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暗殺1905第一部》(4)
命懸京漢鐵路
第二關:守殺
清涼谷,位於長沙府南部湘潭城北的楠竹山中。
在趕去清涼谷的路上,胡客一直在猜想,在清涼谷等待他的,不管是什麼人什麼事,十有八九與「奪鬼」有關。
誠然如此,胡啟立之所以在暗花信紙上留下「清涼谷」這個地名,正是因為他從刺客道的內部得到了準確的消息:「奪鬼」第一關獵殺的結果,以及第二關的內容,將會在這片翠竹連綿似海的條狀山谷中公布。
胡客戴上凈臉譜,參加了青者們在清涼谷中的聚會。
在刺客道,臉譜上所繪五官的多少,代表持有者等級的高低。照規矩,黃童只能持有凈臉譜,青者則持繪有兩道眉毛的眉臉譜。黃童沒有參加「奪鬼」的資格,所以當戴上凈臉譜的胡客出現在竹林的最幽深處時,所有青者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而當他拿出象徵「鬼」的扇形鬼金葉時,低沉的驚嘆聲像滾水般在四面八方起伏翻騰。
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戴一張眉目臉譜,雙目中透著絲絲的狡黠,作為天層派下來的主持本次聚會的使者,在聽完胡客簡單的解釋后,暫時認可了他通過的「六斷戒」。使者翻開「奪鬼」花名冊的最後一頁,補上了一個新的代號——廿七,並現場新刻了一塊代號牌交給胡客。這是本次「奪鬼」之爭中專屬於胡客的代號。
胡客手持扇形鬼金葉,使得他佔據了進入第二關的兩個名額中的一個。隨後,使者公布了胡客的對手。
將在第二關中與胡客對決的,是代號為十一的青者。正是這個十一,當日在磅礴山的崎嶇十二拐上偷龍換鳳,成功與新娘子掉包。鳳冠霞帔的他,坐在花轎里,包裹在一片敲鑼打鼓的喜樂聲中,被迎親的隊伍歡天喜地地抬上了沙子壠。他是第一個進入山巔寨的青者。他趁白老闆換衣服時下了殺手,只用了一招,就讓白老闆永遠地躺在了鋪紅的新床上。在山巔寨的獵殺中,在他手底下送命的匪崽子最多,他賬上的人頭數比排在次席的青者多出了足足一倍,以至於他沒有去參加巡撫大院的獵殺,單憑山巔寨的人頭數就拿了頭名。
胡客看了一眼往前走出一步的十一。這是一個剃著半光頭,腦後留有一根刀頭長辮,五短身材卻體格健壯的男人。胡客早有過耳聞,兵門有一個綽號叫「屠夫」的青者,是道上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陰沉而穩健,出手狠辣,殺人如快刀斷麻」,這是道上對屠夫的公論。他屬於那種手握五成勝算就敢出手,一出手就要追求必殺的狠角色!
除了搭檔外,刺客道上的青者,相互間極少有謀面的機會,但凡遇到大型的聚會,必須戴臉譜參加,一來可以區分等級,二來也為保護自身,畢竟在同行面前露臉,對於青者而言不見得是什麼好事。胡客沒有見過屠夫的廬山真面目,但不管是從身形來看,還是從獵殺的結果來看,這個代號為十一的青者,多半就是名聲貫耳的屠夫。總之,無論怎樣,這絕對是一個極難對付的傢伙。這一點,胡客心知肚明。
公布完晉級名單后,使者帶領眾青者行了「拜竹禮」。
「拜竹禮」須「目平斜,手加額,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先秦時期的五大刺客,另一伏躬則敬明朝萬曆年間刺客道的創始人。禮畢,使者取下竹架上的竹筒,慢條斯理地拆去火漆封口,從中抽出了一卷竹簡。
按照三百年來的規矩,獵殺過後,便是守殺。
在這一關中,天層將選定一個目標,設置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由兩位獵殺關中的勝出者隨機抽選,一個負責守護目標,一個負責刺殺目標。在規定的時間內,若目標被刺身亡,負責刺殺的青者勝出,若目標性命尤在,那麼結果正好相反。一守一殺,此即為守殺。
使者展開竹簡,清了清嗓子,用尖兮兮類似太監的嗓音,一字字地宣讀了竹簡上的內容。
這一次,天層選定的目標,是穆爾察·鐵良。
本月的二十五日,穆爾察·鐵良將會在漢口的大智門火車站,乘坐由漢口北上盧溝橋的火車返京。胡客和屠夫的對決,就將在這列火車上展開。從穆爾察·鐵良在漢口登車開始,一直到他在盧溝橋下車為止,這段路途中,穆爾察·鐵良的生與死,決定著胡客和屠夫誰能進入最後一關的終極考驗。守殺結束后,所有青者持代號牌前往北京城內的頭號當鋪,屆時將在那裡公布第二關的結果和第三關終極考驗的內容。
與往常的聚會一樣,此次清涼谷中的聚會,以最快的速度結束了,畢竟每位青者都有任務在身,而且刺客道的聚會本就見不得光,否則也不會選擇這樣一片深山老林來召開聚會。使者點名讓代號為十六和廿二的青者留下,其他人則速速散去。
「說吧,查到了什麼結果?」等到人去谷空,竹海寂寂之時,使者才動了動嘴唇。
十六聽了聽四周的動靜,確定無關的青者都已離開,這才抬起長時間低垂的頭,說:「我查到了閻子鹿的底細,果不其然,此人確實與道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閻子鹿是二十七年前自願入道的黃童,因為逃避『六斷戒』,叛逃在外。道上在一年之中先後派出五批人追殺他,最終只砍下他一隻手掌,讓他逃脫了,從此之後,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他在信中提到鱗刺,那是為什麼?」使者又問。
「我按王家發現的那封信去查,只查到是閻子鹿生前所寫,至於他為什麼提及鱗刺,」十六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查到原因。」
使者把目光轉向了廿二:「那你呢?」
廿二回答說:「我查了進出過王家的道士,他叫秦道權,在霧寒山的無涯觀出家,同樣是二十七年前自願入道的黃童,後來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跡。死在霧寒山上的十一位青者,因為在王家搜不到扇形鬼金葉,而只有進出過王家並擺出黃童拜拱的秦道權才可能與道上有關,所以這十一位青者懷疑是秦道權從王家帶走了扇形鬼金葉,於是趕去了無涯觀,想不到卻全死在了那裡。我按你的吩咐,找齊了十一具屍體,連帶秦道權的屍首,全都運下山來。棺材隊走得慢,眼下還在路上。」
「十一個人,」使者的語氣稍稍拔高,「都是死在秦道權的手上?」
「我檢查過每一具屍體的致命傷,發現其中有三具屍體,與其他八具稍有不同,傷口更薄更深,看樣子另有人為之。」
使者冷笑道:「能殺死三個青者,那也了不得。」說完這話,他陷入了沉思。
十六和廿二對望了一眼,相互輕輕點了一下頭。十六雙手舉至身前一拱,說:「使者,我有一事不明,不知當講不當講。」
使者翻起眼皮:「你說。」
十六吸了口氣,加快了語速:「我們從山巔寨追到王家,又從王家追到無涯觀,卻一直找不到扇形鬼金葉,甚至連一絲線索都沒有。二十六位青者都找不到的東西,為什麼會讓一個小小的黃童找到?難道使者對此事沒有任何懷疑嗎?」
「獵鬼金葉者勝出,殺人最眾者勝出,此為獵殺。」使者白了他一眼,「道上的第九條規矩,你難道忘了嗎?」
十六咬了咬牙:「絕不敢忘。」
「那就好。」一片竹葉輕輕地飄落在使者的頭上,他慢悠悠地抬手拂去,「我們有十一位青者死在霧寒山上,此事非同小可。這次我受派遣而來,雖然是為主持本次聚會,但撞上這等事,就絕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理。廿二,我再多給你兩天的時間,務必將所有的屍體運到湘潭城南十里處的驛站,我會在那裡等著你,我要親自見一見這些屍體。」
「是!」廿二的回答十分乾脆,領命而去。
