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我是貓》(4)

第六十章《我是貓》(4)

爺照例又潛入了金田家。

「照例」此言如今已不必多做解釋了,即是表明屢次再三已達到「N次方」程度的意思。干過一次的事兒,就想干第二次,試了兩次的事兒,還想試第三次。必須認識到,這種好奇心並不僅限於人類,即便是貓,也是帶著這一心理特權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件事情重複做過三次以上,就要開始演變成習慣了,這種行為是生活上的需要與進化。在這方面,吾等貓族和人類依舊沒有兩樣。

到底是為了什麼這麼頻繁地往金田家跑呢?若是有人生此疑問,那麼爺也要反問一句:「人們為何從嘴裡吸進煙去,又從鼻孔里噴出來呢?」煙這玩意兒既不能飽腹,又不能補血,人卻可以肆無忌憚沒廉恥地吞雲吐霧,那就別那麼大聲指責爺出入金田家了。金田家便是爺的一支煙。

「潛入」這個詞有語病,總覺得聽起來像是小偷、姦夫之流不堪入耳,爺去金田公館,雖不曾受到邀請,可也絕不是為了偷點兒鰹魚肉塊兒,或是跟那隻眼睛鼻子在臉中心痙攣似的皺巴成一團的哈巴狗幽會。……什麼?當偵探?簡直荒謬!這世上要論干哪一行的最為下賤,爺認為就數偵探和放高利貸的了。的確,爺為了寒月也生出過作為貓不應有的俠義之心,從旁探聽過一次金田家的動靜,可也僅此一次而已,後來絕沒再干過那種有辱貓族良心的卑劣勾當。既是如此,因何又要亂用「潛入」之類的詞語呢?說來,還挺有意思的呢。

原本,依著爺的想法,天空的存在是為了覆蓋萬物,而大地的出現是為了承載萬物。甭管是多麼執拗的人,都不能否認這一事實。

再說,他們人類對這開天闢地到底出過多少力?豈非綿薄之力未盡嗎?將不是自己創造的天地據為己有,天下間可沒有這樣的規矩。據為己有倒也無妨,只是他們卻沒有禁止他人出入的權利。在這茫茫大地上,他們狡猾地築起圍牆,豎起木樁,畫地為界,據為某某所有。這種行為仿若以繩圈天,申報登記說:這一片兒天歸我,那一片兒天是他的。如果土地可以分割成小塊,按一坪多少錢買賣所有權,那麼我等呼吸的空氣就也可以分割成一立方尺的小塊售賣了。既然不能零售空氣,又不能以繩圈天,那麼將地皮私有化豈非也不合理嗎?依據如是觀點,信奉如是法則,爺便哪兒都去得。不想去的地方就不去,想去的地方不管東西南北在爺眼裡都一個樣兒,爺都是若無其事優哉游哉地溜達去的。對金田之流根本無須客氣。但貓的可悲之處就在於,即便拼盡全力,到底也及不上人類。生存在「強權即公理」的俗世間,不管我方如何占理,貓的言語也不能叫人理解。強要對方理解的話,恐怕就會落得如車夫家的黑子一般下場,冷不防挨魚販子一頓扁擔。「真理在自己這方,可權力卻在對方那裡。」在這種情形下,只能或是違背道義曲意求全,或是瞞過權力的眼睛自行其是。若要問爺該當如何的話,爺自然是會選擇後者了。不過,因為要避挨扁擔之故,也就不得不「潛」而「入」之了。因此,爺才「潛入」金田公館。

爺潛入的次數多了,早沒有了當初想當偵探的意思,但金田府上的一切,卻還是落入了爺不想看的眼中,印在了爺不願記憶的腦海里。鼻子夫人每回洗臉總是很用心地擦拭她的鼻子,富子小姐貪吃安倍川年糕,金田老闆本人——金田和他夫人正相反,是個塌鼻子的男人。不只是鼻子,臉的整體都是低洼的,大概是小時候打架,被孩子王掐著脖子把臉狠狠往牆上按過,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依然頂著一張標誌著那次戰果的扁平臉。這無疑是張安穩至極毫無危險的臉,但也缺乏變化。無論他如何暴怒,臉上卻依然不動聲色。這位金田君吃金槍魚刺身時總愛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禿頭,他不僅臉是低洼的,連個子也低矮,所以不管什麼場合總戴著一頂高帽,穿一雙高齒木屐。車夫覺得這些事兒好笑,便講給寄食在金田家門下的學生聽,學生便讚歎車夫敏銳的觀察力,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爺最近都是從廚房旁邊穿過,進入庭院之中,躲在假山的陰影後向對面張望。如果觀察到拉門緊閉、寂靜無聲的話,爺便悄悄潛入。若是人聲嘈雜,或有被客廳里的人發現的危險,爺便繞到水池東邊,從茅房的一側神不知鬼不覺地躥到檐廊下。

爺覺得自己不曾做過壞事,沒什麼好躲閃害怕的,只是若在那裡撞上了人這種不講道理的傢伙,那就只好自認倒霉了。若這世間皆為大盜熊坂長范(1)之流,那麼不管是怎樣德高望重的君子,也會採取爺這種態度的。金田君乃堂堂實業家,壓根兒不必擔心他會像熊坂長范那樣掄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只是據爺所知,他有個拿人不當人的毛病。既然能拿人不當人,當然也能拿貓不當貓了吧。由此看來,身為一隻貓,不管多麼德高望重,在此宅邸內也絕不可缺乏警惕。

不過,正是「不可缺乏警惕」這一點,令爺覺得有些趣味,所以才如此頻繁地出入金田家,為的也許就只是這份冒險的體驗吧。關於這一點,還要容爺三思,待將貓的內心世界徹底剖析清楚后,再向諸位吹噓一番。

今日不知是何等情形?爺隱在安置著假山的草坪上,下巴貼著草坪,向對面張望。只見十五張榻榻米大的客廳,在陽春三月里門窗大敞,金田夫婦和一位客人聊得興緻正好。偏巧鼻子夫人的鼻子越過了池塘,直指向爺的額頭,猙獰怒視。爺平生第一次,竟然被一隻鼻子盯著。所幸,金田君轉過臉去正臉面對他的客人,那張平坦的臉就掩去了他夫人的大半風光,讓人瞧不真切,因此那鼻子的確切所在也就不好判斷了。只是,他那叢似雜草叢生的花白鬍鬚生得恰到好處,爺輕易便得出了鬍鬚上方有兩個窟窿的結論。爺不由得浮想聯翩:「春風啊!你總是吹拂在那麼一張平坦的臉上,想必是清閑得很吧!」

客人的相貌算是三人之中最平常的。但也正因為平常,所以也就乏善可陳了,說個「平常」便足以概括了,但若是平常到了極致,以至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2),那就可悲至極了。這位頂著一副命中注定的無趣面孔降臨明治盛世的來客,究竟是何人呢?若不依照慣例鑽進檐廊下傾聽一番的話,是搞不清楚的。

「……並且,內人曾特意到那廝家中去打聽過情況……」金田君言辭依舊粗魯無狀。雖粗魯,卻不兇悍,言談也如他的面孔一般平板腫脹。

「確實,他教過水島先生……確實,好主意……確實。」

那個滿嘴「確實」的人,便是來客。

「只是,還不得要領。」

「嗯,問苦沙彌呀,那的確是問不出什麼要領的。他過去與我同住一個公寓,那時候就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傢伙,讓您難堪了吧?」客人問鼻子夫人。

「你還問難堪不難堪?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在誰家受過那種冷待呢。」鼻子夫人又呼扇著她的鼻峰道。

「他又說了些無禮的話吧?這人一直就是一副頑固性子。您只看他十年如一日地當英語入門課老師,大體也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客人隨聲附和,言辭得體。

「哎呀,簡直不像話!內人不管問他什麼,他都愛搭不理的,就差一口回絕了……」

「真是豈有此理!原本,這人啊,一旦有了點兒學問,便往往會生出些許傲氣,再加上貧窮,又生出種種不甘來……唉,所以這世間便有了許多無法無天的傢伙。他們認識不到自己不幹活兒,卻硬是對有產者們肆意謾罵,彷彿別人的財產都是從他們手裡搶去的似的,實在叫人詫異呀。哈哈哈……」客人似乎聊得很開心。

