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2
審訊開始,牛頭不對馬嘴。老於頭天生是個老實人,老實得有點木訥。天冷,他淌著鼻涕,問他一句,他卑微地一點頭。問他三代,他都能說清楚。問他變天賬,他答不上來。問他想不想,他沉默。
我們吆五喝六,老於頭就是不說什麼。
審了一天,沒結果。晚上我和小迷糊值班,在隊部看守他。夜長無眠,我倆就接著消遣老於頭。小迷糊在學校中是活躍人物。跟,冷不丁出狠手,一皮帶能打得對方暈頭轉向。他的酷,給我印象很深。事也早就停止了,我們已經金盆洗手了好長時間,這回有了個行使拷問權的機會,倆人都很興奮。小迷糊語言尖刻,拿出一套審訊邏輯,幾句話,把老於頭逼到了死角。給我的印象是,變天賬,有,但打死我也不說。
老於頭的態度激怒了我,我一把奪過小迷糊手上的軍用皮帶,喝問:「說不說?」
老於頭沉默。
「不說?」我突然湧起了嗜血的衝動,虐待「戰俘」的快感在瞬間重返體內。
說時遲,那時快,我猛然掄圓了皮帶,照老於的魚尾紋老臉就是一下子。
老於短暫而尖銳地呻吟了一聲,兩手捂住眼睛,痛苦而壓抑地蹲了下去。
小迷糊對我的爆發很感意外,他走過去,喝令老於站起來,手放下。他看了看老於的傷勢,說:「媽的,自個兒去洗洗!」
傷處被打了一個凹坑,血從老於左眼的眉骨處汩汩地流出來。老人走到水缸邊,手顫顫地舀了涼水,洗了。小迷糊撕了一張審訊記錄紙,給了老於:「把傷口摁上!」
老於按住傷口,又站直,不敢亂動。
小迷糊說:「你蹲那兒反省吧!」回頭跟我說:「走,到院子里抽棵煙。」
出了審訊室,小迷糊說:「怎麼下這麼狠的手?」
「老東西,頑固!」
「這不像在學校,你還是小心點兒。我剛才看,打得再往下一點,老於的眼睛就夠嗆。」
我想想,也后怕,就說:「算了,不打了。」
回到室內,我們對老於說:「你睡吧,可別想跑,想跑打死你!」
老於哈了哈腰,有很感激的意思,動作不靈便地爬上了只有一張破席子的涼炕,狗那樣蜷縮著,睡了。
這件事情,梗塞在我心裡30多年,今天是第一次說出來。我的親朋好友,都不會想到我年輕時曾有過這樣的劣跡。在幾年後,我陸陸續續讀了一些文學名著,人文主義的泉水漸漸流淌到我的心田。我終於悟到,那天晚上打老於頭,是我一生中最不可原諒的一個恥辱。從此,它就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多少年了,我都不敢把它說出來。
如今我已是老於頭當年的那個歲數了,設身處地的想想,如果一個16歲少年這樣野蠻地對待我,這樣踐踏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那我肯定是無法忍受。其結果,不是這個小兔崽子毀滅,就是我毀滅。
但是老於頭卻是默默地忍受了,在那個年代,他沒有抗議的權利。第二天上午,他的兒子、回鄉於勝軍來給他送飯。猛地看見老父親左眼上的淤青和傷痕,小於內心顯然是極度震驚。他悄悄掃了我和小迷糊一眼,跨上一步,想細看傷口。
老於頭在兒子面前還是有威嚴的,只低低說了一句:「把飯撂那兒,回家去吧!」
於勝軍完全明白了,喊了一聲:「爹!」
老於頭又喝道:「回去!」
於勝軍眼睛里淚花直轉,但又不敢讓它流出來,怕我們說他為老爹叫屈,只得忍著,說了一句:「爹,你趁熱吃啊。」說罷,一扭頭跑了。
於勝軍曾經是吉林市一中的學生,比我們大。年初,念到高二就輟學回家勞動了。在生產隊里,算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人。他送飯走後,我把從他家抄來的書籍拿出來看。他家的書,都是些沒什麼價值的東西,高中課本、農業技術、曆書,還有一本翻爛了的《新華字典》。我拿起一本過去的高中課本慢慢地翻著,忽然書里掉出來一張紙,落在了地上。
是變天賬?
我趕忙撿起來看,原來是用鋼筆寫的一首新詩。我隨意看了一眼。不料,卻一下子進入了那詩的境界。30多年過去了,我依稀還記得那首詩的內容。
美麗的松花江啊,你靜靜地流,
濃濃的晨霧為江城披上了錦繡,
我在你身邊徘徊,不願意離去,
明天,我就要告別你,何時回首?