「十六,鱗刺的事,你暫時不要管了。我對胡客怎麼拿到扇形鬼金葉沒有興趣,但對他的『六斷戒』有所存疑。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你往返一趟清泉縣,核實胡啟立一家是否已死。如果他的『六斷戒』有假,我自會秉公上報,取消他的「奪鬼」資格,如果沒有假,嘿嘿,那麼二十五日的守殺照常進行。你去吧,我同樣在湘潭城南十里處的驛站等你。」
「是!」十六頷首領命,轉身快步離開。
等兩人都走後,使者將胡客交上來的扇形鬼金葉裝入竹筒內,雙目斜揚,望了一眼竹枝罅隙間的天空。他忽而勾起嘴角,大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匿尾
當日在長江北岸分別時,胡客和姻嬋曾有過約定,各自辦完事後,在長沙府的醉鄉榭碰頭。胡客對即將到來的守殺有些擔心,畢竟屠夫不是善茬,此行說不定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左右也是順路,還是先與姻嬋見上一面吧。離開清涼谷后,抱著這樣的想法,胡客連夜趕去了臨著湘江的醉鄉榭。
早在烏黑的夜路上,胡客就已經想念起了醉鄉榭的酒。上一次享受那入口綿、滑喉順、唇齒留香的感覺,還是在半年前,當時他和姻嬋偷偷定了終身,在江神廟中拜完天地后,就是在醉鄉榭的竹字型大小房裡同榻而眠的。
趕到醉鄉榭時,姻嬋還未到。胡客要了一杯酒,暖了暖身子。和大多數人不同,品而不嗜,胡客喝酒從來不超過一杯。
一如既往,還是竹字型大小房。胡客將照水的軒窗留了一絲縫,足以使空氣流通,然後才躺上床睡覺。這是兩個月以來,他第一次能安穩地睡上一個好覺。
姻嬋是在一個下著濛濛細雨的清晨到的,比胡客晚了整整三天半。
「我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這是姻嬋見到胡客后,苦笑著說出的第一句話。
她的樣子很是狼狽,頭髮濕嗒嗒的,一身青綠色的衣服泥跡斑斑,如同剛從某場災劫里逃脫出來。「袁州人的話絲毫不假,」她說,臉上仍帶著苦笑,「狐虎犟驢瘋子狗,日月庄的四兄弟確實不好惹。」
「你去了日月庄?」胡客的雙眉陡然揚起。
「我不但去了,我還給他們的莊主種了毒。」姻嬋狡黠地一笑。
素來鎮定的胡客,也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個日月庄,他是知道一二的。這莊子取名日月,據說是因為日月相合,就是一個明字。日月庄的祖上,相傳是崇禎年間的御廚,天下歸清后,還鄉建此山莊,拆明字以命名,從而寄託對前朝的念想。這莊子的後人,以經營食材為生,對餐飲極為講究,所以要在日月庄的飲水或食糧里種毒而不被發覺,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沒有選擇飯菜,當然也不是酒水。」姻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神氣,「日月莊上上下下密不透風,在食物里種毒,根本行不通的。」她略顯神秘地說,「所以呀,我選擇了用活人來做寄體。」
趁日月庄的七夫人逛胭脂水粉店時,姻嬋偷偷在她的身上種下了夜毒。當天晚上,莊主與七夫人行房事,行到最後,毒素順著精氣倒流,莊主忽然間口涌血沫,兩眼翻白,嚇得七夫人骨碌著身子滾下了床,連衣服都沒穿,就驚聲喊叫著逃出了卧室。鎮上最好的大夫玩了命地狂奔,可趕到日月庄時,還是晚了一步,莊主已經一命嗚呼。
姻嬋留在宣風鎮上,等著日月庄莊主死亡的消息傳來。她要確認任務完成了,才能放心地回去交差。可當她翹首以盼的消息傳來時,隨同而至的,卻是整個宣風鎮的戒嚴封鎖。
日月庄富甲一方,在地方上有硬實的政治後台,袁州府的地方官員們都要反過來巴結日月庄。這樣一個財大氣粗的莊子,其莊主一死,當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莊主的四個兒子即刻通報官府,官府一刻也不敢怠慢,連夜派出捕快和衙役,配合日月庄,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封鎖了宣風鎮和鄰近的城鎮要道,包圍了所有的客棧和酒樓,凡是滯留的外地人,一概嚴查。
看起來,待在宣風客棧里的姻嬋,似乎走不掉了。
當她聽到盼望的消息傳來,還沒來得及高興時,就發現外面已是火光通明,人聲嘈雜。整個客棧,已被日月庄的庄丁和高舉火把的捕快衙役們圍得水泄不通。
不過,這種看似艱難的困局,對七歲就已入毒門、已有十二年刺齡的姻嬋來說,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在所有走出房門看熱鬧的房客中,姻嬋選中了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客商。
也算是這個中年客商流年不利,該他倒霉。
姻嬋靠近這個絡腮鬍,福了一福,以彬彬有禮的富家小姐的姿態。她用嬌滴滴的聲音,詢問大堂里發生了什麼事。
絡腮鬍見如此漂亮的小姐主動發問,立馬滔滔不絕地解釋。趁這機會,姻嬋假裝腳底沒站穩,身子一歪,借絡腮鬍來扶她之時,悄悄在絡腮鬍的身上種下了麻毒。
當搜查開始后,一個官差搜到絡腮鬍時,雙手與毒粉來了一次親密的接觸。很快,這名官差就發現自己的兩隻手逐漸失去了知覺。他舉起雙手,只見兩隻手掌竟像被蠍子蜇過似的,又似被燒紅的鐵塊炙過,變得又紅又腫,簡直跟熊掌一樣。
這一突髮狀況,外加絡腮鬍那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使他當即受到了重點照顧。與此同時,姻嬋這個穿著簡約潔凈的十九歲少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富家的閨閣小姐,順理成章地被排除在嫌疑名單之外。姻嬋成功金蟬脫殼,懷著幾分對絡腮鬍的愧疚,偷笑著離開了客棧。
但是好景不長。
絡腮鬍沒用太長的時間就拿出了證據,證明了自己的客商身份,然後回憶著說,在客棧里,與他有過接觸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一個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
日月庄四兄弟中的老大,朝左右扭頭,看了看四周,沒有看到什麼富家小姐的身影。
這四兄弟,人送外號「狐虎犟驢瘋子狗」。老大是狐,虛偽而精明,老二是虎,生猛而易怒,老三是驢,頑固而執拗,老四是狗,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日月庄財大勢大,加上有這狐虎驢狗四個極品兄弟當家,實在是招惹不起的茬兒。
掌柜回憶著說,這位富家小姐,是幾天前獨身一人來此住店的,每天都是一大早外出,差不多天快黑盡了才回來,行蹤相當神秘。他翻開賬本的某一頁,給日月庄的四兄弟看。
老大沉思著說:「這年頭兵荒馬亂,世道不穩,一個妞兒敢隻身在外晃蕩,須要有幾分本事才行。她在客棧一住就是四天,每天早出晚歸,定是在辦什麼事。」
老二一巴掌拍在櫃面上:「大哥,還有什麼好說的,定然是她!」
老三隻是點了一下頭,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老四已經開始往客棧外沖了:「老子看見她走的!」因姻嬋出落得俊美可人,所以在經過老四身邊時,老四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走啊,還愣著幹什麼?都他娘地追啊!」
本想趁機脫身,反倒弄巧成拙,姻嬋雖然出了宣風鎮,但就此成為眾矢之的。
袁州離長沙約四百里路,姻嬋在途中的上栗和普積兩地,先後被日月庄的人追上。她孤身一個女子,面對一群豺狼般的男人,情況不可謂不兇險。
