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5
張邦昌這邊,金人一走,即如喪家之犬。他知道金人靠不住,也有心作出不忘舊朝的姿態。
原宋臣呂好問趁機逼迫張邦昌,將「大宋受命之寶」的玉璽呈送趙構,同時還在相國寺前的小巷中,奇迹般地找到一位宋哲宗時被廢的皇后孟氏,迎入皇宮,上了元佑皇后的尊號。
總之,從汴京各方勢力傳來的信息,都是催促康王儘早即帝位。趙構終於心動,跪受了偽楚大臣謝克家送來的印璽,打發謝趕快回汴京去籌辦登極儀式。
宗澤也於此時趕到濟州,建議趙構可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因為此地是趙匡胤的封王之地,地理居中,漕運發達。
在這種形勢下,張邦昌被迫宣布退位,把自己降為尚書左僕射(左相),率百官上表請趙構即位。孟氏這位「傳奇皇后」乾脆手書一紙命令,公告天下,說趙構已經是大宋新皇帝了。
這是非常時代的離奇事。新皇帝本人對此倒尚未認可,等到韓世忠、劉光世等一批將領來投之後,他感覺自己實力已經夠了,才正式同意即位。於三月二十一日從濟州出發,二十四日到達南京。兩天後,張邦昌也從開封趕來,在趙構面前伏地痛哭,只求一死。
此時金人還有相當大的威懾力,趙構尚不敢輕動,安慰了這個傢伙一通,也沒問罪。
五月初一,趙構在南京應天府官署登極,改元建炎,由此成為「南宋」的第一個皇帝,史稱「高宗」。
宋高宗因為《岳飛傳》的緣故,在我們中國,可謂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同時由於冤殺了岳飛的緣故,總體上是個負面形象。但我認為,就他即位前後的這一段表現看,可說是相當穩重,辦事節奏把握的很好,各方面因素也都考慮得很周到。
在金軍攻克汴京之後的險峻形勢下,他既遵循了欽宗的意旨,低調地積蓄了力量;又不懼金人的威懾,在一個恰當的時候果斷即位,從而延續了大宋的國柞,總還算難能可貴。
在他搭建起來的班子里,黃潛善為中書侍郎,汪伯彥為同知樞密院事,原兵部尚書呂好問為尚書右丞,宗澤為龍圖閣學士、知襄陽府。這基本都是擁戴有功的人。
對欽宗重用過的李邦彥、吳敏等人,則以「主和誤國」的罪名,給貶了官,發配到地方上管制。
對前朝的重臣,只有兩位是例外,不僅沒貶,還給了很高的位置。一是張邦昌;高宗認為他「知幾達變,勛在社稷」,特別給予優待,后又進封為太傅。另一位是李綱;高宗覺得新班子的威望不高,鎮不住,就任命李綱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這就是宰相了。並且,還叫他馬上就趕來應天府。
對這兩人的任用,朝中有些議論。對張邦昌,早在欽宗時期,朝中就有一批「邦粉」,現在都想為他說好話。中丞顏歧上奏說:「張邦昌為金人所喜,雖已為三公,更應該加同平章事」。也就是說,只加了榮譽銜還不夠,還應讓他參與朝政。
黃潛善、汪伯彥也是曾經的「邦粉」,所以對李綱很排斥。顏歧也主張:「李綱為金人所惡,趁其未到任,應罷之!」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最後還是高宗看不過眼去,出面干預說:「如朕之立,恐怕也非金人所喜!」
看來,如史書上所論:「李綱之用舍,系一時之輕重。」不過,也是李綱的命不好,這次他被高宗看重,本應大大施展一番的,卻僅僅因為突然走紅而得罪了黃、汪等一批「藩邸舊人」。從此屢遭暗算,仕途又遇到了新的坎坷。
顏歧為了達到阻撓李綱上任的目的,索性把自己寫的奏章原稿,派公差直接送給李綱。這些奏章共有五道,高宗一道都沒批。裡面的內容都是說:李剛不應為相,給他一個講筵官(皇帝老師)的閑職就不錯了,等等。把這樣的文字拿給李綱看,就是想讓李綱知難而退。
再說李綱率軍到達繁昌,忽聞首都失守的噩耗,竟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帶來的勤王軍,不可能就地解散,那樣的話,大多數人都將陷於沒飯吃的困境。同時士卒也都不願被遣返——本是豁出一條命出來的,怎能垂頭喪氣地回去?
經過考慮,李綱決定北上投奔大元帥府。無論如何,這還是一個大宋僅存的中央政權。
船到太平州(今安徽當塗)時,又得到高宗「登大寶」的公告,令李綱悲喜交集。欽宗對李綱,到底還是有知遇之恩的;徽宗到後來,對李綱也頗有故人之情。兩位天子北去,一個時代結束,李綱的心情不可能不複雜。
繼續前行不久,他得到消息說:前方不遠處的金陵,被叛亂的士兵卒所佔領。叛軍們囚禁了大帥宇文粹中,反了!他們濫殺官吏居民、劫掠官府,焚舟船無數,士民財物被搶劫一空。雖然後來被招安,但賊性仍然不改,常帶甲橫行,殺戮如故。
李綱立刻寫了一份文告送去,要求他們聽自己節制,加入勤王軍行列。叛軍們懾於李綱大名,都表示願意解甲,聽候收編,但仍然不大老實。
李綱抵達金陵后,與負責當地事務的轉運使李彌安聯手,誅殺了叛軍首惡者三十六人,其餘徒眾千餘人交由有關武官統轄,為百姓除了這一害。
在金陵,李綱向高宗上表慶賀,同時上書論時事,縱論宣和末年以來對金策略的失誤。他說:自古中國對付夷狄之患,不過三策,即戰、和、守而已。我方如果城池堅、人心固,則可以守;我方如果士卒勇、形勢利(地勢有利),則可以戰;我方如果辭理直、威力強,則可以和。
這就是說,講和,也是要靠資本的。在能打敗敵人的條件下談和,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真髓。
李綱分析靖康年間的失利,說,那是因為既不戰、又不守,給敵人以可乘之機。只是向敵人乞憐,希望敵人有惻隱之心,怎麼能成?就好比盜賊進室,翻箱倒櫃,竟然毫無阻攔,他下次怎能不再來呢?
這一篇《上皇帝封事》的奏疏,足足寫了七八千字,折算成現代漢語,大概有兩萬多字的分量。足見李綱對高宗「撥亂反正,以圖中興」抱有極大的希望。
李綱離金陵,率軍北上,在途中看到公告,才知道自己被任命為宰相。當初康王赴金營為質之前的慷慨,給李綱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即位后又對自己寄予如此厚望,思之,不禁「感極而繼之以泣」。
到了泗州,整個局勢有了變化,有詔令各地勤王軍均停止前進,解散回歸原地。李綱捨不得解散義軍,就把從湖南帶來的和在金陵收編的兵都留在泗州,自己只帶了數百人的護衛隊,赴南京上任。
過去,尚書省不知李綱已率軍前來,給李綱的文件,都是發到湖北的。他們得到李綱在金陵的奏疏,才曉得李綱已經近在咫尺了。於是,關於新的任命與皇上欲召見的札子,很快就直接送到了李綱手中。
與此同時,李綱收到的還有顏歧派人送來的奏稿。顏歧的這個搞法,非常不合官場常規,在中國古代史上極為罕見。當官兒的,一般都很穩重,儒家熏陶下的官場就更是如此,但是事情一旦涉及利益,官員立刻就能變成潑皮!
李綱看了以後,倒是明白了:自己被任命為相,是高宗的「乾綱獨斷」,外廷大臣則是多有反對的。
這時有人勸他說:「不如就留在此地,不去算了!」
李綱哪裡會被這幾個小兒嚇倒,他說:「國家艱危至此,豈是臣子避嫌疑、自愛惜之時!皇上對我知遇如此,得一望清光,推心置腹,即便將來退歸田裡,死且不朽。顏歧之言,何足恤?」
話剛說完,宮中又有使者前來催促李綱快行,說皇上決定賜御筵於金果園,由黃潛善主持宴會,呂好問、汪伯彥也出席。
李綱不敢受命,連忙寫奏疏推辭。
走到南京近郊,龍圖閣學士兼侍讀董耘來見,說起前些日子高宗派人持御書,前往湖北迎接李綱,書信上寫有「學究天人,忠貫金石。今日百姓之命,急如倒懸,若非不世之才,何以成就大事」之語。李綱聽了,更是感激流淚,馬上就起身趕往行宮。
在南京城門外,黃潛善等三位執政親自恭迎。他們告訴李綱,御筵已按李綱的意思免了,先請回館所休息,暫以城北的一處官衙為宰相府第。
歇息了不大一會兒,高宗就派人來宣召。接見是在由知府衙門臨時改建的行宮裡舉行的,這天,恰好是高宗登極滿一個月。
見了高宗,李綱做了述職,說話間不禁涕泗橫流,高宗也很感動。
李綱在奏對時,首先表示了兩個意思,一是他對大宋百官沒有氣節表示了憤怒:「金人遷劫二聖之後,派奸臣傳命,廢滅趙氏,而立張邦昌,偽號大楚。在京侍從百官,北面屈膝,奉賊稱臣,沒有一人死節。自古夷狄之禍中國,未有如此者!」
二是表示:中興大業,責任全在陛下和宰相,而自己力量微小,不足以報答知遇之恩,望皇上收回成命,將宰相改授他人。
高宗這時初即位,頭腦還相當清醒,他說:「朕知卿忠義甚久,在靖康時,出力甚多,為同僚所不容。朕當時曾進言:欲使夷狄畏服,四方安寧,非以李綱為相不可。今日朕孑然一身,有賴卿左右扶持,共度艱難。此意已決,你就不要推辭了!」
李綱見對話的氣氛很好,就提出了顏歧奏稿的問題——他要把障礙盡量消除在萌芽狀態中。李綱說:「假如顏中丞認為,臣之才能不足以任宰相,那還可以;但是說臣為金人所惡,所以不能為相,這我就不明白了!金人與趙氏為仇敵,趙氏之臣為金人所喜者,必有能得金人歡心之處。對這樣的人不提防,反而要用為相,則自古賣國者,都可為忠臣了!」
高宗聽了笑笑,說:「顏歧是有此言。朕已告之:如朕之立,恐亦非金人之所喜者。顏歧無語而退,此不足慮。」
接見完畢,高宗就派人陪送李綱到都堂開始辦公,又命三執政也都到都堂聚齊。
次日,有旨讓新班子奏事,對於殿中。李綱與眾執政奏事完畢,又留下來單獨奏對。他對高宗說:「自古人主(皇帝),惟論一相。相得其人(宰相人選得當),則朝廷正,而天下之事成;相非其人,則朝廷亂,則天下之事廢。」
這是千古至理。中國古代的皇權體制,實際上是皇帝與宰相班子共治天下的集體領導機制。宰相的為人,確乎影響巨大。以往的歷史研究者,往往為「封建專制」這個概念的表面意義所制約,忽略了宰相在中國歷史上的巨大作用。
李綱說這些,還是想辭職,他不想再做一回被人誣陷的政治箭靶。
高宗告訴他:「朕決意用卿,非在今日。社稷生靈,賴卿以安!」——這個問題,就不用再談了。
李綱內心感激,但還是要把話說在前頭,他說:昔日管仲對齊桓公說過,君主往往有幾大毛病,一是不能知人,二是知而不能用,三是用而不能任(雖然用你但不能重用),四是任而不能信,五是能信而又以小人蔘之(利用小人給你掣肘),這都是有害於霸業的。