松花江啊,你靜靜地流吧,
你把我最美的青春歲月帶走,
琅琅的書聲,燦爛的笑容,
在你身邊我度過了學校的春秋。
再見了,美麗的松花江,
山裡的兒子走了,誰也沒法挽留,
我會永遠記住你夏天的早晨,
記住你給予我的無限溫柔……
詩倒不是什麼絕唱,還欠斟酌,但充滿了少年人的真摯。我內心一根最柔軟的弦,忽然就被觸動了。我知道,像於勝軍這樣家庭出身的學生,就是念完了高三也沒什麼用,大學的門不會為他敞開,他終究是要回到這山溝里來,當一輩子老農民的。我當年已經是個初級的文學愛好者,把從學校圖書館竊來的書讀了個七七八八。這首詩說的是什麼我完全明白。一個少年,要永遠的告別城市和校園了,那種絕望感,「轟」的一聲,就引起了我的內心共鳴。
我忽然想到了這樣一個邏輯,能寫出這樣純潔的詩的人,不可能是個惡人;能培養出這樣的兒子的老爹,同樣也不可能是惡人。
我看看木然地蹲在牆角反省的老於頭,忽然起了憐憫心,覺得自己昨晚打的這一皮帶,實在沒有必要。想到這兒,就對他說:「你起來,坐在炕上吧。」
老於頭抬頭望望我,不相信地遲疑著。
我又說了一遍,他才顫微微地爬上了炕,繼而又把頭深深低下。
我掄了老於頭一皮帶的事,很快在屯子里傳開。後來我知道,這件事實際是有違鄉俗的。鄉親之間,如果不是搞破鞋、當王八的問題,一般不會下這樣的毒手。罵,可以;鄙視,可以;但打不可以。打人,這是我們來了以後才有的背謬事情。農民們心裡感到震恐,知道劉隊長這少壯派可不是個豬頭,這回動用了小蓋世太保,用銅頭皮帶說話,那就不是鬧著玩兒的。
劉隊長知道了我打人的事情,也沒說什麼。他知道,震懾作用已經起到了。於是把老於頭又關了兩天,他發了話,就放了。
這個風波就這麼過去了,像水灑進了旱地里,無影無蹤了。後來老於頭在隊里負責看倉庫,幹活的時候經常能遇到他。每次見到我,他都是很客氣地打個招呼,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這多少減少了我一些負疚感。只是,我從來不敢去看他眉毛上那個很深的疤痕。
7
我們給閻王當了一回小鬼,按現在的利益交換規律,自然會得到回報。那個時候其實也一樣。劉隊長早年當過兵,見過一點兒世面,不蠢。他明白,是個有來頭的新事物,一登場,就將我們收為了御林軍,逼退了王隊長勢力的反撲。劉隊長和我們,從此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蜜月期,說實在話,他也確實給過我們不少照顧。
首先是解決了住房問題。我們在李裁縫家打游擊,總不是個事。但天寒地凍,沒法起房子,老劉就給想了一個辦法。
我們當年,國家給每個人有100多元的安家費,每個戶還免費給若干木料蓋房,外加白給一年的糧食。這頭一年的生活,可說是衣食無憂,幹活兒所掙的工分,都是凈賺,即便窮人家的孩子也不用愁。從就業的角度看,這還是非常人道的呢。
可我們那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點兒也不領情。這筆免費的財富,都是由生產隊來幫我們打理,有沒有人從中做手腳,不得而知,我們也沒工夫操那個心。
劉隊長建議,先找某老鄉讓出一處新蓋不久的空房,作為集體戶宿舍。再從把木料領回來,給房主另起房,拿出適當的安家費補償一下人家。到開春,生產隊負責派工,幫人家另起一座新房子。這樣的調換,原房主損失不大,只不過晚住了幾個月新房。
我們的房子問題,就這樣輕而易舉解決了。生產隊派人給我們糊了棚,裝了電,一座亮堂堂的三間大屋,就成了我們的家啦。
