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黃釉
第13章明黃釉
這晚何洛睡得好,上午進了倉庫打過招呼到桌前,就眼尖的發現自己擺的木料有微妙的動過。
他也不回頭,拿出圖紙和鋸刀,裝作不曉得的按圖鋸木。
他這邊動作有點兒聲響,那邊做活的兩個師傅耐著性子忍了忍,最後陳師傅臉一拉,手上的活計重重放在桌上,拍得桌子上的一應東西都要跳起來。
他站起身往外頭走,一邊走一邊喊另一個師傅。
「吵死個人,吵得冒得心做事,我出客走一下。唐師傅,你不覺得屋子裡頭又吵又悶?要不一起出客走走嘍?」
唐師傅好脾氣的點點頭,走時還狀似關心何洛似的:「小何啊,你不是打算把那柜子做個全新的吧?那活可又累又花時間,也別太有壓力,主家沒要求時限,你慢慢做,有空休息,別把自己累倒了。」
他字正腔圓,說著外頭年輕人們愛講的語氣調調,何洛點點頭,見他們出去了,撿起鋸下來的一般人以為是不要的小塊兒,拿出刻刀走到櫃前,背身對著倉庫夥計比劃著迅速雕刻起來。
柜子的式樣、殘缺的部分,每一個細節都像刻在他腦海里,就只見他手指翻飛,三五兩下便雕好了一塊,然後按在原處上,嚴絲合縫,分厘不差。
眼見雕好的這塊恰恰好,何洛臉上帶出笑意,抬頭四處仔細看了看,見守倉庫的八毛窩在門邊看報紙,根本沒注意這頭來,便不動聲色的把雕好的這塊放進了自己口袋裡。
這天的活做得順利,因為嫌吵,何洛又裝作不變通不知道自己鋸木影響了人,兩個師傅不像平常那樣做得久,做做停停,最後氣得甩袖子先走人,何洛達到了目的,把自己弄出來的小塊木頭都雕了出來塞進了袋,回的時候和八毛打了招呼,順手牽起故意遺落在桌上的刻刀,步調自然的回了房。
也不怪何洛小心謹慎,兩邊都住著人,萬大老闆看似放心,但鬼曉得會不會派人盯著自己的動靜?不過想來白天用木頭做出來的柜子會讓他們多少放點心,何洛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信心的。
等到晚上熄燈睡覺,何洛才坐在床上,從袋子摸出小木,閉著眼在木料上細細的摩娑。
他心神沉靜,不受外界影響,手下看似無章法,其實卻是在感受木頭的紋路,走向。
他坐得久,摸了快差不多三個小時,才舉起刀,在左手大拇指所按之處飛快的,沒有半分猶豫的輕輕一點。
肉眼看不到的一陣波紋以這個點為中心產生、擴散,像是空氣里盪起一陣透明的漣漪。
傳出門派經書的消息,不管白天還是晚上,省城都比往常更熱鬧了。
有關係的,神通廣大的,都多少聽說了這件事,就在桔子洲上的一間公館里大發脾氣的某個大老闆氣得把一件青花擺件摔到地上成了碎片,怒罵手下不爭氣,這都幾天了,連個受傷的巴三都沒抓回來,居然還把個與他有關聯的毛六都失去了蹤影。
江湖人的都在找毛六,可這人跟生了翅膀飛上了天似的,又跟會打洞的老鼠鑽了地似的,江湖人聯合起來,一天兩夜裡都要把省城翻了個底朝天。
就在人人覺得奇怪的時候,有人在靠近桔子洲的那段河岸發現了個順流飄向下方的死人。
「死人啦——」
夜裡下工去河邊洗衣的嬸子先還沒看清,等洗衣擺了水,那河面的一大坨黑色物體飄近了,才發現看樣子是個人,當下盆子摔在地上,尖叫著就跑。
警察來了的時候河岸已經站滿了人,屍體被長篙給扒到了岸上,臉朝上,腫成了一個泡了蠻久水的豬頭一樣,難看得要命,四肢被砍掉不見了蹤影,警察們喊著讓讓讓讓擠進去,一看到這個衝擊的場面,有兩個難受得捂著嘴就跑到一邊吐去了。
人群里混著好幾起子江湖人,那晚見過毛六的四個人分別跟著自己門裡的兄弟站在一起,都各自低聲道:「看臉像是毛六。」
就在河岸鬧哄哄的時候,幾個精瘦漢子腳下生風的趕到了巴三曾經呆過的倉庫。
一行人小心翼翼包圍著摸近了,踹開門進來一搜,好傢夥,臭氣薰天卻不見人影,鏟爺巴已經跑了。
帶頭的漢子坐在車裡,等手下們回來后聽到彙報,吐了口煙,看著煙在空氣里散開,說道:「大老闆那頭沒動靜,但把城門水路都把得死死的,巴三這老小子肯定還在城裡頭沒跑掉。你們哥幾個再叫點人手,把城門大老闆的人手盯緊了,只要一有動靜,就趁機劫人。」
手下的人應下,下了車后登上另外一輛車,這台車便往反方向駛走了。
第二天,湘郡的各個大報小報都不約而同登了河岸發現屍體的新聞,連萬寶齋的夥計師傅們閑聊都在講這個事。
聶璇如約而來,何洛正好把舊櫃暗裡修補好了,只差最後關鍵一步,拿來做幌子的新櫃也打了出來,聽到夥計說有人來找,照舊把圖與挑出來的那些雜寶鎖進桌子,何洛洗了手,又把身上灰塵褶皺都拍了拍,跟著夥計去了前頭鋪子。
一掀帘子,何洛就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博古架前慢慢移動欣賞著架上的古玩及古韻物件。