在上栗的橘樹林中,姻嬋布下梅花間竹毒陣,成功從圍追堵截中逃脫。但在普積的客棧里,她就沒那麼幸運了。雖然接連在一樓、二樓和客房裡布下了凶終隙末陣、甘死如飴陣和風生水起圈,但她仍然沒能阻擋住日月庄的追擊。最後在用光身上的所有毒后,她搶在被擒之前,破窗而出,跳進骯髒的泥水河裡,掛住了一艘駛過的順水船,這才僥倖逃過一劫。
「他們眼下沒有追來,但遲早會的。即便老大老二和老三知難而退,但那個瘋子狗老四,也一定會追來!」姻嬋撅起嘴,用很肯定的口吻說。忽然間,她的語氣又變得婉轉起來:「日月庄號稱『知及天地,善達里表』,但是莊子里每個人一點也不善良,反倒個個窮凶極惡。我在路上下手有點重,所以……所以毒死了幾個人……你……」姻嬋抬起一對大眼睛,望著胡客,「你不會怪我吧?」
胡客正要回答她的話,猛然間,心頭卻像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他的臉色有些古怪。他只知道在方才的剎那之間,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至於是什麼事,卻始終模模糊糊,記不起來。
姻嬋見他發愣,頓時不高興了:「我就是情急之下,毒死了幾個壞人而已,你便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
胡客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不是在怪你。該殺的人,殺之不為過。」
姻嬋的心情立刻由陰轉晴。她像一個長不大的毫不記仇的小女孩,臉上瞬間又浮現出了笑容:「那就好啊,我怕殺了不該殺的人,你又要大半個月不理我了。」
胡客沒有接話,腦袋裡一直思考方才一閃而過的念頭,卻始終想不起來。人總會有這樣的經歷,剛浮現在頭腦中的事情,可瞬間便忘卻了,如何費勁卻總是記不起來,然後在不久后,於不經意間,這件被忘卻的事情卻又突然毫無徵兆地竄回腦海。
胡客放棄了絞盡腦汁。他推開窗戶,看了看泊在江邊的船隻,說:「既然日月庄的人遲早會追來,這個地方就不能再待下去了。你速換一身干敞的衣裳,我們連夜走水路離開這裡。」
「那我們去哪?」
「漢口。」
「你已經過了『六斷戒』?」姻嬋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胡客點了點頭。
「去漢口是因為新任務嗎?」
「守殺。」胡客平靜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這一下,姻嬋的意外就不止是一點點了。
「你參加了『奪鬼』?那對手是誰?是屠夫嗎?」在得到胡客的頷首之後,姻嬋不無鬱悶地說:「瞧我這烏鴉嘴……」又追問道,「那目標是誰?」
「穆爾察·鐵良。」胡客一字字地回答。
「朝廷的軍機大臣!」姻嬋大吃了一驚,「那你抽到了……」
「守。」胡客拿出在清涼谷中抽到的竹牌,牌面上赫然是一個「守」字。
這一下,連一向樂觀愛笑的姻嬋都忍不住憂心忡忡起來。
光緒三十一年的政壇,可謂波譎雲詭。光緒皇帝被慈禧囚禁於瀛台已有七年之久,清廷內部逐漸出現了派別分化——以慶親王、袁世凱為首的北洋派,以張之洞、岑春煊為首的地方派系,以瞿鴻機為首的清流,還有以穆爾察·鐵良為首的滿洲少壯派,與此同時,流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一黨打出保清立憲的招牌,想以此重回清廷權力的核心。
作為滿洲少壯派的領袖,鐵良此次南下,已經將東南八省的財政大權收歸朝廷,單是上海江海關,就被他提取走了幾十萬兩白銀,接著又電告日本方面,只許滿洲留學生學軍事,不許漢族留學生學軍事,此外還編練京師八旗兵,專門用來防備漢人,這無疑極大地激怒了革命黨人。此外,鐵良還順帶解除了魏光燾等人的地方武裝,最大程度地打擊了地方派系的力量。魏光燾是地方派系中除張之洞外的第二號人物,此人行伍出身,絕不是肯吃啞巴虧的人,豈可輕易地放過鐵良。
「鐵良這次返京,沿途絕不可能安寧。一個屠夫就已經夠對付了,還要提防那些革命黨人,說不定魏光燾等人還會雇殺手來暗殺他。要保鐵良周全,比對付御捕門和暗扎子還要難。」姻嬋憂慮地說,「不行,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去,行嗎?」
鐵良的情況,胡客一清二楚。但他手背運衰,在清涼谷時抽到了刻有「守」字的竹牌。竹牌一出,定局即成。這世上本就有許多無法改變的事,既然不能重來,那就只有一條道走到黑。至於前方有何等樣的危難靜候著他,胡客根本不放在心上。
「好。」胡客說,「那你跟著我。」
「真的?」姻嬋有些喜出望外。她驚訝於胡客——在她看來,胡客絕對是一個獨來獨往的冷性刺客,向來把作為搭檔的她置於旁觀者的地位,總是讓她負責把風或干點喝茶聽曲的閑事——忽然有些反常的表態。
胡客關緊了窗戶,背轉過去身子,讓姻嬋可以從容地換衣服。
離二十五日還有不足六天的時間,從長沙到漢口,選擇包船走水路的話,趕急一些,日程還算足夠。
躺在船篷里,裹著有些潮濕的被褥,胡客並沒有像姻嬋那樣在連日勞累后沉沉地睡去,而是反覆惦念著那件幾乎到了心頭卻始終捉摸不定的事。到底是什麼,讓他在聽完姻嬋的那幾句話后,忽然間就犯了迷糊。
半晌,在姻嬋已經睡熟后,胡客忽然坐了起來!
客船正行經一處水鄉小鎮,胡客的臉上落滿了穿透篷壁而入的點點光斑。槳聲船影,水波蕩漾,光暈粼粼,胡客的臉上一時間有若流光溢彩。
那些敲破腦袋也死活想不起來的事,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陡然跳出來,給遺忘它的人以意想不到的驚喜。
胡客終於想起來了。
「知及天地,善達里表」,姻嬋所說的這句描述日月庄的話,就是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罪魁禍首!
這二句八字,本是一對現成的聯子,被刻成了鍍金的楹牌,懸在日月庄大門的左右。姻嬋去日月庄辦事,親眼瞧見了,讀過兩遍后,記在了心中,在醉鄉榭時隨口說了出來。
這八個字的表面意思,是說上能知天、下能知地,內種善根、外行善舉。
但這只是表意。
更深層的意思,是把日月兩個字暗藏其中,可謂寓意深遠。
兩句的開頭,分別是知和善。知與日相合為智,善與月相合為膳,前者指智慧聰穎,後者指廚藝精湛。當年日月庄的祖上是明朝皇宮中退下來的御廚,親手寫下這副聯子,一是在暗喻自身智慧過人廚藝高超,二是對死去的明王朝寄託念想,畢竟日月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明字。
「前藏頭,后匿尾,原來是這樣!」胡客終於恍然所悟。
當日他聽朱聖聽背出閻子鹿寫的信后,雖然立刻洞悉了打油詩中的藏頭格,但始終對閻子鹿在贈言中提及鱗刺感到困惑。巡撫大院遭遇滅門之災,明明是刺客道兵門青者獵殺所致,閻子鹿是胡啟立的下屬,應該知道此事,可他為什麼要說是鱗刺所為呢?這個困惑時隱時現,在胡客的心中潛伏了多日,方才聽姻嬋無意間說起日月庄的八字楹聯,這才猛地想通了閻子鹿的信。
閻子鹿在打油詩里說「我贈數言君聽好」,隨後留下了一段贈言,道:「使君須知,鱗刺所及,無路上天,無門入地。唯守備妥善,其一擊不達,必遠遁千里,此外無法可表。」這話的意思是讓王幕安回去后嚴防死守,對頭一擊不中,就會自行離去,此外沒有其他活命的法子。但是王幕安回去后照著做了,最終卻沒能逃脫被滅門的慘運,由此可見,這法子並沒什麼效用。其實閻子鹿這八句話大可深究,絕不能按字面意思來理解,他也並非是寫給王幕安看的。前面的打油詩是藏頭,後面的這八句話卻是匿尾。每句話取最尾一字,連通起來,便是「知及天地,善達里表」,恰好是日月庄大門左右兩側的楹聯。換句話說,閻子鹿留下的信的後半部分內容,指向的是日月庄!
藏頭格的打油詩,最終指引胡客找到了胡啟立留下的物事,那麼這匿尾的八句話,又能指引胡客去日月庄找到什麼呢?閻子鹿沒有說明,只是有意無意地提及了鱗刺,莫非閻子鹿的意思,是說千百年來下落不明的鱗刺,竟與日月庄有關?
