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6
其餘幾個少壯農民,更不敢呆,慌慌張張跟著離開了集體戶。
我們這邊立刻一陣歡呼。女生屋裡,有人罵了幾句「骯髒」,也就沒有動靜了。
水曲柳哈哈大笑:「你們唱夠了?該我們唱了吧?」說完,就唱起了當時的所謂流氓歌曲《囚歌》。
我在這裡,遙望家山,
不見老母,慈祥的臉。
過去的歡樂,
往日的幸福,
什麼時候,
才能重見……
歌聲挺凄涼,與當時我們的痛快心情不大相吻合,但我們卻唱得如醉如痴。
這歌,不知是什麼人寫的,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流傳的。反正在那個年代,這樣的歌,是個異數。它就在邊緣的民間,被我們這些人傳唱著,很有神秘感。
水曲柳他們的到來,給我們幾個注入了強心劑。我們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不願意按照別人安排的方式來生活的人,大有人在,不止我們幾個。
兩天後,我們一塊兒興緻勃勃地去官地公社逛街。沿著積雪的公路,走了十多里,來到了公社的小鎮上。這裡其實沒有什麼可逛的。那年月,街上沒有私人商鋪,公家的百貨店和小飯館,都很寒酸,只比西窪子熱鬧一點兒。
在小飯館里,大家湊錢,吃了一頓飯。沒有純粹的大米飯,只有摻了玉米碴子的米飯,不好吃。好在菜里有油,我們已經是很久沒吃油了。
吃完,覺得沒解饞。出來看見街邊有居民養的鵝,一群群的,到處在覓食。水曲柳就問:「你們想不想吃鵝?」
我反問道:「想買鵝?哪有錢?」
水曲柳嘻嘻一笑:「買?用不著買。想吃,咱們今晚就能吃!」說著,他把軍大衣扣子解開,跟一個同夥向一群鵝走去。
街上人多,沒等我們看清他們幹了什麼,兩人就回來了。他倆掀開了大衣的衣襟,我們都愣了——每人懷裡揣了一隻鵝!
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往回走。路上,水曲柳向我們介紹經驗:「抓鵝,要把鵝脖子擰到翅膀底下,掖好。這樣,它就既不叫,也不會死。晚上,咱們就煮鵝吃吧!」
回到西窪子,天剛擦黑,我們迫不及待地動開了手。水曲柳手腳麻利地殺了兩隻鵝,用開水褪了毛,去掉內臟,扔進鍋里煮。沒有佐料,只放了鹽,不到半小時,滿屋子就是一股香氣。
鵝湯終於煮好了,我們連飯都來不及做了,就盛出來分享。
好大的一層油。這樣的美味,終生難忘!
艱苦慣了的人,吃了一點油,就膩住了。兩隻鵝,我們竟然吃了三頓才吃完。口中余香,幾天不散。
這天,酒足飯飽,水曲柳又跟我們胡吹他在武鬥中的戰績。老龔偶然提到二隊集體戶那幫小子以前曾來尋釁的事。水曲柳一聽就火了:「還有這事兒?他們是哪的?一中的?走,去找他們,給你們報仇!」
我們一夥氣勢洶洶,來到了二隊集體戶。
集體戶只有兩個女生,其餘的都回長春了。沒找到人,水曲柳很不甘心,又問:「他們還有沒有別的戶?」
我們說:「一隊集體戶也是一中的。」
「走!」水曲柳抬腿就走。
一隊集體戶也是人不多,只有一個小帥哥在男生屋子裡。水曲柳跟他搭上了話,互相寒暄了幾句。
小帥哥說:「你們坐,我去給你們燒點兒熱水。」
帥哥在外面忙,水曲柳對我們說:「冤家路窄。這小子得罪過我,他沒認出我來。等會兒看我的。」
一會兒,帥哥拿了幾個碗進來。
水曲柳說:「你先別忙,我跟你說幾句話。你認得我嗎?」
帥哥搖搖頭。
水曲柳說:「你忘性可挺大!今年夏天,我到你們公社知青辦去辦事,一進門,沒見有幹部。那時候是不是你在裡邊?」
帥哥遲疑著說:「可能是吧。」
「我當時問你,這兒沒人嗎?你說什麼?」
「我……忘了。」
「你說,我不是人嗎?對不對,是不是這麼說的?」
小帥哥個頭不高,很精幹,穿著極其時髦,小翻領拉鎖一絲不苟。面對突然的挑釁,他倒還不失風度,說:「大哥,是我說的,我錯了。」
「你很牛逼呀!那天我忙,沒搭理你。你以為一中的就沒人敢惹?」