我們還不到一個月,看什麼都新鮮,老是追問劉隊長哪裡有原始森林,能不能看到老虎和黑熊?東北人把黑熊不叫黑熊,叫「熊瞎子」。我們這幫孩子,沒什麼遠大的抱負和理想,倒是個個都有「熊瞎子情結」。劉隊長看我們完全是乳臭未乾,就笑:「哪那麼容易碰?以前還多,這兩年,不好碰了。我才看見過幾回呀?」
龔本輝就問:「那,林子里能不能『棒打狍子瓢舀魚』呀?」
劉隊長吃驚:「棒打狍子瓢舀魚?誰說的?還天上掉餡兒餅呢!」說完就笑個不住,「你們這幫學生,學生啊!」
龔本輝不好意思說是歌里唱的,把後面的話咽下了。
可巧,去深山老林的機會,說來就來了。每年冬天,生產隊都要派人進山打柴火。城裡人根本沒法想象,這半山區的農民用柴,全世界也罕有其匹,與英國貴族好有一比。春節前夕,農活兒不緊了,四、五個勞動力就開進山裡去,住下來,伐木。把上好的圓木截成一尺多長的墩子,劈開,就成了白生生的劈柴。這種樺木、白松劈柴,現在就是比爾—蓋茨老先生大概也用不起。當年西窪子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四、五垛這種劈柴。我們城裡孩子哪見過這麼好的木頭,更想不到這樣紋理清晰、沒有疤節的木頭,只是拿來燒飯的。當時雖沒有什麼環保意識,但也隱隱覺得心疼。
去山裡,劉隊長派了老龔、李家軒、王亞奎和我,帶我們去的是大老張和另一個小伙兒。我們是孩子,但也能倆頂一個,和往年的四個壯勞力差不多。
劉隊長說:「哈,這回開心啦?能看見原始森林了。山裡頭冷,活兒危險,有事聽大老張的,多加小心。走那天把鞋裡絮好兀剌草,別凍爛了腳丫子。」
這兀剌草是什麼?那年頭,可是大名鼎鼎。民謠曰:東北有三寶,人蔘、貂皮、兀剌草。我們在小學就知道,那都是看小說《林海雪原》看的。人蔘,我們當時都見過,不稀奇。貂皮,沒見過,但想也能想得出模樣來,幾十年後看見二奶們用它系脖子,覺得跟當年想象的也差不多。就是這兀剌草,無從想象,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今日始知,是暖腳用的。
大老張成了我們臨時的頭兒,我們就需要和他儘快熟悉起來。下晌飯後,我們四個就去了他家。
大老張,山東人,四方大臉,目光炯炯,滿臉的連毛鬍子,剽悍匪氣。要在今天,非得迷死一片師奶。我們早就注意到了他。龔本輝私下裡曾說過:「大老張,嘿嘿,這傢伙肯定有來歷,說不定是留下的。」
王亞奎說:「是土匪吧?」
李家軒說:「搶過銀行!」
我猜測:「肯定是強姦犯!」
可是,我們全都猜錯了。去了大老張家,我們見到了他一家。他老婆是個很普通的農婦,一邊吆喝著幾個孩子,一邊給我們卷旱煙抽。在大老張家的牆上,跟其他農民家一樣,有兩個專裝相片的鏡框。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了一張老照片。其中一張雙人照,一男一女。男的是英俊小生,酷斃。女的是國色天香,全蓋!照片上寫著「蘭州醫學院留念,。這倆人是誰呀?
「我呀。」大老張說。
我們差點兒沒驚掉眼珠子,很自然地,又把目光集中到那絕色女子臉上。那女性,二十二三的年紀,風華正茂,顧盼流光,豐滿的胸前別著校徽。就我一生中所見的女子照片而言,僅有林徽因的風采能與她稍稍相提並論。
「這女的呢?」龔本輝臉上有壞笑。
「是啊,這誰呀?」我們幾個起鬨道。
大老張的表情倒是有點兒詫異了,用手一指他那滿口山東土話的黃臉婆:「就是我老婆呀!」
哇噻!我的老天爺!
