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12)
第三十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12)
自殺的誘惑
舊椅奇譚
在某個冬天的傍晚,天色已近昏黃,大約是五點鐘,你要是此時行走在馬蘭博郡通向布里斯托的路上,會看到一個男子坐在二輪馬車上,鞭打著一身汗氣的馬兒疾馳而過。我想,你要是真的曾在那個時候路過那個地方,就一定會對這個場景留有印象。
那天的天氣非常糟糕,濕冷的夜晚氤氳著黏糊糊的水汽。旅人顛簸著疾行在馬路上,孤獨而陰鬱。這輛二輪馬車以危險而驚人的速度飛奔著,馬車的顏色是土紅色的,輪子也是紅色的,拉車的棗紅母馬低著頭往前跑,看起來脾氣暴烈——它好像是郵差所用的矮種馬和肉販高等馬交配的產物。這個場景要是被某個商人看到,馬上會認出這個名叫湯姆·斯瑪特的男子,他家住在卡特頓街比爾森巷。可是當天恰巧那條路上沒有一個商人,男子的身份眾人也就無從知曉。湯姆·斯瑪特驅打著暴怒中的馬兒,就這麼趕著紅馬車張揚而詭秘地奔走著。如此說來,能洞察真相的智者在這世上畢竟不多。
大風中的馬蘭博郡,無疑是這個無聊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你要是想知道我何以說馬蘭博郡是最糟糕、最陰鬱的地方,只要挑一個冰冷的夜晚,淋著驟然而至的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路上,這種孤寂感會讓你立即明白什麼叫「陰鬱」。
糟糕的風依舊糟糕地吹著,夾著暴虐的大雨,雨線就像是糟糕的書法家們在紙上胡亂塗抹的線條。也許在某一瞬間,風似乎突然停了,被暴風蹂躪著的旅人在錯愕的同時不由地感到歡喜,然而忽地「嗚哇」一聲,大風嚎叫著從遠處襲來,從山坡上越過,在平原上呼嘯,帶著驚人的能量和聲音刺激著眾人的心臟,然後夾帶著刀子一樣的暴雨劈頭蓋臉地打向旅人和馬兒,把濕冷刺骨的雨水灌進他們的帽子里、耳朵里。大風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呼嘯聲擊打著他們,好像是在顯示大自然無上的威力,也好像是在對旅人的無能為力大肆嘲諷。
棗紅色的母馬在飛奔中濺起一攤攤泥水,此時卻好像對不友善的大自然表示自己的厭惡,支楞起此前萎靡低垂的耳朵,同時努力讓步調保持平穩,直到它的步伐突然被更為暴烈的大風打亂。它猛然間停住了腳步,四蹄好像紮根一樣在泥土裡站定,抵禦著狂風的侵襲。它竟然就這麼穩住了,感謝上帝,要是它沒能抵抗住大風,它那乾瘦的身軀、沒有什麼重量的馬車以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湯姆·斯瑪特,統統都會成為狂風的玩物,被它隨便吹到什麼角落裡。不管怎麼樣,壞脾氣的母馬、紅輪馬車以及可憐的湯姆·斯瑪特一起玩完,大概是可能性最大的情況。
湯姆·斯瑪特使出了他最讓人討厭的看家本領,一遍遍地咒罵著:「我的鬍子跟皮帶!他奶奶的!要是你他媽不高興,就儘管吹我好了!他奶奶的!我的鬍子跟皮帶!」
在被大風吹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湯姆·斯瑪特怎麼還敢這麼囂張呢?對此我也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湯姆·斯瑪特的確這麼說了,而且這件事還經常被我舅舅翻來覆去地說起。
「要來沖我來!」湯姆·斯瑪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著。棗紅母馬好像是要給主人助威一般,也咆哮著發出嘶鳴。
「振作起來,我的大姑娘!」湯姆·斯瑪特一邊用鞭子尾端輕輕地拍打著馬兒的脖子,一邊說道,「等會兒不管碰到什麼房子咱就停下來,今天就不趕路了,所以你就加把勁兒吧,走得越快休息越早,駕!走嘞!小心點,我的大姑娘!」
暴怒中的母馬對於湯姆·斯瑪特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抑或是因為站著太冷所以才選擇往前走,我的確搞不清楚。然而我清楚的是,湯姆·斯瑪特話音剛落,馬兒轉瞬間豎起耳朵撒開蹄子就跑,快得連馬車都「嘎吱」、「嘎吱」作響,讓人恍然有一種馬車是在馬蘭博郡的草皮上疾馳的錯覺。跑瘋了的母馬最後總算自己在一家旅館旁停了下來,此時它距離馬蘭博郡的邊境還有八分之一英里。
湯姆·斯瑪特讓旅館的馬夫接過韁繩時,隨便瞥了一眼房頂,隨後就在盒子里收好鞭子。這棟老房子看起來很是奇怪,屋頂是由各種鑲嵌成花樣的木板釘成的,橫樑有些雜亂,上面有扇三角形的窗戶,從裡面可以看到灑滿碎花的小徑,以及昏暗門廊下的低矮小門。從外面進房子要通過一些陡峭的階梯,而沒有平穩的現代樓梯。雖然如此,這個地方看起來還是比較舒服的,有溫暖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馬路以及路邊陰暗的樹籬都被明亮的光線照亮了。對面的窗戶中隱隱閃爍著紅光,裡面的影像透過窗帘也能朦朧地看到,顯然裡面有熾烈燃燒的火焰。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旅行者,湯姆·斯瑪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這些細節。此時他雖然已經被凍得瑟瑟發抖了,可還是敏捷地從馬上跳下來,走進了房子。
從外面走進酒吧,湯姆·斯瑪特用的時間不到五分鐘,果然房間里燃燒著火堆,實際上燃燒的火焰就在他的面前,然而卻沒看到很多煤炭。不過沿著煙囪倒是堆疊著很多木頭,木頭「噼里啪啦」地燃燒著,每個人的心都感覺很溫暖。此時,有一位打扮得很時髦的女孩正在把一塊乾淨的白布鋪在桌子上,這位女孩雙手白凈、眼神明亮,她的存在讓原本就舒適的氣氛更加溫馨了。湯姆·斯瑪特背部對著外門,連鞋也沒脫,就在暖爐上架起了腳,壁爐架的玻璃上反射出了他眼前這家溫暖酒館的美景,各種貼著金色商標、令人愉悅的綠色罐子放在架子上,此外還有誘人的乳酪、烹調過的火腿、幾罐啤酒以及裝著蜜餞和泡菜的瓶子,這種舒適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要呻吟了。然而還有呢,靠近明亮的壁爐旁有一張精美的茶几,旁邊坐著一位女子,她是個寡婦。這位寡婦顯然是房子的主人,她有著豐滿的體型,這裡所有的物品都屬於她。可是美好的景象卻也不無瑕疵,居然有個高瘦的男子在這畫面中,他有著波浪狀的黑髮,留著黑色小鬍子,外套是咖啡色的,紐扣閃閃發亮,此時他在寡婦旁邊坐著喝茶。很明顯,這個男子在和寡婦熱烈地討論應該怎樣享受美好的生活,慫恿她從寂寞孤獨的單身生活中脫離出來。
事實上,湯姆·斯瑪特並非易怒善妒之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個穿著綴有明亮紐扣的咖啡色外套的高瘦男子他就生氣,感到異常憤慨,並將他性格中惡毒的一面激發了出來。他在窗前的位子上坐著,對兩個人仔細觀察,注意到似乎有某種微妙的感情關係存在於高瘦男子和寡婦之間,顯然,對於這位寡婦,那個高瘦男子有著很大的興趣。蘭姆潘趣酒[1]一向是湯姆·斯瑪特的最愛,湯姆·斯瑪特品嘗著平底無腳酒杯盛著的潘趣酒,吃著寡婦烹煮的熱騰騰的晚餐,看到馬夫把暴躁的母馬伺候得好好的,感覺無比愜意。也許在他看來,寡婦做的這杯潘趣酒,是一切家政藝術中最為傑出的。湯姆·斯瑪特嘗了一口潘趣酒之後,又情不自禁地飲下了第二口,對他來說,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最美好的事物非燒熱的潘趣酒莫屬。在老舊而舒適的接待室里坐著,湯姆·斯瑪特紳士聽著外頭的大風吹得老房子的每根木頭都「吱吱」作響,烤著熊熊燃燒的爐火。湯姆·斯瑪特太喜歡熱潘趣酒了,接連不斷地喝了好幾杯,然而他後來為什麼沒有繼續喝下去,我卻不甚了解。只是他熱潘趣酒喝得越多,那個高瘦男子在他腦海中就越是清晰。
湯姆·斯瑪特嘟囔著道:「他大概已經皮厚到不知廉恥了!這個醜陋的惡棍,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家酒館?那個寡婦要是眼睛還沒瞎,就一定會把他一腳踢開。」這麼想著的時候,湯姆眼睛一轉,把目光從壁爐架上的玻璃轉到了桌子上。此時他意識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無名之火,馬上把第四杯酒幹掉,然後又要了第五杯。
