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馭天下」3

「駕馭天下」3

她在皇宮前設立的那個銅箱子,朝東面的叫「延恩」,就是讓自薦做官的人把自己的詩賦文章投進去,只要確有才能,馬上就可被試用。

「白人」做官,又沒經過考試,有可能流於浮濫,武則天就特別創立了「試官」制度,先給他們一個臨時的官做做,以便考察。長壽元年(692年),武則天特別召見了由十道存撫使選來的人才,一律給了官做。原先就有官職的,試用為鳳閣舍人、給事中;原先是白丁的,試用為員外郎、侍御史、補闕、拾遺和校書郎。

當時有人對大批的落榜生湧入幹部隊伍不滿,就做了打油詩諷刺,詩曰:「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耙推侍御史,椀脫校書郎。」這裡的「椀脫」,是說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儒生沈全交又在後面加了兩句:「評事不讀律,博士不尋章。糊心存撫使,眯目聖神皇。」這也算是周朝的政治笑話了。

左肅政台御史紀先知,查出了最後兩句的作者,就把沈全交抓了起來,要以誹謗朝政罪處以懲罰。他提議,先當著百官打板子,而後交刑部處置。

武則天當時笑了笑,說:「只要你們選人不濫,何畏人言乎?」紀先知聽了,為之慚愧不已。

後來明代的思想家李贄讀史,看到這一節,拍案叫絕,在書上批道:「勝高宗十倍,勝中宗萬倍!」

是啊,「何畏人言乎?」——不要說皇帝,就是單位小官兒,又有幾人能有此雅量?

武則天知道,一個身居高位者,就算是千年出一個的天才,終不能獨理天下。一天能弄明白五、六件事,就算高效率了,「日理萬機」那是專門造出來哄皇上的諛詞。

她在臨朝稱制時,就曾多次下過《求賢制》。登極后,更是連下幾道求賢詔書,要求凡是「長才廣度,沉跡下僚」者,或「英謀冠代,雄略過人」者,內外官員都要注意搜羅。哪怕這些人隱跡市井、託身鄉閭,行為有違流俗的,也不要嫌棄。

舉薦的對象不論門第高下、貧富貴賤;不限部落族屬、離京遠近;甚至「逆人」族屬,「能公勤清白者,自當隨才擢用,不以為瑕」。這在「一人犯罪、禍及全家」的古代來說,是相當寬容的了。

總之,她的看法是:「十室之邑,忠信尚存;三人同行,我師尤在。會須搜訪,不得稱無。」

她不光籠統地號召官員舉薦,有時還特別點名叫某些大臣舉薦。如果「所薦不虛」,則薦者給予記功;若舉薦不當,則薦者要受貶責,有人就因舉薦了「犯逆者」而被殺。

在她的倡導下,官員們以薦賢為忠,有才者多被薦於朝廷。《朝野僉載》載:「并州人毛俊誕一男,四歲,則天召入內試字,千字文皆能暗書。賜衣裳放還。人皆以為精魅所託。」《唐詩紀事》載:如意年間,有女子年九歲,能吟詩,武則天試之,皆應聲而就——連神童她都注意到了,可見薦才的範圍之廣。

當時很有一批善於薦才的官員,狄仁傑就是其中一例。自從他知道婁師德曾多次舉薦他之後,深受觸動,他本人後來也推薦了不少賢才。

《舊唐書》上所載的一件事,頗能說明他在這方面的執著——

仁傑常以舉賢為意,其所引拔桓彥范、敬暉、竇懷貞、姚崇等,至公卿者數十人。初,則天嘗問仁傑曰:「朕要一好漢任使,有乎?」仁傑曰:「陛下作何任使?」則天曰:「朕欲待以將相。」對曰:「臣料陛下若求文章資歷,則今之宰臣李嶠、蘇味道亦足為文吏矣。豈非文士齷齪,思得奇才用之,以成天下之務者乎?」則天悅曰:「此朕心也。」仁傑曰:「荊州長史張柬之,其人雖老,真宰相才也。且久不遇,若用之,必盡節於國家矣。」則天乃召拜洛州司馬。他日,又求賢,仁傑曰:「臣前言張柬之,猶未用也。」則天曰:「已遷之矣。」對曰:「臣薦之為相,今為洛州司馬,非用之也。」又遷為秋官侍郎,后竟召為相。柬之果能興復中宗,蓋仁傑之推薦也。