「唉,真是可惡至極。他有那種行徑,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沒見過世面,太任性。為了略施懲戒,我覺得該磨磨他的性子,所以就稍微調教了一下……」

「正該如此。那麼,大體上解決了吧,這完全是為了他們好啊。」客人也不問是怎麼調教的,就先表示贊同金田君的意見。

「不過,鈴木兄!這傢伙是有多頑固啊。聽說,他就算在學校,也不跟福地和津木說話。還以為他是膽小不敢作聲了呢,結果他前些天卻拎著手杖追趕寄宿在舍下毫無過錯的學生。三十多歲的人了,全不顧及臉面,唉,這不是干出傻事兒來了嗎?真是的,他是瘋了吧!」

「啊?為什麼呀?怎麼會又干出那樣粗魯的事兒來?」看來,連這位精明的客人對此都起了點兒疑心。

「哎呀,聽說不過是舍下的學生從他面前經過時說了點兒什麼。於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腳追了出來。就算一星半點兒地說了些什麼,可那不是個孩子嗎?他可是個滿臉鬍鬚的大人啊,而且還是個老師呢!」

「就是啊!還是個老師呢!」客人說完,金田君也跟著重複道:「還是個老師呢。」

看來作為老師,不管受到怎麼樣的侮辱,也必須像個木雕泥塑似的乖乖忍受,這三人的觀點竟不約而同地一致。

「還有那個叫迷亭的,簡直就是個異想天開的瘋子。沒個正形,信口雌黃。我還是第一次碰上那麼個怪胎呢!」

「啊,迷亭呀?看來他一點兒沒變啊,還是在吹牛呀。夫人在苦沙彌家也遇見他了嗎?叫那傢伙纏上可吃不消。他過去也是和我一起搭夥的夥伴,但他太愛捉弄人,所以我跟他常吵架。」

「任誰也要生氣呀,那麼個怪胎。偶爾說個謊也無可厚非,比如有礙情面的時候,或是不得不迎合的情況下,那種時候,任誰都會說上兩句言不由衷的話。可那傢伙,本來他不說話事情也就了結了,可他偏要胡說八道一通,這不就不好弄了嗎?他到底想幹什麼?要那麼胡說八道,還說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

「您說得太對了!撒謊根本就是他的興趣愛好,真是無奈何呀!」

「真是難為你了。我是認真上門去打聽水島的事兒,結果被攪了個亂七八糟。我雖大度,卻也又氣又恨……即便如此,人情畢竟還是人情。既是到別人家去打聽事兒,便不能對這份人情假裝不知。所以,隨後我就打發車夫送去了一打啤酒。可是,你猜怎麼著?他說:『我無功不受祿,你拿回去吧!』車夫說:『不管怎麼樣,這是一份心意,還請您收下!』他卻說:『你煩不煩呀?我每天都吃果醬,從來不喝啤酒那種苦東西!』說完就回屋去了,連借口都欠奉。您說這叫什麼事兒呀,豈非太失禮了嗎?」

「這也太過分了!」客人這次似乎才真心覺得過分了。

「因此,今日特邀你來,」金田老闆略停頓了片刻接著道,「那些渾蛋,本來暗地裡修理他們一番也就算了,可如今他們卻搞出些麻煩來……」金田老闆一邊說著,一邊像吃金槍魚刺身時似的,啪啪地拍打著自己的禿頭。

原本,爺在檐廊下,應該是看不見他是否真的拍打了自己的,可近來這拍打禿頭的聲音爺已經聽得極熟了,就像尼姑能夠聽出木魚聲似的,爺即便在廊檐下,單聽聲音便立即能辨別出那是金田老闆在拍打他的禿頭。

「所以,才想請你幫個小忙呢……」

「只要是我能辦到的,無須客氣,但憑吩咐……不管怎麼說,此次能夠調到東京工作,也全是您多方周全的結果呀!」客人高興地應承了金田老闆的請託。

聽這口氣,看來這位客人也是金田老闆罩著的人。哎喲,事情漸漸發展得越來越有趣了呀!今日的天氣太宜人,爺本不想來的,卻還是來了。可萬不曾料到會有這樣的好材料入手,這真好比是「春分拜廟遇方丈,蒙賜牡丹年糕宴」啊!

爺想知道金田老闆到底要讓客人辦何事,便在廊檐下豎起耳朵來聆聽。

「苦沙彌那個怪物,不知何故為水島獻計獻策,暗示他不要娶金田小姐……是吧?鼻子!」

「他可不只是暗示呀!他說:『哪裡有那麼傻的笨蛋,會娶那傢伙家的女兒呀?寒月,可堅決不能娶哦!』」

「那個渾蛋,真是太無禮了!他真的說出那種混賬話了嗎?」

「他說的又何止這些,車夫的渾家來都對我說了。」

「鈴木君,怎麼樣?就像你聽說的一樣,事情很麻煩吧?不過……」

「真叫人頭疼呀。這種事情不同於旁的,外人是不好插手的。這點兒道理,苦沙彌便是再糊塗,也該懂啊。他到底在搞什麼呀?」

「那麼……學生時代,你既然曾與苦沙彌同住過,不管如今怎樣,聽說昔日關係處得還算親密,因此才要拜託你去見他,要好好地曉之以利害,如何?他也許會無端發火兒,可發火兒就是他的錯了。只要他老實些,我們也會充分考慮他的個人利益,可以不再去找他的晦氣。可是,如果他固執己見冥頑不靈,我們也自有法子教訓他。也就是說,他如果再那麼不識好歹,吃虧的只能是他自己。」

「不錯,正如您所說的,他若再不識好歹頑固抵抗,吃虧的只能是他自己,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我會好好規勸他的。」

「此外,我家女兒的求婚者多的是,可並不是非水島先生不嫁。不過是通過打聽,漸漸了解到,此人的學識和品格似乎都還不錯,若他能好好用功,近期能考上博士的話,或許能得我們家女兒下嫁也未可知。這番心意,你暗示他一下就好。」

「有您這麼一句話,對水島本人也是個鼓勵,他定會更加用功的。甚好!」

「還有,有個事兒有點兒怪……我認為與水島的身份頗不相符。他口口聲聲稱苦沙彌那個怪物為老師,而且,似乎對苦沙彌說的話還言聽計從,這也挺麻煩的。可話又說回來了,我女兒又不是非水島不嫁,所以任憑苦沙彌怎麼說、如何阻撓,於我們這一方來說,是全不在乎的……」

「只是水島先生怪可憐的。」鼻子夫人插言道。

「水島這個人我還不曾見過,反正如能和我們家結親,也是他一輩子的福氣,他本人應該是不會有異議的吧!」

「嗯,水島先生自然是巴不得想娶,只是苦沙彌和迷亭這倆古怪的傢伙總是說三道四的。」

「這可不對,不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該乾的事兒。我會到苦沙彌家去找他好好談談的。」

「啊,那就勞你費心了。另外還有個事兒要拜託你,最了解水島的情況的,其實是苦沙彌,可上次內人去的時候,因為剛才所說的那些混亂狀況,也沒能好好打聽清楚。所以,望你此次前去,能把他的性情才學等各方面情況都詳細了解一下。」

「明白啦!今天是星期六,我現在就去的話,他大概已經到家了。不知他近來住在哪裡?」

「出大門向右拐,走到頭兒,再往左走一百米,有一道眼看要倒的黑牆,就是那家。」鼻子夫人告訴客人。

「這麼說,很近嘛。沒問題,我回去的時候就順道走一趟。嗨,看看名牌就知道了。」

「他家的名牌可是時有時無啊。那名牌可能是用飯粒兒粘在門上的吧,一下雨就掉了,天氣好的日子就再粘上。所以,找他家看名牌是不靠譜的。費那樣的事兒,就算釘個木牌掛著也好呀。真是的,處處都顯得不合群。」