帥哥還是不卑不亢:「大哥,我錯了。」
說時遲,那時快,水曲柳上去就是兩個「電炮」。帥哥嘴角立刻滲出了血,但他沒有躲,站得仍很直,只是說:「對不起,我錯了。」
這帥哥跟我們並無仇怨,我們看不過,趕緊上前勸住水曲柳。
水曲柳說:「你今天態度還不錯啊。知道了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大哥。」
水曲柳說:「知道我是誰嗎?二中敢死隊的水曲柳。你們一中的要想拔豪橫,還嫩了點兒!走!」他把大衣的衣襟一甩,朝我們揮了一下手,帶著我們揚長而去。
出門后,水曲柳仰天大笑:「哈哈,放心吧,他們一中的今後再敢欺負你們,我改姓!」
我們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就這樣,每天到處亂逛,我們感覺很瀟洒,遠強於前一段墳墓似的生活。
這期間,我收到了父親一封來信。父親說,他已經從幹校回來了,但並不意味著下放生活的結束,更漫長的流放還在後面。單位下令,一部分幹部全家都要去「插隊」,當時叫「幹部走五.七道路」。這是專用術語了,就是讓他們與工農相結合,不過想當工人那是奢望,而是徹底被趕出城市,去過老農的生活。父親說,他的「歷史問題」雖然查無實據,但終究也是個「問題」,所以導致這次被長期發配,連累了全家。他讓我抽空回家去一躺,再不回去,家就不在長春了。信不長,也沒有一貫的教誨,只是有些傷感。
我聯想到父親的身體,不敢想象他怎麼幹得了沉重的農活兒?又想到,難道一家人就要永遠告別城市了?
命運有時候真是面目猙獰,不給人一點兒希望,非要把所有的不幸通通加到某一群人頭上。明明是惡意的懲罰,卻又冠冕堂皇,讓你連反抗都沒有理由。
我讀罷信,長嘆一聲,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在長春,眼下還有我溫暖的家。可是這家,馬上要消失了。今後所謂的家,還不知道在那個鄉下的土坯房裡。這已經不是遊戲了,是代表正義的力量對我們這類人的懲罰。面朝黃土背朝天,是他們賜予我和我的家庭的唯一出路。
我到鄰居的老農家裡去了一躺,問問有沒有新鮮的小米,想買一點兒給父親帶回去。父親有胃病,他今後還要像大老張和王隊長那樣當農民,我沒法兒幫助他,只能以此來表示一下心意。
鄰居說,新小米還沒有磨出來,讓我等兩天。
水曲柳見我長吁短嘆,就問我怎麼啦。我說:「老爸和全家都要下鄉了。」
他說:「那你還不快回去看看?這破集體戶,沒吃沒喝,還呆在這兒幹嘛?」
我說:「等兩天吧。」
水曲柳他們終於在我們這裡呆夠了,要走。我們都有點戀戀不捨,決定由老龔、小迷糊和家軒送他們一程,送到官地公社再回來。我輪值做飯,就免了。
臨走,我跟水曲柳他們挨個兒握了握手,讓他們有空再來。
水曲柳說:「哥們兒,別發愁。你老爹當年沒去延安,今天才倒了霉。這次,你就當他去延安了,什麼『五.七』道路,能怎麼樣?還能把人搞死?說不定這將來就是他的資本。山不轉水轉,二十年後看誰是好漢!」
水曲柳這當然是滿嘴胡說八道了。但二十年後,我的老父親確實是時來運轉了,而且勢不可當,比當年去了延安的,還要輝煌。我後來就想,水曲柳,一個長春二中的無賴混混兒,無意中竟然能道破人世間的真理。他的話,我一直記著。在遭遇挫折和困難時,經常用它來鼓勵自己。
天仍然陰著,小雪靜靜地飄,村莊沒有聲息。老龔他們送水曲柳一行走遠了。雪野里,人影只是幾個黑點。整個西窪子,都瀰漫著柴煙的氣味。視野里歡蹦亂跳的東西,只有狗。高高木竿上的那些「偉大旗幟」,經過一夏的曝晒,已然褪色,但飄起來仍是威風凜凜。
他們是一早走的,下午老龔就能回來。我洗好了幾個馬鈴薯,準備做下晌飯,等老龔他們回來吃。
可是,這頓飯,他們沒有吃得成。
我做好了飯,盛到搪瓷臉盆里,拿到裡屋炕頭,用棉被蓋起來保溫。然後,就煮鹽水土豆——老菜譜了。
鬱悶一陣陣湧上心頭。漫長的冬天才剛剛開始,還要過五、六個月這樣的日子,我們難道一天一天就這樣過?