他推薦的這個張柬之,可是了不得,後來成了大周末期舉足輕重的人物。誰也想不到這個長史出身的老爺子,能夠一舉扭轉了歷史走向。

武則天還首創「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一制度,也就是由四品以下官員來擔任宰相。她為樹立權威,頻繁地更換宰相,為防止中樞削弱,就提拔這種低品宰相來補充,一旦合適就扶正,不合適就走人。由於採用了這一制度,在她臨朝稱制的20年裡,始終保持了一個幹練的宰相集團在處理朝政,一切都井井有條。

後世對武則天不拘一格選拔人才這事,有著不同的評價。正面的評價是說:她為庶族人士開闢了寬闊的上進之途,是歷史的進步;同時也為後來的開元盛世儲備了大量人才,姚崇、宋璟、張說等名臣,就是武則天發現和提拔起來的。

負面的評價則說,她為收買人心、打擊李唐宗室,開了濫官濫階的惡例,導致唐朝官僚體制紊亂,直到開元時代的姚崇、宋璟出來,才收拾了局面。

這就是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同一件事,就看你怎麼說了!

關於用人過濫的問題,當然是存在的。真理超越一步就是荒謬,這一點,現代人見識得多了。

前面我們提到的政治打油詩,不是沒來由的。乾封年以前,吏部選人每年不過千人,到了垂拱以後,每年竟然達到5萬左右。編製不夠用,就創置里行、拾遺、補闋的官職來安排。

要知道,古代中國的官員人數,大大少於現代,全國約有10餘萬在編文官,就綽綽有餘。所以這個數目可以說是驚人的!

更驚人的是,自女皇提倡官民自舉以來,官員的錄取率也大大放寬了,原來大約為十之六七,現在則是十不汰一,幾乎是敞開大門招聘幹部了。

上有所好,下必趨奉。當時人見有此好事兒,更激發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士民以跑官為時尚,自誇其能,大言不慚,把鑽營求官稱之為「覓選」。有能耐的,自然可以顯示一下;沒能耐的怎麼辦,只有靠告密、誣陷、整人,以表現「革命態度」,希圖封賞。酷吏的大批湧現,其源蓋出於此。

對於這些弊病,當時就有人提出批評。倡導自舉后不久,就有時任鸞台侍郎的魏玄同上表,說現在官員「淄澠既混,玉石難分;用捨去就,得失相半」(《唐會要》)。

獲嘉縣主簿劉知幾也上疏說,過去唐朝太過惜官,現在陛下改革整頓,很好,但矯枉過正,也未免太過了一些。以至六品以下的編製外官員,多如土芥沙礫。德行上連鄰居都沒聽說的,忽而就側身朝官;見識上不能舉一反三的,轉眼就加入幹部隊伍。這樣的情況「比肩咸是,舉目皆然。」(《唐會要》)

他的名言「緋服眾於青衣,象板多於木笏」,就是在這一奏疏里提出來的。

武則天也知道官多必濫,裡面肯定有不行的,所以她罷起官來也相當厲害。在大周一朝,宰相集團成員的更換之頻繁、平均任期之短暫,實為史上罕見。

對中下級官員,那就更嚴厲了。為整肅吏治,她不惜殺戮。史稱女皇誅殺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計。到後來,每任一官,宮女們就私語:「鬼朴又來矣!」果然,「不數月,輒遭掩捕、族誅。」

鬼朴,是指「做鬼的材料」也。

形勢嚴酷如此,仍擋不住人們做官的熱情。那麼,現代人也就可以理解了:如果做了官以後,只上不下,又有諸多隱性特權,那還能擋得住天下洶洶跑官、買官的熱潮么?