在公共場合,湯姆·斯瑪特紳士每次都很愛出風頭,總是想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穿著一件綠色的外套,配著燈芯絨上衣和褲子,每次狂歡晚宴總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總覺得自己能掌控整個宴會的氣氛,只要是喝酒他從不怯場,而且總能贏得別人的欽佩。在火爐邊坐著喝潘趣酒的時候,這些念頭在湯姆·斯瑪特腦海中迅速閃過,他覺得,自己和這美好的天堂般的酒館還有著一些距離,然而那個高瘦男子卻能時時出現,自己理所當然應該憤慨。從容地將最後兩杯酒喝完之後,湯姆依然沒有找到和高瘦男子吵架的理由,然後他告訴自己,即便那男子以優雅而難以抗拒的手法懷著不軌的意圖接近寡婦,湯姆·斯瑪特也不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回去睡覺才是正理。
伶俐的少女走在前面,湯姆·斯瑪特跟著她通過古老而寬闊的階梯走向卧室,為了不讓蠟燭熄滅,少女特意用手將蠟燭遮著。一般來說,在這麼一間亂糟糟的老房子中,哪怕有些小風,也不足以吹熄燭火,然而燭火就這麼滅了,那些和湯姆敵對的人就藉此質疑燭火不是被風吹熄,而是被湯姆吹滅的。他們會說湯姆實際上是試圖親吻女孩,所以要吹熄燭火,從而在重新點亮燭火前趁機行事。那麼就暫且這麼說吧,然而現在他們點燃了另一根蠟燭,在少女的引導下,湯姆通過了猶如迷宮一般曲折的過道和房間,最後抵達了自己的卧室。甜甜地跟他道了晚安之後,女孩就離開了,此時房間里只有湯姆一人。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大衣櫃就別提了,那張大床大概一頭大象卧上去也不成問題,何況還有能裝下一支小部隊所有家當的幾個橡木製的大行李櫃。然而真正讓湯姆感到好奇的,卻是一把看起來非常陰森、造型奇怪的高背椅,它的雕刻工藝非常古怪,坐墊上裝飾著粉紅錦緞花紋,有球形的保護套緊緊套在椅腳上,就好像保護人的腳趾一樣保護著椅腳。要是看到別的什麼奇怪的椅子,湯姆肯定不會特別注意,最多覺得有些古怪,然而這把椅子卻使他感到心神搖動,這把椅子跟他此前所見過的所有傢具都有著極大的不同,非常詭異,他說不清到底是什麼,然而其中定然有著不尋常的地方。他在火爐前坐著,足足有半個小時就盯著那把椅子,就好像這個古老奇特的鬼東西被厄運籠罩著,使他不得不對它多加註意,以至於移不開自己的目光。
「嘿,這麼古怪的東西,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簡直是太詭異了!」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解開自己的衣服,而那把兀自待在床邊的椅子,依舊吸引著他的眼球。「太詭異了!」湯姆忍不住再次說道,熱潘趣酒的後勁上來了,他也開始嚴肅起來,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隨後再次瞧了瞧那把椅子。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想不出什麼,最後只能上床蓋上棉被,準備睡覺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湯姆突然從迷夢中醒了過來,他夢到了熱潘趣酒和高瘦的男子,可是現在,那把怪異的椅子又佔據了他的腦海。
他喃喃自語道:「我不再想那把該死的椅子了!」搖了搖頭,湯姆試圖繼續被中斷的睡眠,然而沒用。好像房間里就只剩下了那把椅子,總是在他的眼前搖啊搖,他所有的視線都被這把椅子佔據了,慢慢地,椅子好像飄了起來,表現出各種奇怪的樣子。
湯姆告訴自己:「椅子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再古怪的椅子又能怎麼樣?」然後,他把頭伸出被窩,那把椅子在火光的照耀下,變得越來越清楚,而他卻越看越惱怒。
盯著這把怪椅子的時候,湯姆突然覺得,好像椅子在他的目光中變化了起來,椅背上的雕刻慢慢變成了一個皺縮乾枯的面部輪廓,似乎還有人的表情;花紋坐墊變成了馬甲背心;球形椅腳套則成了一雙長腳,還穿著紅色的鞋子。整體看來,這把椅子就如同一個雙手叉著腰的上世紀的丑老頭。湯姆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想甩掉那種幻象,他強迫自己不要再這麼想。然而椅子變成的老人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竟然還朝著湯姆·斯瑪特眨了一下眼睛。
原本湯姆的脾氣就說不上溫和,加上剛才喝了五杯潘趣酒,所以就更加粗暴了,活像是一隻魯莽而粗心的狗。當他看到老人似乎在放肆地用眼神挑逗他的時候,雖說剛開始感覺怪異而恐懼,然而漸漸地生起氣來。這時老人眨眼的速度越來越快,湯姆覺得沒法忍受了,就粗暴地說道:「你沖我眨哪門子眼啊?」
「湯姆·斯瑪特,我就喜歡這麼干,怎麼,不可以嗎?」這把椅子——或者說這位老紳士竟然說話了。湯姆又準備說話的時候,椅子突然不說了,就好像一隻落魄的猴子一樣咧開嘴大笑。
湯姆此時無比驚訝,強忍著自己的怒火問道:「你這個老傢伙,你是從哪兒知道我的名字的?」
椅子說道:「湯姆,過來吧,來吧!對待西班牙桃花心木椅,你不應該用這樣的態度說話。他娘的,我要是有個再高檔一點的椅套,你還會這麼粗魯無禮嗎?」說到這兒時,老人突然目露凶光,湯姆被狠狠地嚇了一跳。
「先生,請原諒我先前的不敬。」湯姆用比此前謙卑得多的語調說道。
「嗯,湯姆,大概並非如此,並非如此。」椅子老人說道。
「先生,您說的是……?」
「湯姆,你的每件事我都清楚,一清二楚,你的確很可憐。」
「我確實很可憐,」湯姆說,「可是,你怎麼會這麼清楚呢?」
「我怎麼知道的你就別管了,只是湯姆,你跟潘趣酒是難捨難分嘍!」椅子老人繼續說道。
湯姆·斯瑪特剛要跟老人撒謊,說自從去年生日之後自己就一滴潘趣酒也沒喝過,然而一看到椅子老人,想到老人好像什麼都清楚,他便不由得紅了臉,低著頭不知道說什麼。
「湯姆,她是個好女人,雖說是個寡婦,可卻是個非常漂亮的好女人,對吧?」說這句話的時候,椅子老人揚了揚眉毛,將一隻枯槁乾癟的椅腳抬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讓人很是不快。湯姆很不喜歡這種輕浮的態度,就如同想到了自己這輕浮的生活。
「湯姆,我可一直都在保護著她。」椅子老人道。
「真的?」湯姆有些懷疑。
「湯姆,我是看著她母親長大的,她的祖母跟我也很熟,她特別喜歡我,我這件馬甲背心就是她送的。」椅子說。
「果真如此?」湯姆·斯瑪特還是難以相信。
「她還送了我這雙鞋子,」一邊說著,椅子老人一邊將其中一隻腳套抬起,「不過,湯姆,這個秘密你可要幫我守住,她對我的喜歡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因為也許會因此引起一些家庭生活中的不愉快。」椅子老人說話的態度非常無禮而傲慢,如同無賴一樣,以至於湯姆想象著如果這把椅子壞了,自己也許會感到高興。
「湯姆,我的女人緣一向很好,坐在我腿上的女人不下幾百個呢,而且是一連好幾個小時地坐著。湯姆,我的小色狼,你羨慕這種經驗嗎?」這個無恥的老流氓正在吹噓自己年輕時的輝煌,然而一陣猛烈的「嘎吱」、「嘎吱」聲打斷了他,他只能閉上嘴巴。
「還真是個大言不慚的老流氓。」這句話只是湯姆·斯瑪特心裡想的,並未說出來。
「唉,湯姆,我現在不年輕了,身子骨也不行了,甚至連我的扶手都快要沒有了。我曾經還做過小手術,現在我的背部還留著一小塊木頭,那可是個很劇烈的手術,湯姆。」
「我敢說那一定是一場可怕的手術。」湯姆·斯瑪特說。
「不過,我要說的重點不是這些,我想說你要娶那個寡婦。」椅子老人道。
「先生,您讓我娶她?」湯姆張大了嘴巴。
「不錯。」椅子老人點了點頭說。
「我想您那讓人尊敬的頭髮要注意了,別被人給扯斷才好,」湯姆看到椅子老人有不少馬須絲線散落下來,順便說了這麼一句,「可是您大概是在胡說吧,她不可能想到嫁給我的。」想到酒館裡面的情形,湯姆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你真的這麼認為?」椅子老人嚴肅地問道。
「是的,沒有可能,」湯姆回答說,「有一個高瘦的、留著小鬍子的該死的男人,他還在酒館裡面。」
