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致命裁決》(15)
米蘭達
飛機開始下降,離白色雲塔愈來愈近。高空大氣中的白塔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如北極雪般熠熠生輝。待飛機下降到與之相近的高度時,白塔也逐漸陰沉起來,與先前的景象截然不同,變得更加飄渺。很快地,白塔已然置身在雲朵中,周圍裹挾著迷離的灰色煙霧,清晰美麗的幻象一去不復返。
乘客們開始行動起來,把小桌折起,放回前排座椅靠背里,把剩下的飲料交給空姐,檢查錢包和手袋裡的護照。飛機在側風中輕微搖晃,鈴聲響起,接著傳來了系好座椅安全帶的指令。一些緊張的乘客嚴陣以待,做好著陸的準備,其他人則對著旅途中認識的人微笑。機艙里一片期待的低語聲。
這全然沒有影響5C窗口座位上的年輕女子。她的小桌早已收起,她坐在那裡,看著窗外迷霧中的田野和道路,早先她也同樣出神地看著藍天,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乘務員們斷定,她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就好像在一個玻璃泡里似的,基本上不會注意外面的事物。
飛機著陸、滑行一段距離后停了下來,艙門打開,乘客們站起來,伸長手臂,從頭頂的儲物櫃里取出自己的手提行李,排隊下飛機。那位年輕的女子仍然一動不動。坐在旁邊的商人跟她道別,也絲毫沒有引起她的注意,他只好聳了聳肩,沿著過道拖著腳走了出去。直到機艙快空了,她才起身,從儲物櫃里取出一個綠色掛包,跟在其他乘客後面走了出去,完全不理會門口空姐那訓練有素的告別。
一位空姐注意到這個女孩在整個飛行途中的舉止,朝她的一位同事知情地揚了揚眉。「個人悲劇。」她又加了一句,「也許離婚了。他們說,離了婚的人就這樣。」
不過,困擾米蘭達·沃德(MirandaWard)的不是離婚。實際上,嫁給布魯斯(Bruce)是她目前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今年,她是第二次離開布魯斯和小蘇菲(Sophie)了。
她從行李傳送帶上取下手提箱,推著箱子出了海關來到大廳里,她的父親正站在接機的人海中。她覺得他看上去有點累,比上次更憔悴;他眼中的關愛混雜著今年早些時候妹妹去世帶來的傷痛與絕望。他焦慮地注視著她,彷彿在說,米蘭達現在是安德魯·沃爾特斯唯一剩下的女兒了;人們會以各種各樣可怕而又無法預料的方式死去,包括空難。
不過,不是這一次。米蘭達默默地抱著他,比很久以前,她還是個靦腆的小女孩時把爸爸抱得還要久,還要緊。她嫁給一個美國人,這意味著他們只能在精心計劃的假期才能見上幾面,而最近一次,是在謝莉的葬禮上。從那以後,米蘭達和父母生活中的一切都變了。灰霧籠罩著她的情緒,無處可逃,彷彿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不斷地考驗著她的耐性。
就像現在,離開遠在大洋彼岸的丈夫和女兒,即將與父母坐在一起,出席對殺害妹妹的兇手的審判。
賽文德拉正要起身盤問,法官宣布休庭吃午飯。馬克·拉斯在一個安靜的江景餐廳訂了四人桌,但他和薩拉在法庭外面只等到了凱瑟琳·沃爾特斯。她丈夫半小時前就離開了,她解釋說他是去曼徹斯特機場接人。
