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錯過你在的旅程
第21章錯過你在的旅程
她依然記得在開往蘇州的長途巴士上,看電視里妖艷的女子,在人前將一條小蛇魔術般地吞入口中,她失聲地尖叫,而後習慣性地去抓一旁的手,卻是換來一個男人怪異的視線。她連連低聲地給人說抱歉,而後便將頭轉向車外去,假裝漫不經心地看飛馳而過的風景,卻還是忍不住,在外人的好奇的注視里,嗚咽出聲。
那是她與他分別許久之後的事情了。
她與他的相識,也是在這樣的長途巴士上。彼時她剛剛結束一段已經寡淡無味的愛情,離開那個城市,打算先去北京四處走走,而後再安頓下來,找一份錢不必太多,但能夠讓她享有自由旅行和寫作的工作。車上在播放那些在小城市裡登台演出的草班子樂團的錄像,其中有一個嬌柔的女孩,與一條蜥蜴身體親密接觸的鏡頭,她無意中瞥見,尖叫一聲,手下意識地想要抓住扶手,卻是觸到了一隻溫熱的胳膊,她抬頭,便看到一個成熟的中年男子,微笑著向她點點頭,說,別怕,都是一些被麻醉過了的小動物,這些草班子,走街串巷,是生活不容易的一群人。
初冬的風,透過窗戶的縫隙,清泠地鑽進來,可是她被愛情,冷卻了的心,卻是慢慢地,有了昔日的溫度。接近4個小時的車程,她聽他講起他採訪過的那些戲團、草班、民間藝人,講起他在拍照的時候,為擔心給一個女孩造成心靈的傷害,而幾次的猶豫,講起他一個人穿越大西北,在茫茫的戈壁灘上,為了尋找一口水喝,而跟著一隻駱駝,長途跋涉的孤單時光。
但他唯獨沒有講,他此行去北京的目的;而她,當然不是一個八卦到問人隱私的女子。他們之間的默契與各自良好的修養,讓這一程車上的旅行,溫暖,怡然,猶如冬日裡一縷明亮的陽光,穿過層層的雲翳,暖暖地照在他們心靈的草地上,讓那微黃的一片草葉,瞬間有了光華。
下車后在嘈雜的車站,他幫她提著行李箱,去乘地鐵,是到地鐵口的時候,他忽然問她,你要去哪兒?她大腦一時空白,不知如此大的北京,哪裡才是她的棲息之地。他顯然是個聰明的人,不等她回話,便說,跟我走吧,我去幫你找一個合適的住處。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接近北京,而且,是與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她不知道怎麼會那麼巧,在賓館住下的第三天,她按照報紙上的招聘廣告,一家家地應聘過去,恰好在一家報社的門口,遇到了他。
那時他的旁邊,還有一個中年的女子,打扮略略俗艷,臉上的妝容,被那不知何處而來的憤怒,擠兌得無處可逃。她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不知該不該與他說話。而他卻是將那個女子丟下,大踏步地走過來,說,你好,我猜,你是來應聘的,是嗎?她點點頭,卻將視線投向那個砰一聲打開車門的女人。他抱歉地向他一笑,說,我要走了,相信你會好運,如果有事,可以打我手機。
她是在走廊里,聽見他的兩個同事,議論,說,這一次,他的妻子,總算同意與他離婚,那麼,他也快要辭職南下高就了吧。
她正在上樓,聽見這一句,突然地就停在那裡,被一陣莫名的憂傷,席捲了全身。
應聘於她,是件並不費力的事,儘管在一群容顏鮮亮精力充沛的大學生中,她略顯沉默寡言,但老總還是對她格外關注,並在她即將轉身離去的時候,說,辰安的眼力,果真還是一如既往地獨特。她怔了一下,但隨即便禮貌地笑笑,說,多謝您的賞識。
她走進車水馬龍的街道,想起他在去離婚的路上,還沒有忘記打電話給老總,不卑不亢地向其推薦,心內便漾起細小的波紋,一圈一圈地,溫柔地將她環住。她終於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留給她的手機號碼。
她打過去的時候,那邊是吵嚷的人聲。她說,我想與你喝一杯茶。他很大聲地問她,你在哪兒,我打車過去找你。她也很大聲地,朝他喊,我在你們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館門口,我分不清方向,但這裡有一群孩子,在唱歌,一些老人,在私密交談;還有一個廣場,廣場上有漂亮的鴿子,茶館的門口,挑出一桿旗子,上面有小篆寫的「茶」字。
他在她的描述里,很響亮地大笑起來,一直笑到她的心裡,像水洗過的青蔥水杉林,一抬頭,便是明凈澄澈的天空。
那一日,他們一直喝到茶館在初冬青薄的風裡,打了烊,才微醉著走出門去。店家摘了飄搖的旗子,沖他們喊:記得常來!他回身,笑喊:店家,會的!她也笑道:記得下次給我們上明前的碧螺春。店家笑回:好咧!