我走到門外,獃獃地看著鉛色天空下的雪野。細細的雪花飄得很歡快,它們不知道愁。
此時,不知即將落戶農村的父親怎樣了?不知正在收拾家當的母親在想什麼?那個白雪覆蓋下的故鄉的城,此時又該有多美?
就這樣獃想,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梁燕眉在裡面喊了一聲:「呀,你的土豆!水都燒乾了!」
我慌忙跑回灶台,看見灶坑裡面的炭火已經被扒了出來,掀開鍋蓋看看,煮土豆成了烤土豆,糊了。
我們「這一戶」四個男生輪流做飯,他們「那一戶」四個女生輪流做飯,我和梁燕眉排在同樣的班。可是自打「電炮事件」后,每次做飯,她再也不跟我說話。今天,她只是幫我把炭火扒了出來,就進屋去了。
梁燕眉啊,我平生第一個戀慕的女孩。她的聲音,老遠就能讓我心顫;她的歡笑,隔著牆壁我常常能聽得到。年輕時代的愛,就這麼敏感。那年月,人們穿得都差不多,但她的身段,即使在千萬人當中,我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
在西窪子的歲月中,我始終感覺她離我很近很近。雖然現在我們已漸行漸遠,可是我仍然在想象中,把我的將來,和她聯繫在一起。在火炕上,夜長睡不著,我就忍不住要想象,我們總會有一天,一塊兒回城去探親,去逛繁華的重慶路,一起在那春天的白楊樹下散步。少年人所夢想的幸福,不會是油鹽柴米,而就是——能拉住一個可愛女孩兒的手。在現實中,雖然兩人已無話可說,但這禁絕不了一個痴迷者的想象。
我未來的生活中,怎麼可能會沒有梁燕眉,怎麼可能……
正在獃想間,冷不防有人「咚咚咚」地跑進院子里來,大聲喊我。
我出門一看——是水曲柳!
「是你?怎麼啦?」我心裡一驚。
他氣喘吁吁地說:「你不是想回家嗎?」
「是啊。」
「走,快走!」
「怎麼走?」
「有車呀!你就別問了,走!」
「我……還有小米沒買呢。」
「你怎麼婆婆媽媽的?都等你呢,走!」
我被他拽著,來到了公路邊,遠遠看見路上停著一輛軍用吉普車,上面坐著幾個人。這水曲柳,搞的什麼鬼,說不定怎麼花言巧語把人家的軍車給攔下了。
走到近前一看,我的媽,全是我們自己的人!老龔、小迷糊、家軒,還有水曲柳的那倆哥們兒,都坐在車上,一本正經。
小迷糊見我躊躇,憋不住一樂:「看什麼看?都是國軍!」
怎麼回事?我彷彿是在做夢。
「你們怎麼搞到的軍車?」
「哈,上車吧,回長春!」
我擠了上去,幾乎等於坐在他們腿上。
「你們這麼大能耐?哪兒借來的車?」
大夥不答,只是笑。
水曲柳把車開起來,回頭對我說:「什麼借的,誰能借給咱們?偷的!」
「偷的?這軍車?」我愣了。
「這有啥?容易!縣革委會的二把手、軍代表,坐這車到官地公社開會,中午在飯店下館子。車就停在道邊,沒人管。我伸手進去把電線扯斷,兩根線一打火,點著了火,就把車發動了。在二中武鬥時,常干這事兒。」
「那人家不找?」
「就讓他找,把官地挖地三尺去找吧。他做夢也想不到,咱們上長春了!」
「上長春?咱們上莫斯科!——前進!」老龔哈哈大笑。
老式吉普是帆布的蓬,不防寒,但我們一點不覺得冷。開著軍代表的車,看著眼前的通天大路,真是豪情滿懷。
敦化的群山,一片銀白。無邊無際的樹,都落光了葉子,在雪景中像蒼勁的木刻。
一輛塗紅星的綠色軍用吉普車,載著一車雜色服裝的少年,一路呼嘯而去。車裡,傳出一陣陣嘹亮的歌聲,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這輛車,駛向了少年人夢想中的莫斯科。
車爬上一個小山崗,身後,西窪子遠去了。滿車的人都在唱,都在笑,只有我沉默。我想,我們這是到哪裡去,回長春?長春還能是庇護我們的地方嗎?它的懷抱又能把我們保護多久呢?