「湯姆,她嫁給他才是沒有可能呢。」椅子老人道。
「真的?你要是看到那一幕,大概就不會這麼說了。」湯姆道。
「不,不,這一點我很清楚。」椅子老人說。
「你究竟知道些什麼?」湯姆問道。
「門后親吻的事,以及其他的事我都知道,湯姆。」椅子老人的語調非常放蕩無禮,使湯姆覺得很生氣。你可以想象一下,聽到這麼一個怪老頭說這些放蕩無恥的話,沒有人會感到愉快的,大概所有人都會覺得很惱怒。
「所有的事我都清楚,湯姆,」椅子老人說道,「我這一輩子,見過太多這種事了,我也懶得一件件說,可是這種事情的最終結局沒有一個是圓滿的。」
「一些詭異的事情想必您也看過了?」湯姆一臉好奇地問道。
「那是當然!」椅子老人說道,他眨眼的表情看起來曖昧而複雜。「湯姆,我在家裡是最小的一個。」椅子老人此時的口氣變得憂鬱。
「您的家族很大嗎?」湯姆問道。
「湯姆,我們兄弟姐妹一共有十二個,」椅子老人說道,「我們的椅背都是筆直而優良的,身影美觀,沒有一點殘缺,這一點你能想象。我們的扶手都很完備,並且光滑油亮,雖說外表乾淨與否我認為並不重要,因為如此一來人們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
「那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們呢?」湯姆·斯瑪特問道。
「都沒有了,湯姆,他們都沒有了,服務人民就是我們的使命,可是他們都沒有我這麼好的身體,風濕的老毛病多少都糾纏著他們,他們經常進出醫院或廚房,其中有一個,更是因為積勞成疾,知覺都完全喪失了,最後變得瘋狂,人們就將他火化了。這件事簡直太嚇人了,湯姆,你覺得呢?」椅子老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都濕潤了。
「的確可怕!」湯姆·斯瑪特順著他的話說道。
接下來是幾分鐘的安靜,老人漸漸平息了內心的激蕩,他說:「我想講的重點是,那個高瘦的男人其實是個投機者,他無恥而卑鄙,他要是娶了寡婦,就會把所有的傢具盜賣一空,然後自己跑路。然後呢?寡婦不僅沒有得到幸福,還被弄得傾家蕩產,我呢,則要孤獨老死於某個掮客的破舊商店。」
「是的,然而……」
「你先聽我說,」椅子老人打斷他的話繼續說道,「看到了你,我就覺得看到了希望,我明白,你要是在旅館里安頓下來,只要這兒還有酒,你就會一直留在這裡。」
「先生,這麼說來,我真是要對您的想法感激涕零啊!」湯姆·斯瑪特的語氣里不由得帶上了些諷刺。
「所以,」椅子老人沒有理會湯姆的諷刺,依舊自顧自地說,「你必須娶她,你必須把那個高瘦的男人趕走。」
「要想把那個男人趕走,我應該怎麼做呢?」湯姆·斯瑪特焦急地問道。
「把他已經結婚的事公布出來。」椅子老人毫不猶豫地答道。
「怎麼證明他已經結婚了呢?」湯姆從床上半坐起來問道。
椅子老人將自己的扶手拆開,對著一個橡木柜子指了一下,隨即又把扶手放好。
「他有一條長褲放在衣櫃裡面,長褲右邊口袋裡的東西似乎被他忘了,」椅子老人說,「那裡面有一封信,他那悲哀的妻子在信里乞求他回去,他不但有一位不幸的妻子,還有六個等著他去撫養的孩子,那是六個孩子啊,湯姆,你要知道!」
用嚴肅的語氣說這件事的時候,椅子老人的面部表情似乎變得模糊了,身體好像跟幽靈一樣變得虛幻,湯姆·斯瑪特的視線被一片薄霧擋住,然後老人又變成了那把古怪的椅子,紅色拖鞋縮小成小椅套,花緞馬甲又成為靠墊。光線重新變得昏暗起來,這時候,湯姆·斯瑪特感覺很疲勞,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天已破曉,椅子老人的影像早已消失,湯姆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坐在床上,用好幾分鐘的時間對昨晚的事情進行回想,起初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腦袋一片空白,但是突然那些事情像閃電一樣從腦海中掠過,他的眼神又停留在了椅子上面。實際上,那件傢具堅固而高貴,定然是一把製作精巧、充滿創意的椅子,也許工匠的心思也被融進了這把椅子裡面。
「老傢伙,早上好?」湯姆似乎是在自己跟自己說話,他顯然比昨天晚上勇敢多了,大概很多人都會這樣。
椅子依舊是椅子,沒有說話,沒有動作。
「這個早晨還真是悲哀啊!」湯姆說。可是椅子怎麼會開口說話呢?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你說的衣櫃到底是哪個呢?能跟我說說嗎?」湯姆問道。大伙兒可以想想,椅子如果真的開口回答他,那真是白日見鬼呢。
「無論如何,把衣櫃打開看看總行吧!」湯姆搖搖頭說道,同時慢條斯理地從床上起來,向其中一個柜子走去,鎖上的鑰匙依舊掛在上面,他很輕易地就將櫃門打開了,果然有幾條長褲放在裡面,他摸了摸褲子的口袋,竟然真的有椅子老人說的那封信!
「真是怪事!」湯姆·斯瑪特簡直要叫起來了,他瞅瞅椅子,又瞅瞅柜子,再瞅瞅手裡的信,最後又瞅了瞅椅子。「太詭異了!這件事怪到沒邊了!」湯姆說。當認識到無法驅逐這種詭異感的時候,他覺得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或許要先出門解決掉高瘦男子的事才對。
將房間環視一周后,湯姆就下樓去了,用旅館主人的眼光對所有東西都打量了一番。湯姆感覺一切都難以想象,簡直就好像做夢一樣,自己竟然能擁有這間酒館。這時候,小巧而溫暖的酒館前站著那位高瘦男子,背著手悠閑地看著四周,好像這兒就是他的家。看到湯姆時他有些茫然地笑了笑,無論是誰都會覺得,他這麼笑是因為要將自己潔白的牙齒展現一番,然而在湯姆·斯瑪特的眼裡,那卻成了一種示威的表情,顯露了他想佔有這家酒館的野心。湯姆也笑了一下,隨後就叫來了旅館主人。
「早上好,女士。」湯姆·斯瑪特跟她打招呼。寡婦走進來的時候,湯姆順手關上了起居室的門。
「早上好,先生,您早上想吃點什麼嗎?」寡婦跟他說。
此時湯姆正在考慮應該怎麼說這件事,所以對於寡婦的提問沒有馬上回答。
「今天我們有很棒的火腿,要不然就來點抹了油的冷餐肉?都是不錯的選擇。」寡婦繼續說道。
湯姆混亂的思維被這些話打斷了,聽了寡婦的這些話,湯姆越發地喜歡她了,這個女人真是體貼啊,對人的關懷可謂是無微不至!
「女士,我想問那位在酒館里的男子是誰?」湯姆問道。
「他叫傑克斯。」寡婦臉上微微泛紅,輕聲回答道。
「他的身材真的很棒啊!」湯姆說。
「他是個紳士,有很好的教養。」寡婦答道。
「哦。」湯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先生,你還有什麼其他的需要嗎?」寡婦似乎對湯姆的態度感到不解,就用問話來化解尷尬。
「哦,親愛的女士,您能否陪我坐一會兒呢?」湯姆道。
寡婦雖然感覺有些吃驚,然而依舊聽從了湯姆的建議,湯姆緊緊地挨著寡婦坐下,靠得非常近。諸位讀者朋友,說實話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也不甚明白,實際上,關於湯姆·斯瑪特的這些事,我舅舅跟我說的時候也並非始末俱全。總而言之,鬼使神差地,湯姆自然地握住了寡婦的手,在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就這麼握著。
「親愛的女士,」湯姆·斯瑪特總會有對女士大獻殷勤的辦法,他說,「親愛的女士,您要知道,您應該有一位更棒的丈夫。」
「先生,您的話讓我很困惑!」寡婦皺了皺眉頭。湯姆的這句話確實太過直白,或者可以說有些駭人,要知道昨天晚上他都不敢和寡婦正眼相對,如今說話卻這麼大膽。
「親愛的女士,我非常蔑視調情之類的事,」湯姆·斯瑪特說,「然而我必須要說,您完全可以得到一位高尚男子的青睞,您選擇了誰,誰就是個地道的幸運兒。」說這些話的時候,湯姆情不自禁地看著寡婦的臉龐,似乎要從中獲得一些力量。
寡婦的困惑更深了,她很想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湯姆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似乎想要用這種方法留住她一般。寡婦坐在那兒,好像呆住了。然而,諸位讀者朋友,我舅舅告訴我,這位寡婦一般情況下都是非常鎮定的。
「先生,對於您所提供的好建議,我表示非常感激,」漂亮的寡婦笑著答道,「您說的好像是馬上就有人向我求婚似的。」
「如果……」湯姆·斯瑪特用他的左眼快速地對右邊角落掃了一遍,「我想說您如果想要結婚……」