暈!全暈!我們再注目細看那照片,可不就是大老張兩口子年輕時?然而,形雖依稀相似,神已相差天地。圍著照片,我們一片唏噓感嘆。暗自想到自己10年後,會不會也像老張這樣鬍子拉楂,亦匪亦農?那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滄桑」這個詞的涵義。從此不敢嘲笑潦倒的人,也知道了青春年華絕非永久。
自然而然地,我們要問:「老張,大學畢業,為啥要到這山溝里來當農民?」
老張嘿嘿一笑:「60、61年,為生活所迫呀。」
難道是餓的?城裡人還不至於吧?我們都不禁納悶兒。老龔卻偷偷一樂,不再追問了。
大老張顯然很喜歡我們這些城裡來的少年。那時節我們活蹦亂跳,天真未鑿,也許讓他想起了往日城裡的文明生活。正巧老龔的爸爸也是搞醫的,過去單位就在蘭州,兩人就侃開了皋蘭山、黃河鯉,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出了大老張家,我們心裡已經很踏實了。這一趟進山,有他罩著,錯不了。
老龔冷不丁問大家:「你們說,他兩口子為什麼跑到這兒來?」
「為什麼?」
「在學校,准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咱們賭,要不是這事兒,我改姓!」
哦?也沒準兒啊。我們幾個若有所悟。
8
出發那天,我們半夜裡迷迷糊糊被叫醒,來到了隊部。大老張和一塊兒去的小蘇已經把馬車套好了。馬在寒冷里打著響鼻,噴出一團團的白霧。
老張看我們穿得還算整齊,就說:「上車吧。」
等我們上了車,他忽然又想起,說:「都脫了鞋我看看。」
一看我們腳上穿的都是毛線襪子,他火了:「這哪成?凍掉了腳指頭,我怎麼擔待得起?都給我下來,把兀剌草絮上。」
小蘇到值夜的老更倌(更夫兼飼養員)那裡,要了一大捆兀剌草。這些兀剌草,是頭年打來的,已經晾乾,像麻一樣一條條的,呈褐色。小蘇手腳麻利地用特製的木捶把草砸扁,分成小縷,塞在我們的棉膠鞋裡。我那時,其實和目前在座的大多數一樣,是不大看得起農民的,覺得農民就是愚昧的代名詞。但是看小蘇一縷一縷地給我們絮草,還耐心地解釋,鞋尖兒需要幾縷,鞋跟需要幾縷,怎樣才能既防凍又不硌腳,我才感到,農民,其實是很有學問的。
那天晚上,死冷,足有零下35度。我們坐在大車上,把鼻子、嘴巴捂得嚴嚴實實,就露兩隻不怕凍的眼睛。不一會兒,眉毛和眼睫毛就結了白霜,一個個跟壽星佬似的。年輕人貪睡,兩點鐘被叫起來,一直就在半睡狀態中,上了車,又睡。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小蘇挨個把我們推醒:「下去跑跑,活活血。再這麼睡一個鐘頭,腳就凍殘廢了。」
睜眼再看,舉目是一片雪野,在冬夜下閃著奇異的光。我們跟著馬車跑,覺得腳已經凍得沒知覺了,像拖著兩個大鉛塊兒。
小迷糊邊跑邊問:「小蘇,尿尿行不行啊?」
「怎麼不行,你們想尿就尿吧!」
「不會凍成冰棍兒吧?」
「哪能啊,聽誰胡扯蛋?」
大家就笑。
忽然,老龔止住腳步,極其緊張地朝遠處一指:「你們看,那是什麼?」
信號彈!
無人的曠野深處,悄然地升起一顆明亮的信號彈,一會兒,又是一個,又一個。紅的、綠的、白的,曳光彈急速地升起,從容地划個弧線,然後落下,熄滅。
我們緊張動注視著那詭異而又美麗的光點。
前面小蘇勒住了馬,大老張回頭問:「你們看什麼?」
老龔說:「有信號彈!」
大老張一笑:「經常有啊,沒什麼事兒。」
「是?」
「什麼是特務!」
啊?特工?我們估計了一下距離,也就離大路不到兩公里遠。但是黑夜裡,那個方向什麼也看不到。
老龔很驚奇:「怎麼沒人去抓?」
「抓?吹氣兒啊?縣裡民兵和武裝警察都來過,什麼也找不著。走吧,就當看了煙花吧。」
特工,近在咫尺!我們都呆了。
他們放這些信號彈,有何意義?冰天雪地里,特工們是怎麼潛入、怎麼生存的?這些人,不大可能是老毛子俄羅斯人,肯定招募的是人,那麼,是什麼樣的人充當了特工?難道,在我們天天打交道的農民當中,就有特務在?
想到這兒,我們都不禁打了個寒噤,睡意沒有了,尿也沒有了。
一路這樣走走、睡睡,到早上8點多鐘,天漸漸亮了。我們這才看到所謂原始森林。據我後來所獲得的知識,這地方也不能算原始森林,因為從日偽時期起,這裡就開始了有計劃的採伐。「原始」只是相對而言。
山林的空氣,凜冽得像塊冰,刺骨而透明。我那時發現,凡是沒有人的地方,世界就很美好。除了積雪下一條隱隱約約的路,看不到其他人為的痕迹。林子里,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到處是狐狸和野兔,但是在雪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交錯的小獸腳印。正如科普作家維—比安基寫的那樣,有的像一串驚嘆號,有的像句號,有的像逗號。雪地上的足跡,記錄了林中的生存與搏殺。
在備受當今少壯派鄙視的年代前期,我在小學里把維—比安基有趣的森林故事讀得昏天黑地,度過了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那時候就想,什麼時候能到森林裡去看看,也不枉此生。
今日終於見到了大森林,我們這一群小孩兒,並沒有歡呼雀躍,而是從心底里升起了敬畏之感。馬車軲轆壓著深雪「軋軋」地作響,森林的圖景在晨霧中緩緩展開。到處可見四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樹,像帝王般傲然挺立,看上去,華麗而又尊貴。
臨近中午時分,到了地方。大老張說,離家已有40里了。
就在這蠻荒世界的深處,我們驚奇地看到了有一座小房子!不僅如此,我們還看到了一個人!