去餐廳的路需要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避開停靠的車輛,氣氛真是尷尬。薩拉不知道該對凱瑟琳說些什麼,凱瑟琳也是如此,兩人非常感謝那位活潑開朗、有著長者風範的事務律師,他一路談論著平淡無奇的瑣事,彬彬有禮地把兩位女士帶進樓上的房間,幸好餐廳里除了他們,另外只有一桌人。
到了餐廳,就是點什麼菜的問題了。薩拉成功通過了病理醫生的考驗,非常興奮,她餓壞了,但她馬上意識到,對凱瑟琳來說,吃不吃東西都沒關係。為了拖延時間,她點了西班牙煎蛋卷,服務員走後,她立即熱心地探身說道。
「這對你來說一定很痛苦。我很理解,真的。」
「是嗎?」凱瑟琳眼裡噙著淚水,扭頭看向窗外。「我看到你和同事談話,笑得很開心。難道是我看錯了嗎?」
薩拉聽得目瞪口呆。起初,她不明白這個女人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恍然大悟。她和賽文德拉開玩笑,談論他周末和貝琳達騎著新車外出。「誰?你是說賽文……博斯先生嗎?被告的辯護律師嗎?」
「如果你是這麼稱呼他的話。那位衣著講究的印度人。你們笑得很開心。我還以為他與我們的立場相反。」
「哦,他當然和我們立場相反。但我們仍然是同事。我們很了解對方。」
「所以你們都談妥了,對嗎?」凱瑟琳心懷怨恨地堅持說道,「甚至在審判開始前,你們之間就已經商定好對策了。真希望我沒有來。」
「不!天哪,沃爾特斯太太,你是這麼想的嗎?當然沒有,實際上,我壓根沒和他討論過案情。」
「那你們在那裡談什麼呢,那麼興高采烈?」
薩拉注意到,凱瑟琳的手緊張地把一個麵包卷撕成小塊。她看起來憤憤不平、傷心不已而又極其脆弱。薩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漫不經心地把事實說出來,只會讓事情更糟。於是她選擇了善意的謊言。
「碰巧說起他的未婚妻。他下個月要結婚了。」
「哦。」凱瑟琳看著手上亂糟糟的麵包屑,然後從手袋裡摸出一張紙巾。「我明白了。對不起。」
「我知道,大家一定覺得奇怪,但出庭律師的工作圈子很小,所以我們經常碰面。但這並不表明,我們會在法庭上相互串通;我們不會。如果我能將那個男人送進監獄,我會全力以赴。」
「你有可能會失敗嗎?」凱瑟琳慢吞吞地問。
薩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然,總會有那種可能。如果我說沒有,就是在撒謊。不過,警方已經收集了強有力的證據,我會把所有證據放到陪審團面前,就像我早上做的那樣。」服務者端上食物時,薩拉停頓了一下。她有個不怎麼光彩的想法,希望凱瑟琳會讚賞她處理病理醫生提供證據的方式。但一看到她布滿皺紋、蒼白的臉,她立刻打消了這樣的虛榮心。這次審判對這個女人來說是極其嚴肅的事情,當然,實際上也是如此。這就是她如此急躁、緊張的原因;多數出庭律師也很有可能因為這個原因,選擇避免這樣的會面。她在律師學院時的導師曾經告誡過她,過度情緒化會蒙蔽你對事實的洞察力。這當然有道理,不過,導師是個典型的中年男子,很久以前在寄宿學校就學會了隱藏情緒。薩拉的經歷和天性與他完全不同。
「謝莉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她溫和地問。
米蘭達是大女兒,膚色較黑,而謝莉皮膚白皙,米蘭達更聰明些,連她們的父母也哀嘆,她們的遺傳基因就像投注彩票似的,無法預料,也無能為力。米蘭達總覺得家庭作業很容易,而謝莉卻常常覺得很難;米蘭達能夠堅持不懈地完成一項任務,而她的妹妹總是亂做一氣,然後跑出去玩;她們到了十幾歲時,米蘭達已經能夠為自己確立目標,穩步向前,而謝莉卻在不同想法間搖擺不定,一天之內,對各種新事物的熱情不斷被點燃,然後又熄滅,搞得家人困惑不已。