李綱回顧了自己在靖康時期因為「愚直好論事,為眾人所不容於朝」的往事,提出要求:「如今後臣再次孤立,望陛下詳察管仲『害霸』之言,留神於君子小人之間,使臣得以盡職,雖死無憾。昔日唐明皇欲用姚崇為相,姚崇進言十事,皆中一時之病,大多施行,後世讚美之。臣慕其為人,今也有十事上達,請陛下選擇可行者批准施行,臣乃敢受命為相。」
「你說吧,無妨!」高宗答應得很痛快。
李綱說的這十條,實際是他的施政綱領,顯是在赴南京途中,已有過深思熟慮。其一曰:議國事。李綱認為,中國抵禦夷狄之法,無非「戰——守——和」三個層次,基礎是要能戰。靖康末期,這三樣一樣也不行。而今日要戰,力量也是不足,所以決不可議和(那樣只能自取其辱)。不如以守為國策,等待政治修明,士氣重振,再議大舉。
其二曰:議巡幸。陛下您剛即位,一定要去汴京拜一下太廟,以慰人心。汴京暫時不可居,則可巡幸各地。根據戰略地理的輕重,可先去長安,再去襄陽,最後去建康。
其三曰:議赦令。祖宗在登極時,赦免令是有一定法度的。前一段赦免張邦昌偽官,所有罪官一律復職,太過泛濫,必須改正,應按法律赦免。
其四曰:議僭逆。張邦昌身為國家大臣,臨難不能死節,而挾金人之勢,易姓建號,南面為帝。其後不得已才奉迎皇上,朝廷尊之為三公,不當。應正典刑(殺掉),垂戒萬世。
其五曰:議偽命。國家有大變故,鮮有死節之士,反而是奉賊旨、受偽官者不可勝數。昔日唐肅宗在安史之亂后,對受偽命者以六等定罪,今應仿照之,以激勵士氣。
其六曰:議戰。軍政久廢,士氣怯懦,應刷新紀律,賞罰分明。
其七曰:議守。賊情狡詐,勢必復來。應在江、河、淮沿岸布防,扼守要衝。
其八曰:議本政。多年以來,政出多門,綱紀紊亂,應歸政於中書省,重建朝廷尊嚴。
其九曰:議責成。靖康年間大臣升降太速,根本看不出政績來。應審慎擇官而久任,督促其踏踏實實做出政績。
其十曰:議修德。皇上初應天命,應注意修養「恭、儉、孝、悌」之德,以副四海官民之望,努力中興。
這十條,每條李綱在闡述了主旨之外,都有詳細的解釋,條理分明。
高宗接過「議十事札子」,放置在座位上,和顏悅色地說:「待有空細讀,有應當施行者,一定批出來。」
高宗看了半夜,第二天批出來議國事、巡幸、赦令、戰、守五項,其餘五項留中不發,沒批。再過一日,李綱與執政共同奏事,君臣共同討論已批出的五項。對這五項,高宗基本照準。惟有赦免令一項,說是既然已全部赦免附逆官員,再追回成命很難。不過高宗肯定了以後選官,要優先選取忠誠者,並叫刑部把所有附逆者的名單列出,按照等級逐步復職,不搞一風吹,多少表示一點兒懲罰。
李綱見高宗之所以留中五項、批出五項,其中是有些名堂的,於是又單獨留下來,上奏道:「留中五事,其中本政、責成、修德三事,不是具體事項,自應留中。惟議張邦昌僭逆、議受偽命臣僚二事,皆為今日政事之大者,望早做處分。」
高宗所扣住的議僭逆、議偽命兩項,正是李綱認為中興大宋必須要做的兩件事。這並不意味著他鑽了道德的牛角尖,以「政治正確」大帽子黨同伐異。他之所以堅持懲治叛變行為,是與一個長遠考慮有關的。
目前的南宋,從表面看起來,是繼承了北宋的法統,並未易幟。但實質上與北宋在國力上有了天壤之別。過去,北宋是天朝大國,遼金再怎麼強,也是化外藩邦。而今,金與南宋分庭抗禮,宋只有半壁江山而已,幾乎是一個偏安政權了。
李綱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恢復」。他認為:若要恢復河北河東,就要打掉精英集團內的怕死情緒與投降傾向。如果整個上層精英毫無國家榮辱觀,遇敵則降,不肯抵抗,且事後高官照做,不受懲罰,那麼還能指望誰來推動恢復大業?
懲治叛變行為,就是為了製造中興、光復的濃厚氛圍,以便今後整個國家機器能有效地圍繞恢復做文章。
而高宗在這個時候,似乎還沒想好大政方針,凡事只是採取一個謹慎態度。懲治所有的附逆官員,對他來說,這葯似乎太猛了一點。即位之初,到處都要用人,這樣一竿子打下去,還有多少人能為我所用?他頗為猶豫。
所以,他對李綱說:「執政中有人與卿的議論不同,等協商好了再說。」
李綱內心一陣冷笑:不過就是那幾個「邦黨」而已!他搶上一步,向高宗陳述己見,侃侃而談:
「現在各方面對張邦昌的議論不同,臣請以《春秋》之法判斷之。京城的人,說他們因張邦昌立為皇帝而得生,且免於再次被搜刮金銀,因而讚美他有德。元帥府的人,則說張邦昌不待征討就主動奉迎皇上,因此可以寬恕。而天下之人,則說張邦昌是出於不得已而奉迎皇上,因而憤恨之。京城之人、元帥府之人,之所以那樣說,是私心也!天下之人憤恨者,是公心也!」
張邦昌問題,癥結在哪裡是一清二楚的,但是朝中精英分子講起歪理來,卻是振振有詞,說沒有張邦昌就沒有宋高宗,搞得李綱好不惱火。他就此發出了一連串的質問:「比如大戶人家,偶遭寇盜,主人家屬皆被綁架去,其僕人欲佔有主人家室、奴婢。幸而主人之子自外歸來,僕人迫於眾議歸還所有,而欲以此為『有功』,這可以么?陛下之立,乃天下臣民所擁戴,邦昌何力之有?陛下欲建中興之業,當先正朝廷。而如此尊崇一個僭逆之臣,以示四方,誰不寒心?偽命臣僚,一律不問罪,又何以勵天下士大夫之志?執政中若有意見不同者,請降旨宣召,臣願與之廷辯。如臣理屈,就不再多言!」
高宗同意了,派宦官宣三執政進殿,再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辯論之時,黃潛善為張邦昌辯護最力,所說的大概不出李綱先前列舉的那些。李綱與他駁難數次,黃潛善才表示服了。但仍然堅持對張邦昌的處理,放置到遠處不如留在近處為好。
李綱大怒:「張邦昌應當正典刑(砍頭),還分什麼遠近?假使在近為好,也應囚禁,今日反而尊崇如此,是何理由?」
黃潛善無言以對。
高宗便問呂好問:「卿圍城時在城中,知其詳,你說該怎麼辦?」
呂好問說:「邦昌僭竊名號,人所共知。然而既已自行歸來,還請陛下裁處。」而後又講了唐德宗的一段往事,附會黃潛善的「在遠不若在近」之說。
李綱雖然知道呂好問在迫使張邦昌放棄偽政權一事上有貢獻,但他不能容忍呂好問的這種「紳士風度」,便對高宗道:「呂好問之言,首鼠兩端。張邦昌既已僭逆,豈能留在朝廷,使路邊百姓指手畫腳:『此亦一天子哉!』」
說罷,李綱泣下而拜,大聲道:「臣不願與邦昌同列,見面則以笏(上朝時用的記事板)擊之。陛下欲必用邦昌,請罷臣,勿以為相,無不可!」
高宗頗為感動。汪伯彥見氣氛不對,也趕忙賠小心道:「李綱氣直,臣不及!」
自古忠奸不兩立,也確實不用多說。高宗便問李綱:「卿欲如何處置?」
李綱說:「邦昌之罪,理應誅夷,陛下若考慮他屬於自歸,可免其死而遠竄之(流放)。其餘受偽命者,按情節謫降可也。」
高宗考慮了一下,說:「朕現今日就批出你這札子,明日來領旨吧。」
李綱退下后,心想:像張邦昌這點兒事,順逆如此明顯,猶費力如此,其他的事豈能不憂?到當晚,議僭逆的札子果然批出來了。第二天,李綱同執政面見皇帝,黃潛善仍堅持了一下,但最終定下來,將張邦昌以散官安置在潭州。
李綱這才鬆了口氣:這個結果,也算是對天下有了個交代,接著,君臣又談到議偽命的札子。高宗說:「國家顛覆,不聞士大夫死節,往往是因為有利可圖。聽說,王及之坐在王府宅門大罵諸王,余大均誘騙宮女為妾。這些事,卿知道嗎?」
李綱奏道:「多年來,朝廷不復崇尚名節,所以士大夫鮮廉寡恥,不知君臣之義。靖康之禍時,士大夫視兩宮播遷如路人一般,罕有能仗義死節者。在內惟有李若水,在外惟有霍安國,其餘未有所聞。願下詔,命京城與諸路好生探訪,如有為國死節者,則多加撫恤。王及之、余大均之流,交給御史台審理,必能查實。臣聽說,金人當初欲廢趙氏,立張邦昌,讓吳開、莫儔兩個人傳達旨意,兩人為此來回跑了好幾趟,京師人謂之『長腿鬼』。王時雍、徐秉哲奉金人之命,追捕宗室皇親,令居民結保(互相擔保),不許藏匿。抓到宗室之後,用衣襟相互栓住,如囚徒一般。其後,又逼迫太上皇、太子、后妃、親王出城,冷酷無情。后又受偽命為執政。這四個人,當為罪首。」
高宗當即詢問呂好問,呂回答情況屬實,於是這四人均被貶到廣南邊遠州軍安置,其餘附逆官員也都依次貶謫。對壯烈殉國的李若水、霍安國則追加了官銜,以示褒揚。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個阻撓李綱為相的顏中丞,恰好也是附逆官員,此時見勢不妙,趕緊上了待罪奏疏。執政們的意見是讓他仍任原職,但高宗還是把他給降了職。
奏事完畢,執政退下,宰相李綱照例留下。高宗對他說:「卿昨日在內殿爭論張邦昌事,內侍(宦官)們聽到后,都流了淚。卿今日可以安心受命為相了。」
高宗在這個時候,對李綱十分信任,對李綱的意見也基本能採納。李綱心情頗為激動,決心好好輔佐這位中興之主。他拜謝過後奏道:「今日國勢,比之創業要更難。創業之主,乘興起之運,積小成大,易於成事。而今正當國勢萎靡不振之時,金人侵擾之後,士風怠惰,人心畏懼,府庫空虛,縣郡殘破,制度廢弛;而欲成中興之功,猶如大廈之傾倒,須一一修茸才得扶起。然而材料稀少,所以尤難也!國家今後全賴陛下剛健不息,不為群議所動搖,先做大事、急事,而徐圖小事。依臣之見,自古以來創業中興之主,莫過於漢高祖、漢光武、唐太宗,三人皆有英明之資、寬誠之德,仁厚而有容,果斷而不惑,所以能決大事、成大功,平定禍亂,開創太平。」
李綱提出,想把上述幾位君主的事迹,摘錄一部分編成一本書,供皇上閑暇時觀覽,以古鑒今。高宗欣然同意。
接著李綱又說:「人主最大的事,在於兼聽廣視,使下情得以上通。今日艱難之際,四方的好事壞事,每日都有想報上來的。士民願為國家出主意的也多。陛下即位已逾一月,可是檢鼓院(中央信訪辦)仍未設置,這就不是把通下情看成當務之急了!」
高宗不好意思地說:「幾次跟執政說過,至今猶未設置,卿可去辦!」
李綱退下,立刻傳旨,在行宮門外設置了「登聞鼓」,安排了官員值班。又設置了兩名「看詳官」,負責拆讀上訪信件和建議書,如有可實行的建議,就要呈交皇上批閱。他還規定,在三省的門口設立收發室,可以接受百姓申冤的狀詞。
這一番措置,體現了李綱的良苦用心。他真是把高宗看成是漢光武帝那樣的中興人物了,意在借高宗的力量,重建一個強盛的大宋。百年大宋,到了「二帝」這裡,真是腐朽得不成個樣子了。那個京城在汴京的大宋,亡了固然可悲,但也有可喜之處,就是給了再造大宋一個好機會!現在,所有關於強國的建設措施,都要一項一項地來。
李綱可能很清楚:高宗比起那些真正的明主來,分量要弱得多。但事情不能太往仔細里想,只要上天給了一個機會,就要盡人事,先做起來再說!