值得一提的是:為防止官員腐敗濫權,由她親自撰寫的教育材料《臣軌》和《百僚新誡》,還是很有一些現代管理思想的。

她說:「夫事君者以忠正為基,忠正者以慈惠為本。故為臣不能慈惠於百姓而曰忠正於其君者,斯非至忠也。所以大臣必懷養人之德,而有恤下之心。」

這是說,真正的忠君就是對百姓好,這講的是民本思想。

她說,好的大臣要能做到「不面譽其君以求親己也」,「不苟悅君心而與之合」。什麼意思呢?就是不要老拍上級的馬屁。武則天從一個低級嬪妃扶搖直上,其間馬屁讚美聽得多了,她不會當回事。她要求的忠誠標準是「忠也,上足以尊主安國,下足以豐財阜人」。

她把老百姓能不能過上好日子,作為衡量政績的唯一標準,說大臣若能「助君而恤人者,至忠之遠謀也;損下而益上者,人臣之淺慮也」。

什麼才是老百姓的好日子,就是「田疇墾闢,家有餘糧」,當官的能讓百姓達到這一步,就可以高升。反之,如果「為政苛濫,戶口流移」,那就不可能是好官,要受到貶責。

武則天為什麼把民生問題看得這麼重要?因為她知道「衣食者,人之本也;人者,國之本也」。那麼,老百姓為什麼是國之本呢?很簡單——「家給人足,則國自安」。

這裡,我們可以把武則天治國理念的脈絡看得很清楚了,她就是一個孟子民本思想的忠實信徒。

在我們過去的習慣思維里,皇帝,就是大地主大官僚的代表,天經地義;但歷史決不是那麼簡單的,有些皇帝,偏偏就不代表上層階級。他們知道,什麼是國家的基礎,所以決不做「損下益上」的蠢事,比某些自以為聰明的現代執宰者不知強了多少倍!

我在本書開始的時候,說武則天是好皇帝,根據就在於此。武則天執政也確有嚴苛的時候,但她的矛頭是指向宰相集團這一類上層官僚,不是老百姓。古代的官僚士大夫,就是現代概念里的知識分子。自古凡得罪了知識分子的皇帝,多半沒有好名聲;因為史籍是知識分子寫的,結論是知識分子做的。武則天是大大地得罪了知識分子,所以千年以來,對這位唯一的女皇帝的評價自然也就毀譽參半。

也正因為如此,凡是「聰明」的皇帝,無不懂得要虛心納諫,善待大臣。只要把大臣籠絡好了,不管是否殺兄逼父,武力篡位,在後世留下的都會是明君的美譽。

歷史,是很有點兒意思吧!

武則天在《臣軌》中要求大臣「助君而恤人」,就是要幫助皇帝減輕百姓負擔;那麼她本人能否能在這方面虛心納諫呢?

能!

在大周的中後期,她在這一點上還是做得比較突出的。「革命」時期的疾風暴雨過去后,政權趨於穩定,她的心態也就平和下來,不僅能遠小人、親賢臣,而且能從諫如流。因為這時候臣下的諫言,多不涉及「基本路線」,不大有人在女人能否當皇帝的問題上嘰嘰咕咕了,意見多半是技術性問題,武則天當然樂於採納。

在古代,臣僚向皇帝提建議,我以為,一類應叫建言,就是攛掇皇帝去做什麼事,搞工程、搞活動,那是燒錢的。另一類,則應歸類於諫言,是勸阻皇帝不要去做什麼,罷土木、廢冗政,那是省錢的。

對於諫言,武則天覺得是多多益善,養了那麼多拾遺、補闋,就是想聽到意見和反映。人家說你的事情沒辦好,這是把你當回事,並不等於惡意攻擊。她數次下詔,在全國範圍內讓九品以上官員「極言時政得失」。所謂「極言」,就是鼓勵放開了說,不以言論治罪。

這方面的事例多得很。延載元年(694年)九月,武則天以梨花一枝出示宰相。秋季里有春花盛開,宰相皆以為祥瑞。但杜景儉獨不以為然,說:「今草木黃落,而此更發榮,陰陽不對,咎在臣等。」說完,就向女皇表示謝罪。武則天聽出他話里有暗諷,便嘆道:「卿真宰相也!」

聖歷年間,武則天打算把講武活動從例行的冬季改到春天去搞。鳳閣侍郎王方慶上疏切諫,認為這樣會妨害農時。武則天知道自己錯了,就親筆寫了詔敕,如其所請,打消了這個念頭。

久視元年(700年)四月,有胡僧請求建廟宇存放舍利(佛骨),武則天答應了,但是狄仁傑不同意。武則天聽他陳述意見到一半,就肅然起身聆聽,並解釋說:這樣子是「以成吾直臣之氣」!