想到此刻在長春的老爸,心裡就痛。那樣的一個老實人,二十多年前,不留洋,不逃台,滿心裡都是為了祖國吧?干到最後,卻連城裡的家都保不住了。他究竟得罪了誰?人們為什麼要狠命地整他?一個連殺雞都要猶豫半天的人,對社會能有什麼危害?我們的民族,已經瘋了么?
我後來明白了,父親的善良,就是他的罪。
人們樂於欺負善良的人,因為即使欺負了,也不會有什麼後果。而對惡人,大家則不敢多說一句話,是因為那後果無人敢於承擔。
在和平年代里,那些口稱「正義」、「犧牲」、「陣痛」、「代價」而專門欺負善良人的人,如果放在戰爭年代里,就是一批最無恥的漢奸、叛徒和匪類。
善和惡是明明白白的,但沒有人能站出來,保護我的父親!
我忽然想,這次回長春,決不能就這麼兩手空空!我要把給父親買的小米帶回去。
想到這兒,我大喊了一聲:「停車!」
水曲柳身子抖了一下,連忙慢慢剎住車:「怎麼啦?要小便?」
「我有事情要辦,還是明天坐火車回去吧。」
大家一致反對,都說何必呢,坐吉普回去,不是過癮嗎?
我堅決地搖搖頭:「你們快走,我下。戶里也不能這麼扔下就跑,連門都沒鎖。」
大夥見我死心踏地,也就不勸,揮手告別,相約回到長春見。
吉普車捲起一股雪煙,開走了。我站在路邊,沒動。看著車輛遠去,覺得他們真是好像投奔永恆幸福去了,把我孤零零一個人拋棄在敦化的雪野上。
那時候,公路上的汽車極少,馬車和馬爬犁也很少。回去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回頭望,沒見到有順路的車。往敦化方向倒是時而有車過。天擦黑了,我不再抱僥倖心理,邁開雙腿,走回去了。
一夜幾乎無眠。那邊屋裡是女生在酣睡,這邊屋一鋪大炕只有我一個人。冬夜裡,連狗都不叫一聲。那屋的任何微小響動都很清晰。有人在說夢話,有人在打呼嚕。半夜裡還有人爬起來,開門去外面,到房山頭蹲下來撒尿,嘩嘩的聲音都能聽見。
我在想,老龔他們坐著吉普車走到哪裡了呢?肯定早就過了秋梨溝了吧?沒準兒已經快到吉林市了。要是汽油沒有了,他們又到哪兒去加油呢?
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覺醒來,已經七點半了。天大亮,屋裡寒氣逼人,眉毛上都結了霜。我賴在炕上,不願意出被窩,睜眼看著玻璃窗上的陽光一刻比一刻亮。對面屋裡的女生起來了,在院子里洗臉刷牙,一會兒,就都上工去了。
那邊兒,只有一個人在屋裡屋外地走動,好像在搞衛生。聽得出來,那是梁燕眉。我馬上爬了起來,哆哆嗦嗦地穿衣服。我別的什麼也沒想,就想看一眼她,即使不說什麼話,也行。
剛把棉襖穿上,門「咚」地一聲被撞開了,跌跌撞撞進來一個人!
我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是小迷糊!一夜不見,小迷糊換了一個人一樣。昨天走的時候,還那麼意氣飛揚,眼下,卻是嘴凍得烏青,神色張皇。最慘的,是棉褲的兩條腿褲全濕透了,結了一層硬綁綁的冰。
我一下反應過來——肯定是偷軍車出了問題!