雖然這樣想,但眼下胡客沒有時間去日月庄,只有等守殺結束后,如果他還活著,再抽時間去袁州府走一趟。
想通這一個困惑后,胡客終於可以安心地睡覺了。
此後沿途無擾,到長江時換乘大船,五日後,終於順利地抵達了漢口。
一幅捲軸
抵達漢口時,比約定的二十五日提前了一天。
胡客和姻嬋乘坐一輛黃包車來到大智門火車站,買好了次日去盧溝橋的火車票。京漢鐵路已經開始試行通車,火車從漢口開往盧溝橋,一路算得上是暢通無阻,只是會在途中的彰德府停留兩個半時辰,用來補充燃料和需用物資。
買好票后,兩人到緊挨火車站的四海客棧,訂了一間二樓臨街的上房。
胡客進入客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前,拉起綉有牡丹紅的敞簾,推開貼有絲綿紙的鏤空軒窗,然後扶定窗沿,視線在樓下的人流中掃動。
無論何時何地,火車站都是最典型的狼奔豕突之地。透過窗戶,胡客可以輕易地辨別出穿梭在密集人流中的賊偷兒,也有站街跪地搖破碗乞討的乞丐,還有穿花哨衣服蹲守路邊兜售「特級貨」的各色小販,當然也少不了身板結實搬扛行李拉長嗓音吆喝的腳夫。來往人流熙熙攘攘,街市攤鋪熱熱鬧鬧。
整個上午就這樣安然而過,中午也是如此。一直到胡客和姻嬋相對坐在窗前的花梨木桌邊,正忙著裝瓶時,窗外邊才忽然有些異常地喧囂了起來。
當時胡客正往一個小瓶里灌入配製好的迷藥。姻嬋悠閑地喝著下午茶,問他說:「為什麼不配狠一點呢?你想對付屠夫和那些革命黨人,半個時辰的藥效怎麼行?多加些量才好用。」她壞壞地一笑,「不如,我幫你配些致命的毒藥吧?」
胡客抬起頭來瞪了她一眼。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了異常的喧囂聲。
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
從窗戶放眼望去,只見從街道的盡頭處,一直到火車站的門前,密集的人流像被劃開的流水,一分為二,快速地彙集到道路的兩邊,兩排官差從遠處跑來,依次站定,清出路面。這排場一擺開,不用說,人人都知道有大人物要來。
在所有人的翹首以盼下,不多一會兒,一頂四人抬的奢華大轎,在十多個頭戴紅纓頂珠暖帽身穿四爪八蟒官袍的官員的簇擁下,快速而又平穩地抬到了火車站前。
轎簾掀起,走下來一個穿五爪九蟒袍的大腹便便的胖官。
隨行的十多個官員急忙屈膝下跪。
那胖官一臉鐵青,似乎正在氣頭上,仰頭看了一眼大智門火車站的牌子,撩起蟒袍的下擺,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火車站。八個黑衣保鏢四前四后,緊緊保護。門外跪著的十多個官員,畢恭畢敬地齊聲喊道:「恭送鐵良大人回京!」
這句話穿過喧雜的人群,透過敞開的軒窗,鑽入胡客的耳中,驚得他雙手一抖,灌滿迷藥的小瓶險些脫手。
明明對外宣稱二十五日返京,想不到鐵良卻事出突然地提前了一日。
肘腋生變,胡客和姻嬋不假思索,起身就往樓下走。
可剛走出樓梯口,姻嬋卻猛地一閃身又鑽回了客房裡。因為在一樓的櫃檯處,她看見了幾個照過面的「熟人」,正不友好地朝掌柜問著什麼。
「來得好快。」姻嬋感嘆了一句。化成灰她也認不走眼,樓下問話的「熟人」,正是日月庄的四兄弟。
古語有云: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四兄弟死了親爹,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殺父仇人。接連在上栗和普積兩地讓姻嬋逃脫后,四兄弟飛鴿傳書,召集來更多的人手,一口氣追到了長沙府,卻撲了個空,於是沿著盤問所得的蛛絲馬跡,一路追來了漢口。在盤問了街頭的一群黃包車夫后,四兄弟終於找到了拉胡客和姻嬋的那位,這才順藤摸瓜地找來了四海客棧。四兄弟喝問掌柜有一位富家小姐住哪間房,掌柜卻說不上來。畢竟火車站的客流量太大,往來的客人多到如同走馬燈一般,富家小姐也比比皆是,掌柜一個腦袋如何記得住?四兄弟又不知姻嬋的真實姓名,也無法從賬本上查找。
「你們上樓,一間間地搜,總要將那小賤人搜出來。」老大比劃著手勢厲聲說,「我帶人將客棧包圍起來,這一回那小賤人插翅也難逃!」有了普積的前車之鑒,這個被坊間喻為狐狸的中年男人,學了個乖,不會再次讓窗戶成為姻嬋的逃生之路。
說干就干,老大立即帶人圍死了四海客棧,盯死了大門和每一扇窗戶。其餘三兄弟則帶人疾奔上二樓,挨著房間搜查。日月庄的人來勢兇猛,人手又多,每一位被查的房客雖然著惱,卻也只能吞聲忍氣,當了一回藏頭縮頸的怒目王八。
站在軒窗后的胡客,在看見客棧被日月庄的人包圍的同時,也看見了十幾個送行官員的離去以及街道上正在逐漸恢復的車水馬龍。
再拖下去,鐵良乘坐的火車就要開了!
胡客沒有耗下去的資本,一星半點也沒有。
他讓姻嬋留在房內,隨即將問天藏於袖筒中,陰沉著臉走出了房間。
他此行不是去殺人。如此繁華的地帶,不適合開殺戒。更何況胡客並非一個不分青紅皂白就嗜殺的刺客。日月庄的人沒見過他,放他下樓去了。他去了底樓的廚房,很快又走回二樓上,返入房間。
姻嬋疑惑地看著片刻間一出一進的胡客。她詢問,他卻只應了三個字:「再等等。」
從胡客鎮定自若的神態中,姻嬋看到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胡客搭檔,源於天層的安排,對此,姻嬋一開初並不高興,畢竟胡客只是一個黃童,從刺齡上講,姻嬋是老資格的前輩,而胡客只能算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但是從搭檔的第一天起,姻嬋就徹底改變了這種看法。
每一次任務,無論面對多大的難題,無論陷於多凶的險境,胡客總是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找到最完美的解決辦法。很多時候,姻嬋只是作為一個看客。袖手旁觀的她,往往還沒過足癮,一出好戲就讓胡客給獨自演完了。
所以當胡客的臉上流露出這種熟悉的自信時,姻嬋就已經知道,日月庄鐵桶陣似的包圍,在胡客的面前,不過是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
胡客只是去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放火。
片刻后,一把大火從廚房蔓延至大堂,越燒越猛,客棧里瀰漫起的滾滾濃煙,簡直要把屋頂掀翻,「走水」的呼喊聲在各個角落此起彼伏。
二樓上的房客們紛紛衝出了門,慌不擇路地往樓下逃命。這是危及性命的時刻,每個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勁兒,日月庄的人別說阻攔了,全都被擠到了牆壁上,想動彈一下都難。一個急性子的房客,眼看樓梯擁堵得厲害,急忙跑回房裡跳窗。甫一落地,日月庄的一群人立馬撲上來,將他反剪了雙手,押到老大的身前。老大擰起房客的臉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胡客和姻嬋混在逃命的人群中,擠過日月庄的人身邊時,胡客腕關節輕輕扭動,問天的赤芒劃過,將日月庄一干人等的褲腰帶全部悄悄地削斷。
等所有人下完了樓梯,二樓走空了,眼尖的老四才透過濃煙,指著已經下到大堂里的姻嬋的背影,一個勁地直叫:「在那兒,小賤人在那兒!快追!」
他急躁中一邁腳,褲子就往下掉,絆了雙腿,重心吃不住,骨碌碌地沿著樓梯往下滾。這一輪滾摔可不得了,直磕得他鼻青臉腫,好不容易爬起身來,還沒站穩腳,身後又傳來叫喊聲,一回頭,老二老三等人像滾下山的大肉球般,一窩蜂地迎面碾來。
胡客和姻嬋趁著混亂出了客棧。客棧外更加混亂,日月庄的包圍圈早已被逃命的人沖得七零八落。胡客只用了一把火,就破了日月庄的重圍。
街邊拴了不少馬匹,由一個漢子看管。那都是日月庄的坐騎。胡客一拳擊倒看馬的漢子,奪了一匹馬。兩人剛翻身上鞍,老大已帶人撲來,團團圍定。
胡客抬眼遠眺。大智門火車站的背後,一縷粗壯的黑煙正扶搖而上,嗚嗚的轟鳴聲正從遠處傳來。
火車已經開動了!