這年七月,武則天下令天下僧尼日捐一錢,準備造一尊大佛。狄仁傑上疏極諫,認為這有損於百姓,且無益於國家。武則天爽快地接受了意見,說:「卿教朕為善,何得相違!」

十二月,鳳閣舍人崔融上疏,認為全國禁屠宰於民無益。武則天欣然接納,下令復開屠宰,讓大家敞開吃肉。

女皇樂於納諫的特點,越到晚年越加明顯,這與秦始皇、漢武帝、隋文帝、唐太宗等雄主截然不同。那幾位,到晚年功成名就之後,耳朵就聽不得雜音了。就連以納諫博得千古美名的唐太宗,到晚年也變了,老是想法子「杜諫者之口」,只想聽好話了。

武則天早年受太宗納諫之風的影響,暮年的表現頗為人稱道,這就是她在後世也博得了一些美譽的原因。

我於讀史時會聯想起,統治者在這世上統治了一遭,都不免有志得意滿的心態,想刻石勒碑以流芳百世。其實,真正不朽的紀念碑,絕不是什麼與世紀永存的建築物,而是老百姓的口碑,是千萬人的人心!

普希金有一首詩說道:「我為自己豎起了非人工的紀念碑,通往它的路將人流絡繹永不荒蕪!」

這才是真正的自信,這才是真正的明智。

強權之下為自己樹的碑、立的傳,能在身後永遠不倒么?

很多人在這方面,其實是唯心論者而不自知!

36.最大的功績是搞好了民生問題

中國古代的歷史,就是一場大戲,其中有劇本可讀的,大概有兩千多年吧。在這些戲里,皇帝也是一個角色,而且是被規定好了的角色。尤其在儒家學說成為正統后,出演這個角色的人是不能胡來的。儘管在240個皇帝中,敢於瞎胡鬧的大有人在,可他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世世代代被人罵作昏君、暴君。

皇帝到底是個什麼角色,皇帝本人也是要好好掂量掂量的。

武則天以女人身份做了皇帝,就特別要考慮這問題。如何才能不被後世代代唾罵,如何才能讓人承認自己是合格的皇帝,她肯定沒少動腦筋。

她在臨朝稱制以後寫的《臣軌》,表達了她對什麼是好皇帝的看法:「王天下者,必國富而粟多;粟生於農,故先王貴之。」

這是她對孟子民本思想的銓釋。孟子提了一個神聖的命題,說老百姓的地位高於一切。那麼,民何以貴過社稷、貴過國君?因為民是創造基本財富的人。做皇帝的,不把民生問題擱到第一位,那就是存了心要把國家搞垮。

武則天本來沒有做皇帝的資格,她處心積慮登上這個位置,心中肯定有宏圖大志。但是她也知道,硬道理縱有千萬條,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最硬的道理,其他的道理都要讓讓步。

她執政以後,固然做了不少荒唐事,也有很多殘忍之舉,但「民為貴」這條基本路線始終沒動搖過。

反之,她對官僚集團的態度就很不同。她可能從來沒有把官員集團看成是「咱們一夥的」,前面說過,她的概念里,大臣就是「助君而恤下者」,是幫皇帝照顧好老百姓的,是跑腿兒的、幫忙的、辦事的,不是什麼不得了的精英。因此,她整肅起官員來從不手軟,也看不出有多憐惜。

執政者,要站在大地上;這個大地,就是萬萬千千的草民,而不是別的什麼人。終武則天一朝,她沒有縱容官員們殺雞取卵——雞殺光了,還能有蛋吃么?這還用得著經濟學家來解釋么?

鄙人我年輕的時候讀史,最喜歡看的是大人物經天緯地的功業,最不耐煩看的就是歷代的民生問題。待年紀到了中老年之交,遍嘗了謀生之不易,才對歷史中的民生問題也有了興趣。

「生活」這兩個字,對平頭百姓來說,份量重矣!生怎麼生,活怎麼活,油鹽柴米價值幾何,那是悠悠萬事中的大事。百姓是沒有幾個能奢望青史留名的,他們日日考慮的就是怎麼活!