影響南宋150年的「規模說」
大家都知道,往往有的歷史人物在後世名氣不彰,與他生前的卓著功績很不相稱。李綱就是這樣一個人。時至今日,他幾乎要被時間的塵埃所淹沒。
由於通俗文藝傳播力的緣故,岳飛、韓世忠,甚至岳雲、牛皋、梁紅玉這樣的人物,在很長時間裡,都是中國家喻戶曉的人物。李綱卻沒有這樣幸運,他不僅不是文藝作品中的閃光人物,甚至在正規的史學研究中,其貢獻也往往被低估。
據今人研究表明:南宋的有識之士,一直在提倡一個說法,以現代語言來表示,就是「沒有規模,無以圖恢復」。
——這裡的「規模」二字,可以理解為「框架」、「實力」、「基礎」等等。
這個「規模說」的首創者,就是南宋第一任宰相李綱。
他在正式上任後幾天,就系統地提出了「規模說」,概念非常清晰,論述非常全面。
他說:「以今日國勢與靖康間相比,相差不遠。然而有可為者,是因有陛下英明於上、群臣團結於下,這才有可能革靖康之風,以圖中興。然而今日之事,須有規模,並須知先後緩急之序。所謂規模者,外御強寇,內消盜賊,修軍政,變士風,裕邦財,寬民力、改弊法,省冗官。誠號令以感人心,信賞罰以振士氣,擇將帥以任方面,選監司、郡守以奉行新政。待我以此完成『自治』,政事已修,然後才可以議大舉,問罪金人,迎還二聖。」
這是一個先內后外、韜光養晦的大政方針。這裡提到的「自治」,意為內政完善。
靖康之後,大宋從上到下、從朝堂到民間,精神上都蒙受了一次重創,灰心喪氣者有之,茫然無措者有之,急於恢復者有之。而實際情況也非常嚴峻,大金的軍事打擊隨時可至,南宋內部,游兵散勇和「盜賊」到處作亂,國家根基非常脆弱。
不要說恢復失地,就是維持現狀,也很難!
李綱的這個戰略設想,就是告訴人們:先把政治搞清明了再說,不能喪氣,也不能急躁。反攻的事,將來是功到自然成。
接著他提出了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把金人再次入侵的可能性降低到最小。方法不是委曲求全,過去以忍讓換和平的教訓太深刻了。所以他提出,要「料理」河北、河東,不能因為名義上割讓出去了,就不管了。
他說:河北、河東是國家的屏蔽,料理出頭緒后,中原可保,東南可安。要是棄置這兩路不管,而欲自安於東南,就像外有盜寇,不設藩籬而想自安於內堂一樣,那可能么?
李綱接著分析,河北、河東雖遭金人蹂躪,但實際上只失去了十來個州郡,其餘州郡,都還在為朝廷守城。
各地士民、兵將,擁戴大宋之心甚堅,能守城的守城,能結寨的結寨,皆推豪傑為首領,聚眾多者數萬人,少者也不下萬人,僅知名字者就有十餘處。朝廷若不趁此時設置官府、派遣使者進行招撫,不派兵去援救其中危急者,恐怕他們就要為金人所迫。強壯、狡詐者降金,其次為盜,老弱婦孺渡河投宋,而朝廷將何以待之?
金人歷來善於招降。兩路軍民雖懷忠義之心,然而救兵久而不至,危急無告,必然會怨恨朝廷,金人就會趁機招撫,皆成為精兵。金人派出將領,驅使他們侵擾中原,中國之兵必將望風奔潰,難以控馭。
李綱提出,應儘快設置河北招撫司、河東經制司,下力氣經營兩河。要聯絡豪傑,收復州縣,由朝廷發給他們錢糧、任命書,有功者馬上給官做。只要能保全一州或收復一郡者,根據功勞授予節度使、防禦、團練使等職,就像唐朝方鎮那樣,既絕了他們的投降之心,又能借其力禦敵。朝廷將因此長久無北顧之憂。
最後,李綱明確指出:「此最今日之先務也!」
經過廷議,大家也都同意。高宗便問:「誰可擔當此任?」
李綱奏道:「陛下倘若採用臣之計策,臣當詢訪其人,再行奏報。」
退下后,李綱就此事諮詢了一些大臣,大多數人都提出了兩個人選:一個是張所,可以招撫河北;一個是傅亮,可以經營河東。對這兩人,尤其是張所,李綱也頗有耳聞。
張所,山東人,進士出身,極有才氣與謀略,靖康年間為監察御史。當時金人第二次「犯闋」,李綱已被貶到外地,張所身處圍城之中。朝廷為讓金人退兵,決定將河北割棄,大臣們想以賣國求得安穩,獨獨張所上奏,請求攜帶蠟書去河北募兵,以回援京師。欽宗同意了。
張所到了河北,士民久旱望雲霓,皆喜曰:「朝廷欲棄我於夷狄,居然還有一張察院欲救我乎!」當下應募者雲集,竟然達到了十七萬人,張所也因此「聲滿河北」。
等到他把這支隊伍整頓好時,不幸京城已破,回援計劃落了空。
高宗在南京即位后,張所是在外臣僚中第一個到「行在」報到的。他把應募首領的姓名、兵馬人數、整編情況等寫成報告,上奏給高宗。
一開始,朝廷對他的功勞很滿意,準備授予他郎官職務,出使河北,仍繼續經營此事。但剛好這時張所以監察官的身份,上章指責黃潛善及其兄黃潛厚「姦邪不可用,恐害新政」。
黃潛善受到這個批評后,便按慣例上書引咎辭職。但高宗對黃還是相當信任,沒有準許,反而將張所貶為鳳州團練使,安置在江州(今江西九江)。
當臣下有了爭執,皇帝必須表態支持其中一個時,究竟支持誰才好?這是一門藝術。一般來說,上司都願支持自己最寵愛的下屬,以示權威不可挑戰。至於兩人誰是誰非,根本就不予考慮。
發生這些事時,李綱尚不在朝中。現在大家的輿論都比較一致,說去河北非張所不可。李綱也認可,但他並不是書獃子,立刻想到了「官場潛規則」。張所既然彈劾過黃潛善,那麼任命張,黃必然阻撓。可是事情急迫,一時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人。於是不得已,李綱就專門去黃潛善家中拜訪,坐下來與黃款款聊天,先就此事溝通一下。
李綱說:「吾輩蒙皇上恩典,就職於艱難之秋,實負天下之重望,而四方士大夫,也多有受召而不來的。近日朝議,準備設河北招撫使,然而經過搜訪。無人可以承擔。獨有一張所可用,但又以出口狂妄而得罪。像他這個罪,誰都認為處理得當,但眼下事迫矣,一失機會,悔不可失,不得已不妨先用一下。如果用為台諫,讓他身處要地也不妥,不如讓他頂一個臨時的名義去招撫河北,他會冒死立功贖過。不知公意下如何?倘若黃公能先國事,后私怨,不亦美乎!」
黃潛善雖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韜略也很深,知道李綱正紅火,正面硬頂不成,便對李綱的請求欣然允諾。李綱立刻抓住時機,向皇上推薦張所,並誇獎了黃潛善的寬宏大度。高宗聽了,很高興。
這時的李綱不僅是宰相,還兼任了御營使,進封了「開國公」。這般恩寵,使他更思如何才能更好地報國,對軍事上的籌劃也更用心。他精心選擇的兩個軍事人才,是他建設中興「規模」的第一步。
高宗對他基本言聽計從,於是下旨:張所以通直郎名義,充任河北招撫使。
這時候,張所還在貶謫的途中,朝廷特別派了使者去追回,二十天後才回到京城。高宗立即傳旨召見。在對答時,張所很稱高宗的意,於是得賜五品官服,由內府撥給錢百萬緡,做為募兵的半年錢糧,還發給空白委任狀一千餘份。又調派京畿兵千人為衛隊,招撫使的官署將佐聽憑張所自己安排。總之,一切可以便宜從事。
張所得了「尚方寶劍」,又在行在逗留了二十幾日,待籌劃得差不多了,就起程出發。
另一位人才是傅亮,陝西人,因邊功而得官,熟悉兵事。靖康之初,這條漢子激於愛國大義,自己跑到京師上書言事,建議以親王為元帥,在河北特別是燕京一帶拉起隊伍來。這建議,欽宗大不喜歡,派人把這個衝動的邊官押送出都門了事。
到當年冬天,又有人向欽宗舉薦傅亮。這次欽宗是在被困的危難中,很容易想起愛國者的好處來,於是急召進京。然而傅亮人還沒到,京城就破了。傅亮率陝西、京西勤王之師三萬人,第一個搶到城下,屢立戰功。
他治理軍隊,有如古人,軍隊面貌是「斬斬然整一」,大概很像吳起、周亞夫一類軍事家吧。高宗即位后,傅亮赴行在報到,被授予通直郎。
傅亮的為人,「氣勁言直,議論不能屈折」,因而「執政不喜之」,讓他去滑州做了個知州。
他這樣的人,在潛規則盛行的中國官場,確屬十分罕見。當時滑州在金軍兩次入侵時都是首當其衝,連個城牆都沒有了。傅亮知道這是執政在坑他,把他放到危險的第一線,他也不在乎,上疏道:「陛下只要能復歸京師,臣便能守住滑州;陛下未歸,則臣也守不住這地方!」
執政就看不得這樣有血性的人,於是指責這話說的不敬——難道想跟皇上叫板?最後以「悖傲不遜」之過,降為河陽府通判。傅亮鄙視這班玩權術的大佬們,甩甩袖子「憤懣而去」。
待李綱赴行在時,傅亮已經走了。李綱連忙派人追回,對他說:「連日來觀察你的智謀氣節,真可以為大將!你先不要走。」
這次李綱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把這個冒犯了高宗的傅亮推薦上去了,認為他可以經略河東。高宗對李綱說:你知道他在上疏中是怎麼說的嗎?
