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擊鼓的男孩》(14)
急診室出口的照明燈亮著,利特菲爾德警長把剩下的冷咖啡倒進水池裡。棕色的咖啡在紅燈的照射下像血一樣。
我他媽受夠了,來吧,來傷害那些無辜的人吧。
在皮克特縣,醫院是發展最快的機構之一,惡性腫瘤似的迅速擴張。最近醫院西側後面又有個停車場開工了,細腳伶仃的塔吊立在工地上,輪廓看起來活像個巫婆守著一堆骨頭。突發性外傷一般跟非法事件有關,所以急診室旁專設了個警察辦公區。利特菲爾德其實已經下班了,不過他覺得還是應該來這兒看看手下。再說去穆拉托山那趟讓他的腿也抽筋了。
利特菲爾德剛坐上駕駛座,對講機噼里啪拉發出了嗞嗞聲,然後又是一陣噼里啪啦。雪莉的聲音在靜電雜訊的間歇傳了出來,好像她正對著調度麥克吐煙圈。
「警長,水街發現帶槍的人。」雪莉說。
利特菲爾德拿起麥克按下按紐:「那人看起來可疑嗎?我在回家的路上。跟你說過例行公事就不要呼我了。」
「我覺得這件不是例行公事。」調度員說道,「以前我們在那一帶沒發現什麼可疑的人吧?」
「那兒不是市中心嗎?歸馬羅尼管。」
「沒錯,不過我覺得他可能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事兒。」
利特菲爾德買的房子在西姆斯社區,靠近加油站和郵局。雖說水街跟他家是反方向,不過那兒離醫院只有4個街區,再說不去的話雪莉會一直叨叨個沒完。
「莫頓說什麼了嗎?」
「很奇怪。他說他在那兒查看情況,但是又沒有請求後援。」
「他不在巡邏車上?」
「可能吧,要不然就是在後座睡著了所以沒反應。哈林頓和格里爾在泰勒湖巡邏,馬科維茨在給一個鬧事的醉鬼做筆錄。」
「沃利在哪兒?」
「他的病又犯了,屁股腫得都塞不進車座,所以在高中那塊徒步巡邏。」
利特菲爾德可不想繼續了解他某個手下直腸器官的細節狀況了,「我會去看看,不過我跟你說過吧,別煩我,除非什麼東西從那洞里爬出來了。」
「如果沃利的病再嚴重點兒,大概就有什麼礙眼的東西要從某個『洞』里爬出來了。」
「行行,好少說兩句吧,雪莉。」利特菲爾德把車開出停車場,很驚訝這個地方還挺大,裡面停的車也不少。醫治快死的人是個景氣的行業,自打醫院新設了癌症科,生意可真是蒸蒸日上。利特菲爾德覺得這想法的背後有個什麼好笑的點,不過他累得很,不想勞神分析。
過了一會兒,雪莉的聲音又打斷了靜電雜訊,「J.R.怎麼樣了·」
「他還是老樣子,反反覆復的。醫生說沒有重傷的跡象,不過他們要再觀察幾天。」
「你跟他說餅的事了嗎?」
利特菲爾德把這事忘了,不過他嘴裡溜出來的是:「那肯定,這傢伙很感興趣,我敢說他嘴角都流哈喇子了。」
至少流哈喇子這部分他講的可是實話。
「還好還好有我在,不然咱們這部門非癱瘓了不可。」
「說得好雪莉。我要把頻道轉到莫頓那兒看看連不連得上他。地址是哪兒?」
「在木材廠和舊火車站旁,嬉皮士在那兒開了家咖啡店,書都堆在櫥窗里,那兒叫啥來著?」
「車站。」
「討厭的嬉皮士,就會耍小聰明。」
「我關機了,過會兒再接回來,看著點兒情況。」
「好的,頭兒。」
利特菲爾德覺得沒必要開警燈,再說他現在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叮鐺洞那些個風言風語加上一個受傷的警察,很明顯讓雪莉慌了神,不過她也不會叫自己去辦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利特菲爾德從未要求過什麼優待,他覺得應該信任手下,他們會慎於職守的。
為叮鐺洞那事莫頓忙乎了一陣,還是得上倒班。利特菲爾德讓他回家,不過莫頓說J.R.受傷后警局一時可能人手不夠,這事就算了。民主黨在本城上次選舉中重掌權柄后,部門預算就緊巴巴的,再調一個警官來要算是額外的加班了。
現在是周六的晚上,城中心卻堵得水泄不通。泰特斯維爾如今正處在轉型期的關鍵時刻。鐵路全盛時期冒出的銀行、五金店還有雜貨店要麼已經關門大吉,要麼搬到了林蔭道區——那條道從本城通往巴克維利、西嶺大學和希科里,再往下走就是夏洛特。