因此,在這一節里,我要講講武則天是如何解決民生問題的。所涉及的,無非農商,也許會枯燥一些,但讀過後,大家也許會有意外的感慨。

武則天的政績最可稱道的,是她重視農業、關心農民。她說:「建國之本,必在於農。」一個農業國家,農民就是最先進的生產力,不愛護不行。

她剛一當上皇后,就上了「建言十二事」,這是她的施政綱領。其中頭一條就是「勸農桑,薄徭賦」。勸農桑,就是鼓勵農民幹活兒。怎麼才能鼓勵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她認為就是減輕負擔、少收賦稅。盤剝得少了,大家才願意幹活兒。她對州縣官員的政績指標有規定,哪裡的百姓「家有餘糧」,哪裡的官員就稱職;哪裡的官員「為政苛濫」,橫徵暴斂,那麼不到任期就得拿下來。

賦稅輕,就是施仁政,這是古代明君賢相的普遍認識。徵稅越少越光榮,這是好官、清官們驕傲的資本。但是到了近代,不知為何這觀念整個給倒過來了!

武則天關注農民,不光是每年春天趕兩鞭子耕牛意思一下,而是有實在措施。垂拱二年(686年)四月,武則天把她親自撰寫的農書《兆人本業記》發給各州縣主官,命他們在當地刻印頒發。

這是我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本由最高統治者親撰的農書,現已失傳,據後世專家分析,按照武則天的寫作習慣,這大概是集前人農書之大成刪削編篡而成。此後,唐歷代皇帝都很推崇這部書,以至形成定製,每年二月初一,州縣百僚都要向中央進呈一部當地翻刻的新版《兆人本業記》,以示上下都很重視農業。

勸農桑的效果非常明顯,她的統治期內,糧食打得多,這是有實例為證的。1971年,考古學者在洛陽發現一座唐代大型糧倉——含嘉倉。在這個倉庫里,挖出了登記糧食入庫的銘磚,上面刻的的年號有天授、長壽、萬歲通天、聖歷等,全是女皇的年號。這個倉庫的規模大得驚人,共有290個倉窟,每窟可藏50餘萬斤糧。

據《唐會要》所載,長安四年(704年)洛陽都尉楊齊哲上書云:「神都帑藏儲粟,積年充實,淮海漕運,日久流衍。」長安四年是武則天統治的最後一年,這則史料可以證明,那時糧食充足並非虛言。

此外,武則天還是一位興修水利的熱心倡導者。

水利是農業的命脈,這句老話現在感興趣的人不是太多了。但是,據說我們這個古老國家之所以成為大一統國家,就是為了能集中民力興修水利之故。武則天時期,全國水利建設可以用「蓬蓬勃勃」一詞來形容,僅《新唐書·地理志》中,就有20項大型水渠建設的記載。

在土地制度方面,武則天也做得非常嚴謹。據敦煌資料記載,武則天時期曾有力地推行過均田制。唐之均田制,規定「丁男中男以一頃,老男篤廢疾以四十畝,寡妻妾以三十畝」。這個土地分配製度,自北魏時推行,被證明是當時較好的土地制度,可保證近代「民生主義」的所謂「耕者有其田」。

武則天還特別重視屯田。屯田,就是軍隊自己種田,自己養活自己,減輕人民負擔。婁師德在外任武將的時候,起碼有一半的任務就是屯田。名將黑齒常之曾任河源軍經略大使,那時曾屯田5千餘頃,一年能收穫5百多萬石糧食,婁師德是他的副手,且專管營田一事,是行家裡手。他在河套地區屯田效果顯著,史書上說他「率士屯田,積穀數百萬,兵以饒給,無轉餉和糴之費」。

轉餉,就是運送軍糧。在古代,這歷來是老百姓的義務,也是老百姓的苦惱。《漢書·高帝紀上》就說過:「丁壯苦軍旅,老弱罷(疲)轉餉。」

婁師德有此善政,武則天大為滿意,特下詔予以慰勞。武則天還經常叮囑婁師德說:「大軍在邊疆,必依賴營田,公不可懼怕操勞。」後來索性讓他當了河源、積石、懷遠軍及河、蘭、鄯、廓諸州的「檢校營田大使」。