我讓他趕緊脫了棉褲上炕。小迷糊拖了棉褲,上炕披了大被坐著,渾身還冷得直哆嗦。
我說:「你別急,出了什麼事情,慢慢說。」
小迷糊長嘆一聲,說:「完了,這回全完了,都被抓住了!」
原來,昨天傍晚,他們開車跑了一個多小時,已經能看見敦化縣城了。正在高興,只見迎面過來一輛大卡車,錯車之後,後面又是一輛。這後面的一輛,司機一打舵,竟然越過中心線,直直地朝吉普車前方衝過來。水曲柳連忙避讓,剎車。那卡車也馬上剎住,停下了。只見車上撲通撲通往下跳人,都穿著工裝,拿著槍。再回頭看,先頭過去的那輛也不知什麼時候調過頭來停下了,也在往下撲通撲通地跳人。
「不好!是工人民兵,快下車跑!」水曲柳大喊一聲,拉開門就跳了下去。
其餘的人也紛紛逃出來,向公路兩邊的野地里跑。小迷糊回頭看了看,水曲柳已經被當場擒住,老龔和家軒朝公路那一側跑,工人追得很急,看樣子不可能跑出去多遠。小迷糊這一路,是水曲柳的兩個同學,其中一個跑了幾步,就跑不動了,停下來等候束手就擒。另一個對小迷糊喊:「咱倆分開跑,跑出一個算一個!」
茫茫雪野里,他們亡命地逃竄。工人民兵不斷發出恐嚇,但始終沒有開槍。
小迷糊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一條河邊。河上的冰還沒有結嚴,河水冒著白汽。他咬咬呀,下了水,趟河而過。追兵們到了河邊,用手試了試水溫,一時沒敢下河。就在他們躊躇之間,小迷糊趁機逃脫了。
此刻,小迷糊坐在炕上,驚魂仍然未定:「那水冷的呀,我當時尋思,今天這腿就得凍掉了!」
「你昨晚在哪兒躲了一宿?」
「在哪兒?我整整走了一宿。不敢進屯子,也不敢停下來。停下來,這腿恐怕就真的要廢了。也不敢走公路,就在公路邊的野地里走,深一腳,淺一腳,天亮了才看到西窪子。」
我讓他歇著,拿著那條濕棉褲,到外屋地用炭火烘乾了。又給小迷糊專門做了玉面米糊塗粥。
小迷糊穿上棉褲,喝了熱粥,臉色緩過來了。他默默無語抽了支煙,說:「我不能在這兒呆著,得馬上走。萬一他們到戶里來抓,就壞啦。」
我大驚:「那你怎麼受得了!睡一覺再走吧。」
「不行,太危險,我到別的戶去躲兩天,然後回長春。你等會兒也趕快回長春吧,別以為沒事兒,他們那些瘋狗,什麼都幹得出來。」
小迷糊倉皇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走了。出門時兩眼一紅,說:「老龔、家軒……他們肯定是被抓了,怎麼辦哪?」
我心裡一緊,搖搖頭說:「你自己千萬小心,咱們回長春以後再說吧。」
小迷糊走進雪地里,回頭跟我揮手。
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的身影是那麼弱小。
小迷糊走遠了。一個黑點兒,在天與地的白茫茫之間。
回到屋子裡,我慌慌忙忙收拾了一下必須帶走的東西,猛然想起小米還沒買,就跑到鄰居家,稱了15斤小米,用旅行袋裝了。看看再無遺漏,就想走。
這時,忽然聽到梁燕眉開門到了外屋地。我知道,她是要準備做頭晌飯了。
我遲疑起來,忽然失去了從她面前走掉的勇氣。老龔他們的落網,意味著這西窪子我們是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如果繼續呆下去,我們承受不了千夫所指。所以今天這這一走,等於永遠告別。
外屋地有柴禾葉子嘩嘩地響,還有刷鍋的聲音。我提著旅行袋,獃獃地站著,不敢推門出去。
忽然,梁燕眉唱起了歌兒。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那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平時女生唱這歌,唱到「愛人」兩個字時,都含糊過去。今天,戶里沒有別人,梁燕眉把「愛人」兩個字唱得清清楚楚。
這歌聲,是絕美的聲音。在這時候聽到,心都要碎了。
愛人啊,我的愛人!
旅行袋從我手中脫落,掉在地上。我蹲下來,抱著頭,懊喪到極點。全都完了!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前途,我們心中聖潔的愛情。在這個多雪的冬天,就算徹底埋葬了。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我就像茫茫雪地上被人追逐的野兔,無處可逃!
誰能拉我一把?誰願意來拉我一把?我看不見前面的路了!