胡客兩腮的肌肉一抖,猛地揮動馬鞭,雙腿使勁一夾。鞭子是揮向舉刀撲來的兩個人,將其逼退。雙腿則是狠夾馬肚子,坐騎吃痛,立刻撒開蹄子狂奔,將一個日月庄的人撞飛老遠。街道上的圍觀民眾急忙齊刷刷地讓開一條道,胡客縱馬而過,朝北面馳騁而去。
衝出北城門,來到一望無際的郊野上。天空是陰霾密布的天空,地面是衰草叢生的地面。在極目的地方,一列長龍般的蒸汽火車,腦後拖了一根長長的黑色煙柱,正在逆著風賓士。
那個年代的蒸汽火車,速度並不快。一般的馬駒,如果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在二十里內,追上一列蒸汽火車綽綽有餘。但馬匹終究會疲憊,而機器只要有動力,就永不會衰竭,所以一旦追到二十里開外,馬的腳力就會減慢,除非不停地更換腳程好的坐騎,否則那時候再想追上蒸汽火車,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胡客揮舞馬鞭,在空中抽得噼啪作響。這種鞭打的聲音刺激胯下的坐騎拼足了腳力,沿著緊貼鐵軌的官道,朝遠處的蒸汽火車飛趕。
「追來了!」姻嬋向後方望了一眼。她從背後摟緊胡客,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
日月庄的十幾騎,已經踏著漫漫塵土,在身後飛馳追來,那些不堪入耳的骯髒的叫罵聲,穿透呼嘯的風聲,一字不漏地傳入兩人的耳中。
對於一匹馬而言,兩個人的負重和一個人相比,差別是顯而易見的。所以當胡客的坐騎即將追上火車之時,身後的十幾騎也已經追趕上了他。
胡客沒有理會身後的尾巴,驅馬靠近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風太大了,吹得他的雙眼只能眯縫起來,腦後的辮子沿水平方向揚得筆直。他將馬鞭的尖梢圈了一個結,用力地甩出,準確無誤地套在了車廂尾端的掛鉤上。他將鞭柄交給姻嬋,雙手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靠著這一推送和鞭子上的拉力,姻嬋從馬背上飛起,穩穩噹噹地落在了火車的尾端上。
站穩后,姻嬋回頭就叫:「趴下!」
胡客的身後響起了裂空之音。他沒有趴下,反而把右手抄到背後一抓。他的腦後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看起來是信手地一抓,卻準確無誤地抓住了一支射來的冷箭。他隨手將冷箭擲回,正中一匹馬的前腿,那一騎立刻栽了個人仰馬翻。
「下鉤子索!」
老大一聲呼喝,日月庄的十三個人掄起手臂,十三條鉤子索頓時劈空而落,其中九條抓向胡客,另四條則瞄準了姻嬋。
胡客側身抓住一條鉤子索的鐵鉤子,另外八條全被他側身讓過,鋒利的鐵鉤子悉數釘在坐騎長滿鬃毛的頸子上。日月庄的人往回一扯,頓時連皮帶血揭起了八塊皮肉。胡客的坐騎慘嘶著人立起來!
在坐騎即將壓倒之際,胡客在馬鞍上用力一蹬,像一隻老鷹般斜著騰空躥起,順著手中拉直的鉤子索,撲向鉤子索另一端的老四。
胡客一腳把瘋子狗老四踹下了馬,騎上了老四的坐騎。他把奪來的鉤子索掄得滴溜溜地轉,像水磨坊的大風車一般,連掃了三圈,日月庄的人頓時被掃落了一大半。
轉眼之間,追趕的十幾騎中就只剩下了三騎,分別是狐老大、虎老二和犟驢子老三。老大一直躲在長索能掃擊的範圍外,老二和老三都是虎背熊腰的壯漢,長索幾次擊打,都沒能將二人掃落。
老二驅馬靠近胡客,抽出一把又寬又長的砍刀凌空劈下。和剛才面對冷箭時一樣,胡客仍然沒有閃躲,一索子反抽了過去。他這一次沒有抽人,而是趕在刀口落下之前,抽在了對方坐騎的眼睛上。坐騎的雙目被鉤子一挖,如鑿穿的泉眼,鮮血狂飆,坐騎如瘋了一般又顛又蹦,老二坐不住,手中的砍刀還沒劈落,自己便猛地一下被顛落到了地上。那馬跳騰幾下后,失蹄摔倒在鐵軌旁,碩大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嘴裡竟一口一口地噴出白沫來。
剛解決了老二,老三的鉤子索就已揮到。胡客的長索也瞄準了擊出,清脆的一聲響,兩個鐵鉤子掛在了一起。兩人都使上了勁,兩條鉤子索夾在中間,扽得筆直。
姻嬋叫喊:「死驢子,看這裡!」右手揚起一團褐紅色的粉,順著風朝老三罩去。姻嬋身上的毒早已經用完,這並非毒粉,而是她從車廂的鐵門上抹下來的銹末。
在追擊姻嬋的途中,老三見識過姻嬋下毒的狠勁兒,那幾個死於劇毒的庄丁,滿臉膿包流著發黃血水的慘狀,尚且歷歷在目。從這樣一個毒辣的女人手中揚出來的一團褐紅色的粉末,迎面撲到,素來執拗的老三,也不得不變通了一回。他躍下了馬鞍,躲過粉末,但手中的鉤子索卻始終不肯撒開。他的性子里就有一股子驢子的執拗勁兒。他跟著胡客的坐騎,先是甩開雙腿狂奔了一陣,後來實在跟不上步點,被拖翻在地,拉出了幾丈遠,在擦得遍體鱗傷后,才終於丟了手,然後望著胡客絕塵而去的方向,惱怒地捶打地面,直捶得掌沿破皮流血。
眼見只剩下了隻身一個人,老大頓時勒住了馬韁。他知道追趕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他原地驅馬兜了一圈,忽然望著去遠的蒸汽火車,咆哮著吼叫道:「小賤人,遲了,現在遲了!就算你把捲軸交出來,我日月庄也跟你……」後面的話被風聲蓋過,全然聽不見了。
胡客驅馬趕上了火車,抓住姻嬋拋來的馬鞭,躍上了最後一節車廂。
回頭望去,十幾匹重獲自由的馬駒,正一個勁地在郊野上狂奔,日月庄的十幾個人,有的飛奔追馬,有的彎腰喘氣,還有幾個在地上打滾,似乎痛苦至極,一直爬不起身來。
打退了敵人,姻嬋樂得一笑,轉過頭,卻看見胡客正臉色陰沉地盯著她。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胡客的神情十分恐怖。她嚇得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這列蒸汽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是外掛的貨運廂。胡客掏出問天,車廂的鐵鎖栓在寒鐵打造的問天面前,立時摧枯拉朽般地斷了。
鐵門拉開,透著一股子霉味兒的車廂里堆滿了規格相同的大貨箱。胡客靠著一口貨箱坐下。他似乎有些累,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姻嬋總覺得胡客的臉色很嚇人,這種嚇人中又帶著些許不對勁。
她猛地想到了什麼,抓起胡客握成拳頭的右手,掰開來,看見了已經成深黑色的掌心,如同挖了一整天煤炭的老礦工的手。
「你中毒了!」姻嬋的嗓音嚇得有些發抖。
鉤子索的鐵鉤子餵了毒,胡客抓過後就已中毒。他是強忍著麻痛感將日月庄的一干人等擊退的。日月庄老二的坐騎被鉤子挖中了雙眼,正是因為中毒,才在倒地后抽搐著口吐白沫而死,那幾個被鉤子挖傷的日月庄的人,也是因為中毒,才倒在地上打滾爬不起來。
姻嬋是用毒的行家,一聞胡客的掌心,那種氤氳濃烈的氣味,是雷公藤所特有的。雷公藤在長江流域雖然常見,但中了此毒,若不及時醫治,體質差的人一天內就會死亡,體質好的,也頂多活不過四天。
「不要緊,這毒雖然狠,但不難解。」姻嬋一邊強裝出笑臉,說著寬慰的話,一邊取下胡客左手裡的問天,湊近他的右掌。
胡客卻猛地將拳頭攥緊,往回縮了兩寸。
「痛嗎?」姻嬋以為胡客是因毒發的疼痛而抽搐。
胡客卻直視著她,冷冷地問:「到底是什麼捲軸?」
「捲軸?」姻嬋露出一臉的驚訝,躲開了胡客的目光,「你在說什麼胡話呢?快把手給我。」
「你是不是拿了日月庄的東西?」
姻嬋抓住胡客的手腕:「快把手給我,再遲片刻,就不是一隻手掌的事了。」
「你到底拿了什麼?」胡客的語氣帶上了質問,令人聞之膽寒。
姻嬋猛地把手一甩:「不給治就算了!」她生氣地背過身去,但很快又轉了回來,盯著胡客,沒好氣地說:「你先把手給我,解完了毒我就告訴你。」她伸出右手,攤在空中,等待著胡客的答覆。
胡客遲疑了一下,終是慢慢把右手遞了出去。
「忍著點,會有些疼。」姻嬋的神情緩和下來,秀眉蹙在一起,用問天在胡客的掌心劃開一小道口子,推擠周圍的肉,將墨黑色的血一點一滴地擠出。從始至終,她盯著胡客的右掌,神情萬分關注。胡客卻一直面無表情,既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其他情緒。麻痛感在一點一點地鬆緩,到最後,他冷淡地說出了三個字:「可以了。」
一句「可以了」,既是讓姻嬋可以停止推擠了,也是讓她可以開始解釋了。
「這次去日月庄,並不是刺殺他們的莊主,而是為了……為了偷一幅捲軸。」姻嬋沉默片刻后,終於選擇了開口,「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只有殺了他們的莊主,才有偷捲軸的機會,因為這幅捲軸藏在封刀樓里。封刀樓是什麼地方,你應該知道的。」
胡客點了點頭。
封刀樓,是封藏日月庄祖上使用的御膳菜刀的地方。這座規格不大的雙層飛檐吊腳樓,在明亡后的兩百多年裡,隨著日月庄的不斷壯大,所封藏的奇珍異寶也越來越多。這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寶樓!袁州人口口相傳,一座封刀樓,就足以買下整個袁州府的土地,甚至還綽綽有餘!日月庄對這座寶樓的看守比碉堡還嚴。封刀樓本就建在莊子正中心的日月池的太極島上,四面環水,只能划船靠近,再加上幾十個庄丁日夜不停地輪換看守,連一隻蠅蟲也飛不進去。刺客道先後派出三個青者前去執行這項任務,但全都失敗而歸,其中一個被廢了左手,一個被削了右耳,還有一個則死在了逃回來的路上。
姻嬋是第四個接受這項任務的毒門青者。
最初從串人的手裡拿到代碼並解讀出這項任務時,她就表示非常不解。因為這許多年來,刺客道從沒有分派過一項非刺殺的任務給她。而這一次,卻是去偷盜一幅捲軸,一幅藏在日月庄封刀樓二樓朝奉台上玉棺材中的捲軸。
串人離開前,拋下了一句很嚴厲的話,姻嬋記得十分清楚。「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必須守口如瓶,假如泄露了半分——」串人抬起手掌,做了一個很狠的割喉的手勢。
來到宣風鎮上住下后,接連三天,姻嬋都在做同一件事——窺探。她發現,不管再怎麼小心翼翼,再怎麼偷偷摸摸,封刀樓就是進不去。她嘗試過引開多達三四十人的看守庄丁,但即便是最近的香瀾水榭燃起衝天大火,這些庄丁也像木頭人似的,始終不為所動。
姻嬋想,要引開這群庄丁,恐怕只有製造一起更加具有震動性的事。
那什麼樣的事,對於這些日月庄的庄丁才算有震動性呢?