涼州都督郭元振也是當時的一位營田有功者,他在防守涼州(今甘肅武威)時,不僅開拓州境一千里,令突厥、吐蕃不敢深入,而且指示甘州(今甘肅張掖)刺史李漢通施行屯田。連續幾年豐收,積軍糧可用數十年!郭元振由此軍威大振,涼州一帶的老百姓也跟著借光,「牛羊被野,路不拾遺」,過了幾年的好日子。

古代的史書,對民生問題一般都沒有系統的介紹和評價,但史家對某個朝代的民生情況往往有兩個評價參照指標,一個是物價,一個是人口增長率。

武則天時期的一前一後,貞觀和開元,是唐代物價低廉的黃金時期。史載,貞觀三年(629年)斗米三、四錢,到十五年(641年)更降至兩錢。高宗時期封泰山之時,因年景較好,斗米也才五錢。女皇時期米價多少,沒有記載,據說從高宗晚期起至武周一朝,是物價上漲時期。到了開元,才降下來,斗米十餘錢。

很顯然,從高宗時期起出現了通貨膨脹。通漲的原因是高宗時期出現了民間私鑄錢,那時中國人的通貨,用的不是銀子也不是紙鈔,而是銅錢。商業發達以後,國家鑄錢的銅不夠用,貨幣供應不足,有老百姓就私鑄成色不足的錢以供流通,從中謀利。這就是「惡錢」,放到現在來說就是假幣。

政府曾經以一好錢兌換五惡錢,收回劣幣,後來更是抬高到以一錢換兩錢的標準。又發行了新錢投放市場,還曾經嚴刑懲罰私鑄,但都不起太大作用。

偽幣一多,等於現代的濫發鈔票,錢肯定要不值錢。但是,這不等於經濟蕭條,或者老百姓的物質生活水平很差。如果由此得出結論說,女皇時期的經濟狀況遠遠不如貞觀和開元,那是不夠有說服力的。

另一個指標——人口增長,則完全能說明女皇時期百姓生活得很不錯。

唐初經過戰亂,戶數僅有200餘萬,比隋煬帝時期的890多萬戶少了四分之三。貞觀時期,四海安定,流民回歸。貞觀結束時,戶口為380萬。經高宗、女皇時期,到神龍元年(705年),也就是武則天統治的最後一年,戶口已增至615萬餘。這個數字,還沒有把大量「逃戶」計算在內,但已很可觀。也就是說,50年間增加了接近一倍。

我們知道,人口增長速度,跟人口基數的大小也有關係。有人統計過,高宗、女皇時期的年平均人口增長率,比後來人口基數大得多的玄宗時期還要高!這是武則天時期民生問題解決得好的一個證據,不大容易被推翻。

考察女皇執政的這一時期,民生之所以解決得好,有幾個因素。首先是天公作美,高宗時期尚有很嚴重的自然災害,皇帝都要到洛陽去「就食」,而到了武則天臨朝之後,就再沒有頻繁的災害,連年豐收。這樣,靠天吃飯的老百姓當然過得就好,這是武則天的幸運。

其次是武則天勸農桑、修水利、重屯田,以政策手段鼓勵農業生產,造成了一種社會氛圍,即勞動是一件有利可圖、有面子、能改變命運的事。於是大家都熱衷於生產勞動,日子自然越過越好。

再次是朝中鬥爭雖然嚴酷,殺得人頭滾滾,卻與一般老百姓無涉,並沒有影響到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兩次局部叛亂也迅速被平定,沒有釀成全國性的內戰,使百姓得以連續80餘年安居樂業。

最後是武則天對豪門的打擊,抑制了土地兼并的勢頭;整肅吏治,也多少遏制了官僚集團對平民的「灰色」掠奪,使得老百姓有合法致富的較大空間。

話說到這裡,我們要談談武則天時期民生問題的另一面。說起來,我們都是辯證論者,也就是認為:凡硬幣都有兩面,既有光明的正面,也有陰暗的負面。儘管有些辯證論者只願談正面、不願正視負面,誰談了負面就要下禁令——他們的硬幣只有一面,但不妨礙大家心裡有數。