18
在茫茫雪地上,我像一隻失魂落魄的野兔在逃竄。茫茫的雪地上,我們大家像一群失魂落魄的野兔在逃竄……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絕大多數人一生的寫照。
我在1969年11月那個酷寒的上午,提著15斤小米,倉皇離開西窪子時,就有了那樣的一種預感。
太陽光很白,村莊呈現出一種土褐色的原始狀態。除了高聳入雲的旗幟和滿牆的政治標語,它跟千百年前的村莊是一樣的。
上車前,我絕望地看了一眼這沒有任何溫情的土地。
在我的一生中,再不會有安詳的陽光照進教室,再不會有丁香花在教室窗下悠閑地搖曳,再不會有眼保健操的音樂在課間響起……「和平」,這個少年時代聽得最多的詞,將永遠銷聲匿跡。我們從此就被推進了漫天風雪中,與狼共舞,奔逃不休。
回到長春,我趕到三馬路小迷糊家,報告了不幸的消息。小迷糊的母親在家,她是個家庭婦女,聽了我的敘述,當下就坐在炕上,拍著腿嚎啕大哭:「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哇……」她沒有什麼主意,只是哭。小迷糊的父親從街道工廠下班回來,聽了我的報告,沉著臉,默然許久,回頭斥責說:「哭什麼?腳上的泡是他自己走的。這小犢子,我們管不了啦!」
從迷糊家出來,我又到火車站前的老龔家。老龔的父親在家,他休閑的時候,也是一身戎裝,正在書房看書。聽了我的報告,老人家眉毛一皺,問了問詳情,沒有再說什麼。拿出一個本子,翻了翻,摸起電話要打,忽然想起我還在,就勉強一笑,要留我吃飯。
我借口家中還有事,連忙告辭了。老龔的父親送我到院子里,手扶著柵欄門,沒頭沒腦地叮囑了我一句:「孩子,你記住,你們都還年輕啊!」
家裡已經天翻地覆,東西都清理好了,該打包的打包,該送人的送人。沒過幾天,一輛大卡車就把我們全家拉到了四平地區的懷德縣。
這地方是平原,不屬於長春管轄,但離長春並不遠。平原沒有什麼太多的資源,只能老老實實種玉米,所以不如西窪子富裕,連電也沒有,晚上就點煤油燈。
我們暫時住在隊長家的東屋,一鋪炕住了全家人。劈柴、挑水、燒火做飯,過起了鄉下生活。
我的老父親,年過40了,從頭學習劈柈子生火。隊長的老媽看了一會兒,半真半假地譏笑道:「老某啊,你喝了那麼多墨水兒,往後全都用不上了吧?」
我也開始在隊里勞動了。我知道,生活中的關隘必須硬碰硬的去闖,今後我的路,再沒有一丁點兒可以浪漫的餘地了。那時候身體還挺棒,我每天都下死力地干,社員們很驚奇,說:「你幹活還真是不惜力啊!」
當時有個政策,下鄉的幹部,可以把自己在外地插隊的子女遷到身邊來。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活路。於是,在鄉下過了一個死寂的春節,三月初,我重新踏上到西窪子之路,去遷戶口。
先到長春,再轉車。如今這座城市,除了火車站候車室和醫院走廊,再無我的一寸容身之地。買了到敦化的票,也不敢到其他人家裡去探聽消息,就在候車室過夜。晚上,車站派出所的警察狠狠地把我盯了半天。
我在心裡哀嘆,這才不過幾天,我在長春的居留,就已經是非法的了!我的省育才,我的斯大林大街,都遠離我而去。何日君再來,何日君再來?這個美麗的城,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再屬於我了。歷史的前進,就是以粉碎我這樣的人為代價的。一個初中都沒念完的小人物,哪裡有什麼權利談個人的悲歡?
從敦化坐上長途汽車,我的心就在打鼓:這次回西窪子,能看到誰?能看到些什麼?那件偷軍車的事,過了三個多月,應該沒事了吧?劉隊長會是一副什麼嘴臉呢?老龔他們會在戶里嗎?梁燕眉還是那樣俊俏嗎?
到了集體戶,已經是下午,下晌飯剛吃過,男生屋子裡有人。我推門進去,第一個看見的是小迷糊。
他一愣,滿臉驚喜:「哥們兒!」喊著,就撲了過來。
我們倆緊緊相擁。
屋子裡還有老房、亞奎和長駿,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敵意,很友好地圍上來,問這問那。