這人,是當代的梭羅,在遠離人煙幾十里的密林里,離群索居,自食其力。
這個中國特色的梭羅,大老張和小蘇叫他「老關頭」。當老關頭從他那個小馬架(林中小屋)里鑽出來時,我們真正懷疑自己是來到了童話世界。老關頭雖然遠離現代生活,但並不像類人猿。跟一般的老農打扮一樣,黑棉襖、勉檔褲,腰上扎著麻繩。看歲數,也就60不到。
他那小屋其實不小,一鋪大炕,能睡七、八個人。地上有個大凹坑,就是灶坑了。屋子沒煙囪,生火做飯,就敞開門放煙。
老關頭是一個脫離了社會管束的獨立人,沒戶口,也沒有片警來查。自己在馬架子周圍種兩畝地玉米,秋後收了,足夠他吃。還能多出一些,就托進山的人捎出去換鹽。有了鹽,有了玉米棒子,他就能活。
機關也知道山裡有這麼個「老跑腿子」(單身漢),但他們不管,征糧也征不到這地方來。天網恢恢,誰說不漏呢?
老關頭當了二十來年的隱士,性格還滿開朗,跟我們一見如故,叫我們「小崽子」。我們一開始還尊稱他「關大爺」,後來綳不住,去他媽的,也就「老關頭」、「老關頭」的叫開了。
抵達林中營地的當天,已經來不及幹活兒,大老張他們兩人,忙著為第二天做準備。卸下糧食和土豆,交給老關頭,請他為我們臨時做幾天飯。
山裡日短,沒等喘口氣的工夫,天就暗了,寒氣逼上來,比山外的溫度低得多。我們吃了老關頭做的小米飯,就鑽到被窩裡聽他講古。
他是個有些閱歷的人,談起抗聯當年的秘密營地,說就在這一帶,但還要往深山裡去。
我們都驚訝,再往裡去,路都難找,還怎麼打游擊?
老關頭說:「抗聯苦啊,要吃沒吃,要喝沒喝,討伐隊還老來,連火都不敢生。」
看來不光是要不怕死,還得不怕冷。我們都吐舌頭,這死冷的天兒,不生火,那不是要凍成冰棍兒?
老關頭講完了革命,又講起了黃段子。我們委婉地問他,沒有老伴兒,熬不熬得住?老關頭說:「我一個老棒捶了,有啥想的?不像你們,一進被窩,先就登登」
棒捶,東北話指人蔘,取其形似。別看老關頭一個人活在深山裡,可一點兒都沒呆傻。
9
在老林里幹活兒,風景好,也好玩兒,但就是冷。一點都不敢歇著,歇一會兒,汗濕的貼身衣服就冰一樣涼,涼得讓人直想蹦高。現在的老闆,都恨員工們不夠賣力,我看只要在辦公室里裝上巨型空調,打到零下40度,職員們保證能撒歡兒地干,根本用不著給他們念《致加西亞的信》。
我們的工作場地,離老關頭的住處還有10里地,大概就是當年抗聯呆的地方了。沒有馬車道,只能走爬犁。一路上,雪深沒膝,一點兒都不誇張。走一個半小時到地方,就開干。兩人一組,伐木。
生活中有很多知識,不學,是不知道的,即便拿了雙碩士學位也沒用。比如,怎麼能把一棵樹鋸倒,在座的讀者和那時的我,一定以為沒啥,抄傢伙就鋸唄,把樹榦鋸透了,那樹不就倒了嗎?錯!你這麼鋸下去,鋸過了一半,樹就會把鋸夾住,根本鋸不動了。正確的方法,要先在一側鋸到一半,再換個相對的方向,提高一點兒鋸位,鋸另一半,鋸上一會兒,樹就開始咔咔響,朝第一個鋸位的方向倒了。人要馬上閃開,喊一聲「順山倒嘍——」。喊,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兒,也給旁邊的人提個醒。
一棵參天大樹,就這麼慢鏡頭似地砸下來了,砸到地上,騰起漫天雪霧。斷裂的細樹枝在半空輕舞飛揚,煞是壯觀。
樹放倒,就用馬把它拖到一塊空地上,截成小段,用斧子劈成柴火柈子。再用爬犁拉回老關頭的營地,碼好,等生產隊來車往回運。
我這裡說得簡單,真幹起來,那是要把人累死。冬天日短,路上又要耽誤三小時,純粹的幹活兒時間並不長,到了地方,就得玩命干。伐木,是挺有趣兒的,但不能老伐。最費時間、也最枯燥的是截木頭,也是兩人一組,坐在冰涼的地上拉大鋸。屁股受了涼,尿就多。小蘇每撒一泡尿,就要抱怨一次:「媽的,趕上老娘們兒尿多了。」
老龔就逗他:「你也是腎虛吧,把老婆幹得太狠啦。」
小蘇大不了我們幾歲,卻已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農村,沒啥娛樂,不幹那個幹啥呢?」
大老張為了鼓舞士氣,就講開舞會的事情。我們小學四年級時,舞會就禁止了。那時候,物質不足,拿精神來補,單位裡面舞會開得盛,我們只有一點兒模糊的印象。
經大老張一說,才知道那一段時間,其樂無窮。
「學院裡頭,三天兩頭有舞會。舞會不稀奇,關鍵在黑燈。黑五分鐘,啥也看不見,摟著蹭……」
「蹭啥?」我們聽不明白。
「嘿嘿,蹭肚皮呀!」
「蹭肚皮?」我們反應過來,爆笑一通。
大老張啊,這狗東西!
