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殘字王丁
第24章殘字王丁
村頭第七座宅院是張家舊寨,最先升起裊裊炊煙,不是因為別的,人活著就得吃飯,生火做飯自然少不了。
張家這趟回來之人不在少數,足有九十餘口,上至垂垂老矣的張家老太爺,下至尚在襁褓之中的嚶哭幼兒,加上僕役雜眷零零總總下來,多達二百餘人。
雖說在此有老宅可居,萬萬輪不到風餐露宿的慘淡地步,但回來這一趟著實「艱辛困難」,所帶之物本就不多,還得應對盤剝之輩,甚至還有明火執仗搶掠惡徒,一趟「歸途」雜七雜八開銷算下,一趟路費不可謂不貴。
幸在張家家底殷實,也貴在張家前人自有智慧,昔日搬遷之際就在此留有些許家資,為的就是以防他日山窮水盡還能歸來休養生息,以便重整旗鼓再創璀璨大勢,再說誰家沒有點藏私手段,盤剝搜刮搶掠總是屈指可數,或許會傷筋動骨,但真正壓箱底的「家當」,總歸是得在涉及一家一族存滅關頭,才會真正顯山露水。
張識丁,是張家的總管,負責維持這二百來人口的正常吃喝,以及張家眼下這台機器基本的運轉,正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從先前老管家的小跟班驟然榮升權柄僅次幾人的管家之位,張識丁即便絞盡腦汁,終歸是應對乏術,操持不到一日,這位臨時被湊上馬的張管家,到得下午近黃昏時,已然頭昏腦漲,心神俱疲。
其實,在「回來」的路上,老管家突然暴斃,跟隨老管家學徒多年的張識丁就被推上管家之位,只是當時情況特殊,人心相向,在三百餘口保命為前提的條件下,吃喝一切至簡,人心自然純粹,在途中歷經生死大考,死掉百餘人口后,顛沛流離回到張家古地,一顆顆剛剛經歷考驗的人心就此活泛過來,好如冬去春來,在凍土下積蓄一整寒冬的幼苗,終於迎來春風暖露,一個個冒尖露頭,竭盡全力蠶食所有可能得到的營養,期盼著不久后長成參天大樹。
貪婪,如春苗,寒冬低頭,暖春露頭。
張識丁在心裡默念著亦師亦父老管家經常耳訓的話語,廚房張大頭前腳剛走,過來吭哧癟肚半天,才憋出一句廚房米缸下的極快,案板上的肉食屢屢被野貓叼走,再不想辦法,怕是會影響整個宅院的吃喝。
張識丁擺擺手,示意這位先前與他稱兄道弟的廚子老兄先行離去,問題有他來解決,待這位如今見他小心翼翼瞧看臉色、開口必滿口誇讚有出息的老兄離去,身心疲憊的張識丁知曉,自己在這個宅院中,能向先前掏掏心底知心言的人已經沒有了。
思緒在昔日情景中游曳,一抹身影從拐角處溜出,張識丁聞聽輕巧似貓的腳步聲即知曉,張三爺的這個跟班小燈籠身手不簡單,強打精神在臉上掛起笑意,張識丁從搖椅上起身,迎身笑道:「燈籠老弟,可是大忙人啊,回來不過這幾盞茶時間,從三爺嘴裡聽燈籠老弟的大名,耳朵都能聽出繭子來了!」
來人是個頂多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可臉上卻始終掛著些許混跡人場的老油膩才有的不知真假的笑意,一聽張識丁如此誇讚,被稱呼燈籠的半大小子連連拱手,搖頭笑道:「識丁老哥,就不要再折煞小弟了,小弟不妨說的直白點,就是伺候三爺吃喝的無名小卒而已,日後在這古地之上,怕是還得多多識丁大哥伸以援手才可立足站穩,屆時還望識丁老哥切莫袖手旁觀啊!」
二人一番情真意切的攀談,小燈籠順水推舟道明來意,張三爺眼下所住的那幾間屋子位西,屬於下風頭,較比位東的張二爺,自是無形中落了下乘,為此三爺還為之食之無味,他小燈籠眼下來此,只是出於對主子的衷心,還希望張大管家能從中調旋,幫三爺換處風水趁三爺心意的屋子,這點恩德,三爺必然會記在心裡。
當然,小燈籠亦會銘記於心。
聽完小燈籠的解釋,張識丁心中一嘆,張家二爺與三爺之爭,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在那座張氏名聲極盡顯赫的天下,張家素來以讀書人自居,家道興盛,氣運雄渾,每百年光景,張氏子弟即會湧出三兩位頭角崢嶸之輩,或投身沙場立下不世功勛也好,或一心家國天下立言傳千古也罷,對外界而言,張氏一脈總歸是人才濟濟一片盛景前途。
於內而言,事情就不是如此清晰明了,這其中牽涉到了張氏氣運一說,每百年張氏即會出現三兩位天縱奇才,但最後卻堪堪活下一人,另外一兩人總是無故失蹤或者離奇死亡,千餘年來鮮有例外。