她回去后,他給她發簡訊,說,謝謝命運,讓我在一段旅程結束的盡頭,柳暗花明,遇到了這麼好的你。她輕撫著手機屏幕上那些文字,許久,終於微微笑著,將這句話,一字不變地,又轉發給了他。
儘管他所在公司的人事主管部門,幾次打電話給她,讓她過去上班,但她還是沒有去,而是選擇了一家可以不必坐班的的報紙副刊。他並沒有問她原因,知道那定是她最好的選擇。
她上班的地方,離他的公司很近。中午的休息時間,她會步行,過一個十字路口,穿一條衚衕,在古樸的一座洋樓前停住。這座洋樓,有很多年的歷史,后被人買下,改成一家具有民俗風味的餐館。她喜歡坐在靠窗的一個位置上,那裡能夠看到一株高大的法桐,在冬天青藍色的天空下,盡情伸展著蒼虯的枝幹。樹下的一條曲折小路,是鵝卵石鋪成,假若遇上霧天,便潮濕潤滑,猶如海邊。而她看見他自小路上走來,便覺得自己恍若一個等愛從海上歸來的女子,那樣純凈的愛戀,她已經許久,都不曾有過。
她開始攢錢,打算去蒙古旅行。他亦開始攢錢,說要讓她從狹小的閣樓里搬出來。他昔日的房子,被前妻找了理由,賣掉,並沒有給他一分的房款。他不是一個注重錢財的人,否則,不會人到中年,除了一場失敗的婚姻,什麼也沒有留下。
她也曾想過與他一起,在北京,各自有一份安穩的工作,然後共同買一個小小的房子,兩個人在其中,做兩隻城市裡相愛的蝸牛。可是文字與旅行的魅力,卻始終讓她無法割捨,並停留下來,做凡俗中的女子。
但她,卻又是那樣地愛這個溫和又成熟的男人。她願意為了他,做任何的事情。除了虔誠的寫作,與孤單的旅行。
她註定,是一個行在路上的旅者。就像,她與他的相遇,便在奔走的車上。
他在北京的一個衚衕里,為她租到一間四合院里的安靜的房子。院子不大,卻植著一株梅花,兩叢竹子,幾盆蘭花,看得出,房東是個雅緻的人。青磚鋪成的路面,有暗綠的青苔,沿著縫隙,一直延伸到租住的小屋。
他幫他將東西安頓好的那天,天色已經很晚,她煮了一杯上好的大紅袍給他,兩個人在暈黃的燈光里,對窗喝一杯滾燙的茶,心底的靜寂,慢慢起了細小的波紋,像那煮沸的茶,噗噗地冒著泡泡,眼看著,就要溢出來了。
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讓他留下的話,她只是將他送到院中,在涼如水的月光下,翹起腳跟,給他一個溫情脈脈的吻。
那晚她翻來覆去,很長時間沒有睡著,想要起來,靜心寫字,卻發現,腦中他的身影,始終揮之不去。
這樣的焦躁,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到最後,她強迫自己,一個月內,不要再去見他;她要安心地,將一部小說寫完,交由出版社,而後把預付的稿費,投到計劃中的蒙古草原之行。
她給他發了一條簡訊,說,一個月內勿擾,便關了手機,開始寫作。
她的寫作,剛剛進行到一小部分的時候,他便提了很多東西,過來看她。她開門看到是他,便發了脾氣,沖他喊:說好了一個月的,為什麼還要來擾?!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寧肯與你分開,也不願小說被人這樣粗暴地打斷?!