艱辛而又歡快的勞動,不知不覺進行了五天,按約定,生產隊應該來車,拉劈柴回去,同時給我們帶來給養。但是雪大,進山困難,這一天,車沒來。
糧食還有,菜卻沒了,晚飯連鹹菜疙瘩都沒了。怎麼辦?大老張有辦法,拿熱水化開了粗鹽粒子,一個人碗里倒一點兒:「就和著吃吧,比吃糠還強點兒。」
鹽水的滋味,咸,苦。我們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屋子裡像冰窖,老關頭的「棒捶」笑話也聽膩了,長夜如何度過?
老龔說:「烤火吧。」
上好的木柴扔在灶坑裡,火焰熊熊。老龔曾多次說過,將軍為抗聯寫的軍歌,有一句就是「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今天,我們全都體驗到了。
大家伸出手來,看見一個月前還細皮嫩肉的手,此刻凍得紫紅,傷痕纍纍,不禁都黯然神傷。
王亞奎哀嘆:「明天車再不來,小米也沒了。」
老龔說:「不想那個,車到山前必有路。唱歌!」
唱什麼?看見篝火把我們的身影投在小馬架的泥牆上,幾個瘦小的影子,更顯得孤苦伶丁。悲憤之情涌了出來,就唱《國際歌》。
「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
這悲歌與我們所處的情景,非常吻合。
老關頭眨著眼睛在聽。他的這個土鱉小馬架里,幾十年中,恐怕還是第一次響起帶歐洲味兒的歌曲。
大老張看我們情緒不對,就說:「來來,我請你們吃餅乾。」
不知道他要變什麼戲法,我們都看他動作。馬料里,還有半塊豆餅,老張去拿了來,用砍刀削下一些薄片。
「用火烤烤,就是餅乾。」
這豆餅是何物?大百科全書里一般是不載的,它是農村用黃豆榨油后所余的渣滓,富含蛋白質。前段時間,阜陽的大頭娃娃要是不喝奶粉,而吃這玩意兒,頭可能不會大。豆餅有腥味兒,不是人的吃食,但用火一烤,蛋白質熟了,竟噴香撲鼻。吃著,有蛋黃的香味兒。
咯吱咯吱嚼了一陣兒,果然解饞。口腹之慾一滿足,精神就有需求。我們鑽進被窩,就央求老關頭講那過去的事情。
老關頭是民俗學家,從他那兒,我們知道山裡有很多禁忌,不能打破。比如嚴禁婦女進山,更不能讓婦女伐木。不然,樹倒的時候就容易砸著人。當時,山裡的這些規矩也沒破,百里老林,見不到一個母系。這固然是對女性的侮辱,但多年以後我想,這其中也可能暗含著對弱勢群體的保護。還有,砍伐過後的樹根不能坐,因為那是「山神爺」的寶座。山神爺又是什麼呢?是金錢豹。老關頭說,最後一次見著豹子,也在六年前了。「山神爺」出現之前,山林里就有異常氣氛。那東西身影一現,百獸都要避開。有一次,老關碰見它遠遠地下山來,不巧槍沒帶在身上,只好倒頭便拜,口中喃喃有詞:「山神爺保佑!」接著,就是叩頭如搗蒜。
豹子爺見到這不抵抗主義,不大理解,困惑了一會兒,就返身走了。
山神爺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但熊瞎子是年年光顧的。一立秋,半夜裡就來偷老關頭種的玉米吃。連吃帶糟蹋,損失一大片。遇到這情況,就得嚇唬,放一槍,怪叫幾聲。熊瞎子覺得情況不明,就會自己走開。熊一般不會吃人,但發情期的母熊不好說。山民有偶然與熊遭遇的,被熊媽媽一巴掌抓過去,往屁股底下一塞,當做了沙發用。坐完以後,也不吃,起身就走。其實,她是早把屁股底下的人給忘了。即便這樣,人也活不了,因為五、六百斤的重量壓下去,「沙發」一般都被壓漏氣兒了。
老關頭講這些,我們感到很刺激。勞動越來越不像是勞動了,倒像一場探險。
一夜無話,只是蛋白質不好消化,被窩裡炮聲連連,似當年激戰大沽口。