「真叫人吃驚。不過,一打聽有一面黑牆要倒的人家,應該立刻就知道了吧?」

「沒錯,那麼髒的人家這條街上他們是獨一份兒,一見就知道啦。啊,對啦,對啦,如果這樣還找不到,還有個好辦法。你只需找屋頂上生草的那家,就定然沒錯了。」

「還真是有特色的人家呀。啊,哈哈……」

爺若不在鈴木登門之前趕回家中,可就有點兒錯過時機了。他們的談話聽到此處,已經夠多的了。爺順著檐廊遁至茅房,從茅房繞到西邊,再從假山後出來,上了大路,疾步奔回到屋頂長草的那戶人家,再若無其事地轉到客廳的檐廊上。

檐廊下鋪了塊白毛毯,主人就趴在上面,讓春天明媚的陽光曬著他的背脊。陽光意外地公平,不管是房頂上插著草標的破屋,還是金田府上的客廳,都被照耀得同樣溫暖和煦。唯有那張毛毯是個缺憾,了無春意。那張毛毯,廠家原本是打算織成白色的,洋貨鋪也是當白色來賣的,而主人也是當白色買下來的。不過,那已是十二三年前的舊事了,白色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如今正逢深灰色的變色期。這個時期熬過去之後,不知這條毛毯的壽命還能否延續下去,直到有一天變作暗黑色,這就不好說了。即便是現在,那毛毯也已被磨損得千瘡百孔,經緯線歷歷可數,早已不能稱之為毛毯了,去掉「毛」字,索性叫「毯子」,倒也恰當。但是,照主人的想法,既然用了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那就索性用上一輩子吧。真是太不講究了。

且說,如上所述,主人就趴在那張頗有來歷的毛毯上。爺正想著不知他在幹什麼,卻原來是兩手托腮,右手指縫間夾著煙捲兒,如此而已。當然,他那滿是頭皮屑的腦袋裡,也許正如火車般不停地轉動著宇宙間的最高真理,不過從表面上看來卻做夢也想不到。

香煙的火頭漸漸逼近煙嘴兒,一寸長的香煙燃盡了,煙灰像根棍兒似的啪嗒掉在毯子上,主人卻毫無所覺,只專註地凝視著青煙升騰的去向。那縷青煙在春風裡飄蕩,忽上忽下,畫出重重流動的煙圈,飄落在女主人洗后披散著的深紫色的髮根上……哎喲,本應先說說女主人的,竟然給忘了。

女主人正將屁股對著丈夫……什麼?沒規矩的媳婦?她倒並不曾做過什麼特別沒規矩的事兒。有沒有規矩,其實主要是看雙方如何理解,這事兒是怎麼說都有理啊。主人毫不介懷地繼續在妻子屁股近旁托著腮,而女主人也沒心沒肺地將屁股莊嚴地聳立在丈夫的面前,規矩什麼的都是浮雲。這倆人結婚還不到一年,就已經擺脫了禮法規矩等繁文縟節和陳規舊習的束縛,做了一對超脫凡俗的夫妻。

且說,這位拿屁股對著丈夫的妻子,不知有何意圖,趁著今日的好天氣,用海蘿(3)和生雞蛋,將尺余長烏油油的黑髮好好搓洗了一通,炫耀似的將一頭筆直順滑的青絲從肩頭直披到後背,默不作聲地專心縫製小孩的坎肩。其實,她是為了晾乾頭髮才拿著唐縐綢蒲團和針線盒來到檐廊上,又將屁股恭敬地對準了丈夫的方向。又或許,是丈夫估摸著妻子的貴臀方位,主動將臉湊過去的也未可知。

好了,接下來再繼續說剛才說過的煙捲上冒出的青煙。青煙裊裊在濃密而鬆軟的烏髮上盤旋飄蕩,主人心無雜念地專註凝視著那彷彿被陽光點燃的地方。但青煙本不是可以固定停留在一處的東西,依其性質必然會不斷地向高處蒸騰攀升,因此主人若想欣賞青煙與烏絲共舞的奇觀,就必須轉動眼珠子。主人先是自妻子的腰部開始觀察,目光沿著脊背徐徐向上,由肩頭落至脖頸上,又滑過脖頸,最終抵達了頭頂。這一刻,主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卻原來,與主人訂下偕老同穴之盟的夫人的頭頂正中竟有好大一塊圓圓的斑禿,且那斑禿反射著溫暖的陽光,此刻正揚揚得意地閃著亮光。想不到無意中竟有這等意外的重大發現,此時的主人眼中閃動著滿滿的驚惶,他無視刺眼的強光,硬是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那一處。

主人見到這塊斑禿時,腦海中首先浮現的,便是他家供在佛壇上不知擺了幾輩子的那盞祖傳神燈的燈碗。他們全家都信奉真宗,在真宗中,依照古例要把與身份不相稱的大把金錢花在佛壇上。主人還記得,小時候家中庫房裡有個烏突突裝飾著金箔的大佛龕,佛龕里總是吊著一盞黃銅的燈碗,那燈碗即便在大白天也燃著朦朧的燈火。在四周一片昏暗中,這盞燈碗散發著較為明亮的光輝,因此他小時候不知看了多少遍這盞燈,留下的印象就被妻子的斑禿喚醒了,突兀地閃現在腦海中。

記憶中的燈碗不到一分鐘便消失了,此時主人又想起了觀音菩薩的神鴿。觀音菩薩的神鴿與女主人的斑禿似乎沒有任何聯繫,但主人卻在腦海中使二者之間有了密不可分的聯想。那也是在他的小時候,每次去淺草,他必定會給神鴿買豆吃。豆子一盤要兩枚文久(4)銅錢,裝在紅色的陶器里。那個陶器的顏色和大小,都與女主人的斑禿十分相似。

「真是太像了!」主人似乎甚為嘆服地道。

「什麼?」女主人也不轉身,依舊背對著丈夫。

「什麼?你頭頂上有一大塊斑禿呀!你知道嗎?」

「嗯,知道。」女主人並不停手,依舊做著手上的活兒,順口答道。她壓根兒不怕暴露缺點,真是個坦蕩的模範妻子。

「是嫁過來之前就有,還是結婚後新長出來的?」主人問道。若是嫁過來之前就禿了,那就有欺詐之嫌了,他嘴上不說,心裡卻是這麼想的。

「什麼時候長的?我也不記得了。禿不禿的,隨它吧。」她倒是挺想得開的。

「隨它?那可是你自己的腦袋呀!」主人微微有些惱了道。

「就因為是我自己的腦袋,才無所謂呢。」她話是這麼說,可畢竟是有點兒在意的,抬起右手在頭上轉著圈撫摸那塊斑禿。「哎喲!還挺大的!真沒想到竟然會長這麼大呢。」就這話來看,她總算意識到,按照年齡這塊斑禿確實長得太大了些。

「女人一綰髮髻,這裡就會被揪起來,什麼人都得禿呀。」她為自己分辯了幾句道。

「要都照這速度禿下去,到了四十歲左右,豈不是人人都成了禿子。你這肯定是病,沒準兒還會傳染呢,還是趁早讓甘木醫生瞧瞧吧。」主人邊說邊來回地摸著自己的頭頂。

「有你那麼說人的嗎?你自己鼻孔里還生白毛呢!禿頭要是能傳染,那白毛也會傳染呀!」女主人有點兒憤憤地道。

「鼻孔里的白毛是看不見的,所以不礙事。但頭頂上,特別是年輕女人的頭頂,禿成那個樣子就太難看了。那是殘疾呀!」

「既然是殘疾,那你為什麼娶我?是你自己喜歡我才娶的吧,現在居然說我什麼『殘疾』……」

「因為不知道呀,直到今天以前,我都還一直蒙在鼓裡呢。你這麼理直氣壯,那婚前你為何不讓我看看頭頂?」

「凈說混賬話!哪兒有結婚檢驗腦袋合格了才娶親的?有這種笨蛋嗎?」

「斑禿這事兒我也就忍了,可你個子還比一般人矮,太難看了!」

「身高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嗎?我個子矮,你一開始就知道了,不還是心甘情願娶我到家的嗎?」