「哈哈,」寡婦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說,「我要是結婚的話,您所說的那種好丈夫一定會是我的首選。」
「您說的是認真的嗎?」湯姆說。
「非常認真!」寡婦的回答很是堅定。
「您的自信也許有些過頭了,對他我可是非常了解的。」湯姆說。
「無論是誰,只要認識他,我想都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缺點。」寡婦大聲說,而且對於湯姆輕蔑的語氣,她用眼神表示了自己的憤怒。
「哦。」湯姆·斯瑪特沒再說什麼。
寡婦似乎認為到了該哭的時候了,就將手帕拿出,大聲質問湯姆是不是存心羞辱她,是不是要造謠中傷一位優秀的男子,還說湯姆如果真的有什麼想法,不用來恐嚇一位可憐柔弱的女人,完全可以和那位男子當面對質。
「我馬上就會和他當面對質,」湯姆說,「我只想讓您先有個心理準備。」
「你究竟知道了什麼?」寡婦用焦急而熱切的眼神看著湯姆。
「我擔心這些話會讓你受驚。」一邊說著,湯姆就把手伸進了口袋。
「你是否想說他跟我要錢?」寡婦道,「要是這樣的話,那你就免開尊口了。」
「胡扯,那不過是微枝末節,」湯姆道,「錢我也想要,然而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那麼,親愛的,你究竟想說什麼呢?」可憐的寡婦忍不住叫了起來。
「別驚慌!」湯姆·斯瑪特一邊安慰她,一邊將信件拿了出來,將其打開,然後跟她說,「你一定不能尖叫!」
「一定,我絕對不尖叫,」寡婦答道,「把信給我。」
「你不能胡鬧,也不能昏倒。」湯姆說。
「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寡婦顯然焦急地想看這封信。
「也不能想著怎麼報復他,」湯姆說,「因為你不需要自己動手,我會幫你把這些事擺平的。」
「嗯,都聽你的!」寡婦催促道,「可以把信給我了吧!」
「好吧,你自己看吧。」說著,湯姆·斯瑪特就將信給了寡婦。
諸位朋友,湯姆·斯瑪特的原話我曾聽我舅舅轉述過,當男子的惡行暴露之後,寡婦的悲傷能讓一塊石頭也流出眼淚,湯姆的心腸一向很軟,可以想象,寡婦痛哭的時候,他一定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不斷地擰著自己的手,來回搖晃的身體似乎隨時都會倒地不起。
「他騙了我,這個禽獸!」寡婦非常激動,忍不住咒罵起來。
「親愛的女士,我明白你現在難過的心情,然而你必須鎮定下來。」湯姆·斯瑪特勸慰道。
「你讓我怎麼鎮定?」寡婦的聲音很尖利,「我喜歡上了他,但是他卻是個騙子,我喜歡上了一個騙子!」
「我親愛的,你肯定能找到真正愛你的人。」湯姆·斯瑪特只能說這些有點空洞的話。寡婦的眼淚就好像昨天的暴雨一樣傾注而下,對於她的不幸,湯姆也萬分憐惜,他帶著同情的心情摟住了寡婦,肝腸寸斷的寡婦將湯姆的手緊緊握住,抬頭盯著湯姆看,梨花帶雨的臉上迸出了一朵微笑,湯姆也低下了頭,回給了她一個深情的微笑。
諸位朋友,當時湯姆是否親吻了寡婦,我不太清楚,他跟我舅舅說並未親吻她,然而我感到很懷疑。不瞞諸位說,就我的感覺而言,當時他們肯定是接吻了。
不管怎樣,大約在半個小時之後,在酒館的前門那兒,高瘦男子被湯姆狠狠地揍了一頓。一個月後,湯姆和寡婦共結連理。在湯姆的事業尚未結束時,他依舊時常駕著那輛紅色輪子的二輪馬車,奔走各方,母馬依舊脾氣糟糕,四蹄急促地敲打著大地。數年後,湯姆退休了,隨同妻子定居於法國。最後,人們將那棟舊房子拆掉了,在那兒建起了新的建築。
一個瘋子的自白
「『這個東西是瘋子寫的!真的!』若干年前,『瘋子』這個詞傳進我的耳膜,我的心就會遭受狠狠一擊!我又會重新感受到那種無所不在的恐怖感,感覺每根血管都被鋼針刺痛,因為恐懼,我不由得渾身冒汗,雙腿顫抖!可是現在,這個詞倒是挺討我喜歡的,把它當成個名字挺好的。當瘋子死死地盯住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最偉大的君王也要戰慄;當瘋子狠狠地抓住一個人的時候,比任何鐐銬都要結實。哦呀!發瘋簡直就是件無比光榮的事!就如同那被關押在柵欄里的野生雄獅——在寂寥的長夜中發出渾厚的長嗥,一遍遍撕扯著笨重的鎖鏈。啊,我們應該讚美瘋人院!這就是塵世間的天堂啊。」
「我一次次從夢中驚醒,夢中的影像還停留在我恐懼發瘋的時候,我木然地跪在地上,祈求神靈不要降厄運於我的家族;我還記得曾經的那些快樂場景,我在慌亂中奔走,一連幾個小時躲在寂靜的角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腦袋被那股狂熱所吞噬。瘋狂的因子滲透進了我的每根毛髮和每個骨骼!我是家族中的第一個瘋子,這瘟疫從未在先輩身上出現。我明白事情就是這樣:就好像它曾經是這樣,將來以至於永遠都會如此。在擁擠的房間的某個隱蔽角落裡,我蜷縮著,冷眼看那些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人們,他們的目光不斷地從我身上飄過,我明白他們是在談論我,一個命定的瘋子。我只能把身子蜷縮得更小,只有孤獨能給我些許安慰,我喜歡孤獨的細菌蠶食我身體的感覺。」
「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年——這幾年被拉得很長很長。在這裡,有時夜晚也變得很漫長——非常漫長!可是較之於那些恐怖夜晚中我做的恐怖的夢,這漫長的夜簡直就是享受了。我記得,在房間的角落裡,蹲伏著一個龐大的黑影,它的臉上帶著諷刺而詭異的微笑,它總是隨著夜幕的降臨而到來,俯視床上的我,誘導我瘋狂的因子。它溫柔地對我說,這間老房子曾經擺放過我祖父灰白的屍體。它伸出手指撫摸我的臉,那上面還有它發瘋時掏掘自己心臟所殘留的血。我死死地捂住耳朵,然而我的腦袋裡始終翻騰著它的吼叫,整個房間里反覆迴響著那恐怖的聲音:他的先祖中沒有瘋子,然而很多年來他的祖父都被捆住了雙手,為的是不讓他掏出自己的心臟。它說的是真的,我明白,我什麼都知道。他們還以為把一切都蒙在了鼓裡,可是這個秘密早就不再是秘密了。嘿嘿!他們把我當成瘋子,其實他們自己才是傻子呢。」
「現在想來真是奇怪,以前我為何那麼害怕發瘋呢?我現在能在人群中混跡,跟每一個人談笑風生。我明白我是瘋子,他們卻好像懵懂無覺。當我還清醒,我擔心自己會真的發瘋,雖然我時常用一些鬼點子耍弄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並以此為樂。那時候我經常一個人待著,一想到我的秘密誰都不知道,突然有一天我拆穿秘密,那些熟悉的親友突然被嚇得雞飛狗跳的樣子,我就會手舞足蹈、樂不可支地大笑。我在跟某個朋友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想到他如果發現自己身邊坐著的好友實際上是個瘋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手裡的尖亮利刃插入他的心臟,他會被嚇成什麼樣,又會跑得有多快呢?一想到這兒我就熱血沸騰、興奮難耐。哎呀,生活啊,總是充滿了無盡的歡快!」
「對我成功保守的秘密有了認識后,我就獲得了巨大的財富,可是我最大的歡樂是這些財富所無法比擬的。有一筆遺產被我繼承了,那天網恢恢、精明伶俐的法律此時卻愚昧不堪,急不可耐地讓一個瘋子掌管這筆巨額財產。那些聰明的健全人呢,他們的智慧被狗叼走了?那些牙尖嘴利的律師,他們的小把戲玩不轉了?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個瘋子的狡猾!」
「我成了富人,那些人就成了我的馬屁蟲!我慷慨地一擲千金,那些人就對我逢迎阿諛!那三兄弟以前多蠻橫,現在多卑微!還有那個老父親,他的每一根白髮上都寫滿了尊敬和謙恭,他把我當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像崇拜神一樣地崇拜我!那幾個年輕人的妹妹,那個老人的女兒,那個一貧如洗的五口之家。那個女孩成功地嫁給我之後,勝利的微笑就出現在她那些窮親戚的臉上,他們的算盤打得「嘩嘩」響,他們想到了自己豐厚的獎勵。我才是那個真正要笑的人啊!我不但是要笑,還要恣肆狂放地笑,要拽著自己的頭髮跳到空中瘋狂地尖叫。他們誰也不知道,她的如意郎君其實是個瘋子!」