到了張二爺與張三爺這一輩,情況同樣如此。搬遷回古地的這一脈,出現張二爺與張三爺兩位未來可期的麒麟子,二爺天生智慧過人,對毫無生氣可言的書卷外的一切東西,都能記於心修於身,尤以玄奧莫名的觀天之術最為擅長,曾觀天三日三夜,立下天將傾覆的危言聳聽言論,二十餘載幫助張氏避過數次臨頭大禍,被張家最老的老祖讚譽為張氏五百年中最有大運之人。
而另外一位張三爺,同樣不輸陣仗。幾乎算是張二爺這個極端的另外一個極端,對於浩瀚如海的書卷,生而心喜,對從眼前翻過的任何一頁書張,皆可過目不忘,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經史子集野史雜記小傳,能過目的書籍已然再無,如若不是心有遺憾,對登堂為官不甚熱衷,這位被那片天下最大皇朝帝王讚不絕口的張氏子弟,怕是早已飛黃騰達,位極人臣。
張識丁昔日尚跟隨老管家之際,就常聽老管家夜間輕語,張家這兩位爺,在張家老祖心頭這桿秤上,分量已經漸漸超過整個張氏子弟,可這終歸不是什麼好事,當時張識丁聽在耳畔,也不敢多問,只能暫且記下,如今仔細咂摸其中味道,坐上張家管家之位的張識丁自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思緒攏雜,張識丁驀然想起一事,不久前張大頭提過一嘴,廚房米缸見底,萬一耽擱老爺用食,他這罪過可大了去,按下心頭種種小思量,張識丁腳步匆匆,喚來兩位奴僕,一同準備去那村中唯一的雜貨鋪子買米。
出了門,沒走多遠,張識丁就瞧見迎面走來一位刺撓人心的婦人,之所以說這婦人刺撓人心,實在是因為婦人由里及外流露著濃濃的騷情,且不說那雙會說情話的媚眼,僅是搖曳多姿的柳腰望之一眼,即會熱血澎湃,世間女子的腰身,還能如此嫵媚動人,張識丁鼻息繚繞濃郁芳香,心尖響如鼓擂,腳步實在是邁不開,視線也不聽指揮。
「這位大哥,瞧著眼生的緊,是剛回村子沒多久吧?」
讓人噴火的婦人眨著那雙媚意自流的眼睛,笑吟吟停下腳步,立身張識丁三步之遙,問道。
香氣撲鼻,白花花一大片,張識丁的腦子有些混亂,視線有意無意總想擺脫煩人的心神控制,掠向世間英雄好漢的溫柔墳冢。
婦人也不知羞,上前一步,不動聲色擠出弧度,繼續說道:「回來就算有心人,以後鄰里街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萬一家裡有做不了的事情,少不了得麻煩大哥幫忙一二,到時還望大哥切莫推辭啊!」
好算從白雲深處抽回心神的張識丁反應過來,拱手說道:「遠親不如近鄰,理當幫襯一二!」
婦人嚶嚶而笑,捂嘴笑道:「那小女子可謹記於心了啊!」
張識丁點點頭,剛欲離去,突然想起一事,便又拱手問道:「夫人,村子里可有一座鐘台?」
婦人搖搖頭,斂去笑意,說道:「鍾台倒是沒有,這裡又無那撞鐘的僧人。」
張識丁拱手答謝,與婦人錯身而過。
婦人淡淡一笑,退避一旁,手挽青絲,媚態渾然天成。
沒走多遠的張識丁身影微微停頓,倏忽又恢復正常。
婦人方才鬆開手中青絲。
一絲霧氣若隱若現。
抽其一絲神識,也算是婦人坐鎮這片小至不能再小天地的一點權力。
張家,昔日走的著實有點慘淡,像被趕出娘家的小媳婦,無家可依,要不是那個瘋子技高一籌,助張家離開這裡,那張氏怕是很難對這裡有所懷念,沒有懷念,怎會再歸?
婦人輕嘆,都回來也好,壓箱底的陳年舊賬也該翻出來晒晒太陽,畢竟,舊賬也是賬不是?
張家,佘家,齊家,陸陸續續還會再回來的其他人,昔日劃下一筆筆的賬目自會重新翻出,誰差點引來八百里水泊水患淹村,誰燒塌了老戲台,誰放出了老龍井中的惡蛟,誰拿走神君廟中的東西,誰盜走了香火台的火種,誰踏出了老城牆。
一筆一筆,婦人皆記在心間。
有些事情,不是不做,只是時間不湊巧。
如今,該來的已然在路上。
空釣千餘載的魚鉤,精心撒下的餌料,換來的自然不會是空歡喜一場。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王丁,取自殘字——璽。
璽,為帝王印。
自有生殺予奪之神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