「那個,知道是知道,不過,我是以為你還會長高,所以才娶你的呀。」

「都二十歲了還長個子?你當別人是傻子呢!」女主人把孩子的坎肩撇到一邊,扭過頭來氣勢洶洶地面對主人,看那架勢,若回答不合心意,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沒有二十歲就不長個子這種說法。我還以為你過門之後,吃些滋補品,還能再長高一點呢。」主人認真地說著他的奇談謬論。

恰在此時,門鈴大噪,有客上門。看來,鈴木先生終於以插著亂草標的屋頂為記,尋訪到了苦沙彌先生的「卧龍窟」(5)。

女主人想著日後再和他算賬,匆忙抱起針線和孩子的坎肩躲進起居室去了。主人將灰不溜秋的毛毯團成一團,扔進了書房。不一會兒,女傭拿來了名片,主人看了,微露驚色。他吩咐女傭把客人帶至此處,自己卻拿著名片進了廁所。他為何突然進廁所去了呢?簡直是叫人摸不著頭腦,又為何要拿著鈴木藤十郎的名片進廁所呢?這就更難說清楚了。反正,倒霉的是陪著去糞坑的名片君。

女傭在凹間(6)前擺上印花布的坐墊,說了聲「您請上座」便退下了。鈴木先生環顧室內,見凹間里掛著木庵(7)的《花開萬國春》(8)贗品畫軸,京都產的廉價青瓷花瓶里插著春分前後開放的櫻花,他逐一細細看去,忽見女傭為自己鋪設在上座的坐墊上,不知何時竟端坐了一隻神氣活現的貓。不用說,那貓正是小爺我了。此時,鈴木先生的胸中瞬間掀起了不形於色的波瀾。這坐墊無疑是為鈴木先生設的。給自己鋪設的坐墊,自己還沒來得及坐,就被一個古怪的動物先將其佔據了,這是破壞鈴木心境平和的第一個因素。若被讓座之後,這坐墊便閑置一旁,一任春風吹拂,那麼鈴木也許會謙讓一番,在主人讓座之前先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暫且忍一忍。但是,在早晚都要歸自己坐的坐墊上連招呼都不打就坐下的,是誰?若是個人,他也就忍了,可居然是只貓,真豈有此理!一隻貓竟欺壓到自己頭上來,越發令他不快了,這就是破壞鈴木心境平和的第二個因素。最後,這隻貓的態度更叫他不爽,不僅沒有半分愧疚的樣子,反而傲慢地盤踞在它無權佔據的坐墊上,忽閃著圓圓的貓眼毫無恭敬之意,它盯著鈴木的臉打量,似乎在問:「你是誰呀?!」這是破壞他心境平和的第三個因素。

既有這許多的不平,就該揪住爺的脖頸子把爺拎下坐墊去,但鈴木卻只是沉默不語地盯著爺看。堂堂人類自然不能被一隻貓嚇得不敢動手,若要問他為何不迅速地處置了爺來泄憤,據爺的觀察來看,這全是鈴木為了維護自己作為一個人的體面和自尊心之故。如若訴諸武力,那即便三尺孩童也能任意將爺耍得上躥下跳。然,以體面為重來考慮的話,作為金田老闆股肱之臣的鈴木藤十郎,對上爺這位鎮守在二尺見方坐墊上的貓大神明,卻也奈何不得。這地方就算沒人看得見,跟一隻貓爭座席,多少也有損人類的尊嚴。他若要認真地和一隻貓爭個高低上下,那也太跌份兒、太滑稽了。為了避免這種不名譽的情形發生,他只得忍下這口氣。不過,正因為受了點兒氣,他對貓的憎惡感也倍增。爺瞧著鈴木那鬱悶不平的樣子覺得實在搞笑,便盡量平復心中的滑稽感,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爺和鈴木之間正上演啞劇的當口,主人一邊整理衣衫一邊從廁所里轉了出來,他「嗨」了一聲,打個招呼便自顧自地坐下了,手裡的那張名片已不見了蹤影,可見鈴木藤十郎的大名已在臭烘烘的茅廁里被宣判了無期徒刑。爺來不及想那張名片遭受了何等的無妄之災,主人便大聲呵斥道:「這個傢伙!」一把揪住爺后脖頸子上的毛,直接將爺摔到檐廊上去了。

「好啦,鋪上它!真是稀客呀!你幾時到東京來的?」主人邊問候老友邊讓座。鈴木將坐墊翻了個個兒才坐了下來。

「一直忙忙叨叨的,也沒能來打個招呼。其實前陣子我已經調回東京的總公司了……」

「那太好了!許久不見,自打你去鄉下后,咱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吧?」

「是啊,將近十年了吧。後來雖然也常來東京,可一直忙於公事,始終未能前來拜訪,還請不要見怪。公司的工作畢竟和兄台的職業不同,實在是太忙了。」

「十年不見,你變化蠻大的嘛。」主人上下打量鈴木。鈴木梳著漂亮的分頭,身穿英國產的毛料西裝,脖子上系著華麗的領帶,胸前還掛著一串閃閃發光的金鏈子。這形象讓人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苦沙彌的舊友。

「是啊,就連這個也是非戴不可的呀。」鈴木頻頻示意,讓主人欣賞他的金鏈子。

「是純金的嗎?」主人十分冒昧地問。

「是十八K金的。」鈴木笑道,「你也見老了啊!應該有孩子了吧?一個?」

「不!」

「兩個?」

「不!」

「還有?那麼,三個?」

「嗯,三個。以後會有幾個,還不知道。」

「你還是那麼愛說笑。最大的幾歲了?應該不小了吧?」

「嗯,到底幾歲了,我也不大清楚,差不多六七歲了吧。」

「哈哈……當教師可真輕鬆呀,我要是也當教師就好了。」

「你試試看,不出三天你就煩了。」

「是嗎?感覺上是相當高尚、安逸、清閑,還可以做自己喜歡的學問,這不是挺好的嗎?做個實業家雖說也不錯,可像我們這樣的就不行了,要做就必須做上層的才行。做底層的就不得不到處進行無聊的逢迎應酬,被迫喝酒,真是無聊至極的生活呀。」

「我從上學的時候開始就非常討厭實業家。只要能賺錢,他們什麼都干。古語所謂的『市井小人』嘛。」主人竟當著實業家的面指桑罵槐起來。

「怎麼會?也不能這麼說呀。雖說有些方面是卑賤了點兒,可你要是沒有『人為財死』的決心,還真干不來這行。不過,錢這東西就是厲害。剛才,我去了一位實業家那裡,聽說要想發財,就必須使出所謂的『三無之術』——『無情、無義、無廉恥』的三無,是不是很有趣呀!哈哈哈哈……」

「是哪個蠢貨說的混賬話?!」

「那可不是個蠢貨,他非常精明強幹哦,在實業界小有名氣的,你不知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條衚衕。」

「金田呀?原來是那傢伙。」

「你發好大火兒呀!幹什麼嗎,不過是開個小玩笑而已啦。就是打個比方,意思是若連這『三無』都做不到,就別想發財了。像你那樣認真地去理解,那可就麻煩了。」

「『三無之術』?說笑一下也就罷了。可他老婆,就那鼻子實在不怎麼樣,你既去過,總該見過那鼻子了吧。」

「夫人嗎?夫人可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呀。」

「鼻子!我說的是她的大鼻子!前幾天,我還專門為那鼻子寫了一首俳句詩呢。」

「什麼?什麼俳句詩?」

「連俳句詩都不知道?你也太脫離當前潮流了呀。」

「啊,像我這麼忙的,於文學等事上都不怎麼行呀。再說,從前我就不大喜歡它。」

「你知道查里曼大帝(9)的鼻子長什麼樣嗎?」

「哈哈……你可真是太清閑啦。我不知道。」

「威靈頓(10)的部下給威靈頓起了個『鼻子』的綽號,你知道嗎?」

「你總是糾結鼻子的問題,這是怎麼啦?好不好看礙你什麼事兒?你管它是圓的還是尖的呢。」

「絕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11)嗎?」

「又是『你知道嗎』。我好像是專門跑來考試似的。帕斯卡又怎麼啦?」

「帕斯卡說過這樣一件事。」

「說什麼?」

「他說:假如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稍微低一點兒,世界局勢也許就會發生巨大的改變了。」