李綱早已有備,對答曰:「人臣論事,言不激切不足以打動人主。激切則不免近似於誹謗不敬。所以古時的皇帝聽諫言時,必察其動機,如果出於誹謗之意,那自然罪無可逃;至於僅僅是言論激切,必寬恕之。傅亮之言,不過欲激陛下歸京師,非有他故,願陛下包容之。況且如今人材難得,將帥之才尤難。如傅亮者,今未見有可比者,他日必能為朝廷立大功。氣勁言直,乃關陝風俗之常,不足為怪。」
這麼一說,高宗便消氣了,馬上召見傅亮,賜五品官服,讓他帶兵萬人並充足錢糧,去經營河東。
對於河北、河東的一切事務,李綱頗為在意。上任之初,正逢皇子誕生,李綱率執政入賀,趁機上奏道:「皇子降生,依祖宗先例,應當大赦。陛下登位時,已經大赦天下,而獨獨遺漏河北、河東與勤王之師。兩路為朝廷堅守,如果赦令不及,人將以為朝廷已將其遺棄,何以慰忠臣義士之心?而勤王之師雖不曾用,但在路途上往返奔波半年,帶甲荷戈,披霜冒雪,也甚勞苦,且疾病死亡者不可勝數。如果恩恤不及,日後再有急難,何以使人?」
高宗聽了,猛然醒悟,便採納了這建議。
接著李綱又敦促皇帝下詔,褒慰兩路軍民,正式公布「保全一方即加官」的決定,同時也有詔,令兩路軍民不得無事生非、隨便懷疑和擅殺官員。
李綱也考慮到了兩路在經濟上的困境,命有關部門緊急印刷鈔票送往兩路州郡,又撥款給兩路漕運司買糧供應軍民,調撥部分內地的稅金供兩路行政支出使用。
這些措施,立竿見影!兩路軍民都知道了新天子的恩德,人心振奮,每天遞往朝廷彙報軍情的蠟書不斷,經常有大破金軍的捷報傳來。嘯聚山寨的豪傑,也紛紛應募投軍。金軍留在三鎮地面上的圍城部隊,見勢不妙,不得不紛紛撤圍。
李綱又挑選了可用的武將,沿黃河設立了六處沿河巡察使,各負責一段,作為前線的情報機構。
這時候黃潛善建議:可以令馬忠率領所部兵馬,會合雄州弓箭手李成所招募的五萬人,瞅個空子進入兩河界內,金人必會解所有州郡之圍而圖自保。
對此,李綱卻有不同看法。他說:「這叫做『批亢搗虛』,固然是古之兵法,但我軍士氣太弱,恐不可深入。而且馬忠此人,在靖康初尚肯賣力,后官高志滿,愛惜名聲不肯決戰,屢遭敗績,恐不足以勝任。不如派他協助張所,先就近克服睿、衛、懷三州,而後乘勝北上,則諸郡之圍必解,真定也可收復,河北從此無事矣!」
此時金人留在三州的軍隊,僅有數千人,其餘武裝都是驅使百姓,令其剪髮充作「偽軍」。張所受命招撫之後,已派間諜與之通氣,被脅迫的宋人多願為內應。若官軍出擊,裡應外合,三州可指日而下。
但是黃潛善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高宗經過考慮,同意了,李綱也不願力爭。於是朝廷任命馬忠為河北經制使,張換為副使。張換也是陝西人,為人質樸,有謀而善戰,其才幹遠勝於馬忠。朝廷讓他既為馬忠副手,又負責協助張所。
這是李綱任宰相以來,高宗第一次沒有同意他的意見,其用意為何,不詳,也許是為了在李綱與黃潛善之間搞一下平衡。
內政方面,清理附逆的事情仍在進行。諫官鄧肅曾身陷圍城中,對附逆官員的情況知之甚詳,他上呈了《論偽命臣僚札子》,提到有遺漏的「餘孽」。李綱便命開封留守查詢出姓名來。在追查過程中,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罪官們的供詞,往往涉及到呂好問!
附逆問題,事關現任執政之一,這事情就鬧大了。呂好問是大宋名門之後,曾祖父呂夷簡、祖父呂公著,都是赫赫有名的宰相。起初由李綱推薦他為諫官,其後為侍從。張邦昌僣逆后,拉他做了偽執政,算是落了水。但是,他任偽官后做了一件事,救了他自己。那就是,曾寫蠟書秘密送至大元帥府,敦請趙構趕快即位。因此高宗一上台,首先就投桃報李,提拔他為右丞。
然而,現在秋後算帳的來了。鄧肅在談到他時,因考慮他有功,語氣還頗寬恕。但是侍御史王賓就不那麼客氣了,上疏極言呂好問不忠:「好問在圍城中,二聖被拘押在虜營。他應該以蠟書催元帥府進兵解救,卻反而勸進(勸趙構登極),此乃『懷貳挾奸』,無大臣節操。何況還曾有受偽命的污點,因此不可立於新朝!」
這個參奏,依據的是堂堂正正的原則,無可辯駁。呂好問當初所做的,倒不一定是徹頭徹尾的政治投機,但的確是從務實方面考慮得較多,以為自己這樣做,是押對了一寶。沒有想到,當一切危機過後,人們的評價標準仍是一個不變的原則。這就是民間所說的「出來混都是要還的」是也。
——這可以視為一條戒律。任何以「形勢所迫」為借口的叛賣、墮落行為,遲早都是要還的!
呂好問為此大慚,只能極力求去。不久,高宗就讓他知宣州(今安徽宣城)去了。
諫官鄧肅還有一疏,是彈劾前朝紅人耿南仲的。耿南仲擔任割地使時,險些被拒降的河北軍民抓住,他溜得快,跑到了汪伯彥那裡安身,成了大元帥府里最早的一批人,但此時還是被揪了出來。
在討論他的問題時,高宗心裡明白,恨恨道:「南仲誤國罪,天下共知,朕曾欲持劍擊之,夫復何道!」一揮手,把他打發到嶺南安置去了。
導致北宋滅亡的真正罪魁之一,就落得個如此結局。
這一段,在王賓的堅持下,還對金軍入寇時表現不同的地方官及將領,做了甄別清理。金軍入侵時,官員中有以死固守的,也有賊未至而先逃的,都分別給予褒貶,以明功罪。
高宗也鼓勵言官舉報,一併處置。於是大家又提出了一批,其中有宣撫副使折彥質、陝西制置使錢蓋、防河官員許高、許亢等,都是金軍一來,就嚇得逃奔川峽、湖北和江南等後方去了,簡直不成體統。高宗有旨,對這幾人都做了嚴厲處理。
後來南康軍有奏報說,許高、許亢在流放瓊州吉陽軍(今海南三亞)的途中,過境時密謀造反,當地知軍事李定、通判韓璹在緊急中斬之,現兩名官員待罪,請示處分。
在討論時,大家都說這是「擅殺」。
惟獨李綱力挺兩個小官,說:「靖康時任命高、亢二人守河,派給的兵將甚多,賊還沒到就先跑,以鐵騎五百護送全家直趨江南,沿路劫掠甚於盜賊。朝廷不能正軍法,而一軍壘守官就敢誅之,必健吏也。這可使日後受命御賊者,知道擅自撤退則郡縣之吏亦得誅之,不也能使他們略知有所戒么!是當賞。」高宗同意,命給兩名小官各升一級。
這一段的清理,對力掃投降怕死頹風、高揚愛國氣節,有著巨大作用。許多有血性的臣僚,都很興奮,似乎看到了中興的希望。
當時,原開封知府和留守兩人,因為怕死而被貶官,這兩個職位空缺。京師重地,亟待重整,必須選幹員去任職。李綱就積極推薦宗澤擔任。
宗澤,是浙東人,自從任小官以來,就浩然有氣節,敢作為,「不詭隨於世,以故屢失官」。可想而知,在中國以「陰柔」為主調的官場中,這類剛烈人物,從來就是命途坎坷。
靖康間,宗澤在磁州做知州,正逢康王趙構作為議和使北上路過,宗澤認為金人已大舉進犯河北,形勢難料,極力勸康王留下,不要北上。後來,在趙構開元帥府、登大位的過程中,也出力甚多。這就必然為汪伯彥等同僚所忌之,百般誣陷,以至不能留在元帥府中,被趕到襄陽去當了知府。
李綱到達南京行在時,正巧宗澤來辦事。李綱領與他聊,覺得其言「袞袞可聽,發於忠義,至慷慨流涕」。這印象太難以磨滅了,因此,此次便力薦宗澤。
提起宗澤,高宗是太熟悉不過了,不禁一笑:「宗澤這人,在磁州凡下令,一切聽於崔府君。」
這崔府君,是何許人也?竟能使剛直不阿的宗澤如此畢恭畢敬?