「且別著急。他們要是明白了真相,依舊會讓我成為她的夫君嗎?在他們眼裡,她丈夫的大把鈔票遠勝過女孩的幸福,女孩的幸福就像是最輕的羽毛,鈔票在他們眼裡就像是那條捆綁著我的瘋狂歡樂一樣重要!」
「雖然我很狡猾,畢竟也會失誤。我要是沒瘋的話——雖然我們瘋子一族都是天才,然而有時候機關算盡太聰明啊——我應該早些意識到,那女孩壓根不願做我的珠光寶氣、人人艷羨的新娘,她寧願孤獨地躺進黑暗的墳塋。我應該早就意識到,另一個黑眼睛的男人已經劫走了她的芳心,在她不安的睡夢中,我不止一次聽到她呻吟著說出他的名字。她僅僅是為了拯救家庭的貧困,為了白髮的父親和傲慢的兄弟,才委身於我。」
「他們的樣貌已在我的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然而女孩的美我還是記得的。她的美我一清二楚,因為我曾在睡夢中醒來,萬籟俱寂,只有明亮的月光清洗著大地的污垢,我看到在這小房間的一個角落裡,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消瘦、纖細的身影,一襲烏黑的長發如瀑布一般流瀉而下,陰風習習吹動白紗窗帘,也撩動著她的長發,她的目光就這麼死死地盯在了我的身上。安靜!此時,我感覺有一股綿延不絕的寒氣從心臟里流溢而出,凍結了我全身的血管——我的新娘就那樣站在那兒,我還記得她玻璃珠般發亮的眼睛,以及蒼白的臉色。我什麼都知道。她就像個雕塑一樣紋絲不動,面無表情、口無言語,似乎連呼吸也停滯了一般。我對她感到極度恐懼,那個多年前引誘我發狂的幽靈也沒有讓我如此恐懼——她像極了死人,而且是剛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新鮮死人。」
「大概有一年時間,我只能任由她那哀傷的淚水在我面前滾滾而下,那姣好的面容日漸蒼白,我不知緣由。然而原因最後還是被我找到了,誰也無法瞞過我。她對我從未有過一絲好感,這個我也清楚;她憎恨所過的奢華生活,蔑視我的財富——我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還有一點我沒想到的是,她的心已經交給了別人。猛然間,我的心頭湧起一絲奇怪的情愫,各種各樣的念頭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誘導出來,盤旋於我的腦際。我恨那個她依舊愛著的男子,對她卻沒有恨,反而是同情,是的,就是同情——她這種地獄中煎熬一般的生活是她自己那些自私而冷酷的親屬一手造成的。我明白她活不長,然而我一想到也許她會在活著的時候給我生下一個不幸的孩子,這個孩子要悲慘地承受瘋狂的因子——於是我就有了一個決定,我要殺死她。」
「各種殺死她的辦法都被我一一想遍,是毒死她、淹死她,還是燒死她呢?要是一場大火燒了豪宅,也燒死了豪宅里瘋子的妻子,這個計劃挺不錯的。並且,那些期盼著豐收獎勵的可憐蟲要是聽到這個消息,會顯現出多有意思的表情啊。試想一下,因為一個狡猾的瘋子,人們絞死了一個神智健全的人,看著那在風中擺盪的屍體,該是多麼有意思。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最後將之擱置了。嗯,我每天都要磨剃刀,把指肚放在鋒利的刀刃上,想象著這麼一件薄薄的東西割開潔白的肌膚,噴出蓬勃的鮮血,那場景讓人沉醉!」
「最後,那個曾經陪伴過我無數個夜晚的幽靈出現了,悄悄地告訴我時機已到,把鋒利的剃刀放進了我的手心。我將之緊緊握住,悄悄地從床上起來,在我睡著的妻子身邊站定。她的臉埋在手中,我輕輕地拿開了她的手,將之放到她的胸口。她的臉頰上還帶著微濕的淚痕,顯然剛剛哭過。此時她的表情安詳而寧靜,甚至在我的目光之中,還有安詳的微笑掛在她蒼白的臉上。我溫柔地將手放到她的肩上,她好像做夢一樣動了一下,我繼續傾身,然後就聽到了她的叫聲,她從夢中醒了過來。」
「我只要稍稍動那麼一下,她就再也無法哭、無法叫出來了。然而當時我被她嚇到了,驚懼中退了一步。她死死地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竟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又退了一步。她坐起身來,眼睛依舊盯在我的身上。我的手上還拿著剃刀,但是我無法動彈,只是渾身發抖。她向門口走過去,終於把身子轉了過去,那美杜莎一樣的眼神終於從我身上離開了。啊,我恢復了自由,一個跳步上前,把她的胳膊抓住,她發出一連串的尖叫,然後癱倒在地。」
「我現在可以很輕易地殺了她,然而她的尖叫聲驚動了其他人,樓梯間的腳步聲已經迫近了我的耳膜。我冷靜地把剃刀放回原處,拉開門,大聲求助。」
「他們把她在床上放好。她在床上躺了好幾個小時,像根木頭一樣,等到她找回自己的言語、眼神和靈魂,卻已經丟失了理智。她開始說些譫妄之言。」
「他們把好幾個醫生都請來了——那些醫生都帶著庸俗的僕人,或騎駿馬、或乘高車,他們都聲名顯赫。好幾個星期以來他們都在她床邊走來走去,還嚴肅地在另一個房間開會,互相討論時聲音嚴肅而低沉。其中那個最顯赫、最聰明的醫生用滑稽的聲音跟我說,讓我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他跟我——跟一個瘋子,跟我!——說我的妻子瘋了。他站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前面,緊挨著我,一隻手搭在我的手臂上,用安慰的眼神看著我。我只需要一個動作,就能讓他成為下面街道上的一攤肉泥。我要是幹了這事兒,才真是有意思呢!可是我放過了他,因為我不想讓人看穿我的秘密。過了幾天,他們告訴我要將她送到什麼瘋人院,我要找個人去照料她。讓我去找人!我找到一個空曠的地方,放開我的喉嚨大笑,我狂喜的叫聲刺透了黃昏如血的天幕。」
「過了一天她就死了。送葬時我看到了白髮老人。對著她那麻木的屍體,她那些傲慢的兄弟滴了幾滴眼淚——可他們卻以鐵石心腸的態度對待她在世時的痛苦。看著這一切,我心中感到一股暗暗的、狂烈的喜悅。在坐馬車回家的路上,我用白手帕遮住臉狂笑不止,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雖然殺死她的目的我已經達到了,然而我總覺得自己的秘密不能保存長久了,因而覺得煩惱和不安。我怎麼也隱藏不住內心亢奮激昂的狂喜,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手舞足蹈、放聲高叫,像野獸一樣跳躍。在外面的時候,看見穿梭在街道間的忙碌人群,或在戲院中看到有人跳舞、聽到音樂聲,那飽滿的狂喜就幾乎要撕裂我的胸膛,我想要衝到人群裡面,把所有人撕成碎片、變成一塊塊碎肉,我想盡情嚎叫。然而我狠狠地跺了跺腳,把磨尖的指甲刺進自己的肉里,咬一咬牙,我終究是忍住了,『我是瘋子』這個秘密暫時還沒人知道。」
「我還記得——哦,這是我還記得的為數不多的幾件事之一了,我現在全然搞不清現實和幻想之間有什麼區別,並且我在這兒每天都很忙,永遠有做不完的事,從這些亂七八糟的記憶中分辨它們也顯得無關緊要——不過,哈哈,我還記得我是怎麼泄露我的秘密的!他們驚恐的眼神好像還在我眼前閃現,我還記得,我只是握緊拳頭對著他們蒼白的臉狠狠來了幾下,然後就讓他們輕鬆地逃離我的身邊了,他們跑得很快,一邊跑還一邊鬼哭狼嚎地叫著。一想起那個情景,我就覺得渾身精力充沛。看啊——我猛地一發力,就把這根鐵條扭成了麻花,我隨便一折,它就跟干樹枝一樣斷了。只是這兒的長走廊有很多條,每條走廊還有很多道門——我覺得自己肯定沒法找到出去的路,即便找到了,最後還要面對一道變態的大鐵門,不僅有鐵栓,還加了幾道大鎖。他們得意地把我當展品擺在那兒給人參觀,因為我是個聰明的瘋子,他們都知道。」
「我還得想想。我當時出去了,對,就是這麼回事。深夜時分我回到家裡,發現我屋子裡坐著她那幾個兄弟中最傲慢的一個——他說有重要的事找我。我懷著一個瘋子所能做到的最為仇恨、憎惡的眼光看待他,無數次想著怎麼把他撕成碎片,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當僕人跟我說他在樓上時,我馬上就跑過去了。他說要單獨跟我說幾句話,我就讓僕人先下去。這是一個深夜,第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單獨待在一起。」