「原來如此。」

「因此,似你這般輕慢不把鼻子當回事兒可不行喲!」

「哦,好啦,我以後要把它當回事兒,這事兒咱且先不提。我今日來,主要是找你有點兒事兒。那個,聽說原來你教過的,叫作水島……水島……嗯,一時想不起來了。噢,聽說常到你這兒來的。」

「是寒月嗎?」

「對對,是寒月。我就是為了打聽他來的。」

「不會是為了一樁婚事吧?」

「啊,多少有那麼點兒意思。我今天到金田那裡……」

「『鼻子』前幾日親自來過了。」

「是啊,金田夫人也是這麼說的。她本是想向苦沙彌先生好好打聽打聽的,可不湊巧的是迷亭也在場,他在裡面夾纏不清地瞎攪和,以至於夫人最後什麼也沒打聽清楚。」

「只怪她長了那樣一隻鼻子,招人煩呀。」

「哦,夫人可不曾說過你的不是。她說,上次都怪那個迷亭,害她不便深入了解,深覺遺憾,所以拜託我再來給詳細問問。我還從來沒有幫過這種忙,可若是男女雙方互不嫌棄,我居中撮合一番,也算得上是一樁美事。因此,才特意前來拜訪。」

「辛苦你啦!」主人冷冷應道,但他的內心在聽到「男女雙方」這個說法時,不知為何竟為之一動。那心情仿若在悶熱的夏夜裡,有一縷冷風潛入了袖中。主人本是以粗魯、固執和無聊等材料合成的人,可話又說回來,他與那些冷酷無情的文明產物也迥然不同。要說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只看他無端端火冒三丈的樣子,便可知其內在的情形了。前幾日他和「鼻子」吵架,主要是因為看「鼻子」不順眼,但「鼻子」的女兒卻完全不曾得罪過他。他因為討厭實業家,所以也必定討厭作為實業家一分子的金田某人,但這也與金田小姐本人沒有任何交集。他和金田小姐之間並無甚恩怨,寒月也是他愛逾兄弟的門生。若果真如鈴木所言,男女雙方互有情意的話,即便是間接破壞,也絕非君子所為——苦沙彌先生向來以君子自居——如果人家男女雙方互相愛慕……不過,這便是癥結所在了。在這件事上,若要端正自己的態度,首先便須從弄清真相入手。

「我問你,那姑娘願意嫁給寒月嗎?金田和『鼻子』的態度如何無所謂,姑娘本人的心意是怎樣的呀?」

「那個,那什麼……怎麼說呢……應該……嗯,應該是願意的吧!」鈴木的回答有些含混不清。實際上,他只是來了解寒月的情況的,能夠復命就算萬事大吉了。至於人家小姐的心意,他可沒去確定過。因此,儘管他為人圓滑,此時看起來也不免有一絲狼狽。

「『應該』?你這話說得太不確定啦。」主人凡事都渾不吝,若不正面教訓對方,他就氣不順。

「咳,是我說錯話了。小姐確實也有意。哦,是真的喲……哎?這是夫人對我說的呀。總之,聽說小姐時常會罵寒月幾聲呢。」

「那個姑娘?」

「是啊。」

「豈有此理!還罵人!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對寒月沒有意思了嗎?」

「說到點兒上啦!世間的事兒它就是那麼怪,有些人對越是喜歡的人就罵得越凶呢。」

「那樣的蠢貨上哪兒找啊?」主人聽了對世態人情如此洞察入微的話,卻依然不開竅。

「沒辦法,這世上的蠢貨多著呢。金田夫人剛才就是這麼解釋的,說『姑娘時常罵寒月先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正說明姑娘心中定然時常惦念著寒月』。」

主人聽了這種不可思議的解說,感到十分意外,瞪圓了眼睛也不答話,像卦攤上的相面先生似的盯著鈴木的臉。鈴木瞧著眼前的情形,覺得搞不好就是白費工夫,便急忙轉了話題,提出個連主人也能輕易做出判斷的話茬。

「你還沒琢磨明白呀?憑那許多的財產,那麼一副好樣貌,小姐到哪兒不能嫁個不錯的好人家呀?寒月的條件也許是很了不得,但要說到身份……唉,說身份也許有點兒失禮了。那就從財產方面來說吧,啊,不管是誰來看,也會覺得他二人不般配吧。就這樣,她父母還費盡心思特意托我來走一趟,這不正說明了小姐對寒月有意嗎?」鈴木編了個相當不錯的理由來做說明。

這次似乎總算贏得了主人的認可,鈴木終於安下心來。但他明白,在這緊要關頭如果磨磨嘰嘰,就仍有遭遇衝擊的危險,要速戰速決,加快談話的步驟,儘快完成使命,方是萬全之策。

「而且呢,正如我方才所言,對方表示於金錢、財產之類一概不看重,只要求寒月能取得個配得上小姐的資格。——所謂的資格,也就是個學歷頭銜吧。——小姐倒不是擺架子,一定要寒月當上博士才肯嫁,這點你可別誤會。上回金田夫人來時,迷亭君在場,他凈說些奇談怪論……噢,這當然也不是你的錯啦。夫人還誇讚你是個剛正不阿的好人呢。那都是迷亭君的錯……而且呢,人家說了,寒月若能成為博士,女方在社會上也有面子,是個體面。如何?水島近期內有沒有提交博士論文爭取個博士學位的想法呀?……唉,若只是金田一家的話,博士也好、學士也好,都無所謂啦,只是還有個社會嘛,就不能那麼草率啦。」

聽鈴木如此這般一解釋,主人便覺得對方提出個博士學位的要求也並不為過了。既然覺得這要求不過分了,便會同意照著鈴木的意思辦。那麼,主人的生死也就全憑鈴木的意思了。主人果然是個單純又老實的人呢。

「那好,下次寒月來的時候,我就勸他寫篇博士論文吧。不過,寒月是不是想娶金田小姐呢?接下來必須要先盤問清楚才是。」

「盤問?你話說得那麼直接生硬,非談砸了不可。還是在平常談話時,不露聲色地試探一二方是捷徑。」

「試探一下?」

「嗯,說『試探』也許有些不準確。唉,也不用試探啦,談話中自然而然就會搞清楚的啦。」

「你也許清楚,可我要是不明確地問問的話,是搞不清楚的。」

「不清楚也不要緊。但像迷亭那樣隨便插進來瞎攪和,給人家搞破壞可就不好了。這種事兒,即便不去撮合成全,也該尊重男女雙方當事人的意願嘛。寒月下次來時,盡量別干擾他的想法就行了。啊,我可不是在說你,是說那個迷亭呢。那傢伙一開口,可就徹底沒希望了。」迷亭代替主人,成為被謾罵的對象,鈴木正罵得起勁兒,正如俗話所言:「說曹操,曹操就到。」迷亭先生一如既往,乘著春風從後門翩然而至。

「哎喲,稀客呀!似我這等熟客,苦沙彌可就怠慢多啦。看樣子,苦沙彌家只能十年左右登門一次嘍。這點心不就比平日的高級嗎?」迷亭說著,便毫不客氣地把藤村(12)羊羹塞了滿嘴。

鈴木扭扭捏捏,主人默默地笑,迷亭鼓著腮幫子大嚼特嚼。爺自檐廊處觀賞到這瞬間的光景,覺得完全可以構成一幕啞劇。若說禪門的無言問答是以心傳心,那眼前分明也是一出以心傳心的啞劇。這齣戲極短,卻也極精彩。