他撫撫她額前凌亂的頭髮,又吻吻她漲紅的臉,而後領她到電腦前坐下,而後輕聲地耳語:你繼續寫,我在廚房,做飯給你。
她的煩亂的心,就這樣倏然地寧靜下來。她拾起流暢的文字,引導它們,繼續嘩嘩地流淌下去。黃昏的最後一縷光線,掠過她窗前乾枯的藤蔓,倏忽便不見了蹤影。廚房裡傳來輕微的窸窣聲,像是某個人在夜晚的夢囈。一隻貓,沿著牆根,嗖一下穿過,只留一聲清冷的叫聲,在空蕩的院中。
她扭頭,看見微光里他的身影,突然明白,其實她是怎樣地愛著這樣凡俗的生活。
她的稿費匯到的時候,辭職的瑣事,也辦理妥當。她打電話約他吃飯,卻是許多次,都無人接聽。她心內悵惘,行出門去,左折右拐,不覺便到了他的公司樓下。
她在樓下查到他工作的電話,打過去,是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說,近期內,可能他都不會來上班了,公司派他前往廣東,拓展業務,或許,老總器重於他,一直想要讓他挑起南方分部的重任呢。
她輕輕「哦」了一聲,並沒有回復男孩問她是誰的問題,便匆匆掛斷。
她很快地買到了去蒙古草原的機票,並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在擁擠的機場,等著飛機起飛的時候,他打來電話。她用手,輕輕地撫過那個熟悉的號碼,就像與他相識的最初,撫過那句愛的絮語。然後,便裝作素不相識的冷淡,堅決地,將手機掛斷,並迅速地,在沒有後悔之前,將之關掉。
飛機平穩地穿行在雲朵中間的時候,她用相機,拍下飛機的尾翼。鏡頭中那大片的雲朵,猶如翻飛的浪花,在飛機的兩側,衝撞開來。她想起他們一起做過的一次短途的旅行,也是在空中,他在背後環擁著她,說,幸福的感覺,就是這樣,可以和心愛的人,看雲捲雲舒,並在其中,體味飛一般的自由穿梭的快樂。
可是,這樣的幸福,此刻,她卻無法,讓他知道。
飛機抵達視域開闊的蒙古的時候,她打開手機,便收到了他在她上機前,發來的簡訊。她一條條地讀著,終於忍不住,在嘈雜的機場內,哭出聲來。
原來他曾這樣深深地愛過她,愛到可以為她放棄去南方提升的機會,愛到明明買到了同去蒙古的機票,卻因為怕打擾她的寫作,而至始至終,沒有開口問她,是否,希望與他同行?愛到他每天下班后,都會行至她居住的房子旁邊,在石凳上,默默地坐立片刻,只為可以更近地,感覺到她的溫度。愛到在迫不得已南下的時候,還去他們常常吃飯的飯館,只為能在她坐過的椅子上,再看一眼那些她的視線,撫過的風景。
可是,這樣的往昔,因了那部與他無關的小說,和關掉的手機,而再也不會向她呈現。
而愛一旦錯過,便是一段永遠無法重複的旅程。即便是重走,也只是凌亂不堪的片段。就像當她站在草原之上,卻發覺,時光這樣殘酷地,就讓她許多年前,曾經深深愛過的一個人,完全地忘記,再也想不起,愛情當初的模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