原來,這位大師並不是一個肉體凡胎,而是一尊神,且與高宗關係甚大。
早在南宋時期,無論官史還是私人筆記,都有關於「泥馬渡康王」的傳說,說得神乎其神。這個故事的主角,就是民間神祗崔府君。當年康王趙構在磁州滯留時,宗澤曾經陪康王拜謁過城北的崔府君廟(當地人稱之為「應王祠」)。
這座民間神廟,位於通往邢、洛州的驛道旁。康王前往的那一天,此處「民如山擁」。磁州距金營僅有百里,百姓因擔心康王會取道於此繼續北行,所以聚集在神廟周圍號呼勸諫。
康王進了廟后,卜得一個吉簽。於是廟吏十數人就抬了應王轎輿、抱著廟中神馬,請康王坐轎回館舍休息。當時情況很亂,與康王一道出使的尚書王雲,不知為何包袱里塞了一條金人頭巾,被民眾搜出,疑為金人姦細,竟被當場打死。
康王趙構見民情洶洶,便留了下來,並於次日去了相州。假如沒有這一偶然事件,也許就沒有後來趙構在南京的即位。實際上趙構當時也被嚇得夠戧,但後來南宋官私記載中卻將此事大肆渲染,演繹成了「高宗為王尚書雲迫以使虜,磁人擊斃王雲。高宗欲退,無馬可乘,神人扶馬載之南渡河。」(見程卓《使金錄》)這就是後來「崔府君顯聖」、「泥馬渡康王」傳奇故事的發端。
李綱見高宗提起往事,連忙為宗澤辯解:「古亦有用權術、借神以行其令者,如田單是也。宗澤之所為,恐類於此。京師根本之地,新經戰火,人心未安,如沒有合適的人去鎮撫,不單外寇為患,內變也甚為可慮。令宗澤當此任,方可放心。」
高宗想想,採納了李綱的建議,讓宗澤兼任開封知府及留守,主持京師的軍政。
宗澤這一年,已是六十九歲的白髮老將。當他來到開封府時,金軍還有部分騎兵屯駐於黃河邊上,金鼓之聲,朝夕相聞。城內經過戰亂,城樓破損,兵民雜住,盜賊橫行,人心惶恐不安。老將軍到任后,剿撫兩用,殺了幾名大盜,又收降了一批巨寇,一下就穩定了軍心民心。
他又發動軍民修復城池,屢次出師挫敗敵軍,京師形勢很快好轉。
南宋自誕生到現在,一切都還是在往上走。高宗若有雄才大略,按照李綱的「規模說」去做,今後恢復失土,重振開國時的聲威,並非夢想。但是,高宗這人,在未當皇帝時,還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一旦坐上了龍床,就不免患得患失,只想保住高位,做個偏安皇帝。
對他來說,京師是個惡夢,是個陷阱,是個亡國之都。他從一開始就沒想回去。儘管宗澤在那裡經營得有模有樣,他也還是想逃離黃河遠遠的。建炎元年五月,他下詔,令成都、京兆(今陝西西安)、襄陽、荊南(今湖北江陵)、江寧(今江蘇南京)諸府和鄧州、揚州備足糧草,修治城池,以備巡幸之用。
宗澤認為京師已完全沒問題了,上疏請高宗駕返京城,主持國事,但高宗置若罔聞,只是升了宗澤為京城留守兼開封府尹了事。
這時,金國尚不明大宋目前的情況,派出使者以拜訪「大楚」為名,來到開封。宗澤不由分說,逮了起來,請示朝廷如何處置。高宗命宗澤把金使安置在驛館,先好好招待再說。宗澤則認為,金使純粹是探訪虛實來了,因此上疏抗旨。
高宗接到奏疏,只有苦笑,又親筆寫了個札子,讓宗澤放金使回去,不要生事。黃潛善便藉機攻擊宗澤破壞穩定,想攆走老將軍。但是宗澤這開封府尹,無人可以取代,黃潛善的囊中人物,更沒有一個敢去的,因此一時也無法動搖宗澤的地位。
李剛見高宗不願返回京師,大約知道高宗的心理,就獻計說:「京師未可居,可巡幸南陽,以示天子不棄中原之意。南陽這地方,西通關陝,護衛兵馬隨時可至;東達江淮,可運來糧餉;南至嶺(南)蜀,可取得財貨;北援三都(汴京、洛陽、商丘)、兩河,可與金人爭鋒。天下形勢(地理位置),莫便於此。」
高宗也不說別的,只是派人前去南陽經營籌劃,看上去好象是接受了這一建議。
李綱在六月間,還連上三疏,建議高宗要募兵、買馬、繕軍械、修軍政、擇將帥、置帥府、置要郡,經略天下。
高宗接受了其中大部分建議,令河北、陝西、京師各州縣鄉鎮都募集民工修築城防;各地都招募民兵、增置弓箭手;沿淮、河、江設置帥府十九處,要郡三十九處,總兵力達到九十六萬餘人。另又大造戰車,招募水軍,尋訪將才,招募流賊和失業百姓十萬人建立「新軍」,輪流入衛應天府。
這些建議中,最可稱讚處,是李綱的「取財於東南,募兵於西北」的方略。他提出。以前的勤王軍多已遣散,「行在」附近的軍隊太少,何以御強敵而鎮四方?而招募關陝、京東京西「流賊」,只要經過訓練,不到一年就可成精兵。在要害州郡別置營房,供他們屯駐,輪流入衛,「行在」將因此固若金湯。
這些建議付諸實施后,不久前還虛弱不堪的南宋兵勢,立刻有了復振之勢。
李綱初任宰相時,在大宋管轄的地面上,也不寧靜,前線與後方處處「盜賊」蜂起。我們今天的人,都能客觀評價這些「武裝歹徒」了,無非是活不下去、趁亂而起的無業流民。李綱認為,對付這些盜賊,雖以招安為主,但朝廷若不「耀武」,使其有所懼,則他們必將無所忌憚。務必要討平數處,其餘就都服了。當時,有「劇賊」李昱擾亂山東、杜用起於淮南、李孝忠攪亂襄陽,為害甚大。李綱派將領前去討平,果然,「巨賊」一滅,其餘的各股流賊就都接受招安了。
當時輿論對李綱任宰相的評價是:「才兩月間,威令大振!」
在軍事技術方面,李綱也有貢獻。大金的鐵騎一向威猛異常,宋軍在野戰中很難佔到便宜。李綱對此分析道:「金人專以鐵騎取勝,而中國騎兵少、步兵多,臨戰多致潰散。」
他提出:「步不足以勝騎,騎不足以勝車,此乃至理。所以古人與騎兵戰,多用兵車。衛青所以能深入匈奴,乃以『武剛車』自環,以為屏障。馬燧所以能兵雄朔方,乃製作戰車,行以載兵,止以為陣,遇險則以車抵擋敵方衝鋒。後世有人見房琯曾用戰車失敗,於是不再使用。殊不知抵禦鐵騎,非車不可,關鍵是如何用。」
李綱向高宗描述了他曾經成功使用過的戰車:「臣在靖康間駐軍河陽,曾製作簡易輕捷之車,數人可推,進退旋轉,皆如人意。上載弓弩,又設皮籬以防矢石,下設鐵裙以護人足。車上士卒,長兵器刺人,短兵器攻馬。車兩旁有鐵索,行則布以為陣,止則聯以為營,平原可以馳驅,險阻可以控扼。每車用兵卒二十五人,四人推竿以運車,一人登車以射箭,其餘執兵器在車之兩旁。士卒有所依,則鐵騎無法衝擊。曾製作數百輛,操演月余,士卒皆熟練,適逢臣被罷,而此法不用。」
他的意見是,今日應將戰車製作圖式,頒發給京東京西各軍,讓步兵廣為製造並演練。這個建議,諸將皆以為可用,於是戰車圖式正式頒發了下去,朝廷委派提刑司總管此事。
經過李綱和主戰派官員的努力,建炎元年六、七兩個月,新興南宋的國運猶如今日股市之「牛市」,全線飄紅。按照這個走勢,不出三年,強國可期。
但是,專制政治體制的核心,是個人意志,也就是皇帝本人的價值取向。一個皇朝究竟是奮發有為還是苟且偷安,完全是由皇帝的志趣所決定。
因此,南宋的命運,在短時間的「高開」之後,突然轉為「低走」,其間的變幻之快,足令後代的研究者們瞠目。
李綱的「規模」之說,也從此成了一場令有為之士扼腕痛惜的大夢。
——上天給南宋送來了一位堪比諸葛的良相,卻沒有給它帶來一位志在中興的雄主!
跟皇帝也可以說一聲「拜拜」
李綱與高宗這一對君臣,從建炎元年六月初六起,開始共同操控朝政,一直很默契。高宗對李綱尊敬有加,凡事無不請教,視若老師。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七月中,也沒有太大變化。兩人每日見面所議,有很多都是在探討靖康之敗的原因,以作為將來圖大舉的經驗教訓。
七月某日,在議事時,高宗突然出示了一件絹背心,對諸大臣說:「道君皇帝自燕山密遣使臣,帶來此物,領子中有他親書『便可即位,來救父母』幾字。」
睹物思人,在場大臣無不深深震撼!
李綱與執政們看了背心,都流淚拜奏道:「此乃陛下受命於道君的明證,應藏之太廟,以示後世。道君皇帝遠幸沙漠,寄厚望於陛下如此,臣等敢不竭盡全力措置邊事,以實現陛下的孝思?」
等諸執政退下后,高宗的心情也很難平復,就與李綱就探討起靖康間的得失來。
在高宗印象中,欽宗皇帝在位時,處理政事相當勤奮,所以他很奇怪:「淵聖(指欽宗)批閱奏章,有時終夜不寢,而結果有播遷之禍,這是為何?」
李綱深知問題出在哪裡,於是答道:「淵聖皇帝早年當太子十餘年,美德聞名天下。即大位后,勤勞恭儉,雖古之賢主,也勝於他不多。但他處在國家艱危之時,勤儉有餘而英明不足,不能分辨忠邪。一旦議論紛紛,則為小人所惑,所以最終誤大事。人主之職,只要能知人而善任,近君子而遠小人,雖不親自處理細務,而大功也可成。不然,即使在批閱奏章時每日定量,吃飯由衛士傳餐,亦無益也!」
高宗聽了一振,覺得這「抓大放小」之說甚有道理。
李綱接著分析靖康之敗的緣由:「靖康初,金人犯闋時,中國的應對之策,做對了的有二:一是道君禪位(使金人出師無名,並挽回民心),二是淵聖皇帝固守京城(穩定軍心)。假如其後再做對了一件事,也就是做出正確的決策,中國就可無事。可惜戰與和,兩者皆錯,以至出了大變故。和之失在於,對金人所提出之條件,不能答應的,應堅執不許,但我方一切皆允諾,這是向敵人示弱。一旦不能兌現,金人當然要再次入寇。戰之失則在於,當時勤王之師集於京城四周三十餘萬,臣獻策說,不宜分兵,而應以重兵與金軍對峙,待其無糧,圍而擊之,一舉可破。可惜當時不以為然,將兵權分開,所以姚平仲才得以冒險出擊。而後又因劫寨小敗而不敢再戰,賊退又不肯追擊,遂使金人有輕視中國之心,而中國之勢日弱。臣以為,機會之來,間不容髮,一失機會,悔不可追。願陛下以靖康為鑒,審處而決斷,方可成功!」
高宗還是不大明白:「靖康之初能守,而金人再次來犯,遂不能守,何也?」
李綱當然也想過這問題,早就歸納出了五條,當下逐一道來:
其一是,金人第一次入寇,不知中國虛實,也沒想到要「犯京闋」,只是因為中國失備,被他們鑽了空子,才打到了汴京城下。宗翰兵又失期未至,所以宗望攻城的願望並不強烈。而第二次,金人則是抱定了吞噬中原之心,戰爭目標清晰,這就很不同了。
其二是,第一次金軍至城下,不數日,勤王之兵已至,對金軍構成了很大威脅。而第二次,是城被圍住了,朝廷才髮蠟書募天下兵,事不及矣!