「我還想著你是不是這輩子都要流浪異鄉了呢,你居然悄無聲息就回來了呀。還是盼著長壽吧,說不準有什麼好事兒就落在你頭上了呢。」迷亭對鈴木說話也像對主人一樣,全不懂客氣為何物。不管怎麼說,也是一個鍋里吃過飯的老朋友了,十年未見,總該有些拘謹的,可唯有迷亭渾然不覺。這究竟是了不起呢,還是沒心沒肺呢?可就叫人猜不透了。

「瞧你說的那可憐勁兒,我還沒那麼窩囊。」鈴木若即若離地回答道,但看起來總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神經質地擺弄著他那條金鏈子。

「喂,你坐過有軌電車(13)嗎?」主人突然問鈴木。

「我今日好像是特為受二位的取笑來的。再怎麼土包子,我也還持有六十股街鐵(14)的股票呢。」

「那是不容小瞧呀。我有八百八十八股半,遺憾的是全被蟲子給吃了,如今只剩下半股了。你若是早點兒到東京來,趁著還沒被蟲子吃掉,我還能送你十股呢。遺憾啊!」

「你一點兒沒變,嘴巴還是那麼刻薄。不過玩笑歸玩笑,手裡有那種股票是不會吃虧的,股票年年漲呀。」

「是啊,就算半隻股,持有個一千年,也能蓋上三間倉庫了。你我在這一行都是不能忽視的當代才子呀。不過,說到這些,苦沙彌之流就可憐了。你說『股』,他說不定以為是『肉』的兄弟——『骨』呢。」說著他又抓起羊羹來吃。主人也被迷亭的食慾傳染了,不由得將手伸向了點心碟子。看來,這世上凡事都積極的人,都擁有供他人效仿的權利。

「股票什麼的不說也罷。我只是想讓曾呂崎坐坐電車,哪怕一次也好呀。」主人一臉悵然地盯著咬豁了口的羊羹上留下的牙印子道。

「曾呂崎坐電車的話,肯定每次都會坐到品川去。與其這樣,他不若就做個天然居士,把法號刻在壓鹹菜缸的石頭上,太平無事更好呢。」

「說到曾呂崎,聽說他死了。真可憐啊,他可是個聰明人,實乃憾事。」鈴木話音剛落,迷亭便立刻接過話茬來。

「他頭腦雖聰明,飯卻煮得最難吃。每回輪到曾呂崎做飯,我和那傢伙都是到外面去吃點兒蕎麥麵湊合。」

「還真是的,曾呂崎煮的飯焦煳還夾生,我也怕吃他做的飯。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不炒菜,每次都拿涼拌生豆腐當菜給人吃,涼冰冰的,根本沒法吃。」鈴木也被喚醒了深埋在記憶中十年的憤懣不平。

「苦沙彌那時候起就跟曾呂崎成了好友,他倆每天晚上都一塊兒出去吃年糕小豆湯,作得落下了病根兒,如今成了慢性胃病,遭罪呀。說實話,苦沙彌吃的年糕小豆湯其實更多,所以理應比曾呂崎要先死才對嘛。」

「你這是哪兒來的歪理邪說?我的年糕小豆湯,跟你比可差遠了。你打著運動的旗號天天晚上拎著竹刀到後面墓地去敲打石塔(15),結果被和尚抓了個現行,挨了頓臭罵吧?」主人也毫不示弱地揭迷亭的舊瘡疤。

「哈哈哈哈……是啊,是啊!和尚說:『你敲逝者的頭,會妨礙他們的安眠,快快住手!』可我用的不過是竹刀,這位鈴木將軍的手段才粗暴呢,他和石塔練相撲,大的小的他弄翻了三座石塔呢。」

「那時候的和尚發起火來還真是嚇人,定要叫我按原樣扶起來。我才說讓他等我雇幾個人來,他就說:『不許僱人!為了表示懺悔,你必須親自把石塔扶起來,否則就是有違佛旨。』」

「你那時可真是風采全無啊,上身穿著件平紋細棉布衫,下身穿著丁字兜襠布,站在雨後的水坑裡直哼哼……」

「你還裝模作樣地給我畫素描,太過分了!我不是個輕易會發火兒的人,只那時候覺得你委實太無禮了。你當年那套說辭我直記到現在,你可曉得?」

「十年前說的話,誰還記得住?不過,那塊刻著『歸泉院佛殿黃鶴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的石塔,我倒是至今還記得。那石塔古樸典雅,搬家的時候,我甚至想去把它偷回家。真是一座符合美學原理的哥特式風格石塔。」迷亭又賣弄起他那不大靠譜的美學理論來。

「這些就不必說了,全是你的遁詞,還是說你當年那套說辭吧。你是這麼說的:『我打算專修美學專業,所以必須儘可能地將這天地間一切有趣的事物囊括進我的寫生畫中,以供將來參考。可憐可悲之類的私交話,都不應出自我這等忠實於學業之輩之口。』你說得很是雲淡風輕吧?我想你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就用滿是泥巴的手扯爛了你的寫生本子。」

「我那有遠大前途的繪畫天賦就在那時受了你的打擊,從此一蹶不振,折了鋒芒,完全葬送在你手裡了。我恨你!」

「少胡說八道!我還恨你呢。」

「迷亭自那時候起就愛胡說八道。」主人吃完羊羹,又加入到二人的對話中來,「他約定的事從來就沒有履行過。然後,你若質問他時,他便抵死不認,還總能胡混過去。那寺里的百日紅開花時,他曾言道,要在百日紅開敗之前,寫出一部美學理論方面的著作來。我說他不行,肯定寫不出來。於是迷亭回答說:『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意志堅強的人,你若不信,我們不妨來打個賭。』因他這樣說了,我便認真地同他賭上了,約定以神田區的西餐作為賭注。我知道他這書定然是寫不成的,因此才同他賭,可內心裡終究還是有些許忐忑,只因我並沒有能請人吃一頓西餐的錢呀。不過,這位先生始終毫無動筆的跡象。七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他一篇也沒寫。終於百日紅落盡了,連一朵殘紅都不剩,人家還是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壓根兒不曾動筆。所以我認為這頓西餐算是沒跑了,便催著他履行約定。哪曉得,迷亭根本就沒理會我這茬兒。」

「他又胡扯了個什麼理由?」鈴木先生配合道。

「哼,真是個厚臉皮的傢伙!他還嘴硬狡辯呢,說:『我雖沒別的能耐,然意志上是絕不輸你老兄的!』」

「我一頁也沒寫嗎?」這次迷亭竟自己發問道。

「自然是什麼也沒寫啦,那時候你是這麼說的:『若論意志這一點,我自是不輸於任何人。可遺憾的是,我的記憶卻比別人差了一倍。我雖然滿心都是想寫美學原理的意願,可將這意願對你表達完之後的第二天,我就全忘了個精光。因此,未能趕在百日紅凋謝殆盡之前完成著作,全都是記憶的錯,而並非意願之過。在並非意願之過的情況下,我自是沒道理請你吃西餐了。』你說這番話時,可是自得得很哪!」

「原來如此,迷亭兄發揮出了他最大的特點,果然有趣!」鈴木先生不知為何興緻勃勃起來,和迷亭不在時的口氣大相徑庭。這也許就是聰明人的特點吧。

「哪裡有趣啦?」主人一副立刻就要發作的樣子道。

「上回的事兒實在是抱歉。所以為了補償你,我這不正敲鑼打鼓地四處尋找孔雀舌呢嗎?好啦,你就別生氣了,只管等著便是。不過,說到著作,我今天可是給你帶來一大奇聞呢!」

「這個回回來都說帶了奇聞的傢伙,一定要小心他!」

「不過,今天的奇聞可真是奇聞哦!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奇聞哦!你知道嗎?寒月君開始動筆寫博士論文了。以我之見,寒月那樣愛賣弄自己見識不凡的一個人,怎肯費心勞力去寫什麼無趣的勞什子博士論文呢?他準是春情發動了,是不是奇聞呀?你一定要通知鼻子夫人,也許他這會兒正做著橡樹果博士的夢呢!」

