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地留下一片心
第10章舊地留下一片心
她與安笙的相識,是在7月濕熱的火車上。
是一輛慢車,沒有空調,鐵軌上哐當哐當的聲音,像一個百無聊賴的人,在擺弄著一扇古舊的門,開合之間,有時光的碎屑,灑落下來。她在周圍的嘈雜里,倚窗靜靜地聽著,突然間就希望,這輛快到終點的火車,再不要停下來。哪怕,它此後的行程,充塞了陰鬱,布滿了荊棘。有鄰座的幾個學生,許是太悶,問她要不要過去打牌。她只一心想著自己的事,竟是他們一連叫了幾聲,都沒有聽見。待回過神來,才抱歉地笑笑,表示拒絕。過了片刻,她聽見那幾個學生,小聲地嘟囔:不知這鄰座的兩位,中了什麼魔法,丟了魂似的,叫都叫不回。
她就在那時,與安笙,視線相遇。兩個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看向那群面容新鮮的學生,而後又同時轉過頭來,朝彼此淺淡地一笑。安笙就是從那一刻,如一枚石子,輕輕投入她的心湖裡去的吧。她很奇怪這一程,快要到終點了,才注意到安笙;這樣一個溫和儒雅的男子,本該是一個很好的旅伴,偏偏他們剛剛相識,火車,便飛快地進了站。
她在一絲惆悵里,起身收拾了行李,朝門口走。還沒有跨出門去,便聽到安笙在後面喊:嗨,你的書!隔了重重的人,她看到安笙高舉著書,奮力地朝她擠過來。她站在那裡,突然想起幾年前,她與男友,也是這樣相識,本以為,他與她,會一起到這個小城裡來,做世間最素常的一對愛人,卻不知道,時間為他們設置了三年的障礙,他要讀研,而她,當然,要孤單地等他。她在一陣恍惚里,似乎看見男友像往昔一樣,走到她的身邊,笑她粗心。而她,則習慣性地抬起手來,去拭他額頭細密的汗珠。
右手溫柔地舉到半空的時候,她才驚醒過來。臉,不知是因為熱,還是羞澀,倏地紅了。是安笙悄無聲息地將行李幫她提下火車去,她才想起來給他道一聲謝,又胡亂地找了一句話來打破沉默:你是出差么?而安笙,則笑著指指她剛看的考研書,幽默說道:我和你一樣,是被考研和畢業,衝到這個小城裡來的。
幾天後,她去報到,在校長辦公室里,看到有一冊新人履歷表,便隨手拿了過來。翻到第二頁的時候,她便愣住了,照片上那個稜角分明、笑容明朗的男老師,竟是安笙。一旁的校長,看她詫異,便說,你認識這個叫安笙的新老師么?沒等她搖頭,校長又繼續說道:你不知這個音樂系的安笙多麼出色,獲了那麼多獎,之所以簽了我們學校,主要因為這是他女友的城市,可惜,他的女友最終考研去了北京,他則留了下來……
當晚,她在校園裡散步,行至操場的時候,聽到有人在高高的看台上,彈許巍的一首憂傷的曲子,她駐足聽了片刻,便發簡訊給上海的男友,說,顏洛,我多麼想你。她倚在欄杆上,等著男友的簡訊。但直到那人的曲子,在暗夜裡,沒了聲息,她所渴盼的簡訊,還是沒有來。她內心寥落,轉身想要離去,卻是聽見身後有人叫她,回頭,便看到安笙正歪頭狡黠地笑望著她:我的曲子果真將美女吸引了來。她也幽他一默:可惜不是你夢中的情人。這次,安笙很豪爽地大笑起來,她被他的情緒感染著,竟是將先前的失落,也給一起簌簌抖落掉了。
兩個人一路聊著,不覺就來到了宿舍樓前。安笙又開玩笑:用不用我提熱水給你?我給女孩子提熱水的工作經驗,在大學里就已經很豐富了。她一下笑彎了腰,竟是果真轉身去拿了空壺來,讓他去打。不過是幾分鐘,她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得卻是心焦。這種心境,她已經陌生。大約是一年前,顏洛就因為考研,不再給她送水,等到考研結束,這個習慣,也徑直保持下來。似乎,那些溫暖了她的愛的細節,從來就沒有過。是而今,安笙提水走來的這個姿勢,提醒了她,原來,走遠的,不是距離,而是顏洛對她的呵護與愛戀。
她對安笙,自此有了一份別於其他老師的好感。他們常去學校對面的飯館里吃飯,飯後又會徑直到相鄰的話吧里煲電話粥。有時候一個煲完了,會默契似的,在門口等著對方,一起走回去。他們有許多的話題,音樂,電影,書籍;但,唯獨不談愛情。愛情在他們的心裡,像是一株美艷的夾竹桃,靠近了,是會中毒的。他們唯有遠遠地看一眼,便默默走開去,連那繚繞的香氣,都不去觸碰。
她每每上完了課,常常會繞一個長長的走廊,從右邊的音樂教室旁走下去。並不會每次都能夠碰到安笙,但她還是將這一個習慣,堅持下去。有別的老師問起,她便說,只是想多走一段路。至於,這多走的路上,有沒有人相陪,她則不去奢求。能夠聽到一段熟識的曲子,哪怕,已是餘音,她也是喜歡的。就像,喜歡在夜晚的陽台上,倚欄靜靜聽安笙輕彈著吉他,儘管,她看不見他,但她卻聽懂了曲中的憂傷。有那麼幾次,她很想發簡訊給安笙,告訴他,她懂得他內心的感傷。可到最後,都忍住了。她知道有些東西,不如讓它在心裡,珍藏的好,一旦說出來,或許,就了無昔日的美好。
楓葉紅的時候,學校里組織郊遊,她與安笙,都去了。很美的秋天,她沿著小路,一口氣爬到了山頂,站在最高的那塊岩石上,她忽然想要大聲喊叫。但怕學生們笑她,便有些隱忍。是一旁的安笙,跳到她的身邊來,一把抓起她的手,舉過頭頂去,朝著遠山,如一頭猛獸,大聲吼叫起來。許多人被帶動著,都學了他們,將壓抑了許久的心,呈給這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