現在,城裡開設了各式各樣的工藝品店和藝術畫廊,還有三間咖啡館,吸引了不少人氣,讓城市又恢復了活力。城裡沒有限酒令,但說到酒水銷量還要數奧布雷迪牛肉館和沃爾瑪周圍的連鎖餐廳。市中心如今是商店老闆的天下,包括那些喜歡按時回家吃飯的三明治小販。
利特菲爾德轉到水街上,一邊左顧右盼。廢棄的鐵軌和街道並列而行,後者一直延伸到老磚房的後面。舊車站座落在一座橋旁,門廊上那些粗糙的木頭被多年前火車噴出的煤煙熏得黑黢黢的。
莫頓的巡邏車斜停在路邊,正對圍著木材場的鐵絲網。雖然隨著鐵路的沒落,木材加工業也凋敝下來,場上還是立著一長溜黑木棚。一堆堆灰色鋸屑讓這個隱蔽的地方看上去像是某個荒涼的外星球。
利特菲爾德把車停在莫頓的車后,往皮帶上別了支長手電筒。莫頓的車燈關著,引擎還沒熄,看來他要麼沒想到這趟差事要這麼長時間,要麼就離開得很匆忙。利特菲爾德查看了大門上的鎖,鎖已經銹死了。
利特菲爾德繞開鐵絲網,穿過車站後面,一路上滿是燒焦的佛吉斯咖啡和麥麩鬆餅味。街燈照不到橋這邊,於是他打開手電筒,朝木材場後面走去,發現鐵絲網的介面有條縫。利特菲爾德鑽了進去,然後用手電筒四下照看,周圍都是一堆堆胡亂碼放的木頭。
然而銹跡斑斑的大銑床旁邊立著一個黑影。
「莫頓?」
那影子一動不動。利特菲爾德有點兒惱火,朝那兒走去。如果是流浪漢或非法闖入的人至少也該知趣地逃跑,這樣他才好追啊。
利特菲爾德把手電筒照高一點,黑影沒動,應該沒動過,但光束只照到一架爛機器——輪子,齒輪和帶子凝固在那兒。
媽的,人呢?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又他媽是一個喜歡玩兒消失的疑犯。
利特菲爾德想把持槍疑犯這事兒快點兒辦完,免得事態越來越嚴重,然後就回去睡覺。他擔心自己睡不著——想起希拉和亞徹·麥克福爾的事就能讓他徹夜難眠,更別說洞里那些事——不過他是個生活規律的人,在床上輾轉反側6個小時也是度日之道。穆拉托山遠在幾裡外,黑色的影子聳立在西邊的地平線上,就算那裡面藏著什麼秘密,也應該跟這個小城沒什麼關係。
利特菲爾德繞著棚子走了一圈,朽爛的木屑踩上去悄無聲息。有人從這兒逃跑的話也不會發出什麼動靜。
假如他們徒步逃跑的話。
手電筒的光晃過殘缺的鐵板;風刮過棚子,咆哮著,嗚咽著;溪水、朽木和難聞的鐵鏽味順著風飄過來。一台帶鋸的皮帶輪上還裝著鋸條,它跨立在鐵架上,似乎還在等著人們把原木填進它的鋸齒里。利特菲爾德朝一架鋼梯走去,鋼梯上面是一個玻璃控制艙,工人在裡面操作這個笨重的帶鋸更安全些。
從控制艙俯瞰下面視野很好,如果莫頓在木材場里,又帶著手電筒,利特菲爾德一定能發現。他往上爬了爬,手挨著梯階冷沁沁的。左邊有什麼東西一陣撲騰,掃過他的臉頰,他差點摔下去。
利特菲爾德重新站穩,靠在梯上喘著氣。那玩意兒在夜空里撲扇著翅膀撞進手電筒光里,光束里飛蛾也成群飛舞。
該死的蝙蝠。
利特菲爾德觀察著水街上那些房屋的背後,有的窗口還亮著黃色的燈光,不過大部分窗戶已經關上,有的則拉上了窗帘。這些屋子裡,許多樓上都住著人,一起住的還有貧民窟的老大——耗子。它們正忙著添丁加口,生生不息。
木材場里散放的木堆有些遮擋視線,不過利特菲爾德還是舉目環視了一番:什麼也沒有。
利特菲爾德爬上梯子,現在離地已經有20英尺高。他把手電筒緊夾在胳膊下,走到控制艙門口。門要麼是鎖上了要麼就是銹壞了。他又猛地拉了拉,手電筒光隨之亂晃——
一張臉貼在玻璃上。
利特菲爾德差點又摔下去。他雙腿站穩,用手電筒照向那臉,但是臉,跟剛才那個黑影一樣,又不見了。
「少來這套貓和耗子的把戲。」他說。
控制艙沒別的路可下去,所以這只是等多久的問題,等那個疑犯下來——假如那真是個疑犯的話。現在利特菲爾德被惹惱了,決定指控這個傢伙。除了非法闖入和閒蕩以外再加上一條妨礙警察執行公務罪。這些指控一般會在認罪協商時由檢查官取消,不過,他們肯定很願意把這些指控寫在逮捕報告里。
利特菲爾德用拳頭「砰砰」地敲著玻璃。「出來。」他喊,「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