聶璇今天沒穿洋裝,反而穿了一條蘋果綠間白條紋的旗袍,腰身掐得細細的,頭上戴了同花色的蝴蝶結,肩上披著黑色油光水亮的貂皮毛坎兒,彷彿一枝小荷,在這灰沉沉的秋冬里劃出一道靚色,聽到動靜轉過來頭,見到何洛,她婉然一笑。
「何師傅。」
「聶小姐好。」
「何師傅,前天我們約好的,你不會忘記了吧?」
她俏皮的沖何洛眨眼,見何師傅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沒有,忍不住又抿嘴一笑,大大方方的做個請的動作:「沒有忘記就好,何師傅,請。」
頂著店裡店后夥計客人的眼光,何洛快步走出店,車子在路邊上停著,何洛上了車,見到聶璇也彎腰往後邊來坐,嚇得退開一大步,緊緊貼在那頭的車窗邊不敢亂動。
「何師傅,你有喜歡的酒樓去處不?可千萬別客氣,你直說,讓司機開車送我們過去就行。」
聶璇笑意晏晏的問。
何洛搖搖頭。
「聶小姐客氣,何某初來乍到,並不熟悉省城,還是你做主吧。」
聽到何洛此話,聶璇微微驚訝的張大眼,想了一下和開車的司機道:「去青石街的玉樓東。」
「何師傅是哪裡人?聽你說話是不像湘郡主的口音。」
「下頭雲山縣人。」
聶璇開朗,愛笑愛說話,一路何洛只偶爾回幾句話,但全程氣氛不顯得沉悶,到了酒樓,客進客出很熱鬧,聶璇把關大先生的名頭擺出來,馬上就有夥計領著二人上三樓的包廂座。
菜單上的菜名何洛從未見過,高級的酒樓也是第一次踏入,等夥計倒了茶水下去了,廂座里只剩下他們二人及金桂那個女僕,何洛又開始微微緊張起來。
聶璇把何洛的表情反應看在眼裡,噗哧的笑出了聲。
「金桂,幫我把包拿過來。」
金桂應了聲,把包遞上,聶璇接了手,按在桌上,沖何洛眨眼。
「何師傅,你是修復師,能不能趁著上菜的空檔幫我看看這個物件?」
何洛呆了一下,點點頭。
得了允諾,聶璇打開包,拿出一個紅綢包住的東西推到何洛面前。
因為推動,紅綢略略散開了一角,現出裡面一絲漂亮的黃色。
何洛打開綢,讓這個東西現出了真實模樣,是個盤子。
「明黃釉?」
何洛眼前一亮,徵得了聶璇同意,把這個盤子拿起來細細的摩娑端詳,直到菜品上了第二個,才不舍的放下。
「怎麼樣?怎麼樣?這是我給舅舅店裡收的古玩,被我不小心磕了角。唔,我第一次經手古玩,這個是『下蛋』么?能修補么?」
聶璇安靜的等了好一陣,看到何洛放下盤子了,忍不住追問,就連她身後的金桂也忍不住支起了耳朵。
何洛一抬眼,不防看到她眼底的期待,嗯了一聲。
這樣的嬌貴富家小姐居然知道古玩行話「下蛋」,要麼有人提點,要麼就是真才實學真人不露相。
「明朝的嬌黃釉使於成化,數量極少,器物以盤碗為主,此盤也確實承了明黃釉的特點,以嬌黃釉塗地,使鮮麗的嬌黃與深艷的青花相映成趣。
盤心繪的折枝桅子花,外壁則是纏枝花一周,便連外底的白釉上都用青花雙圈了『大明弘治年制』字樣。正是明黃釉非常明顯的特徵。」
「而且此盤盤口微撇,弧壁,盤心略內凹。通體青花黃地,其法為先燒制出青花折枝花果盤,然後於花紋外白釉地上塗滿黃釉,使濃重的青花與油亮的黃釉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些也是明黃釉的特徵。聶小姐並沒有打眼。」
手指擦著這個品相好但卻被磕了一小口子邊的盤子,何洛道:「可以試試後接底的方法修補。」
明黃釉真品少,故而珍貴且值錢,可惜磕了這麼指甲邊一小塊,其身價就大打折扣了。便是利用後接底修補起來也落得下乘,但若是是有幸有片黃釉碎片來拼接,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是自己跟這聶小姐並不熟悉,她怎麼就放心把這麼貴重的東西給我掌眼呢?
何洛心裡有了一絲猜測:只怕,這個盤子,並不是她磕了找自己相看修補的,怕是她向她舅舅推薦自己,那位關大先生耐不住她磨,故意拿這個盤子委婉透過她來考校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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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蛋:專指複製品,如將別人送去裝裱的名人字畫進行複製或學生複製老師的作品,再將複製品以假充真賣給他人。
後接底:一種文物作假手段。由於瓷器的底部在鑒定中非常重要,有時候一看瓷器的底部往往就能知道一件瓷器的具體年代。所以,很多造假者都會試圖找一個帶款的老瓷器底,尤其是帶有官窯款的底,然後接在一個新做的器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