不過,這些情況主要是讓她的父母感到煩惱,米蘭達倒沒覺得有什麼困擾。對她來說,謝莉是個典型的妹妹——時而令人氣惱,時而吵吵鬧鬧,時而自私自利,偷米蘭達的衣服和CD時也絲毫不會良心不安,但她又很有趣,注意力不集中,可笑地反抗父母和學校的嚴格要求。有時,她會做些米蘭達希望自己有勇氣做的事情——比如,把奶油蛋羹扔到父親臉上,或者在上課前,把強力膠水噴到科學實驗室的凳子上。雖然謝莉有缺點,但她很勇敢——沒有人能夠否認這一點。或許,她之所以這麼勇敢,是因為她在某種程度上缺乏想象力,有種無助感,也想象不到可能發生的災難性後果,不過儘管如此,勇敢是一種優秀品質,米蘭達不僅羨慕這種品質,而且終生感激這種品質。
當她們還是孩子時,一個漫長夏日的午後,她倆騎著各自的小馬,帶著她們的狗狗泰斯(Tess)出門去玩。那時,米蘭達還沒到十三歲,謝莉也只有十歲。米蘭達的小馬精力充沛,如果突然莫名其妙地厭煩了什麼東西,它就會跳起來,誘因可能是樹籬上窸窣作響的小鳥,也可能是小道上一根完全沒有危險的棍子。不過,兩個女孩都是好騎手,她們把這當作玩笑,不認為是什麼大問題。她們先是和馬兒、小狗一起野餐,然後開始探索她們家附近那片廣闊的樹林,這是一處自然保護區,林子中央有個廢棄的飛機場。小馬們正在綠草茵茵的小徑上奔跑時,兩隻獐鹿毫無預兆地從樹林中竄出來,擦身而過,泰斯興奮地吐著舌頭,窮追不捨。米蘭達的小馬受到驚嚇,前蹄騰空,把她朝前猛地甩到脖子上,然後轉了幾圈,突然轉身朝相反方向飛奔而去。小馬伸展四肢,儘可能地貼近地面,彷彿地獄里所有的三頭犬都已經追到了身後。米蘭達拚命貼緊它,由於丟失了馬鐙,她感覺自己一直滑向一邊。跑了大概90米后,道路分岔,小馬加快速度,沿著一條她們不知道的小道跑去。這樣做大錯特錯。道路很快通向一個凹陷的混泥土水庫,這是很久以前飛機場留下的廢墟。看著眼前的水面,小馬駒試圖止步,但沒有成功,一下滑倒在旁邊廢棄已久的混凝土上,把米蘭達大頭朝下往水裡摔,她跌下去的時候,一頭撞在生鏽的鐵樁上。
之後發生的事情,她幾乎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只能從人們的講述中描繪出一幅畫面。那個水庫是機場排水系統的一部分,大小如同一個小泳池,混凝土牆比髒水足足高60公分。謝莉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不省人事,臉朝下浮在如石油般又黑又黏的水裡。小馬也掉進了水裡,瞪大眼睛,蹄子亂蹬,瘋狂地到處亂游。她們離最近的農場也有1600多米,或許還要更遠。不過,謝莉沒有片刻猶豫。她下了馬,一下跳進水裡,設法把米蘭達翻過來,背對背扛在肩上遊動,並托起她的下頜,就像她們在學校時訓練的那樣。但是,她們沒有辦法離開水面。混凝土牆四周高出她們頭部60公分,雖然謝莉兩次想伸手抓住邊緣,但如果不放開仍在呻吟,處於半清醒狀態的米蘭達,她根本抓不到。
時間過得很快。謝莉大喊救命,但沒人過來。她越來越濕,越來越冷,也逐漸發現難以讓自己和姐姐同時浮出水面。恐懼萬分的小馬遊了一圈又一圈,猛然撞上她們,把她們從本來遊動的方向推開。小狗泰斯在水庫邊吠叫,發出哀叫聲,但似乎還是沒人聽見。「我想,我們快淹死了。」後來,她們凝視著黑漆漆且人跡罕至的水域時,謝莉這樣對姐姐說,「接下來好多天,不會有人來,以後,他們會在水底淤泥中發現兩個女孩和一匹馬,好像是盎格魯-撒克遜人(Anglo-Saxon)的遺骸。」