比如「我的副手到他媽哪去了?」和「門鎖著你怎麼進去的?」以及「還有,你見沒見到啥來無蹤去無影的東西?」
利特菲爾德好好地回想了一下那張臉:憔悴蒼白,鬍子拉碴。那一瞥間只看清了這些。這種情況下,速寫畫家也畫不出個啥名堂。
呀,警長,這下好玩兒了吧?莫頓現在沒準正坐在咖啡館里給哪個女大學生獻殷勤呢,指望她能看上他這個在警局當差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要先看看自己付不付得起4塊錢一杯的熱咖啡啊。
利特菲爾德從門底部的窗子往裡看,手電筒照亮昏暗的艙里:裡面有張像拖拉機座位一樣的椅子,地上還支楞著一堆變速桿;操作台上有一些刻度盤和按鈕,顯然這是電動化出現之前的玩意兒了;地上全是些破爛,一根生鏽的鏈條卷著,像一條睡著的蛇。
除了這些,控制艙空無一人。
利特菲爾德有強烈的衝動想用手電筒屁股把玻璃砸破。在麥克福爾事件和最近出的那些岔子之前,他就已經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快撐不下去了。精神醫生會說這是他對童年時弟弟的死的延遲創后反應,所以很正常。
那只是困擾自己的一點內疚罷了,沒什麼好擔心的,休息幾周,這事就過去了。當然,還是要接受一些強化治療,或許吃點葯讓腦子別再秀逗——一切都是為了變回一個正常人。
但是有些事精神醫生永遠也不知道:一個人一旦看過了地獄的黑暗之心,一旦跨上通往不歸路的噩夢之虹,「正常」這東西就再也不存在了。
那張消失的臉也不再是他的幻覺。
就像穆拉托山上那些消逝得無影無蹤的腳印。
利特菲爾德盯著下面的木料加工區,巨大的鋼爪朝上拱著。多年前,這些機器的鋸齒插進橡樹、楊樹和櫻桃樹里,把那些木料送到鋸條下磨碎。如今它們在地上張著,像死去的金屬戰士攤放的手掌。粗糙的木樑上掛著鏈條,輕輕晃動,好像在十月的微風中搖擺。
一堆厚木板上覆蓋著腐爛的樹皮,木板一頭搭在鋸木機檯子上。利特菲爾德照過這些木板,忽然發現了一雙眼睛,他停住手電筒,是硬木上突出的樹瘤。
這時,木板堆中有一塊動了起來,移到了橙色的光束里,它朝他走來。
「莫頓!」利特菲爾德鬆了口氣,開始從梯上往下爬,又覺得自己剛才那麼緊張真是犯蠢。每下一梯,他就把那張臉從腦子裡忘掉一點,當雙腳站到地上時,他已經確信那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利特菲爾德拔腿朝長長的鋼鋸台盡頭走去,一邊叫著他的副手,「你看見什麼人沒有?」
但他突然停住了,差點沒站穩栽到鋸條的鋸齒里去。那絕對不是莫頓,莫頓沒有那麼深暗的黑眼睛,也沒有亂蓬蓬的好像干玉米桿的鬍子。這是控制艙里的那個人,也可能是他剛進木材場時看見的影子。這人身材魁偉,有點兒憔悴,胸膛凹陷,襤褸的衣服掛在身上好像匆忙披衣上陣的稻草人。
「你是誰?」利特菲爾德問。
謝天謝地這世上還有流浪漢,到處瞎闖的人,還有那些普普通通的,人畜無害的叫花子和怪胎。
那個面黃肌瘦的人站在鋸木機的那頭,四下望著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他這會兒沒怎麼動,利特菲爾德趁機看清了他的樣子。他有張癮君子一樣憔悴的臉,似乎在救濟站也沒撈到什麼東西吃。棕黑色的頭髮長過了衣領,咧嘴的時候能看到兩排黃牙中間森然的裂縫。
這人的衣服像是天然面料,髒兮兮的,襯衫的袖口磨破了,馬甲上到處是洞。灰色布褲子在膝蓋處裂了道口子。皮靴又臟又破,鞋跟快掉了,右邊的靴子張了口,好像一隻獵犬累得把舌頭吐了出來。
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怪異的帽子,看上去小了兩個號,皺巴巴的歪在一邊。
這人沒理會利特菲爾德的問話,警長往前走了三步又開口了,「這是私家地盤。」
「火呃。」這人說,聽上去像是個問句。
「你喝多了?」來者退後兩步,利特菲爾德膽子壯了些。他的右手已經摸到皮帶上的槍托,現在又放了下來。
這人最後把目光落到了手電筒光上,沒眯眼也沒眨眼。那雙眼黑洞洞的,在燈光下毫無神采,好像它們已經干透了,跟靴子一樣蒙上了灰塵。
莫頓到底去哪兒了?