姻嬋做出了她的選擇。
日月庄的莊主死後,為了捉拿兇手,莊子里的人幾乎全部出動。姻嬋留在宣風客棧里等消息,就是想確認莊主死後,好趁亂溜進封刀樓內。從客棧成功逃脫后,她沒有立即離開宣風鎮,而是直奔日月庄。看守封刀樓的庄丁只剩下了四個,姻嬋通過下毒,輕鬆地解決了他們,然後順利地進入了樓內。
姻嬋沒有去過皇宮大內,所以她不知道皇宮是什麼模樣,但她覺得就算是皇宮的內務府庫,恐怕也不比封刀樓好到哪裡去。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寶物,聚在一起,就好似金碧輝煌的琳琅福地。一個做食材生意的莊子,居然能富到這種程度,著實驚得她說不出話來。她取走了擺在最顯眼位置的玉棺材里的捲軸,還順了幾件精緻的金玉首飾。如果有能力的話,她其實很願意把整幢封刀樓都搬走。
春風滿面的姻嬋邁著春風得意的步子走下了樓,卻與匆忙趕來的老大撞了個正著。老大的狐狸外號並非浪得,在客棧時,他就猜到了調虎離山的可能性,為保萬全,所以帶人趕回莊子,想不到還真讓他撞上了。
姻嬋暴露了行蹤,接下來,就是一出逃跑和追擊的好戲。再往後的事,胡客都一一知道了。
姻嬋看了一眼車廂門外接踵而逝的風景,叮囑胡客說:「你不要說出去,千萬不要,否則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找上我們的。」串人叮囑過她不要泄露,但是她現在卻把一切都告訴了胡客。
「你拿到的捲軸呢?」胡客對日月庄的事很感興趣。只要他不死,那裡將會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為閻子鹿留下的那匿尾的八句話。
「日月庄的人一直在追我,我當然不敢把捲軸帶在身上。」姻嬋湊到胡客的耳邊,彷彿怕周圍有人偷聽似的,「到醉鄉榭找你之前,我偷偷去了一趟十四號當鋪。」
十四號當鋪位於長沙府的西街,與醉鄉榭只隔了兩條街。
胡客又問捲軸是什麼模樣。
姻嬋搖了搖頭。當日她從玉棺材里取出來的捲軸,約一尺來長,是玉質的軸,玉軸的一端缺了一塊,像是被敲掉了。奇怪的是,這幅捲軸用一把雙頭的鬼頭鎖扣住,鎖面上刻著「知及天地」四個字,那是日月庄大門兩側楹聯的上半句,刻字的凹痕里抹了厚厚的硃砂,呈現出鮮艷的紅色。「血鎖鬼頭嘛,又是上頭點名要的東西,我怎麼敢擅自打開呢?」姻嬋說,「不過單看模樣,倒有點像是唱京戲時用的聖旨……」
姻嬋正自顧自地說著,胡客忽然伸出沒受傷的手,將她的嘴捂住了。
「噓——」胡客將敞開的鐵門輕輕拉攏,車廂里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姻嬋也已經聽見了,有細弱的腳步聲正從遠處走來。砰地一響,貨車廂另一端的鐵門被打開了,一束亮光照射進來,兩道影子出現在左側的車廂壁上。胡客和姻嬋緊緊貼靠在貨箱之後,屏住了呼吸。
「箱子的角上畫有兩個叉,趕緊分頭找。」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完,車廂壁上的兩道影子飛快地散開行動。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去,另一個年輕的聲音說:「找到了!」
又一陣開箱子的聲音過去,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這是你的,拿著,看看槍子在不在。」
「六顆,滿膛。」年輕的聲音略微停頓了一下,「吳大哥,真要這麼幹嗎?」
「你怕了?」
「我怎麼會怕?如果能殺了這廝,死又有什麼好怕的?我就擔心事不成卻先敗露,那可划不來……」
「這廝千慮一疏,派人在進站口搜身,卻想不到你我早就把槍械和炸藥藏在了貨運箱中。這廝的防範之心,無時或竟,你我直截了當地行事,反倒有三四分勝算。就為了這三四分勝算,拚卻一身,那也值了!」
沉默了片刻,年輕的聲音像是鐵了心似的說:「吳大哥說得是,我等為天下百姓刺殺此獠,不該計較什麼得失。」
「那就好,藏穩妥些,你我挨個回,莫教此獠的手下起疑。」
車廂壁上的兩道人影先後離去,亮光隨著車廂門的閉合而消失,黑暗又復降臨。
等到腳步聲去遠,姻嬋才小聲地說:「看樣子是沖著鐵良來的。話倒是說得大義凜然,可是殺了一個軍機大臣,朝廷又會有下一個軍機大臣,能起什麼作用呢?你說是吧?」姻嬋把車門掀開一絲縫,讓光亮透入,卻看見胡客已經閉上了眼睛,似已睡著。
「他們要刺殺鐵良了,你還不去救?」
胡客翻開眼皮,看了一眼門縫外的天空:「天還沒黑。」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姻嬋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現在還是二十四日,守殺要等到明天才開始。如果鐵良在二十四日就死了,不會對這一次守殺產生任何影響。
「你倒是很泰然嘛。」姻嬋笑了笑,替胡客包紮了右手。胡客睡覺,她也無事可做,稀里糊塗地亂想了一陣,也靠在胡客的肩上,掛著微甜的笑容,安心地睡去。
姻嬋睡下后,胡客卻輕輕地睜開了眼睛。從始至終,他根本就沒睡著,也絲毫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他的手緩緩地伸進衣袋裡,動作很輕,似乎是怕弄醒姻嬋。他摸出了那個裝有迷藥的小瓶,拔掉軟塞,輕輕地湊近姻嬋的鼻端。
姻嬋吸入了迷藥,正處在睡夢中的她,腦袋微微一偏,徹底失去了知覺。
待姻嬋昏迷后,胡客打開了一口裝滿瓷器的貨箱,把做鋪墊用的稻草掏出來,均勻地鋪開在地上。他把姻嬋平放在稻草上,讓她可以睡得舒適些,又脫下厚實的大衣給她蓋上,以免她著涼。
做完這一切后,胡客走到車廂的另一端,在貨運廂和客車廂的連接處站住了。
當火車即將鑽入一條漆黑的隧道時,他扳下了鎖栓。咔嚓一響,兩節車廂連接的車鉤自動斷開。載有姻嬋的貨運廂脫離了火車,在又深又黑的隧道里慢慢地滑行,慢慢地靜止……
聆聽著山間呼嘯而過的風聲,眺望著越去越遠的隧道出口,胡客的心湖像是落入了一顆石子,盪起了各種各樣柔軟的情緒。