聽說我要遷到父母那裡去,大夥都挺高興。亞奎還分析了一下好處,他說:「有父母在,你再表現好一點兒,前途准沒錯兒。」
我問小迷糊,偷軍車的事情是怎麼了結的。
小迷糊告訴我,那天軍代表發現車子被偷走,不禁暴怒,下令全縣民兵進入二級戰備狀態,把所有的公路關卡都封鎖住了。水曲柳他們就是不往敦化開,也是插翅難逃。當天除了小迷糊之外,車上人全部落網,被關進收容所。後來,小迷糊沒敢回家,去自首了。人家做了筆錄,倒也沒關他,讓他回集體戶等候處理。
原來,敦化縣當時的頭頭在處理這個案件時,發現有些麻煩。一是做案人年紀太小,動機不明,不好扣太大的帽子,況且軍代表的車被偷,也不是一件宜於張揚的事;二是抓到的幾個人當中,有兩個是軍乾子弟,兩個是省直機關幹部子弟,縣領導感到投鼠忌器。後來,老龔的父親動用了一點關係,這事也就不了了之。老龔、家軒他們總共被關了一個月,就放了。春節期間,小迷糊跟他們互有過走動,知道他們倆正在跑轉戶的事。
小迷糊說:「你是第一個走成的。」
我問他:「你有辦法走嗎?」
小迷糊搖頭:「沒有路子,只能在這兒了。」
我對他說,我家下鄉的那個地方,晚上能看見長春汽車廠的燈光把夜空照得發白。迷糊聽了,不勝羨慕。
晚上,我們挨在一起睡,有聊不完的話題。
第二天我就張羅賣糧的事。我去年沒在集體戶呆幾天,剩下了不少糧食,生產隊要給我撥出來,拉到糧庫去賣掉。這時候我才知道,隊里執政的,已經換了王隊長。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呀。換隊長的原因是,一年下來,工分值不如以前。社員們都是務實派,發一聲喊,就把少壯派劉隊長轟下了台。
王隊長畢竟是知識分子,對我很客氣,親自給我稱糧食,還詳細打聽了我的家庭背景。我臨走前,他專門來看了看。見我箱子上有幾本書,馬上抓起來,很痴迷地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康德《宇宙發展史概論》,他摩挲良久,感慨地說:「這書,我上大學那會兒也讀過。」最後,他提出想索要一本《全國交通地圖》,神情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很痛快地給了他。
我在戶里呆了三天,每天都能看見梁燕眉。她樣子一點兒沒變。現在是三月,還沒有開始春耕,活兒不累,女生們常常唱歌,都是很歡快的樣子。可是,我和梁燕眉,始終沒有說話的機會。
第二天晚上,我和小迷糊在院子里聊天。女生們出去串門回來,一路唱著「遠飛的大雁」。走近了,梁燕眉看見是我,就不唱了,停下來緊了緊鞋帶,又往我們這邊看了看,最終也沒說話,起身走了。
我痴痴地望著她們一群進了屋。
我們那時候雖然年輕,但很封建,男女之間不能沒話找話。習俗就這樣阻止了我們最後的告別。
小迷糊明白一點兒什麼,說了一句當年的電影台詞:「阿米爾,沖!」
可是,我哪裡有這勇氣?
第三天,我離開了集體戶。小迷糊特地歇了半天工,送我上了車。臨行,他把一包從供銷社買來的「曹操糕」塞到我的包里。
我說:「你這是幹什麼?」
小迷糊說:「給你父母捎去吧。」
我望了望他,心裡一酸。
長途車來了,拖著煙塵滾滾。我和小迷糊緊緊握了握手,想跟他最後擁抱一下,但手裡又提著東西,只能算了。我見他眼神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壯。
雪已經化了,西窪子的群山有了一些春意。風雖然還很冷,但陽光暖和了不少。人心裡,有東西在融化,我忽然對這地方留戀起來。梁燕眉一早就出工去了,我沒有看見她。此刻陽光有點兒刺目,她是否就在那些褐黃色的山坡上砍柳樹棵子呢?去年的此時,我們曾編在一個組裡干過活兒。她那時俏皮的劉海兒、柔軟的身段,都還歷歷在目。可是今天,我卻看不見她了!
我的愛人,我的冬妮亞。
我們就要滿18歲了,正是人生最好的年華。今天,我在這裡向你告別。我走了,希望你能活得好。我們,還有很漫長的一生;我們倆……還能夠再見面嗎?