「起初我很謹慎地不去看他,因為我很聰明,我清楚地知道,我眼裡閃爍的瘋狂火焰他半點都沒察覺。我們就這麼坐著,足足有好幾分鐘,他最後還是憋不住了。原來,在他妹妹死後不久,我就說了那些奇談怪論,而且行為怪誕,這使他覺得侮辱了他妹妹。再想到此前很多他一開始沒注意的事,使他覺得我曾經虐待她。他認為我對已故的她的侮辱是故意的,是要羞辱她的家人。他有制服在身,所以要求我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是軍隊里的小軍官——這個官職是用他妹妹的悲慘遭遇和我的錢買的!他早就知道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卻還是強迫她嫁給我,因為以他為主導,他們就是想通過這個途徑陷害我,並謀奪我的財產。就是這樣的!他的制服真他媽難看!真是他娘的下流制服!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我沒有忍住——然而我隻字未說。」
「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他的臉色突然變了。也許他以前勇敢過,然而此時他怯懦地抓著桌子往後縮,臉上血色全無。我慢慢地靠近他,爆笑起來——我當時的心情真是爽透了——他渾身都在戰慄。瘋狂在我的體內膨脹著。他畏懼我。」
「『你妹妹在世時,你非常喜歡她,是那種真正的喜歡。』我開口了。」
「他的手緊緊抓著椅背,什麼也沒說,只是驚慌地四處張望。」
「『你這個混蛋,』我說,『你的那些壞點子,你那陷害我的毒計都被我看破了,我清楚,她早就愛上別的男人了,但你還是強迫她嫁給我。你瞞不過我——我什麼都知道。』」
「突然,他跳了起來,把椅子舉到空中胡亂揮舞,喊著讓我後退——因為在說話的時候,我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邊。」
「或者我當時並不是在說話,而應該說是在咆哮,因為我覺得我的血管里翻騰著一股暴烈的怒火,我的耳邊又響起那個幽靈老朋友的低語,它讓我挖出他的心。」
「『你這個渾蛋,』我一邊喊一邊向他猛地衝過去,『我是個瘋子,她是被我殺死的。現在我還要殺了你。血,我要看到你的血!血!』」
「他在驚恐中向我砸過來一把椅子,被我一拳打開。我衝到他身邊,就這麼惡鬥了起來。」
「那場戰鬥真他媽慘烈啊,因為他長得人高馬大,還在危險中激發了潛力;而我呢,我是個瘋子,我有無窮的力量,我一心要殺了他。我明白我的力氣無人能比,沒人能阻擋我。不過雖然我是個瘋子,他還是抵抗住了我的第一輪打擊!然而他慢慢地就沒有力氣了。我用膝蓋頂住他的胸口,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他的臉變成了紫色,眼睛向外凸起,他的舌頭像狗一樣伸著,好像還在嘲笑我。我的力氣用得更猛了。」
「突然,『砰』的一聲,有人撞開了門,隨即湧入了一大群人,他們在混亂中大叫大嚷,我聽到他們說『快把這個瘋子抓住』。」
「我就這樣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我現在是為了爭取自由而掙扎。就在他們眼看就要抓住我的時候,我突然跳起,一下子衝進那群人裡面,憑藉我野牛般的力量殺開一條血路,我感覺自己手中有一把鐮刀,砍倒了眼前所有的人。我衝出大門,跳過柵欄,站到了街上。」
「我就這樣一路狂奔,無人敢擋。背後混亂的腳步聲傳進我的耳朵,於是我加速加速再加速。慢慢地,腳步聲越來越弱,最後終於聽不到了。然而我依舊跑啊跳啊,越過籬笆和牆頭,越過溪流和沼澤,我瘋狂地尖叫——我的尖叫引起了野地里很多奇怪生物的嘶吼,把我的聲音傳得更遠,傳到了地球那一邊。幾個鬼怪把我抱在懷中,我跟著他們穿行在風中、越過一切的障礙;我不由得發出奇怪的聲音,使自己也感覺到戰慄。最後他們把我扔了下來,於是我就癱倒在地上不動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就身處此地——這間令人感到愉悅的小房間。這兒看不到陽光的影子,卻偷偷地接納著月光,那些圍繞在我身邊的黑影,以及總是待在某個角落裡的沉默人影,都在那微弱的光線下現形。有的時候我雖然躺下了,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這所大房子的其他地方發出的哭聲和尖叫聲我都能聽見。我搞不清那是些什麼玩意兒,可是那不是蒼白人影發出的聲音,跟她沒有關係。因為整個晚上,在日出以前、黃昏以後,她始終是站在那兒的,像個雕塑一樣,她在看我打滾玩耍於乾草堆上,在聽那困束著我的鐵鏈發出的樂音。」
小妖精和教堂執事
很多年以前,有一座位於南部的古老修道院,為了方便舉行宗教儀式,教堂附近的墓地通常都備有挖墳工和教堂執事,蓋伯·魯布就是其中的一個執事。這是一個流傳了很久的故事,幾百年前就有人講述過,所以我們從來都把它當真事兒看。
一般人覺得,因為經常接觸和死亡相關的事物,墓地的教堂執事應該有著孤僻而陰鬱的性格,經常表現得很憂傷才對。然而奇怪的是,或許世界上最開心的人就是從事殯葬職業的人,我以前曾密切地接觸過一位此類從業者,在生活中他總是唱著不顧形象的歌曲,做些滑稽搞笑的事兒,他能一口氣將玻璃杯的好酒都喝掉,記憶力還很棒。然而,蓋伯·魯布卻是個性情乖戾、身體虛弱的男子,和他那些開朗的前輩不同,他總給人一種孤獨陰鬱的感覺,蓋伯沒有任何朋友或親人,他唯一的夥伴就是時常揣在馬甲口袋裡的柳條編織酒瓶,另外大概就是他的影子了。要是他看到身邊有某個心情愉悅的人走過,就垮著臉皺著眉看人家,把憤怒和憎惡寫在臉上,他好像非要表現出無盡的痛苦一樣,似乎沒了痛苦他就無法生存。
在某個聖誕夜,黎明尚未到來,蓋伯點著燈籠、拿著鏟鍬走向古老的教堂墓地,因為在天亮之前,他要將墓碑完成。他的心情很糟糕,心想要是能馬上動手,儘快將事兒搞定,或許能讓自己振作一些。走在街上時,透過古舊的窗戶,他能看到使人愉悅的熾烈燃燒的火焰,圍著火焰的人們大聲笑鬧、高聲歡呼的聲音也清晰可聞。眾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準備第二天的菜肴,他對此有著深刻的印象,食物的蒸汽通過廚房窗戶飄散到街上,他貪婪地享受著各式飯菜的香氣,然而蓋伯·魯布內心的苦惱和悔恨卻因此而更深了。此時此刻,孩子們可以在路上閑逛,在門外聚集;他們也可以將對面鄰居的門敲開,他們玩聖誕節遊戲的時候,也許會碰到幾個流氓,被暴打一頓。一想到可能會引發的猩紅熱、鵝口瘡、麻疹、無法停止的咳嗽或其他什麼可憐的疾病,蓋伯發出了冷酷的笑意,用力地緊了緊抓著鏟鍬把柄的手。
蓋伯對著經過他身邊的鄰居回以沉悶的號叫,然後努力哼起小曲兒,邁開大步朝前走,隨即轉入了一條通往墓地必經的陰暗小巷。蓋伯現在真希望這條小巷越短越好,他覺得那個凄慘憂傷的墓園是最好的地方,想要儘快趕到那兒。當然鎮裡面的人顯然不會有他這種感覺,他們即使要去那兒,也要在有著陽光照耀的白天過去。自從有了古老的大修道院,棺材路旁邊就建立了這個神聖的墓園,那時候還有不少光頭教士在這兒呢。
走在路上的時候,一首歡快的聖誕歌曲傳進了蓋伯的耳中,這讓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了。蓋伯越是往前走,歌聲就越是清晰,他注意到這個聲音來自一個小男孩,很明顯,男孩也在趕路,急切地想要參與到老街的派對中去,他用盡肺部的所有力量,扯開喉嚨唱歌,這麼做也許是為派對作準備,也許是想以此吸引夥伴的注意。當男孩越來越近時,蓋伯閃進了角落裡面,沒讓他看到自己的臉,從背後用燈籠敲打男孩的頭部,一邊敲還一邊說:「不該這麼唱!」男孩徒然地用手護著頭部,只能調整自己的音調。如是幾番過後,蓋伯·魯布發出了忘我的、烏鴉般的笑聲,之後來到墓地,鎖上了門。
蓋伯將燈籠放下,把外套脫掉,用相當專業的方法對墓地進行修整,就這麼幹了大約有一個小時。可是因為天冷,土地都被凍得非常堅硬,用鐵鍬很難挖開土壤。當時雖有月亮高懸,然而在新月微弱光亮的照射下,只能使籠罩著墓地的巨大教堂的陰影更為陰森。在別的時候,對於這種阻礙工作的微弱光線,蓋伯·魯布也許會感到不快,可是今天他成功地戲弄了小男孩,所以心情非常好,也就沒有在意光線不足這件事。終於,夜晚的工作被他搞定了,看著墓園,他的心中有了一種陰森的滿足感。在收拾工具的時候,他還如巫婆一般半吟半唱道:
華貴的單人間啊,華貴的單人間!
一旦生命消亡,就要來到這冷酷的地方;
石頭在你的頭上,石頭在你的腳下,石頭在你的左右;
你的軀體足夠讓蟲子開一場奢侈的晚宴;
頭頂上是潮濕的泥土,泥土上是草地羅列成行;
啊,這神聖的大地;啊,這華貴的單人間!