雖然這種情況很可能會發生,但她似乎覺得有點好笑。不過,細想災難,甚至長時間考慮事情,都不是謝莉的天性。這次經歷時常縈繞在米蘭達心頭,但似乎她的妹妹沒怎麼放在心上。也許,這是因為她很難分清楚哪些內容是她自己記得的,哪些是別人告訴她的。她記得,或者好像記得,在水裡時她躺在妹妹的背上,抬頭看著樹木,但是身體虛弱得無法游泳,甚至連動都不能動。謝莉曾與她交談過,或者後來是這樣說的,但她得到的回答也沒什麼意義。不過,雖然如此,米蘭達仍然能模糊地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那是她不連貫記憶的一部分,謝莉後來也曾給她講述過。
小馬由於一直在瘋狂地使勁用力,也開始筋疲力盡了,所以,它比先前溫順了些,朝女孩們游來,也許是希望人類可以幫助它,她們過去也一直在幫助它。正在這時,謝莉想出了一個辦法。她一隻手抓住韁繩,另一隻手把米蘭達推向馬鞍。「趕快,爬上去!」她大叫道,「爬到它背上!」米蘭達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她試了一次又一次,兩隻胳膊虛弱無力,像橡膠似的,根本無法控制,小馬受驚了,把她倆拖到了水中央,但謝莉緊緊抓住她和小馬駒,最後,米蘭達的一隻腳踩在馬鐙上,吃力地爬上了馬鞍。之後,又在水裡撲騰掙扎了好長時間,謝莉才設法把小馬勸誘到水庫邊緣,最後終於讓它轉過身,好讓米蘭達不顧一切地縱身一跳,爬上岸去。
米蘭達躺在那裡,震驚萬分,又筋疲力盡,她不知道,或者說不關心謝莉的死活,這段記憶讓她感到羞愧難當。她記得,在她的面前有一些鵝卵石,這個情景銘刻在她的心裡;即使現在,她都能清楚看見每一個石子。小狗哀號著,舔著她的耳朵。但如果說,當時米蘭達的思緒在神遊,謝莉可沒有這樣做。她仍然抓著小馬的韁繩,最後終於設法引起她姐姐的注意,把韁繩遞給了她,讓她緊緊抱住馬頭,把小馬帶到池邊。接著,謝莉也攀上馬背,手腳並用地爬上了岸。
最近的農場似乎有五六千米遠。但謝莉牽過自己的小馬,騎馬奔向那裡,而米蘭達坐在原地,冷得發抖,看著自己的小馬在致命的黑水中四處撲騰,越來越無力。終於,那位農夫趕來了,許久以後,來了支消防隊,用絞車把快要被淹死的小馬吊了出來。後來,她們把《約克郡郵報》(YorkshirePost)關於這件事情的簡報剪了下來,裱上框掛在父母家的牆上,而謝莉獲得了皇家人道協會(RoyalHumaneSociety)的獎章。
米蘭達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件事。要不是她妹妹那天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智謀,她早就死了。謝莉當時肯定非常恐慌,但她還是跑去救助。她可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們倆。
但是現在,她死了。在她死之前的一年時間裡,米蘭達都知道謝莉不開心,但她沒有回來幫助她——她怎麼能這樣?她現在住在大洋彼岸的威斯康星州(Wisconsin)。姐妹倆當然會在電話上交談,但是……她知道自己應該多做些事情。謝莉最需要他們的時候,沒人在那兒幫她。米蘭達愧對她,她們的父母也愧對她。她就這樣死了,她們剩下的只有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