其三是,第一次金人駐紮在城外西北隅,而京城守備的主力——行營的軍隊也駐紮在城外的要害地區防守,京城與四方的音信絡繹不絕,城並沒被圍死。勤王兵一到,「賊」即斂兵不敢出。而第二次,是朝廷為制止金軍駐紮,決開水口,淹沒了城外西北數十里,而對東南方向卻不派一兵,結果讓金軍佔據了東南,把一座城完全包圍住,城中音信不通於外,勤王兵也進不了城。這是自己把自己給困死了。
其四是,第一次被圍,正逢欽宗剛即位,人心振奮;將士們看到了新的希望,所以肯用命。第二次是欽宗執政了一段時間之後,賞罰失當,人心背離,戰鬥力隨之大減。
其五是,第一次圍城時,城內防守措置有序,號令嚴明,晝夜檢查,毫不鬆懈。而第二次在關鍵崗位上無人負責,「賊」至,造橋渡濠,竟然聽之任之。結果金兵數十人登城,城上將士即潰,基本等於沒有防守。
對汴京兩次被圍不同後果的緣由,李綱已經分析得很透了,除了一些具體的因素之外,從總的戰略、策略上分析,的確就是如此,即便後世的人也沒有什麼更多的文章可做。當時以及南宋後來的有識之士,也都看得很清楚——「李綱在,汴京在;李綱去,汴京失」,因果分明,鐵案如山。所以,在李綱身後,對他的評價一度達到很高的程度。
但是,負面的評價也一直都有,其中比較令人難以接受的,是說他「術疏機淺」,指責他不該堅執徽、欽二帝死守汴京,導致二帝被俘,北宋滅亡。把亡國罪魁的大帽子,從二帝頭上摘下來,扣在了李綱頭上。這個說法至今也還有人在重複,實在是荒謬之極。
李綱的上述分析,高宗給予首肯,他命李綱把第一次圍城時的措置寫成札子,留中研究。
君臣倆到現在,還看不出有什麼嫌隙。從當年七月中旬的有關記載看,導致李綱後來罷相的導火索,起與李綱與黃潛善、汪伯彥之輩的理念與權力衝突。
一般來說,中國這麼大,外部力量一時是欺負不垮的;事情搞不好,往往是出於內爭。在皇權體制下,科學、客觀、實事求是的理念不可能長久佔上風,最終決定是非、勝負、寵辱的,說到底就是權術。
仁人志士們,再怎麼嘆息也沒有用!
最初產生爭議的,是關於李綱提議的「買馬」一事。李綱曾建議:「金人專以鐵騎取勝,而吾以步軍對陣,容易潰散。今行在之馬不滿五千,其中可披甲上陣者無幾。為權宜之計,非在民間購買不可。請先下令,下級將校不許乘馬;然後令州內之官民有馬者,按等級給價取之。不得將馬隱寄在權貴家中不報,也不準借買馬騷擾民間。則數萬匹馬,還是可以搜羅到的。買馬之資,國家無力出,須勸募民間出財以助,有捐資多者,可授給官職以作為補償。」
這個建議是強軍之策,高宗自然同意,有詔讓三省按步驟施行。
詔書按照李綱的建議,明確規定:「文臣允許養馬一匹,其餘官吏士民有馬者,一併交給官府,各地長官負責查清馬的數目、等級,以錢償付。限半月查清,有隱匿者,以違制論。」同時還規定,國家鼓勵從軍,白身平民從軍,被服用具由國家全給。良家子弟自帶弓馬從軍,國家每月發給錢米。官吏、寺觀、民戶願以私財助國者,按財物多少推恩。
這些措施剛一實行,就有諫議大夫宋齊愈跳出來,上疏彈劾李綱說:「民財不可盡括,西北之馬不可得,東南之馬又不可用。至於兵數,每郡增二千,歲用千萬緡,費將安出?」
這種說法,如果不看背景,似乎很有道理。可是,在南宋百廢待興、尤其需要加強防務以立國的背景下,這種貌似公允的調子,其隱含的意義,就不止是對一兩項政策的否定了。
高宗居然也就聽信了這種說法,讓三省不要再推行原來的買馬政策了,每州買百匹即可。東南不產軍馬,因此免於施行。此外勸民出資的政策,也一律停止。高宗解釋說,更改政策是由於「恐致騷擾」。
李綱的權威,第一次受到挑戰。
可巧這個宋齊愈,在這時自己出了問題——有人彈劾他在圍城期間有立場問題。
宋齊愈,字文淵,號遲翁,籍貫及生年均不祥。宣和中為太學官,當時徽宗召見,命作梅詞,要求必須是前人所未道之語。宋也算個很有才氣的詞人了,立刻寫了一首《眼兒媚詞》,內有「霏霏疏影轉征鴻,人語暗香中。小橋斜渡,西亭深院,水月朦朧」之語,清新可讀,徽宗見了,不由連連叫好。
在欽宗朝時,他為右司員外郎。戰亂后從圍城中跑出,來到行在,自報在靖康年末請了病假,因而沒參與偽楚之事。后高宗授予他諫議大夫。
現在,有臣僚揭發:他是立張邦昌為「皇帝」的首倡者,且證據確鑿。李綱與執政將這個檢舉奏疏呈了上去,高宗震怒,命交給御史台審問。審問結果,其罪行無誤,宋齊愈自己也服罪。
當時,為他說情的人頗多,但是高宗卻不能釋懷:「齊愈奸佞悖逆如此,豈可不正典刑!假使邦昌事成,置朕何地?」
皇帝發了火,於是大家再不敢言。這位政治不過關的才子,最終被推出西門斬首(一說腰斬),罪行張榜於街巷。
宋齊愈在甄別運動中被揪出,純屬咎由自取。但是由於李綱是「議偽命」的倡導者,所以宋的被殺,有人就把賬算在了李綱頭上,在稍後引發了一場政潮。
與此同時,還有御史台審結的陳沖、余大均、洪芻、王及之等案也一併報高宗處理。這些人,都是在圍城中誘惑宮女為妾,或把犒勞金軍的金銀佔為己有的罪臣。高宗在公文上批道:「此何等時,乃敢如此!」憤怒之情,溢於言表。
起初,這四人也有可能掉腦袋,眾人連忙解救,高宗鬆動了一步,批示:罪重者流放登州(今山東牟平)沙門島,永不放回,其餘的編管嶺南。
此外,龍德宮華國夫人李春燕也被逮,由京城留守司等衙門會審。查實張邦昌在結束「皇帝」生涯回府時,李春燕送他出禁中,告別時的談話,涉及到高宗當藩王時的隱私,按律為「指斥乘輿」,也就是罵皇帝。
還有張邦昌當時住在福寧殿,李春燕曾讓自己的養女——宮女陳氏為張邦昌侍寢。後來張邦昌很中意這位小娘子,就用姐姐的一個丫環將陳氏替換出來,收在了府中。這個問題,就更嚴重了,是他狗膽包天睡了皇帝的女人。
事情一審出來,高宗又震怒了:「邦昌竟敢住宮禁寢殿,私奸宮人,可見其何等猖狂!」
——叛國的事情不惱,睡了個小保姆卻要大光其火。上級有時候對事物的判斷,常常讓下級摸不著頭腦。
李綱並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對這一系列罪臣,在處理的時候要置他們於死地。就連對宋齊愈,他也曾以大赦為名力救,儘管他知道宋與黃潛善私交甚好。這次對張邦昌也是一樣,李綱提醒高宗道:「邦昌既敢僭竊位號,陛下已特恩寬宥,此乃細故(小事)耳,似不須加罪。」
然而高宗不這麼看,賣國不要緊,侮辱了皇家的面子,才是大事!他大筆一揮,賜張邦昌自裁!之後,就派了殿中侍御史馬伸,急赴潭州監督執行。
張邦昌欠大宋皇朝的一切,就此全部償清。據說,他臨死時曾大呼冤枉,後世也有人為他鳴不平。不過,他的所謂「冤或不冤」的問題,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難道賣國還有什麼苦衷么?
宋齊愈跳出來阻撓李綱的備戰計劃,他命不好,自己找了死。但是,朝中對李綱的攻擊並未停止。
黃潛善營壘里,又蹦出一個河北轉運使張益謙來,指責張所的河北招撫司擾民。他說:「自從招撫司設立以來,盜賊越招越多,白晝殺人,不如罷之,將此事交給地方帥臣去辦。」
李綱十分憤怒,對高宗說:「張所目前仍留在京師招集將佐,尚未及行,益謙何以知其擾民?朝廷以河北民無所歸,聚而為盜,所以才實施招撫,要借其力而用之,豈因置招撫司而有盜賊乎?今京東、京西群盜橫行,攻掠郡縣,又豈是招撫司之過?目前局勢艱危,朝廷欲有所振作,張益謙一個小臣,卻以非理阻止,此必有主使者。不懲之,無以戒妄議!」
但是高宗多少受了張益謙的影響,下旨招撫司:一旦就緒,馬上渡河,不得抽調京城守兵,一切裝備由朝廷供給。招撫來的河北兵民,要嚴加管束。同時又讓張益謙做個詳細的報告呈上來。
黃伯彥把持的樞密院,繞開尚書省,將張益謙的申訴狀直接呈遞皇上,取了旨,痛批了一頓招撫司,并行文北京各州縣。文件下發數日之後,才跟尚書省打了個招呼。
李綱見了這個,氣暈了,立刻拿了這份文件,與汪伯彥等在廷上展開了一場激辯。
先前高宗對招撫司的告誡,尚書省已有公文發下,傳達了聖上意旨。現在這個樞密院公文,內容與尚書省的不同,你叫下邊聽誰的?
李綱奏道:「張益謙所奏都是細故,且有待考察,尚書省得旨后已發文,而樞密院又另外取旨痛批之,此何理也?不過欲與張益謙互為呼應,以細故害大計、壓制張所罷了!朝廷委派張所招撫,措置剛剛就緒,即將成功,卻遭打壓如此。州縣知道朝廷有不同意見,如何還肯努力?棄事功於垂成,真可惜也!臣不知:朝廷對於張所,是欲其成呢,還是欲其敗?欲其成,則不當打壓之如此,欲其敗,則不如罷去算了,不要這樣挾私害公了!打壓一張所,又何所難?但是誤了國家大計,使河北兵民、州縣盡為金人所得,中原不能保,何人能負其責?靖康間,就因朝廷意見不同,遂致大禍,今日豈可復蹈前車之轍耶?」
這一番痛斥,酣暢淋漓,且不管你什麼君主尊嚴、大臣體面,把「潛規則」撕破了說話。直說得汪伯彥臉上紅白不定,無言可對,只得咬定不知道尚書省已有公文發下。
高宗當然也無話,只得讓樞密院改正,還是以尚書省的公文為準。
對張所問題的處理,可以說是李綱在朝中與黃、汪第一次公開爆發衝突,此前他與兩位執政起碼還保持著表面上的和諧,所有朝中大事,都是經過商量才報呈高宗的。黃、汪這次的背後搗鬼,換了別人,也許會忍讓一下就過去,或者也報以陰柔之術,但李綱行事向來不願委瑣,所有意見都是直通通地說出來。
這些話,高宗聽了會是如何感想?李綱全不予考慮。承平時期,玩玩權術貓膩尚可以理解,國家危殆如此,還在把國事當兒戲,翻三覆四,是不是不想要這個國家了?