武則天時期的民生狀況,被後人垢病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逃戶」,一個是大興土木、勞民傷財。

我在這裡只講「逃戶」問題,勞民傷財的事留到下一章去講。

史家糾纏不放的武周後期人民大量逃亡的現象,據有人考證,主要是依據3個人在上疏中的言論。第一個是陳子昂,他幾次上疏談到垂拱年間蜀地、關中、山東一帶的流民佔百姓的「十之四五,可謂不安矣」。之後聖曆元年(698年),他又提到蜀地諸州有逃亡問題。第二個是韋嗣立,他在聖歷二年(699年)說過「今天下戶口,逃亡過半,租調(賦稅)既減,國用不足」。第三個是狄仁傑,在神功元年(689年)談到了「關東饑饉,蜀漢逃亡」的問題。

首先我們要有一個概念,就是古人說話有時不免誇大,特別是上疏諫言時,為了引起皇帝注意,就更是如此。比如陳子昂在垂拱元年說,各地流民占居民的「十之四五」,這情況如果屬實就相當恐怖了,但是到第二年,他又上疏讚美大好形勢,說「中國無事,陰陽大順,年穀累登」,「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真不知應該聽哪一個?

因此這些資料要好好辨識。

據當代專家分析,狄仁傑在神功元年所說的「關東饑饉,蜀漢逃亡」應是事實。因為那一年契丹進犯,大周將領王孝節在抗擊中戰死,突厥也趁機來勒索。武則天為安撫突厥,給了他們不少東西,都是由關中老百姓負擔的。由於戰爭侵擾和負擔加重,關中出現了流民。此外,突厥犯境后,曾經驅使了一批大周的百姓賣命,突厥退去后,這些人怕朝廷追究賣國罪,便紛紛逃亡。

這個事情,後來經過狄仁傑安撫民眾、召回逃亡、減免租賦,得到了很好的處理。

再來看陳子昂說的兩次逃亡事件,他在垂拱三年(687年)說的「關隴弊,歷歲枯旱,人有流亡」,是指關中地區連續三年的旱災。關中地區是原京都長安所在,歷來負擔就重,更禁不起災害打擊。這種狀況自隋文帝時起就很嚴重,並不是從武周時期開始的。隋開皇十四年(594年),關中大旱,出現飢荒,連隋文帝也被迫跑到洛陽去「就食」。這就是史上有名的「天子逐糧」現象。到唐初,這個情況就更甚。

對於關中的疲弊,武則天是採取辦法了的。在大旱之年,除了皇室減膳、賑濟災民等例行措施之外,她還開創了由國家組織大規模移民的先例,於天授元年(690年)和天授二年(691年)兩次將關內各州數十萬戶遷入洛陽一帶。

對於這些移民,不僅國家給予舟船之便,還派出清正官員一路護送。人到了新居住點后,免稅1至3年。沒有田地者,「任其所欲」,也就是可以從事任何產業謀生。有願意在當地落戶的,則允許編入戶籍。

這個措施,使關中地區的人口壓力大大減輕,同時促進了神都的經濟發達,據說大周人口的激增,就是從實行移民以後開始的。

至於「蜀漢逃亡」的問題,則主要是出於人禍。陳子昂做過分析,說是由於當地「官人貪暴,不奉國法;典吏遊客(小官與幕僚),因此侵漁(仗勢盤剝)。剝奪既深,人不堪命,因而逃亡」。

這個問題既然有陳子昂公開提出,可見當時已發現了問題,而不是一個普遍於全國、貫穿於大周的頑固性弊政。

另外,現代也有人提出了一個新觀點,是說武周時期出現流民,是百姓願意流動,官府樂助其成,因為雙方都從「逃亡」中發現了新的經濟增長點!

這一觀點認為,均田制是北魏在戰亂之後土地大量拋荒的前提下實行的土地制度,目的是讓土地有人種。但是在80年的安定之後,富人想兼并土地,農民想擺脫戶籍另謀發展,於是離土農民就形成了龐大的流動群體。

土地兼并,就是兩極分化;逃民出現,就是農民到外地謀生。據說,武則天政權並沒有採取嚴厲措施維護均田制,對土地兼并和農民逃亡都採取了寬容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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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子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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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馭天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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