第二天,炮聲平息,我們的救星也到了。劉隊長畢竟沒忘了我們這支探險隊,派「打頭的」(生產組長)帶糧草上了山。一共來了兩輛馬車、四個人。見到山下來人,我們如同見到了,都喜極而泣。
小米有了,土豆有了,鹹菜疙瘩也有了。生產組長龐德海還給我們帶來了家信。那時候平信走得慢,一來一回正好一個月。拆開老爸寫來的信,又是老一套諄諄教導,陳腐不堪,他怎能理解我們年代的新人類?倒是有兩句話比較有份量,到現在我還記得。
他說:「看到你抽煙,我當晚回去很不安。跟你媽一說,你媽哭了。抽煙不是罪惡,但卻是意志薄弱的表現。你,環境不同了,生活恐怕要很嚴峻,意志薄弱者,難免被淘汰。人一生要走幾十年,拼到最後,就是拼意志。你把《論持久戰》好好看一看,不要以為自己還是學生,人家是要把你當作一個兵的。人生戰場上,求死容易,求生,難啊!」
老人家苦口婆心,我沒大在乎,繼續抽煙。到今日,意志也隨年齡增長越來越薄弱了。不要說建功立業,連活都活得沒啥意思。我想,有的人,從小喝的是大頭奶粉,先天不足,人生這一仗註定了就打不贏。折騰半輩子,也是給人家墊背。早知今日,我當初什麼也不幹,到今天也是一樣。
龐德海四人用秫秸打地鋪將就了一宿,第二天拉走了三分之一的柈子。我們又繼續熬了五天。
糧草足,心情就好,沒事兒就逗大老張講「蓬嚓嚓」的故事。年代初的生活令我們神往,那些年我們還小,沒成人,好多樂趣沒趕上。只記得小學老師人人都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他們當我們面兒,要我們做「合格接班人」,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沒準兒也要「蹭肚皮」。現在的少壯派學者,把前和兩個時期給一勺燴了,說反正都是不自由。自由不自由的,我不會太在乎,關鍵是安穩。那些年代初,就安穩,我們上學哪有家長接送的?沒匪、沒娼、沒人販子,連汽車都沒多少,我們怕什麼?
因此我們后就不滿,不能學習了,還要服苦役,安穩的日子,從此沒了。聽大老張講過去,就像現在的小女人願意聽人家講上海灘,都是自慰而已。
10
我一般不崇拜學者,尤其不尿那些少壯派。但對有一位是例外,他不是我們同胞,他是美國人,叫亨廷頓。他說,美國和第三世界老掐架,那是由於「文明的衝突」。這個理論,我服。我們當年從長春到西窪子,就相當於從華盛頓到了巴格達,必然也要有「文明的衝突」。
那時候我們去,說是接受「再教育」,心裡可不大服。老師、校長都沒能教育我們,山溝里的農民有什麼資格?我們,就是時尚的代表。單說這拉鎖大翻領,天藍運動褲,農民見都沒見過。
那些農民,不大自覺,還真以為會種地就有了天下第一的學問,要充充老師。尤其那些30來歲的少壯,滿口土掉渣的地方口音,把「敦化」說成「敦滑」,把說成「,把「春耕」說成「春驚」,把「大寨」說成「大再」。我們說標準音,他們還要嘲笑。這普通話是國家推行的,難道還想顛覆?這暫且不說了,文明的衝突,大不了各說各的。最讓我們幾個男生不能容忍的,是少壯們三十郎當歲,拉家帶口,兒女好幾個,還個個色迷迷的。專跟我們戶女生套近乎。一開會,就往女生跟前湊,沒話找話,說說「敦滑」,聊聊「春驚」,恬不知恥。
女生呢,比我們男生能適應環境,鶯鶯燕燕,能迷住那些大老爺們兒,沒準兒心裡都挺得意。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們也樂意跟少壯們聊聊,扯扯學「大再」,連長春口音都改了。氣死個人!集體戶內部開會,我們就提出,女生要堅決抵制變相的「性騷擾」,女生們不吃這一套,說,思想不要太骯髒,她們接近中能,沒有錯兒。你看,我們倒鬧個思想骯髒。