鈴木聽到寒月的名字,便以下巴和眼神向主人示意:別說,千萬別說!可主人完全沒領會他的意思。他和鈴木剛見面時聽了他的說法,還覺著金田小姐挺可憐,可如今迷亭這樣「鼻子鼻子」地一叫,他便又想起了前幾日和「鼻子」吵架的事來。一想到「鼻子」就覺得又可笑,又討人厭。不過,寒月開始寫博士論文這事兒倒還真算得上是份兒最好的禮物,的確如迷亭先生自誇的一般,是近來的一大奇聞。不只是奇聞,這簡直是令人無比歡樂的喜訊。寒月娶不娶金田家的女兒,並無所謂,只要能成為博士就好了。主人認為如自己這般被雕壞了的朽木,即便扔在佛像店的角落裡,受蟲蟻啃食,以原木的形態受盡煙熏火燎,也毫不足惜,但寒月卻是一件工藝上乘的精美雕像,還是應該儘快鍍金塗彩為好。

「他真的開始寫論文了嗎?」主人毫不理會鈴木的暗示,熱情地問道。

「你這個多疑的傢伙。我頂多是沒搞清楚他寫的是橡樹果,還是論上吊力學而已。反正不管怎樣,寒月的事兒肯定會讓『鼻子』慚愧難安的。」

迷亭自剛才開始就肆無忌憚一口一個「鼻子」地叫著,鈴木每每聽到都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迷亭卻渾然不覺無動於衷。

「在那之後,我又做了關於『鼻子』的研究。其間,在《紳士特里斯舛·項狄的生平與見解》(16)這本書中發現了『鼻子理論』(17)。可惜啊!倘若金田太太的鼻子能被斯特恩(18)看見的話,定會成為極好的創作素材吧!儘管鼻子有充分的資格名垂千古,然而生不逢時,終至默默無聞一生,真是令人不勝惋惜呀!下次她再到這兒來,作為美學參考,我為她畫一幅素描吧!」迷亭照舊信口開河喋喋不休。

「不過,聽說她家姑娘有意要嫁給寒月呀。」主人便把鈴木說的話敘述一遍。鈴木君一臉「這下麻煩了」的樣子,頻頻向主人使眼色,主人卻像個絕緣體,根本不通電。

「有點兒意思啊,那種人家的姑娘即便談戀愛,也是平淡無趣的吧,不過就是『鼻戀』而已。」

「鼻戀也罷,只要寒月願意娶她就行啦。」

「願意娶就行?前幾天你不還大力反對嗎?今天怎麼這般軟和了?」

「我沒軟和,我是決不會軟和的!不過……」

「不過什麼?欸,鈴木!你也算忝列實業家末席的人物,我且進一言,供你參考吧。那個金田某人,想讓他女兒攀上水島寒月當全國的秀才夫人,這等門不當戶不對的情形,我們作為他的朋友,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就算你這位實業家,對此也不會有異議吧?」

「你還是那麼精神。太好了!還和十年前一個樣,一點兒都沒變,了不起!」鈴木把迷亭的話當作耳旁風,想糊弄過去。

「既蒙你贊了了不起,那我少不得要再展示一番自己的博學之處給你看。古希臘人非常重視體育,他們為所有競技項目都設了重獎,千方百計採取獎勵策略。然而,奇怪的是,對於學者的知識卻沒有任何的獎賞記錄,直到現在也依然是一大怪事。」

「竟有這等事,確實有點兒奇怪呀!」鈴木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能隨聲附和。

「不過,直至兩三日前,我在研究美學之際才發現了其中的緣由,多年的謎團一朝冰釋,立時便覺茅塞頓開,恍然大悟,直達歡天喜地之境。」

迷亭的話太過誇張,連精於此道的鈴木先生也露出了自嘆弗如的神情。主人知道迷亭又要開始信口胡謅了,便垂下頭拿象牙筷子噹噹地敲起點心碟子來。迷亭便獨自得意揚揚地繼續夸夸其談。

「這裡明確記載了這種矛盾的現象,你知道是誰搭救了吾等脫離這千載謎團的黑暗深淵嗎?他就是自學術誕生以來被稱為學者的第一人,希臘的哲學家、逍遙派的鼻祖亞里士多德。根據他的說明——喂!別敲盤子了,好好聽著!——他們希臘人在比賽中獲得的獎賞,其價值遠高於他們表演的技藝本身,因此獎賞方能成為表揚鼓勵的手段。然而,到了學識方面情況又是如何呢?如果要給予什麼東西作為對學識的報酬,那其價值就必須超出學識的價值才行。可是,這世上還有比學識更寶貴的東西嗎?不用說也知道沒有了吧。若給些低劣的廉價品,那隻會有損學識的威嚴。對於學識,雖然他們願給予堆積如奧林匹克山般高的萬寶箱、傾盡克羅伊斯(19)的所有財富作為報酬,但在經過了反覆考慮之後,終於想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與學識相提並論的,於是索性就什麼獎勵都沒有了。黃白之物不能與學識匹敵,由此就可以完全理解了吧。那麼,我們在信服這條真理的基礎上,還可以嘗試將其用於面臨的實際問題。金田某某不就是個滿眼只盯著鈔票的傢伙嗎?用個新鮮點兒的話來形容他,不過就是張活動的鈔票而已。活動鈔票的女兒,最多也不過就是張活動的郵票吧。反觀寒月君又是如何呢?他十分榮幸地以第一名畢業於最高學府,且毫無懈怠之意,扎著祖上長州征討(20)時期系過的戰袍衣帶,繼續日夜不停地研究著橡樹果的硬度,而且並無志得意滿之態,近期不就將要發表壓倒開爾文男爵(21)的論文大作了嗎?雖然在吾妻橋湊巧演了一出投河自盡的鬧劇,可這也只是熱血青年常有的衝動行為,絲毫無損於他的學者身份。以我迷亭獨特的比喻來說,我會將寒月比作一個活動的圖書館,是由知識鑄就的二十八厘米的炮彈(22)。這顆炮彈一旦獲得時機,就將在學術界爆炸……只要給它爆炸的機會……它就會爆炸的!」迷亭說到這裡,也沒想出他自稱的「迷亭獨特」的形容詞,多少有些俗話說的虎頭蛇尾之感,不過他立刻又說,「活動的郵票之類的,縱有千萬張,也終究會歸於粉末微塵吧。所以,對寒月來說,那等微不足道的女人配不上他的,絕對不可以。我不同意!這簡直就像百獸中最聰明的大象要和最貪婪的豬崽結婚。對吧,苦沙彌兄?」

迷亭肆無忌憚的長篇大論發表完了,主人照舊默不作聲地敲他的點心碟子,鈴木卻有些招架不住了,無奈道:「沒那回事兒吧?」他剛才說了不少攻擊迷亭的壞話,此時若再瞎說話,似主人這樣沒原則的糊塗蟲,還指不定會揭發出他什麼事兒來呢,還是盡量避開迷亭的鋒芒,平安脫困為上。

鈴木是個聰明人。他認為在當今世上,應盡量避免無謂的抵抗,無益的爭吵都是封建時代遺留的產物。人生的奮鬥目標並不是逞口舌之利,而在於實踐。如果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使事情順利穩步地進行,那麼人生的目的就能達成了。若是沒有辛勞、擔憂、爭論就能使事情順利進行的話,那人生的目的便能以極樂主義的形式達到了。鈴木畢業之後,就是靠這極樂主義獲得了成功,靠這極樂主義戴上了金錶,靠這極樂主義接到了金田夫婦的委託,又同樣靠這極樂主義巧妙完美地說服了苦沙彌,事情已完成了十之八九眼看就要成功了,卻偏偏殺出了迷亭這個不循常規的傢伙,令人不由得懷疑他是否具有不同尋常的特異心理功能。迷亭的突然到來打亂了鈴木的步調,令他有些倉皇失措起來。發明極樂主義的是明治時期的紳士,在現實生活中將其身體力行的則是鈴木藤十郎,而現在因為這極樂主義陷於困境的,也正是鈴木藤十郎先生。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裝模作樣地說:『沒那回事兒吧?』你這回雖前所未有地少言寡語,假裝斯文,可若是見識過鼻子夫人前幾日駕臨的場面,即便是作為實業家的簇擁者的足下也定然會感到為難呀。對吧?苦沙彌兄!你不是還奮戰了一場嗎?」