當我再見到梁燕眉時,已經是六年之後了。
那時候,我們全班同學有一次奇迹般的聚會。1975年初春,不知是哪個熱心的同學發起倡議,要補照一個畢業合影。我們在1969年,是倉皇分手的,連個畢業典禮也沒辦。初中畢業,這是當時我們很多人的最高學歷了,沒有畢業照,當然會有人耿耿於懷。於是這個倡議,得到了廣泛響應,在那時原始的通訊條件下,不可思議地口口相傳,終於在那一年4月份,集齊了絕大部分同班同學。
在長春桂林路的「紅光照相館」,我見到了夢繞情牽的一些同學。
我離開西窪子后,與小迷糊保持著通信聯繫,知道他們的一些情況。我離開那裡一年多后,城市的工廠開始在下鄉知青中招工。我們戶第一個被招出去的是老房,被招到敦化縣文化館搞美術宣傳,脫離了苦海,成了拿工資的人。接著馮長駿被敦化亞麻廠招去當工人,成了世襲工人。又過了一段,王亞奎也被長春一個廠招為工人,回到了家鄉。招工的熱潮一起,表現稍好的都留不住了,我們戶四個女生,一個不拉,全都招回了長春。1975年時,集體戶就剩下小迷糊一個男生了。
小迷糊,變得老實多了,沉默寡言,原先身上的猴氣和虎氣都不見了。唇上的鬍鬚留得很長,一副老成的樣子。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問:「你一個人,能堅持住嗎?」
小迷糊說:「沒事。老屯對我,挺照顧的。」
我還見到了老龔和家軒。
老龔後來轉戶到前郭爾羅斯,在那裡被招到遼河油田當工人,小資氣息一掃而光,非常務實了。和一個知青出身的女工結了婚,過起了小日子。他給我看了他老婆的照片,比他當年追求的師長女兒差遠了,比關美玲也差遠了。
我對老龔說:「你務實,我能理解。不過,這麼俗的女孩你也能接受,我真萬萬想不到。」
老龔嘻嘻一笑:「什麼是生活?生活就是俗。不俗,就活不好。這你不懂!」
他仍然英俊如昔,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決不會再唱了。我看著他,心中感嘆:什麼是生活?生活就是強硫酸,再堅定的人,也能被它腐蝕掉。
家軒,仍是衣冠楚楚,但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在我離開后不久,轉戶到了長春下屬的九台縣,幹得怎麼樣,不太清楚。
我雖然離開西窪子最早,可是對我來說,離開農村的日子仍然還是遙遙無期。我家下放的那個懷德縣,不屬於長春,也極少有從長春下放來的知青,所以長春的工廠根本不來招人。而本地的工廠,又不招長春的知青。我陷入絕境,除了招工不行,其他的出路也不行。因為父親的歷史上有那麼一點「問題」,我就既當不了兵,也上不了大學。父母下放后,沒過兩年,就因工作需要被召回了城,把我剩在了那個泥潭裡。唯一值得一說的是,經過幾年的勞動,我吃得多,睡得好,身體變棒了,相貌也忽然英俊起來;在油燈下讀了幾本人文主義書籍,心靈開了竅,「拽」幾句唬人的哲理不成問題。整個成了風流倜儻的一個人。
老龔對此甚感驚訝,一個勁兒說:「你小子,變了。變化大了!我要跟你好好聊聊。」其實,他才是我的啟蒙老師。他當年朗誦舍甫琴科的詩,句句擲地有聲,喚醒了我對自由的嚮往。正因為有「不自由的巨大哀痛」,我才能有勇氣在懷德縣的油燈下,一年年地抽空讀書。
當然,我還看見了她,梁燕眉。她已經是長春某廠一位光榮的女工了。眼睛仍然含情脈脈,對我仍然很親切。我們男女生,是死都不能說曖昧話的,可是她自有她的表達方式。照相的時候,要排隊伍,大家一陣亂。她親熱地拉了我一把:「過來,咱們戶的人,站上面。」
這一拉,我知道分量。可是,她此時已是城裡人,是光榮女工,我不過是一個二老屯,我還能怎麼樣?階級有差異,就不能談愛。我在小學時看了話劇《雷雨》之後,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偷著觀察了一下她。女工梁燕眉氣質上一如既往,可是,再也沒有了17歲時的那種明麗。歲月這把刀,把我這廢物雕成了一個翩翩帥哥,卻把梁燕眉這絕代佳人雕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工。
我心裡黯然。有個什麼東西稀里嘩啦的碎掉了,刺得我心痛。
那是我第一次為女人的凋落而傷感。後來,我又不知看到過多少水靈靈的女人一茬一茬地枯萎下去,心腸慢慢硬了起來。其實,照相那天老龔所說的,是一個千古命題。「什麼是生活?」——我現在終於領悟到,無數的女人一代代的老去,這就是生活。她們的老去,在提醒著我:這輩子,已經有很多時日過去了。
1975年春,我們在照相館短暫相會,然後各奔西東,至今,再沒有見過面。
我上大學后的第二年,小迷糊也上了大學。唯有我們兩個,勉強沒有被時光之刀雕成廢物。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的結局。尤其是,老房和長駿是不是一輩子都在敦化沒有調回來?老龔是不是至今還在遼河油田?我無從得知,但心裡一直惦念著。
現在,我家的對門,住著一對重組家庭的退休工人。那女的,是一位文化不高、風風火火的半老太太。每天練扇子舞、買菜做飯、帶孫女。見著我,總是很有禮貌的問一聲:「上班去呀?」
我知道,她和梁燕眉,幾乎同齡。
這就是我的命運,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那青蔥歲月,哪裡可尋蹤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