「呵呵!嘿嘿!」坐在平整的墓碑上,蓋伯·魯布一個人詭異地笑著,墓碑就是他最好的凳子,他將柳條編織的酒瓶拿出來說:「這棺木偏偏在聖誕節送來,不就是最好的聖誕禮物嗎!嘿!哼!哈!」
「嘿!哼!哈!」和他一樣的笑聲突然從附近某處傳來。
蓋伯立刻收起了笑聲,一邊嘬一口小酒,一邊緊張地觀察四周。在蒼白月光的照耀下,他周圍的那些最古老的墓穴不像平時那樣死寂沉靜,好像有些不對勁。白霜鋪滿了古老墓園的石碑,使得墓碑如同寶石一樣,閃爍著幽冷的光芒,地面上和一個個凸起的小土墩上,都鋪著一層酥脆的白雪。整個墓園好像是躺著不動的屍體,而平滑潔白的雪就是它的裹屍布。這種氛圍是那麼的寧靜而深沉,一切都靜穆而冷冽,聲音好像也被凍僵了,此時尋不到一丁點兒的聲息。
「那不過是迴音罷了。」蓋伯·魯布又嘬了口酒,這麼安慰自己。
「不是迴音!」實際上他在內心深處也不信這是迴音。
突然,蓋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了,好像突然被凍僵了一般,極度的恐懼和驚訝讓他的血液一下子凍結了,因為他看到了某個東西。
此時,一個神秘而可怕的詭異之物就坐在距離他最近的墓碑頂端上,一看到他,蓋伯就覺得他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他那延伸到地面的古怪長腳,用一種有趣而奇異的方式豎起,腳趾上纏繞著長形尖頭鞋。他的手在膝蓋上放著,赤裸的手臂上可以看到發達的肌肉,一件緊身上衣裹在他滾圓短小的身上,有很多小線條點綴在衣服上,領口剪成古里古怪的樣子,好像是這個小妖精的環狀圍巾。他的頭上戴著棒棒糖一樣的寬檐帽子,帽子周圍有羽毛裝飾,帽子上灑滿了白霜,他的背後還吊著一個小斗篷。這個小妖精詭異地坐在墓碑上,好像已經坐在這兒有兩三百年之久了,悠然自在。他吐著舌頭,彷彿在嘲弄別人,他咧開嘴對著蓋伯·魯布大笑,也只有妖精才能做出這種詭異的表情。
「那並非迴音。」小妖精開口說話了。
全身被籠罩在恐懼中的蓋伯·魯布,此時已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在聖誕之夜,你在這兒幹什麼?」小妖精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
「我……我要把一個……一個墓穴挖好。」蓋伯·魯布感覺舌頭和牙齒在打架。
「在聖誕夜還流連於教堂院落的墓園裡的,是什麼樣的人?」小妖精尖利地叫道。
「蓋伯·魯布!蓋伯·魯布!」突然湧來一陣瘋狂的喊叫聲,整個教堂的院落都被這種聲音所填充。蓋伯驚懼地打量四周,毫無異狀。
「什麼東西裝在了你那個柳條編織的酒瓶中?」小妖精問道。
「荷蘭杜松子酒。」教堂執事此時嚇得連魂兒都丟了,因為這種酒是他從走私客那兒買來的,他覺得這個妖精也許是為國內消費稅部門服務的,要不幹嗎問這個問題。
「聖誕之夜,在一個墓園之中,獨自一人喝荷蘭杜松子酒的,會是什麼人呢?」小妖精好像在喃喃自語。
「蓋伯·魯布!蓋伯·魯布!」突然又傳來了那瘋狂的喊叫聲。
斜乜了一眼這位丟了魂兒的教堂執事,小妖精突然又大聲喊道:「我們垂涎不已的合法獎賞,又是誰啊?」
回應這個詢問的,是瘋狂的合聲高唱,那旋律如同很多唱詩班歌手在齊聲高唱,還有聲音漸強的教堂古老風琴的伴奏聲搭配著,教堂執事聽著這些澎湃的聲音,感覺似乎有狂風從耳邊刮過,哪怕是聲音已經消失,可沉重感依舊壓在他的心頭。復頌依舊在煩擾著他:「蓋伯·魯布!蓋伯·魯布!」
小妖精現在更加肆無忌憚了,咧開他的大嘴叫道:「哈哈,蓋伯,你現在想怎麼干?」
頓時,教堂執事頭皮發麻,不知該如何回應。
「蓋伯,你聽出這合唱中的意思了嗎?」在說話的時候,小妖精還踢打著墓碑的邊緣,看著褲子的打褶處他覺得很滿意,好像龐德街上漂亮的威靈頓長褲也比不上他的。
「先生,這……我搞不懂是什麼啊!」教堂執事已經被嚇得半死,結結巴巴地說,「好像不太好,太古怪了!先生,要是沒有別的事,我想回去儘快把我的活兒搞定。」
「活兒?」小妖精叫道,「什麼活兒?」
「就是墳墓,先生,我要給人挖個墳!」執事的舌頭都打結了。
「嗯,墳墓?」小妖精道,「在大家歡快地過節時,有誰會獨自一個人掏墳挖墓?」
「蓋伯·魯布!蓋伯·魯布!」周圍再次響起神秘的合唱聲。
「你大概要幫一幫我的朋友,」小妖精伸出他那長長的舌頭,對著自己臉頰舔了幾下,聲音恐怖而幽魅,「你大概要幫一幫我的朋友耶。」
「我感到非常榮幸,先生,」執事顫抖著說,「可是先生,我覺得這個建議行不通,畢竟我們互不相識啊。」
「不,不,他們認識你,」小妖精答道,「那個總是皺著眉頭、綳著臭臉的先生我們怎麼可能不認識呢?他臉上寫滿了邪惡,握著埋葬用的鏟鍬走在街上,每個人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小孩們都會被他嚇到。那個心裡滿是邪惡的嫉妒、只因為自己沒法快樂起來就總是戲弄小孩子取樂的男子,我們怎麼可能不認識呢?我們必然認識這種人啊!」
小妖精的笑聲尖利刺耳,飄蕩在天地之間,他忽然一個筋斗,在狹窄的墓碑上倒立起來,或者也可以說他把棒棒糖圓帽當成腳來用;又是一個筋斗,恰好在執事的腳邊站定,臉上的神情猶如百無聊賴地坐在店門口的裁縫。
「我……先生,我想我得走了。」執事覺得自己在做噩夢一般,極力想要脫離此地。
「他要走!」小妖精大叫道,「蓋伯·魯布要走了!啊吼哈!」
執事注意到,在小妖精大喊時,有絢爛的亮光出現在教堂的窗戶里,好像有無數燈火照亮了所有的建築。亮光就出現了那麼一瞬,隨後活潑的曲調就從教堂的風琴上揮灑出來,小妖精們全部涌到了教堂的院落里。所有的小妖精好像都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他們在墓碑上玩跳蛙遊戲,就是先憋住呼吸,之後憑藉傑出的跳躍能力依次跳過墓碑的最高點,最前面的那個小妖精最厲害,其他的小妖精都被他甩開了。雖然在極度恐懼之中,但執事還是忍不住好奇,一臉驚訝地看著小妖精們興奮地跳過一個又一個墓碑,帶頭的小妖精從墓碑和鐵欄杆上輕鬆地跳了過去,好像那麼高的墓碑壓根就不存在一樣。
風琴演奏的聲音越來越響亮,這個遊戲也逐漸到了高潮,小妖精們越來越快地跳著,在空中劃過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像踢足球一樣彈跳於墓碑之上,讓自己的腳和頭一次次地和墓碑「親密接觸」。執事看著眼前成群飛過的小妖精,速度快得讓他頭暈目眩,身體逐漸失去平衡慢慢地搖晃起來。突然,一個妖精猛地把蓋伯抓了起來,被嚇暈了的蓋伯也不知道飛了多久后,又落到了地上。
因為下降的速度太快,以至於蓋伯·魯布有一瞬間都感覺窒息了,到了地上狠狠地呼吸了幾下之後他發覺,自己已經到了一個洞穴里,無數面目猙獰的小妖精圍繞在他身邊,有一把高椅子位於洞穴的中間,坐在上面的儼然就是他最初遇到的那個妖精——他是妖精國王。蓋伯·魯布就站在那兒,現在他一點也無法動彈了。
「真是個足夠冷的晚上啊!」妖精國王道,「我都快被凍僵了,來杯熱乎的飲料暖暖身子!」
話音剛落,馬上就有個妖精將一杯還帶著熱氣的飲料端了上來,臉上還掛著一成不變的笑容。執事心裡想,這個妖精一定是個馬屁精。
「哇哦!」妖精國王叫道,他對著火焰上下搖動,臉頰和聲音都顯得非常清晰,「暖和,舒服,也拿一杯給魯布吧!」
執事實際上沒有晚上喝熱飲料的習慣,他試圖拒絕,可是顯然國王的命令是無法拒絕的,因為他已經被一個妖精牢牢抓住,另一個妖精把熱水灌進了他的喉嚨。執事被嗆得咳嗽不止、涕淚漣漣時,在場的每個妖精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刺耳尖利的聲音,執事擦眼淚、吞熱水的樣子成了他們的笑料。
「現在呢……」妖精國王用怪異的眼神看了一眼執事,狠狠地彈了一下執事的頭,一陣疼痛讓執事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妖精國王繼續說道,「現在就讓他看那些憂鬱黑暗中的不幸的照片吧!」
原本有一層厚厚的烏雲遮住了洞穴的遠端,在妖精國王說到這兒時,烏雲慢慢變淡了,最後消失無蹤,可以看到有一棟矮小、狹窄然而乾淨整潔的公寓在遠方,簡單的食物擺放在火爐旁邊,明亮的火光旁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位母親,她身邊圍繞著一群嬉戲的孩童。母親好像在等待著什麼,有時候會站起來往窗外看兩眼。這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母親馬上就打開了門,孩子們的父親回來了。孩子們歡欣鼓舞地拍著手,圍在他的身邊。父親看起來很勞累,渾身都濕透了,他拍打大衣上的雪花時,孩子們已經抓著他的斗篷、帽子、手套、手杖等瘋狂地玩了起來。然後他在火爐邊坐著吃飯,其中一個孩子在父親的膝蓋上趴著,其他孩子圍繞在他身邊,母親也坐在那兒。這樣的一幅畫面是多麼溫馨美好啊。
然而,一些災變出現在畫面中,場景換成了一間小卧室,孩子當中最漂亮也是最小的一個夭折了。關切地看著這個小男孩的時候,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悄悄地在執事心中綻放。小男孩的眼神逐漸暗淡,臉頰變得蒼白,最後停止了呼吸。他的哥哥姐姐們在他的小床邊圍坐著,他逐漸冰冷沉重的手就握在他們手中。後來,他們不敢再觸摸他,一個個往後退,看他的眼神也帶著畏怯,雖然他似乎仍然是那麼地安寧而平靜,就好像在沉睡。弟弟生命中的最後時刻有他們陪伴,他們知道他現在已經進入了快樂明亮的天堂,成了一個小天使,在為他們祈福。
眼前的畫面再次飄過薄薄的雲層,然後又換了另一個場景。這時候,畫面中的父母年事已高,家族成員有一多半都消失了。然而他們只要在火爐邊相聚,聊一聊曾經的舊事,就感到無比愉悅,滿足和微笑就出現在他們臉上。可是不久后,老父親也永遠離開了,和他其中的一些子孫在另一個世界相聚了,少數存活下來的人在他們的墓地邊站著,眼淚猶如清晨樹葉上抖落的露珠。他們沒有慟哭絕望,也沒有聲嘶力竭地嚎哭,只是帶著悲傷安然走開,他們明白,他們總還有相聚的一天。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幸福地享受著每一天的快樂,總是把滿足和愉悅掛在臉上。那幸福的一幕,最後定格在畫面上。
「你現在想說點什麼嗎?」妖精國王直視著蓋伯·魯布,大聲問道。
蓋伯好像在呢喃著「這個畫面真美」之類的話,然而當他注意到妖精國王那火焰般的眼睛時,臉上浮現出一些羞愧的神情。
「可悲啊!你真是可悲,」妖精國王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輕蔑意味,「你真是……」妖精國王想要再說點什麼,然而因為太過憤慨,一時想不出詞來了,所以就把一隻彎曲的腳舉起來,在蓋伯頭上胡亂踢踏,以表現他的氣憤。在妖精國王開始痛毆蓋伯·魯布時,那些小妖精們也一擁而上,毫不留情地痛打這個可恥的執事。國王攻擊誰,小妖精們就不會手軟;國王擁抱誰,小妖精們就拍馬逢迎,這個奉承定律在妖精世界里同樣存在。
「再讓他看看其他的。」妖精國王說道。
話音剛落,雲朵馬上就消失了,一個奢華美麗的場景出現在蓋伯面前:那是在半英裡外的一個古老修道院,從藍色的天空中射出一道亮麗的陽光,在陽光下水花猶如碎銀閃耀,那嬌妍的花朵,青翠的樹葉,那湖面的水波就像絲綢的褶皺,鳥兒站在樹枝上來回地跳舞,雲雀沖入雲層歡快地歌唱,以及不知什麼發出的「咚咚」聲,啊,這一切都是這麼美好。不錯,這個夏日的早晨令人沉醉,每一片樹葉、每一根小草都散發著旺盛的活力,蝴蝶在空中跳舞,昆蟲展開透明的翅膀,螞蟻儲備著過冬的糧食,每一種生命都在享受著幸福和歡樂,都彰顯著蓬勃的朝氣。啊,這是多麼光輝燦爛的生命圖景!