「就算這樣,他們對我的評價可比你好得多了哦。」苦沙彌道。

「哈哈哈哈……你這傢伙還真是超自信呀。如果不是這樣,被學生和老師們戲稱為『野蠻人』,哪兒還有臉在學校進進出出呢?我的意志力絕不比別人差,可還是沒那麼厚的臉皮,實在佩服至極。」

「學生和老師嘀咕幾句,有什麼好怕的?聖·伯夫(23)是獨步古今的評論家,但他在巴黎大學講課時卻飽受非議,為了對付學生的攻擊,他外出時甚至要袖藏匕首作為防身武器。Brunetiere(24)在巴黎大學抨擊左拉的小說時也曾……」

「可你既不是大學老師,也不是什麼人物吧?最多不過是個教英語入門的教師罷了。這樣自比文豪大家,便如同『小雜魚愣充大鯨魚』濫竽充數,說這種話更要遭人嘲笑了。」

「住口!聖·伯夫和我,同樣都是學者!」

「真是見識不凡呀!不過,帶著匕首外出可是很危險的,你還是不要模仿的好。若大學老師帶的是匕首,那英語入門教師就只佩帶一把小刀了吧。可就算這樣,帶刀具究竟還是危險的,莫如到神社、寺院內的商店街(25)去買把玩具氣槍背著外出倒還好些,更有魅力。對吧?鈴木兄?」迷亭此言一出,鈴木覺得話題終於從「金田事件」繞開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還是老樣子,那麼天真快樂。一別十年,這還是第一次跟你們見面,我這心情就好像是從狹窄的小巷子來到了遼闊的原野上。我們那一夥兒在一起說話實在是一點兒也疏忽大意不得,不管說什麼,都必須小心翼翼,不能暢所欲言,實在是辛苦呀!還是言者無罪的好哇!而且,和從前學生時代的朋友聊天,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顧慮。啊,今日能夠巧遇迷亭君,真是非常高興。我還有點兒事,就此告辭。」鈴木說著站起身來要走,迷亭便也要告辭:「我也要走。我接下來必須去日本橋的表演矯風會(26)走一趟,就和你同路一起走到那兒吧。」

「那正好。咱倆好久沒見了,就一起散散步吧。」於是,二人相攜而去。

(1)熊坂長范:平安時代傳說中的盜賊。他在打算襲擊奧州的金売吉次時,在美濃國赤坂的青墓被源義經剿殺了。這個角色,最初出現在室町時代後期興起的幸若舞《烏帽子折》,謠曲《烏帽子折》《熊坂》等劇目中。

(2)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論語·先進》,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孔子說:「子路的學問雖高,但還不到家。」這裡套入了平凡庸俗的字眼,反過來利用孔子的話,指客人的平凡庸俗得到家了。

(3)海蘿:海蘿科紅藻的統稱。別名為:鹿角、猴葵、綸、赤菜、牛毛菜、毛毛菜、紅菜、紅毛菜等。用開水煮晒乾的海蘿,煮出的濃汁可用於洗髮,沒有肥皂的界面活性作用,而是靠海蘿的黏液介入頭髮和污垢之間,達到去除頭皮屑、油脂和異味的效果。

(4)文久:文久永寶,是幕府末期流通的一種錢幣。鑄造時間,是文久三年(1863)二月到慶應三年(1867)。明治政府根據當時的行情,於明治四年(1871)十二月規定,明治七年(1874)九月最終公布的交換比例為「2枚=3厘」。交換期限,當初定為到明治八年(1875)末,不過被屢次延期,最終直到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末仍有效。

(5)卧龍窟:形容隱世高人居住之所。

(6)凹間:床之間,又稱壁龕,是日本住宅里疊席房間(和室)的一種裝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做出一個內凹的小空間,主要由床柱、床框所構成。通常在其中會以掛軸、生花或盆景裝飾。凹間和其中的擺飾是傳統日本住宅內部必備的要素。凹間前方的座位被視為「上座」,因此正確的禮節是必須安排最重要的賓客背對凹間而坐。

(7)木庵:(1611—1684)木庵禪師,中國明代僧,1655年赴日,開創黃檗山萬福寺。擅書畫。

(8)花開萬國春:出自《臨濟錄》五十四,野老拈花萬國春。

(9)查里曼大帝:或作查理曼,查里大帝,卡爾大帝。法蘭克王國加洛林王朝國王,800年由教皇利奧三世加冕於羅馬,成為他所擴張地區的皇帝,後人稱他查理曼。「查理曼大帝」為一個錯誤翻譯法,magne本身已含有「大帝」的意思。查理曼還是國際上最流行的法國式撲克牌上的紅桃K人物。

(10)威靈頓:陸軍元帥阿瑟·韋爾斯利,第一代威靈頓公爵,英國軍事家、政治家,19世紀軍事、政治領導人物之一。他是歷代威靈頓公爵中最為人熟悉的一位,所以他常被稱為威靈頓公爵。

(11)帕斯卡:布萊茲·帕斯卡(1623—1662),法國神學家、宗教哲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音樂家、教育家、氣象學家。

(12)藤村:當時本鄉五丁目的一家和式糕點店,以羊羹聞名。

(13)電車:明治三十六年(1903),品川—新橋之間開始運行電車。「《我是貓》」這本小說的舞台是明治三十八年(1905)。

(14)街鐵:東京市街鐵道株式會社的簡稱。另外,還有東京電車鐵道和東京電氣鐵道。

(15)石塔:這裡的石塔指的是卵形塔,也稱無縫塔。是在四角形或八角形的台座上建造的卵形石塔,常被用作禪僧的墓標。

(16)《紳士特里斯舛·項狄的生平與見解》:作者勞倫斯·斯特恩(1713—1768)。

(17)鼻子理論:《紳士特里斯舛·項狄的生平與見解》書中主人公特里斯舛出生時被鉗子夾壞了鼻子,所以書中從第3卷31章就開始了父親的鼻子理論,先是在第2卷中有了個伏筆,從而使第3卷中鼻子擁有者的災禍和跟在第4卷中的理論闡釋成為必然。

(18)斯特恩:勞倫斯·斯特恩(1713—1768),英國感傷主義小說家。1759年發表了成名作《紳士特里斯舛·項狄的生平與見解》。

(19)克羅伊斯:呂底亞王國最後一位君主,公元前595年即位,公元前546年被波斯帝國的居魯士大帝打敗。

(20)長州征討:是指日本德川幕府與長州藩之間兩度爆發的戰爭。

(21)開爾文男爵:威廉·湯姆森,第一代開爾文男爵(1824—1907),是一位在北愛爾蘭出生的英國數學物理學家、工程師,也是熱力學溫標(絕對溫標)的發明人,被稱為「熱力學之父」。

(22)二十八厘米的炮彈:是指日本在「日俄戰爭」中,旅順攻堅戰最後階段取得戲劇性效果的「二十八厘米榴彈炮」。本來,日軍是打算在海岸要塞用混凝土固定炮架子,用於阻擊敵軍艦艇的,是要塞上用的永久安裝炮架。移動設施雖然困難,但還是被搬運到了旅順戰場使用。之後,這種沉重的榴彈炮又被運到了奉天戰場上。關於日俄戰爭的內容,詳見司馬遼太郎的《坂上之雲》。這場戰爭中,日本戰死者人數55,655名,負傷者人數144,352名,《我是貓》就寫於日俄戰爭最激烈的時期。

(23)聖·伯夫:(1804—1869),法國作家、文藝批評家。

(24)Brunetiere:(1849—1906),是法國作家和評論家。

(25)神社、寺院內的商店街:這裡指的是從東京淺草的雷門到觀音堂前的商店街,非常有名。

(26)表演矯風會:明治二十一年(1888)成立的戲劇改良團體。會長是田邊太一。以研究討論會的名義,搞公演和慈善振興事業,明治二十二年(1889)更名為日本演藝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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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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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我是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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