記得在長沙府的那個夜晚,在醉鄉榭的竹字型大小房內,他曾有些反常地答應讓姻嬋跟著他。因為他心裡很清楚,日月庄人多勢眾,被日月庄盯上,絕對不會好過,如果姻嬋不在他身邊,他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他讓姻嬋跟隨著他,這樣就可以保護她免受傷害。如今,雖然暫時擊退了日月庄的人,但這幫人絕不是善罷甘休的茬,他們一定會想辦法再追上來,甚至可能騎快馬走捷徑,提前趕到前方的某個車站,布置好陷阱,等待火車的到來。更何況在這列火車上,因為有鐵良的存在,不知又將發生多少不可測的危險。在四海客棧里,他讓姻嬋配製了一瓶只有半個時辰藥效的迷藥,並不是為了拿來對付屠夫或革命黨人。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了主意,在將日月庄那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這列火車上后,就不再讓姻嬋跟著他涉危犯險。胡客留意了大智門車站懸挂的列車時刻表,在好幾個時辰內,這條鐵軌上不會有下一列火車通過,而讓貨車廂留在黑暗的隧道里,又正好能避免被好事者發現。所以當姻嬋醒來時,她一定是平安無事的。而半個時辰的時間,火車已經去遠,姻嬋想要再追上,已經很難。
在轉過一個大大的彎道后,漆黑的隧道出口,終於從胡客的視野里徹底地消失了。
胡客在風中靜立了片刻。
然後他收整好情緒,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客車廂。
接下來,他將以孤身一人的姿態,來面對前方道路上所有未可知的狀況。
願以身殉,為天下倡
在胡客走進客車廂的時候,鐵良正處在極度的不安當中。
自從上了這列火車,住進既舒適又寬敞的官員包廂后,這個官拜軍機大臣的中年男人,心中就沒有一刻平靜過。
他坐在緊貼車窗的小桌前,卷了一冊書在手,藍封皮上綴著五個黑字:《勘定新疆記》。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這冊書竟還翻在第一頁。他猛地把書往桌上一扔,扭頭沖包廂門外惱怒地大喊:「白捕頭!」
一個穿黑色束身衣服的保鏢走了進來。「大人。」他口呼大人,似乎出於恭敬,可語氣神態卻顯得不卑不亢。
「把你的人都撤走,」鐵良傲慢地揮動袍袖,「又不是門神,一天到晚左晃右晃,晃得我心煩意亂!」
「請大人見諒,總捕頭有過吩咐,這番安排,是為大人考慮。」
「考慮個屁!」鐵良爆出了粗口,「我本欲乘客輪北上,你們卻死活要我坐這趟火車,如今搞得我心緒不寧,集中不起精神,」說著雙手成拱,朝北一奉,「我集中不起精神,如何為老佛爺分憂排難?待我回京后,克日面見老佛爺,定要參你御捕門一本!」
「大人息怒。」白捕頭仍沒有要妥協的意思,「下官這麼做,也是為大人好。那些和朝廷作對的刺客往往行蹤詭秘,革命黨人又豁出性命不要,我等唯有嚴加防範,才可保萬無一失。大人應該也知道,前段時間,在直隸、奉天和山東接連發生的七宗案子,至今還沒有……」
「少在我跟前危言聳聽。」鐵良說道,「我堂堂軍機大臣,誰敢動我?外面這麼吵,出了什麼事?」
「是這樣,」白捕頭解釋說,「剛才有人發現,掛在車尾的貨運廂不知何時脫落了,外面正在調查此事。」
鐵良才懶得理什麼貨運廂的事,只要他自己的行李安全就好,別人掉了東西,與他八竿子也打不著。
他拗不過白捕頭的嘴,厭惡地揮了揮手。白捕頭知趣地退出了官員包廂。
日頭已經西斜,鐵良嘗試集中精神,想一想回京后怎麼搞倒魏光燾。他手中的《勘定新疆記》,正是魏光燾的著作。魏光燾這人,早年是廚工出身,後來加入湘軍,跟隨曾國荃打長毛軍,從此踏上官宦之路。十一年前的甲午海戰中,魏光燾率三千人抵擋兩萬日軍,雖然戰敗,但他憑藉英勇無匹的表現,給朝廷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從此官運亨通,歷任新疆巡撫、雲貴總督、陝甘總督、兩江總督和南洋大臣等職,與李鴻章、張之洞等人齊名,是朝廷所倚仗的地方重臣之一。此次鐵良南下,雖然想方設法劾罷了魏光燾的親信將領,解除了魏光燾的武裝,但魏光燾羽翼已豐,勢力成熟,若不趁此機會揪住弱點狠打,一板子拍死,反而給他以喘息之機的話,老虎病一好,反咬起來,鐵良可承受不起。
連日來,鐵良最為頭疼的就是這件事。江南製造局的人事權、東南八省的財政問題,他這次南下都已妥善解決,唯獨在魏光燾這件事上,一旦處理不好,很可能會在自己將來的官路上挖下一個大坑。
他很想靜下心來思考,但卻很難做到,因為心頭那份揮之不去的忐忑。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在門口走動的兩個黑衣保鏢的背影。如果不是這些御捕門的捕者,他的替身就會代替他來乘坐這列火車,而他則移花接木,此刻舒適地坐在駛往天津的客輪上,一邊吹著海風看著海景,一邊享受可口的美食。
不過讓鐵良頗為吃驚的是,御捕門這一次出動的排場實在太大了。
雖然只來了八個捕者,化身為他的貼身保鏢,但這八個捕者當中,每一個都是御捕門重量級的人物。單是四大天字型大小捕頭就來了三個,八大地字型大小次捕也來了一半,再加上副總捕頭白孜墨親自坐鎮,如此壯觀的陣容一起出動,除了五年前「庚子西狩」時為保護老佛爺和光緒帝安全避難西安外,在鐵良的為官生涯中還從所未見。由此他的心底很是擔憂。他知道如此大的陣仗意味著什麼。雖然嘴上跟白捕頭橫,但那是打腫臉充胖子。他擔驚受怕著隨時可能降臨的危險,否則也不會不安到茶水不進書頁不翻的地步。
在這七個天地字型大小御捕當中,也有曾經抓捕過胡客的賀捕頭和曹彬。
當日胡客被姻嬋救走後,曹彬想辦法解除了身上的鎖銬,追出秘密監獄,沒有追查到胡客的逃跑蹤跡。他只好召集人手北渡長江,在安慶府的楓香驛和暗扎子幹了一架,將賀捕頭等人成功救出。
就在同一天,御捕門的副總捕頭白孜墨持金鷹腰牌秘密南下,在漢口召集天地字型大小御捕,將準備悄悄乘客輪返京的鐵良攔下,好說歹勸,軟硬兼施,迫使鐵良按照原計劃乘火車返京。鐵良是最為可口的誘餌,御捕門想利用鐵良來釣一條狡猾的大魚。
「必須要活的!」白孜墨轉述總捕頭的原話時,刻意加重了這句話的分量,「至於其他的阿貓阿狗,格殺勿論。」
白孜墨有充足的自信資本。沿「漢口——彰德府——盧溝橋」這條鐵路線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再加上七位天地字型大小御捕和他自己的能力,即便是天王老子上了這班火車,也准叫他有來無回!
火車出發后的三天里,車上沒有發生任何風波,那兩個從貨運廂取走槍械和炸藥的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一直沒有出現。鐵良提前一日乘車,終究還是騙過了不少視他為眼中釘的人。不過下一站就是河南的彰德府了。火車將在那裡停留兩個半時辰用以補給燃料和物資,會有乘客下車用餐休息,也會有新的乘客在此乘車。那些在漢口錯過機會的人,註定在彰德府還有一次補償的機會。
火車駛入彰德府火車站時,不巧趕上既颳風又下雨的天氣。雨絲扑打在窗玻璃上,順著玻璃流下,如同給車窗罩上了一層透明的幕簾。鐵良望著窗外一派風雨飄搖的凄惶景象,不自禁地聯想起如今朝廷的處境,何嘗不是這般景況呢?