那是至畢業以來,她最開心的一次。她一直以為,當一份愛情,飄泊到她無法觸及的邊緣時,她的心,會空到疼痛。是當安笙將她的手,舉起的時候,她才明白,原來將一份愛情放飛,是一件如此輕鬆的事。
周末的時候,與安笙同去校門口的米線館,已經成了一個習慣。她是在大學里,因為顏洛,愛上吃米線的。顏洛總說,米線的來源,起於愛情,所以吃起來的時候,也是千迴百轉的喜悅。恰恰安笙也是喜歡的,但他的解釋,卻似乎更深了一層;他說,他之所以喜歡米線,是因為它如此柔韌綿長,恰如生活,細細咀嚼,便可以品出內里的芬芳。
她有一次,曾開玩笑,說她喜歡聽安笙的曲子,像安笙喜歡吃米線,有一樣無法自拔的癮。安笙沒有回應,卻是在吃罷又打了電話后,突然問她,那你有沒有發覺,我的曲子,近來,有了變化?她當下便紅了臉,不知該如何作答。如果她告訴安笙,他的曲子,少了初來時的惆悵,多了與生活相溶的恬淡與柔情,他會不會難過?難過這麼快地,就可以適應沒有女友相伴的時光?安笙與她一樣,儘管對遠方的那份愛情,已覺無助,但,終究,也只是回頭看一眼,便轉身走進明凈的秋天。而這,究竟與他們的相遇,有沒有關係,她卻是始終心內遲疑。
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終於看清了自己愛情的樹上,蕭條的模樣。她站在樹下,抬頭去看,本以為會哭,可不知何處飄來的熟悉的吉他聲,卻讓她的唇角,微微上翹,溢出笑來。她想起安笙說,愛情沒了,還有生活。是的,能聽到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能騎了單車,在小城寬闊的大道上,與他們一起狂奔;能聽安笙用她寫的文字,譜曲哼唱出來;能與他在街邊的小攤上,同吃一碗米粥,這樣結實穩妥的幸福,她怎麼能夠漠視?
那年學校的元旦晚會上,安笙自編自唱的一首曲子,幾乎讓全校的師生,都為之興奮地尖叫。安笙在歌里唱: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有美麗的雀斑,散漫的微笑;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有甜美的嗓音,但卻從不肯為我歌唱;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一心想去遠方,卻不知道我就在她的身旁;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每次在樓梯口等我,我都會緊張,以為她要跟我說再見,再不回來……
她在台下的尖叫聲里聽著,突然間就淚流滿面。
但那場晚會後不久,她還是悄悄請了假,參加了上海一所大學的研究生考試。走出考場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在背後喊她的名字,回過頭去,便看到了安笙。她一時有些慌亂,開口便問:你考得好么?安笙將視線移開去,輕聲道:我報了名,但,放棄了。她急急地接過去說:哦,那多可惜。說完了,那漫天的悔意,便朝她蜂湧過來。她知道安笙想要問她,為什麼她不肯放棄;但問又有什麼用呢,這樣一個問題,連她自己,都找不到答案,又怎能明晰地解答給安笙?
幾個月後,她的成績下來,她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成績,本想笑的,眼淚卻是先行流下來。她想為什麼生活總是這樣戲弄自己呢,她想哭的時候,讓她微笑;而她要笑的時候,卻將眼淚,送還給她。
她堅持等到7月,學校放了暑假,才辭職離開。走的時候,依然是那隻來時的皮箱。唯一多出的行李,是一把吉他,那是春天,安笙買了送給她的。那時安笙很執拗地要教她識譜,她以為自己很笨,到底還是在安笙的強迫里,勉強學會了那些蝌蚪樣的文字,開始能夠看著曲子,直接彈奏。她不知道這算不算考研之外的又一個收穫,失戀,卻學會一首接一首地彈奏愛情的曲子。或者,這是生活,給她開的另一個玩笑?
她悄無聲息地去了車站,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儘管之前許多的同事,為她送行時,說如果她不讓他們送,以後就再不要回來。但她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方式,有些孤單,可是,也不必感傷。她想她始終是個害怕離別的女子,畢業的時候,恐懼,如今,不過是離開一個住了一年的小城,依然是這樣地難過。似乎,每一次離別,都會將心,割下一份,存放到舊地,才會安然走開。
但還是在車站的入口處,見到了安笙。兩個人在一陣喧囂里,努力地想找一些話來,填充那刻的沉默。但卻徒勞,她最終只對他說,保重;而他,也只將一張紙,放到她的手中,便轉身大步走開了。她展開來,看見一行溫柔游弋的蝌蚪,它們仰頭問她:許多年之後,你還會不會記得,這個愛情開始和結束的擁擠的車站?
她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