李綱想的是:事情就這麼明明白白,我也就把話說得明白。若不相信的話,金國的大軍立刻就能讓我們大家都相信。
這種直率,導致他與高宗的關係驟然變得緊張。
建炎元年的七月十二、十三日前後,李綱聽到朝臣們有議論,說高宗還是想巡幸東南,一點兒回駕汴京的意思也沒有。對此,李綱頗感震驚。如果高宗要向東南移動是實,那麼就不僅僅關乎李綱個人的命運了,而是將直接影響到宋、金今後的關係,影響到南宋今後立國的格局和命運。
皇帝往東南走,南宋就將永遠是個偏安的小朝廷;皇帝若能返京,金人退出大宋全境則是指日可待的事!
兩種前途命運,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李綱平復了一下心情,決心當面說服高宗不要走。
七月十四日,李綱上朝,很從容地奏道:「近來朝廷外則經營兩河,內則修治政事,都已逐漸就緒。惟獨陛下將巡幸何處尚未定,中外人心不安。中原者,乃天下形勢根本,一離中原,則人心搖、形勢傾矣!假使今冬無虞,陛下還闋,天下之勢遂定。而今外界議論紛紜,都說陛下將巡幸東南。果真如所言,臣恐中原非復我所有,還闋無期,而天下之勢遂傾,難復振矣!」
高宗沒想到,李綱會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當場鬧了個大紅臉,連忙解釋說:「只是想送元裕太后(即張邦昌找尋到的廢后孟氏)、六宮往東南而已。朕當與卿等獨留中原,訓練將士,增兵聚馬。如此,都城可守,雖金賊亦可滅!」
皇帝如此信誓旦旦,李綱便沒話說,連忙拜了兩拜,贊道:「陛下英明如此,雖漢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不過如此也!」接著又道:「高祖、光武、太宗皆親自帶兵,披甲胄,冒矢石,天下於馬上得之。今日當然不須如此,但陛下車駕不離中原,則將士奮勇,金賊不敢窺伺。經營兩河,雖稍勞苦,而後享安逸。倘若取一時目前之安,後患怎生了得!只是中外臣民未知陛下意圖,還請公開告諭之。」
李綱的立論,無懈可擊,逼得高宗只好答應,向天下臣民表態。有關詔書很快公布在汴京和南京,讀過的人無不感泣。
李綱也令有關部門安排元裕太后及六宮去東南的事宜,準備好護衛士卒、糧草和舟船等。
七月十七日,高宗又有旨,表示接受李綱的建議,今冬巡幸南陽,讓觀文殿學士范致虛去知鄧州(今屬河南),負責修理城池、宮殿。又安排了糧草儲備事宜,似乎是萬事具備的樣子。
隨後,高宗又任命黃潛善之兄、戶部侍郎黃潛厚為巡幸提舉。此後,皇帝巡幸南陽的準備工作也就加緊開展起來。
如果事情就此發展下去,高宗立足南陽,作為恢復中原的前進基地,倒也可能有一番大作為,即使比不上漢光武,其歷史地位怕也要超過那位兵敗后坐了驢車逃跑的宋太宗。
可是,皇帝自有皇帝的價值觀念。誰也想不到,七月下半月時,高宗忽然下了一道手詔,說要巡幸東南,以避夷狄,令三省和樞密院共同寫一個準備方案上來。
這可真是晴天霹靂!連皇帝也可以說話不算數。
誰不知道東南好?但是現在不是去享受的時候,而是得先想法保住殘存的江山再說。
可是皇帝不是這樣想。他想的也許是:反正雞一時還死不光,就先放開手殺雞取卵吧!做人、特別是做了皇帝,不圖快活圖什麼呢?所謂的「為民」、「保國」等等,不就是一些千年的套話么?
——孺子不可教,竟至於此!李綱也狠了心,斷然扣下了手詔不發,寫了札子,極言不可去東南。
他說:「自古中興之主,起於西北,則足以據中原而佔有東南,漢光武、唐肅宗是也。起於東南,則不足以復中原而佔有西北,晉元帝是也。因為天下的精兵健馬,皆出於西北,一失西北,兵馬無所取之。且金人將乘機擾我陝西,盜賊蜂起,朝廷號令不行,精兵健馬全都白白留給了金賊。加之道路梗塞,人心驚潰,陛下雖欲還闋而不可得,更何況治兵取勝、迎還二聖哉!惟有南陽,漢光武據以中興之地,山高城堅,四通八達,可暫時駐蹕。待度過冬春,兩河措置就緒,即可還汴京。此為最佳之策!」
高宗看了札子,無話,派人從李綱那裡取回了巡幸東南的手詔,叫李綱與執政再商量一下。
高宗為什麼會忽然變卦,這成了一個千古謎案!
他的變卦,是南宋初期戰略取向的一個重大轉折。其後,「恢復大業」雖經幾代人努力,終成泡影,僅僅為南宋的豪放詞人提供了無盡的抒情素材而已。
後人多半把高宗的變卦,說成是李綱的恢復計劃中「迎還二聖」的字樣刺激了他。為了避免二聖歸來后他自身地位的尷尬,所以最終選擇了對金妥協。但我以為,這個問題,在此刻尚不成為一個問題。有關的史料記載上,沒有任何一個疑點,說明這時的高宗已很忌諱「迎還二聖」了。
而且,如果高宗真的使南宋強大到能夠「迎還二聖」,那麼他作為中興之主,在全國軍民的心目中必定威望空前。兩位喪權辱國的戰俘皇帝即便歸來,也不具備重新登台的民意基礎。徽宗誤國,自身早就無意於皇位;欽宗失國,大宋人無不耿耿於懷。這兩人有什麼資本能威脅到打敗了金人的高宗?
所以,這期間高宗在發出了巡幸南陽的公告之後,又不顧信譽公然變卦,顯然是價值觀起了決定作用——他根本就不想做一個雄才大略之主。在東南繁華之地,當個半壁山河的皇帝不是也很舒服么?
當然,也不排除高宗在十幾天內的大轉彎,是由於受了黃潛善、汪伯彥之流的鼓動。這一類人的觀念,不問可知——現成的福不享,幹嘛要去親冒矢石、衝鋒陷陣呢?
天下者,皇帝的天下。這個當了皇帝的人,就要享受人間至福,就是要過一天算一天,當時的人有什麼辦法能制止得住呢?
中國的歷史,就是由無數這樣的遺憾所寫成。
第二天,李綱抱著盡最後一搏的決心,又寫了一札,援引楚漢滎陽、成皋之戰,曹操、袁紹官渡之戰以弱勝強的例子,縱論天下形勢。又與執政議政於御前,李綱說:「今乘舟順流而到東南,固然安便,但一離中原,勢難復還。中原安,則東南安;失中原,東南豈能無事?一失機會,形勢削弱,將士離心,變故將不測,且後事艱難。欲保一隅,恐亦非易!陛下既已下詔獨留中原,人心悅服,奈何墨跡未乾,失大信於天下?」
李綱的這些擔心,到後來都一一被驗證。後來南宋果然有「后艱」,在「難保一隅」的戰戰兢兢中被擠壓了一百多年。
高宗被李綱說得汗顏,只得同意還是巡幸南陽,令李綱負責籌備出行事宜,一至初冬,便擇日起程。
但是此後的幾天內,黃、汪之流不甘心他們的「大計」被李綱所阻撓,私底下仍然鼓動高宗巡幸東南,外間對此也有不少傳聞。有友人對李綱說:「士大夫議論洶洶,都說有人提出密議,東幸已決,去南陽不過是應付你。何不從其意算了,不然,事情將不測!」
這是一句委婉的警告,意為李綱若堅持下去,很可能在政治舞台上失勢。
李綱並不以為意,他答道:「天下大計,在此一舉。國之安危存亡,於此為分水嶺。皇上雖有成命,也可改易,我當以去留(不惜以辭職)爭之!怎可為保身計,而受天下之責?」
從這以後,高宗雖然不再提巡幸東南的事了,但是對李綱先前所做的決定,往往做出否定或者修改,明顯地看出對李綱已有所不滿。
比如,高宗指責買馬擾民、指責改制新軍「有害軍政」等,都是在這時提出來的。
黃潛善為打擊李綱,乾脆從人事方面下手,以李綱的姻親、江寧知府翁彥國做靶子,意圖掀起倒李綱的風潮。高宗聽信了讒言,批出旨來,說翁彥國在修復江寧城池時花費太多,騷擾東南。
對此,李綱上奏解釋了情況。
派翁彥國去江寧任知府,負責修城,還是在李綱赴行在之前就下的任命,與李綱無關。翁到位后,朝廷批給十萬貫錢做經費,翁彥國後來上了個札子說不夠,於是高宗就有「騷擾東南」的話批出來。李綱爭辯說:「前十幾年,賜給大臣一座宅子,尚須費錢百萬。今日令修城,十萬貫豈不是太少?」
高宗聽了這個解釋,先是增批了四十萬貫作為補充,而後過了不久,忽然又有旨下來,仍說翁彥國「修城騷擾」,要求嚴厲處分。恰好在同一日,江寧府有公文上來,說翁彥國病死了。高宗便說:「彥國已死,不須處分了。」但仍下令免去翁的職務待遇,又降旨「撫慰東南」。
皇帝的這些姿態,滿朝的人都能看出來:李綱不大靈了!
李綱當然看得更清楚,以前奏事或者擬的公文,很快就能批出,現在則多不批出。李綱知道,黃、汪等人沒少進讒言,且「其入已深」。他也不想裝傻,一日,在朝議過後留下,對高宗說:「近日屢次勞煩聖心,下令改正已行事務,臣已逐一辯明,幸蒙諒解。又所擬各項事務文本,多未批出。乃是因臣特立獨行,又蒙陛下特殊恩遇,嫉妒者多,必有暗中離間者。」
高宗不承認有小人告狀,只是敷衍說:「無此,所批改正事務,只是朕偶爾想到。其餘未批奏章正在細讀,並非不批。」
君臣倆以往的默契,到此已蕩然無存,雖然尚未決裂,但雙方已是勉強在維持關係了。
到八月五日,形勢明朗化,高宗的傾向公開了。有旨升李綱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而提拔黃潛善為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這樣一來,從過去的僅李綱一相,變成了李綱與黃潛善「兩相同朝」的局面,反對李綱的勢力大大增強。
黃、汪一夥欣喜若狂,彈冠相慶。六月初以來,他們與李綱搏弈近兩個月,心計用盡,戰戰兢兢,如今大功告成,接下來就要放手一搏,非要搞垮李綱這個不合時宜的老頑固不可。
按中國官場的潛規則,整人要從對手的下屬整起,否定人要從否定其主張做起。「兩相」的任命一下來,黃潛善立刻開始破壞李綱的兩河戰略。先打壓張所不成,馬上又開始算計傅亮。
管他什麼戰與和?整人不講道理,就講如何把你的人整下去!