出乎鐵良的意料,如此糟糕的天氣下,彰德府火車站的月台上卻是一反常態的熱鬧。放眼望去,橫拉豎掛的彩帶彩條布滿了整個火車站,懸在高處的歡迎語橫幅在風中鼓得十足,還有敲奏喜樂的鑼鼓隊列隊演奏。彰德府的知府,帶領大小官員和士紳們,畢恭畢敬地候在月台上,個個面帶燦爛的笑容。火車剛一進站,官員和士紳們立刻揮舞起手中的彩旗,場面蔚為壯觀。
「一群沒腦的傢伙。」
鐵良忍不住暗罵了一句。火車站本就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再加上這樣一場多達數十人的歡迎儀式,場面只會更亂。毫無疑問,這為那些企圖刺殺鐵良的人創造了更好的條件。
官員和士紳們一大早就等在這裡了,個個伸長了脖子,在下車的人流中搜尋。等到該下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欲前往毗鄰火車站的歸去來酒樓用餐的鐵良,才在白孜墨等八位捕者的陪護下姍姍來遲。
於是乎,本已偃旗息鼓的一群人又歡欣鼓舞起來。知府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還沒開始做自我介紹,就挨了鐵良的一通迎頭臭罵。知府仍是面帶笑容,心裡卻在犯渾,不知道什麼地方做錯了,得罪了這位欽差大人。
白孜墨沖另外七位御捕使了個眼色,比劃了四個手指頭。這是御捕門的暗語,一東二西三南四北,七位御捕都朝月台的北側望了一眼。那裡有四個守地攤的小販,時不時地朝這邊張望,發現有人在注意他們時,旋即移開了目光。七個御捕心知肚明,對這四個小販多留了一份心。
「這都是些什麼人?」鐵良指著歡迎的人群,不高興地問。
「回大人的話,這些都是本府各縣的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紳們,聽說大人要來,都渴望一睹大人的風采,所以早早來此等候……」
「誰告訴你我今天會來?」鐵良提前一日從漢口出發,就是想殺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可短短三天之內,這消息不但傳到了彰德府,而且知府還把各縣的官吏士紳們聚集起來,一起到火車站迎接,不免令人起疑。
知府諂媚地說:「大人有所不知,您是朝中重臣,又是老佛爺跟前的紅人,您要乘火車返京,這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啦!回京的火車一定會在彰德府做停留,所以下官帶人連日在此守候,唯恐錯過,今天總算等來了大人的大駕。下官已在鳳翔樓擺宴,為大人接風洗……」
「不必了。」鐵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把人都散了,宴席也撤了。」
知府急忙點頭哈腰:「是,是。」心下卻以為鐵良對這番安排不滿意,急忙在師爺的耳邊耳語了一番。師爺揮舞手勢,所有官員和士紳們讓道於兩側,仍是搖旗鼓掌,成夾道歡迎式,鼓隊又敲起喜慶的快鼓。知府小心翼翼地問鐵良:「不知大人想在何處用餐?下官這就派人去……」
「派什麼派?」鐵良沒來由地怒吼了一聲,震得所有鼓掌的人噤若寒蟬,雙手僵在空中,鼓隊也停止了敲擊。知府嚇得臉色刷地雪白,臉上仍掛著僵硬的訕笑。
鐵良不再理會他,氣沖沖地舉步就走。
走出沒幾步,忽然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在月台的北側響起。四個守攤的小販,不知出於什麼目的,竟舉起一串鞭炮在燃放。
鐵良像是受了驚,右腳一撇,身體跟著就向右歪斜。站在他身後的一個員外,像被什麼擊中似的,猛地一下倒在了地上,額頭上多了一個指頭大小的孔洞,往外涌著鮮血。
那是一個血淋淋的槍眼!
見有人被槍殺,現場所有人驚恐起來,爭相四散逃竄,現場一片混亂。
白孜墨衝上去拽住鐵良,一頭扎進混亂的人群之中。槍聲又響了,但因現場眾人奔走,太過混亂,子彈都未擊中鐵良,反而打傷了兩個本地官員。白孜墨聽出槍聲是從東面傳來,大喊道:「地四天一!」
命令一下,四個地字型大小次捕如離弦之箭,朝北側燃放鞭炮的四個小販撲過去,另外三個天字型大小捕頭,則朝東面撲去。在東面的人群中,一個穿灰色棉外褂戴一頂黑色氈帽的男人正緊張地朝站外疾走。賀捕頭一眼就盯死了此人,大步追趕,氈帽男人撒腿就跑。
「抓刺客!」
知府瞬間就換了一副臉色,疾呼之下,火車站四周像變戲法似的湧出一大群官差,向那氈帽男人追去。這知府迎接鐵良是做場面,布局抓革命黨人是真。彰德府衙早就收到了御捕門京師總領衙門發來的電報,說有革命黨人會潛伏在火車站伺機刺殺鐵良,讓知府早做準備。果不其然,彰德府火車站當真有刺殺發生,只要抓住氈帽男人,知府就算立了一大功,回頭升官發財,自然不在話下。
片刻后,官差們徹底控制了整個火車站,局勢逐漸穩定下來。
鐵良摸了摸脖子上的腦袋,以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被打死的那個員外,橫躺於地,圓鼓的雙眼死也不能瞑合。如果剛才的子彈偏個一分兩寸,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鐵良了。
鐵良的右膝彎很疼,低頭一看,一根竹籤不知何時扎進了膝彎子里,無怪乎剛才走得好好的,右腳卻忽然一撇,身子跟著歪向了右邊。
鐵良倒也硬朗,抓住竹籤猛地一下拔了出來,鮮血順著褲管往下淌。知府急忙派人去叫大夫。
一旁的白孜墨皺起眉頭,暗暗納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出手救了鐵良一命。如果不是這根竹籤及時扎入鐵良的右膝彎,那顆飛來的子彈,已經要了鐵良的命。鐵良的身子向右歪斜的瞬間,原本射向他腦袋的子彈堪堪擦著他的耳朵飛過,而站在他側後方的那名員外,則倒足了八輩子的霉。
四個燃放鞭炮的小販被抓到了白孜墨的跟前,摁跪在地上。四人很快就交代,早先有一男子找到他們四人,說為了迎接欽差大人來彰德視察,讓他們提前準備一串鞭炮,越響亮越好,等欽差大人走到月台的正中央時就燃放。
「他給了我們四兩銀子……小的知錯了,小的知錯了……求大人饒命……」四個小販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這個給小販銀子的男子,應該就是躲在人群中槍擊鐵良的氈帽男人。燃放鞭炮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分散鐵良的注意力,二是可以遮掩槍聲,避免暴露位置。只是氈帽男人的運氣實在不好,鐵良得人相助,逃過一劫,氈帽男人非但功虧一簣,反而還因此招惹上了御捕門的天字型大小捕頭。
在三位天字型大小捕頭的聯手追擊下,氈帽男人慌不擇路地逃進了附近的一家旅館。等到三位捕頭追進去時,氈帽男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後在道旁井中發現了他的屍體。
氈帽男人的屍體被打撈起來后,在貼身衣服的內層搜出了一封信,是一封洒洒數千言的絕命書,其中有句寫道:「憤親貴亂政,願以身殉,為天下倡!」落款為「王漢」。
這個刺殺鐵良的氈帽男人姓王名漢,在御捕門掌握的革命黨人名單上,他榜上有名。「他是科學補習所的成員,也是宋教仁的助手。」賀捕頭道出了王漢的來歷。此次王漢單槍匹馬從漢口奔赴彰德府刺殺鐵良,早已抱了必死之心,事敗后,為免受辱,於是投井自盡。
看到「憤親貴亂政」這句話時,鐵良的憤怒像火一樣燒遍了全身。他十指並用,將絕命書撕成了粉碎,隨即命令彰德知府將王漢的屍首懸於鬧市,嚴查其同黨。
緊接著,鐵良不留情面地沖白孜墨發了火。「你不是要保我毫髮無損嗎?」他怒氣沖沖地指著自己纏了紗布的腿。
白孜墨本以為鐵良遭遇這次刺殺后,死活不肯再乘火車。但出乎他的意料,鐵良連飯也不吃,徑直返回了火車上。鐵良也有自己的算盤,雖然十分怕死,但轉念一想,沿途遇到的危險越多,將來回京后,在老佛爺跟前邀功的資本和獲得的信任就越多,到時再順水推舟,把沿途遭遇的刺殺推到魏光燾等人的頭上,說魏光燾和革命黨人有勾連,實在是一舉兩得的事。每個官員的心中,都有著一桿秤,這筆風險買賣在鐵良的秤上一過,就顯現出了「划算」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