那少壯農民,都有點文化水兒,以高小畢業的居多,上衣口袋習慣性地別著一管鋼筆,大分頭甑亮,上面抹了豆油也說不定。領口上還縫一圈襯領,用白線勾的,花乎哨,以為憑這個就能勾引城裡的美眉。他們勾引,也就罷了,又對我們男生一百個不理不睬。平時幹活兒,老幫著女生,有時實在看不過眼兒了,才象徵性地幫幫我們。
女生意志薄弱,或者說性意識早熟,見了少壯們有說有笑,對我們一個屋檐下住的同學,反而不咸不淡。
這不是公然挑釁么?我們被激怒了。
那時,李家軒跟街道上的小流氓混,學會了一種黑幫「切口」,也就是黑話。說起來誰也聽不懂,學起來挺簡單。原理就是,在說話時,把一個漢字的聲母和韻母分開,在聲母後面加一個「ai」,在韻母前面加一個「g」。比如說「媽」字,就要說成「買嘎」;說「爸」字,就要說成「百嘎」。據李家軒講,這語言叫「啞語」,他一提倡,我們都感到有趣兒,幾天就學會了。說起話來滴里嘟嚕,完全是外國語,可一點不影響意思的表達。
會了「啞語」,我們就神了,可以當面罵人,被罵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也可在外人面前商量機密,不怕泄露。
再開會,少壯們往女生那兒一湊,我們就用啞語大罵,內容很不文明,這裡就不好翻譯了。大意是說,發情不能不看場合,或者回家跟自己妹子去干,等等。
少壯們起初很意外,跟女生打聽我們說的是什麼話。女生們也不知,就開玩笑說是西班牙語。少壯們知道沒好話,尷尬了幾天,又厚著臉皮繼續「君子好逑」。
這天,少壯派的首領人物龐德海開會時候讀報,為了顯示有文化,拿著「敦滑」的腔調,抑揚頓錯,念得白字連篇,遇到不會的字就蒙。其實這活兒,可以讓我們來干。龔本輝是標準男中音,我是過去戰鬥隊的廣播員,念報紙,都跟的效果差不多。但龐德海非要自己念,這也是一種權力顯示吧?——你能,但你沒權,所以我就不讓你干。
我們都習慣了,就當他放臭屁,我們在底下用啞語說我們的。
那天,夜長,讀報時間也長,一張報四個版都讀到了。其中有一條當時很罕見的科技新聞,大概意思是說,工人與知識分子相結合,發明了什麼新葯,能治癒什麼疑難雜症。那時候醫學上也是扯蛋,開刀不用麻藥,硬切。所以這樣的新聞也沒人信。這龐大學士念著念著,突然蹦出一個詞兒來——「吼房」。小迷糊聽了,一機靈,高聲問:「什麼吼房?」龔本輝領悟最快,喊起來:「老龐啊,那是『乳房』,還『吼房』!」老龐臉一紅,說:「對對,乳房,乳房。」他其實知道這詞兒的涵義,但就是念不準,所以又解釋了一句,「就是那個,咂咂,老娘們兒的咂咂。」一邊說,還一邊揪了揪自己的胸脯。
這下,全場笑倒一片。老娘們兒就開罵,大姑娘臉飛紅,我們戶的女生全低了頭,笑得挺興奮。
我們這樣羞辱老龐,他臉皮厚,安之若素。安排活兒時仍舊照顧女生,為掩人耳目,也順帶給我們安排輕活兒。我們以為他和其他少壯都是軟蛋,我們這「城市文明」完全可以和鄉村文明抗衡抗衡。其實我們錯了。睚齜必報,秋後算帳,是人的根性,哪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只是老龐比我們有城府,看我們目前還受劉隊長的庇護,他隱忍不發而已。不是不報,時候沒到。
從山裡回來,到春節前,是真正農閑。活不多,帶干不幹。我們的文化生活就很豐富。現在的少壯學者們恐怕又要說,那年頭,有什麼文化?
當然有,我說的是,文化。
認真地說,我們這一代,跟是沒多大關係的。。我們接觸它,是因為年出現了文化真空。我這裡說的文化,是說最基本的流行歌曲。本來,有大量頌歌出現,好聽,有激情,取代了一批老歌。可是,主管意識形態的那一幫,不知發了什麼昏,從1年起,直到,在廣播里幾乎禁播所有的歌曲。天天只有樣板戲,猴子拉稀,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