李綱知道他這招毒辣。黃潛善這是把國防大計與人事關係攪到一起了,讓你撇不清、道不明。如果李綱聽之任之,則恢復中原之策勢必胎死腹中;如果李綱出面解救傅亮,則恰好被黃潛善說成是拉幫結黨。
但李綱就是不聽這個邪。國家命運高於天,為保住河北河東大好局面,豁出來辭職,也要爭!
忠直之人,一般都是偏向虎山行的人。他在事後回憶道:當時「雖知墮潛善策中,蓋勢不得不然也」。
李綱實在是痛惜兩河的局面就要被這幫小人斷送掉!
當時,張所與傅亮分別負責在河北、河東招兵買馬,工作做得有聲有色,極大牽制了金軍的力量。特別是在河北,張所攜帶千餘份空名告身(委任狀),攜三千兵卒前往河北,一時間義兵雲集,「應募者十七萬人」。義軍「八字軍」王彥等人紛紛投效旗下,岳飛也來向張所報到,被任為中軍統領。
張所曾問岳飛:「你一人能敵幾個敵人?」
岳飛答道:「勇不足恃,用兵專以計謀取勝!」
張所很驚訝:「看來你並非粗人!」於是對岳飛甚為器重。岳飛的軍事天才也從此得以施展,最終成長為南宋赫赫有名的抗金將領。
傅亮這一邊,勢頭也很好。先前傅亮見河東經制司下屬兵員才萬人,且多為烏合之眾,其中還有一些招安來的盜賊。這樣的武力,一過黃河大概就要被金軍吃掉。於是上奏,要求先去陝西招募正規的西兵、民間弓箭手和將家子弟,估計可招到二萬人。然後再聯繫河東各個山寨豪傑,伺機策反已失陷的州縣,待時機成熟即渡河作戰,收復沿河一帶后,再伺機深入,逐步收復澤、潞兩州和太原。
得到高宗批准后,傅亮便雄心勃勃地上了路。可是走了才十餘日,樞密院忽然取旨,命宗澤在汴京節制傅亮,讓傅亮即日渡河,深入金軍腹地。
傅亮在途中得旨,知道這是朝中小人要置他於死地——帶領一萬名剛收容來的地痞流氓,渡河去幹什麼?不是送死么?
他上疏申辯說:「此令與以前指令不同,何也?即令我即日渡河,也無不可。但河彼岸皆金人地面,我司措置全未就緒,過河后,何地可為家?何處可以得糧?烏合之眾假若為金人所潰敗,何處可以得兵?亮死不足惜,只怕是有誤國事!」
李綱跟著也有奏章上呈,質問這馬上渡河的昏招:「河東今日之勢不同河北,河北所失,不過數州,其餘皆自願為朝廷所守。王師(宋軍)渡河,猶有駐紮和得糧之處。河東州縣則大半淪陷,今經制司人馬不齊,猝然驅之渡河,遂為孤軍。倘若全軍覆沒,不知朝廷更從何處再覓將佐士卒,來全面經略河北?古人將帥在外,不由中央駕御。請仍照前議,任由將帥發揮才智,假如曠日持久而無功,則朝廷可以法治之,何必驅之如此之急?」
黃潛善、汪伯彥現在已不怕李綱了,毫不讓步,瞪著眼睛說瞎話:「不令他們急渡河,則將失機會。傅亮只是想逗留不進而已!」
李綱爭辯道:「兵事怎能坐在堂上遙想猜度?且目下也未見有甚麼機會。委任了將帥,就讓他們擇有利時機而動即可。今不顧其措置未齊,而驅之渡河,正是為賊之餌食,哪有什麼好處?」
高宗見黃、汪之流固執己見,也很猶豫,數日之間徘徊不定。
幾天過去,見皇帝沒動靜,李綱又極言力爭:「潛善、伯彥先是極力打壓張所,幸賴陛下明察,使其不得逞。經營兩河,乃臣所建議,而張所、傅亮又為臣所舉薦。打壓二人,就是要讓我李綱丟面子,令我不安於職。我素以靖康間大臣不和之事為教訓,凡事都與潛善、伯彥商議而後行,不想二人卻有心計如此。我以為,傅亮這人明白事理,願陛下耐心觀察,則情狀自見。」
高宗眼睛望著天棚,憋了一會兒,說:「朕今晚批吧!其餘都不變,只是讓經制司改設在陝府。」
高宗說完,其餘人都沒話了。黃潛善則要求獨自留下來,要與皇帝對話。
這個徵兆不好。果然第二天,聖意一批出來,是說:「傅亮兵少,不可渡河,可以罷經制司,令傅亮本人赴行在報道。」
不用問,這是黃潛善操縱皇帝又一次成功!
李綱知道:這世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漢水這次真的就西北流了!大宋之明日,將永無朗照!不知他此刻心情是如何地絕望,但他決定不憤怒、不哀戚,只把要說的說了、要做的做了,無愧於己心、無愧於後世,也就行了。
天要傾,地要陷,就算做了一個屈原大夫,又能如何呢?
他把皇帝的御批壓下沒發,上奏道:「臣昨日論傅亮事,已經蒙陛下宣諭:傅亮職務不動。剛才收到御批,卻還是罷了傅亮的經制使。不知聖意是何意?」
高宗淡然道:「傅亮兵少,不可渡河,不如就這樣吧。」
李綱寸步不讓:「臣昨日爭不可立即過河,今日就因臣爭論之故,將傅亮與經制司一併罷之,此必潛善等以私害公,暗中惑亂聖聽,欲迫使臣去職。臣蒙聖恩,只知一意為國家,凡可以持危扶顛者,知無不為。以傅亮經營河東,乃今日所為之大事,潛善等欲破壞之。此若可罷休,其他還有何事可為?」
他直截了當表明:請皇上收回成命,否則,他這宰相也幹不了啦!
這是李綱第一次明確地提出辭職意向。
高宗卻沒把問題看得太嚴重,說:「像傅亮這樣的人才,難道如今很難得么?」
李綱說:「臣曾與傅亮款語(詳聊),觀其謀略,真可以為大將。詢問士大夫,亦以為然。讓他做了經制使,姑且試之,假以歲月,必有可觀。而今未曾使用,遂罷之,則不可!古之用將,恐不如此。昔日漢高祖怎知韓信?只因蕭何薦之,遂為大將。蕭何所以知道韓信,亦因屢與之語。如今人才難得,而將帥之才尤為難,偶得一二,諸事未成,遂以寸紙罷之。待將帥之輕如此,誰不寒心?且潛善之流,意不在亮,乃以此排擠臣。陛下若不察,臣又怎敢安於職守?怕是終無助於陛下中興之功!」
這下子,又說得高宗無語。
古之君相,有各種不同的組合模式,有的如主僕,有的如父子,有的如兄弟。還有的就是李綱與高宗這種,酷似嚴師與學生的關係。
高宗想不聽老師的話,但道理上又講不過老師,於是就玩花樣,能哄就哄過去。
李綱見高宗態度還是不明朗,就從袖中拿出御批,說道:「聖意如一定要罷傅亮,請降旨,可令潛善辦理此事,臣請乞骸骨歸田裡(請求退休)。臣並非敢於輕易離職,望陛下深思:假使傅亮不罷,臣哪敢決意要走?」說罷,上前幾步,再拜於龍椅之前。
高宗趕忙安慰說:「不須如此!」
可是等李綱退下之後,馬上就聽到消息說,罷免傅亮的聖旨已正式頒下。於是李綱想也不想,寫了個札子求去,也不赴都堂辦公了。高宗聞訊,派了御葯官去宣李綱,「押解」著他到都堂辦事,但是剛一到都堂,李綱轉身又回了寓所。
他在寓所中,接著又寫了第二道札子,請求辭官。高宗很快把兩個札子都批出來了,就是不允。
君臣倆,就這麼僵住了!
翌日,高宗又派御葯官「押解」著李綱,來到後殿起居室奏事。眾宰執奏事完畢,高宗命李綱留下來,對他說:「卿所爭事小,何必非要去職?」
李綱說:「人主之職,在用一相;宰相之職,在薦人才。今人才以將帥為急,恐不可謂之小事。倘若陛下以為小,臣即便以去職相爭!」
想到此,李綱不禁一陣心酸。他一是恨:君臣之間,為何對戰略問題認識差距如此之大;二是恨:好端端的抗金大局,竟被一二個不入流的佞臣幾句話就給顛覆了!他想,皇上把他留下,也就是要給他一個緩和的餘地。如果自己退讓一下,無非就是撤掉了一個河東經制司,其他的事,還可以徐圖。
但他不這樣想。他認為:抗金大計是一個整體性的「規模」,環環相扣,先後有序。把河北、河東經營好,豎起人民戰爭的屏障,是保住現有國土、以圖反攻的第一步。這開初的一步,都走得這樣難,還何論其他?
黃潛善、汪伯彥之流,在「二帝」時期,不過是些微末角色,因緣際會,從州官一步成了皇帝的寵臣,他們不可能有經邦濟國的頭腦與胸襟。他們的從政理念,無非就是攀附與整人。巴結上司、打擊同僚,培植親信——這三件事,是他們從政活動的全部內容。就是這樣的一夥無知小人,居然能屢屢影響國家的大政方針,那麼這個國,還能有什麼希望?抗金大業千頭萬緒,即便沒有掣肘尚且費力,誰還能禁得起他們事事死打爛纏?
聖人說得對:「道不同,不相為謀。」李綱的退隱之心,已是斬釘截鐵!
想到此,他來到龍椅前跪下,索性說出了掏心窩的話:
「臣蒙陛下眷顧,龍飛之初,首命為相。而潛善、伯彥自以為有攀附之功,窺伺相位,自不待言。而陛下卻虛位以召臣(留著空位子給我),兩人必對臣切齒痛恨,嫉妒無所不至。臣曾建議,議偽命、料理兩河、巡幸勿離中原等,此二人偏要處處與臣不同。黃潛善尚未為相時,之所以進讒言指摘臣,不過欲為相而已。今既已為相,仍打壓不止,不過欲逼迫臣去職而已!
「臣生性直,卻立於群枉之中,惟有賴陛下明察。如傅亮之事,明白無可疑者(他究竟有什麼錯),陛下若不察,臣豈敢再任宰相?臣以世俗之事做比喻,今有人患病,眾醫不能治,而請來草澤之醫。待草醫開好藥方,眾醫皆阻攔,使之不得用藥。草醫只能辭別,豈敢負醫療之責?又如大廈之將傾,請來良匠修理之,必換棟樑,而以木柱暫做支撐。眾工匠卻百般詆毀,主人不察,既不許換棟樑,又將木柱全部撤去,則良匠亦只得告去。何也?倒塌之責,不能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