利特菲爾德不光是擔心他的副手,他也不想跟這個傢伙單獨呆在一塊兒。這人就像一個像飽經風霜的稻草人。要不是得對雪莉這次出警調度有個交待,他早就回身從鐵網縫那兒鑽出去開車跑了。
木材場沒什麼好破壞的公物,這兒對泰特斯維爾那些流浪漢來說也是個睡覺的好地方,不比活水教會那些冰冷的小鐵架床差。而且,警長琢磨,如果局裡開個先例把一個酒鬼轟出來,那雪莉的9-1-1熱線電話可就要被打爆了,都是來報告有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的流浪漢在晃蕩的。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也有其合理化的地方,也正是這些合理的理由曾經讓利特菲爾德犯下了錯,而錯誤的結局就是鏟子、鮮花和牧師莊嚴的悼詞。
「火呃。」這人重複了一遍,轉身朝木材場後面走去。
「不許動,不然我就……」利特菲爾德沒說下去,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當然不會開槍,而且覺得這疑犯也不像在奪路逃生。事實上,利特菲爾德都不知道這人有沒有看到自己或聽到自己說話,他對燈光的反應可能只是動物的本能。
這個人邁著稻草人般僵硬的步子,彷彿他的手腳很長時間沒用過了。他走到兩堆朽木屑之間,片片破布裹著瘦骨嶙峋的軀體。
「火呃呃呃呃呃。」這人說著,然後音節變成了,「呃呃呃呃次。」好像在學一門新語言。
這個怪人說話也跟他所有的動作一樣慢。利特菲爾德跟了上去,一路又是木屑又是泥巴,走得並不輕鬆。這時他才發現,這個人的靴子沒留下任何腳印。
「不許動!」利特菲爾德叫起來,不過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讓這人停下來。或許面對突髮狀況,他說這句話只是出於職業習慣。
這個灰色的稻草人沒理他,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這句話。他只顧拖著破靴子往鐵絲網那兒走去。
利特菲爾德拔出槍,把手電筒在槍上夾緊,讓光線照準這人的後背。這個流浪漢松垮垮地挎著一個乾糧袋,上面叮叮噹噹地掛了一堆過時的玩意兒。
「火呃-次」這人說,這次說得要快些,好像一條被白蟻蛀過的舌頭在學說話。
火車?
利特菲爾德的手指在扳機上輕輕摩挲,他知道自己不會開槍。一方面,他的手在發抖,燈光上下晃動,要是子彈打偏了可能會「嗖」地一聲穿過這鐵絲網,鑽到泰特斯維爾的貧民窟里去。那邊兒,屋裡的燈光和忽明忽暗的電視光在掛滿葛藤的樹木後面閃爍著。城裡住著一些墨西哥人,在聖誕樹工場里幹活。這些人吃苦耐勞,而且不太把殺蟲劑罐上貼的警示語放在心上。他們聚居在棚戶區里,如果槍走火射到那,夏洛特的一大票記者準會蜂湧而至。另一方面,放走一個所謂的可疑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回警局填完出警報告就完事了。
感謝上帝莫頓還沒出現,因為利特菲爾德不想費口舌解釋為什麼舉著槍。可他也不能這樣撒手不管。於是他心不在焉地跟著,和那人保持著30英尺的距離。
那人走到鐵絲網那兒,旁邊就是朽壞廢棄的鐵軌和并行流淌的諾曼溪,利特菲爾德停下腳步,心裡突突直跳。他害怕那人會轉過身來,讓手電筒照亮那張臉。
他希望這人是到這裡來迎接從穆拉托山過來的什麼東西——比如「腳踏實地」的東西——但是這人沒有在鐵絲網前停下,而是穿過去站到鐵軌中間,兩頭張望,彷彿在聆聽遠處傳來的火車汽笛。
然後,一陣風吹過,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