「你簡直太可悲了!可悲啊!」妖精國王此時的語氣更是輕蔑,他將彎曲的腳再次抬起來踢打執事的肩膀,當然,那些小妖精們更不會手下留情了。
雲層一次又一次地飄過,很多具有訓示意味的畫面展現在蓋伯·魯布面前,雖然小妖精們的拳打腳踢使他的肩膀劇痛不已,然而那些畫面還是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看到有人在努力工作,雖然汗水換來的報酬並不豐厚,然而依舊快樂而滿足,雖然他們沒有高深的學問,幸福和喜樂卻時時充溢著他們的心扉;他看到有人成長於和平的環境,有著很好的教養,哪怕是在困窘之中,還能享受生活,因為他們的心裡充滿了富足與平和,所以能坦然而無畏地面對巨大的挑戰;他看到世界上最為脆弱溫柔的女人,因為內心充滿著不竭的情感和奉獻的熱情,所以從未在悲傷苦惱的逆境中低頭;最讓他觸動的在於,有一個跟他差不多的男子出現在畫面中,他憎恨每一個歡樂的人,總是破壞他人的幸福,就好像是一堆礙眼的雜草出現在美麗的土地上。最後他告訴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受人尊敬的還是那些正派人。
他在這麼想著的時候,最後一個畫面被雲層遮住了,他激動的情緒也慢慢平靜了下來。小妖精們悄悄地都不見了,在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執事就這麼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蓋伯·魯布醒了過來,他發覺自己在教堂院落整潔的墓碑上躺著,身旁柳條編織的酒瓶早已空空如也,外套、燈籠和鏟鍬散落在他身邊,都被晚上的霜雪所覆蓋,他第一次看到小妖精時小妖精站立的石頭就豎立在他面前,不遠處就是他昨天挖的墓地。起初,他覺得昨晚的一切不過是場夢,然而他的身子一動,就感覺到了肩上很疼,最起碼,他被小妖精暴打這事兒肯定不是一場夢。他掙扎著站起來,想看看小妖精留在雪地里的足跡,尤其是在妖精們昨晚做跳蛙遊戲的墓碑邊上,可是他馬上就想到,他們要真是妖精的話,就不可能會留下腳印的。蓋伯·魯布強忍著肩膀的劇痛,把大衣上的雪花拍掉,把外套披在身上,向小鎮走去。
蓋伯已經決定重新做人,然而他的改變可能會引起小鎮上人們的嘲笑。蓋伯不想回那兒去,然而要是不回去,他又怎麼能體現自己的改過自新呢?他為此猶豫了好一會兒,反反覆復拿不定主意,最後他決定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當天,散落在教堂院落里的燈籠、鏟鍬和柳條編織的酒瓶被人們發現了,人們就開始猜測這個執事遇到了什麼,最後大家都覺得,肯定是妖精們把他帶走了。還有人拍著胸脯說:他在一匹瞎了一隻眼的栗色馬背上坐著,馳騁在天空之中,並且那匹馬還有著熊的尾巴和獅子的屁股。這種說法最後被大家接受了,而新的教堂執事則很喜歡將他在一兩年後在教堂院落撿到的大風標展示給好事者,以獲取微薄的酬金。
然而很不幸,蓋伯·魯布自己破壞了這個精彩的故事,因為大概過了十年,鎮上出現了一個衣衫襤褸、患有風濕病的人,他就是蓋伯。可是他卻表現得很是愉悅而知足,關於那天之後發生的事,他對鎮長和教堂牧師和盤托出,他說的這些事也逐漸被大家接受了。因為對這個傳聞持贊同態度的人,想要建立對這個故事的自信心不是很容易,所以在轉述此事時就更加小心,總是會盡量體現出很聰明的樣子,或者摸摸額頭,或者聳聳肩,小聲抱怨蓋伯·魯布竟然把所有的荷蘭杜松子酒都喝完了,還在墓碑上睡了一覺。他們總說這個世界自己已經看透了,什麼事都一清二楚,他們總是假裝努力解釋在小妖精的洞穴里對整個事件都親眼目睹,以讓他人相信。可是顯然這個故事的版本沒法長久流傳,漸漸地也就無人問津了。
如果說這個傳說有什麼社會價值的話,至少它還能給人以道德的教益。它提示我們,要是有誰在聖誕節孤獨地喝悶酒,他的心情必然足夠糟糕,難纏的小妖精或者一些無法證明的詭異經歷也許就會被他碰上,就如同蓋伯·魯布所經歷的一樣。
郵車驚魂
這個故事來自一個旅行推銷員,下面是他的原話:
先生們,這個世界上最快樂、最聰明、最和藹可親的人之一,大概要算我伯父一個。真希望你們能認識他,先生們。可是我思量再三,先生們,我覺得你們還是不要認識他更好,因為在你們能夠認識他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你即便還沒死,也離死亡不太遠了,只能一個人待在家裡。如此一來,我現在和你們說話的這種巨大快樂,你們就享受不到了。先生們,我真希望你們的父輩能認識我伯父,他一定會得到他們——尤其是諸位可敬的母親的喜愛和讚美。他有無數的美德,若是非要挑出最傑出的兩樣,我認為就是他晚餐后唱的歌和他調的潘趣酒。這麼詳盡地對一位已經辭世的長者讓人憂鬱的一生加以回憶,就此事我要請大家原諒,然而我伯父那樣的人,你們可不是隨便就能遇到的啊!
我一直覺得,我伯父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是這麼一點,先生們,那便是:倫敦市卡堤頓街的畢爾森和司倫大廈的湯姆·斯瑪特是他的夥伴和摯友。我伯父是個收賬員,為鐵近何威爾普斯公司工作,可是在某個時期他走著和湯姆類似的路線。在某個晚上,他們第一次見面了,他們那時候就看對方很順眼。第一次見面還沒有半個小時,他們就打賭誰能調出最好的一夸脫潘趣酒,然後將之最快喝完,賭注是一頂新帽子。調酒方面的勝利者是我伯父,然而在喝酒上,湯姆·斯瑪特以大約半鹽匙的微弱優勢贏了他。在各自又喝了一夸脫酒並互祝健康后,他們就此成了一生的摯友。朋友這種事是命定的,先生們,誰也強求不得。
就外貌而言,相對於普通人來說,我伯父稍微有些胖、有點矮,嗯,臉色大概也紅了點。你們所能想象到的最快活的臉就是我伯父的臉了,先生們,他跟潘趣[2]有點像,只是有著更為俊俏的下巴和鼻子。他那雙熱情的眼睛似乎總蘊藏著什麼有趣的秘密,不時沖你眨兩下,微笑在他的臉上從未退去——別想象成那種木頭一樣的、傻獃獃的笑——他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愉快而真誠的笑。有一回他乘坐的二輪單馬車出了事故,狠狠撞到了一塊里程碑上,昏迷了過去,被划傷的臉似乎被碾壓機碾過一般,我伯父曾就此開玩笑說,即使他母親復活大概也不認得他了。的確,我想我是認同這句話的,先生們,她絕對沒法認出他,因為她去世的時候,我伯父才兩歲零七個月,並且我認為更大的可能就是,即便他的臉依舊完好,這位太太也會困惑於他的那雙高筒靴,當然他那張紅通通的笑臉就更會讓她感到陌生了。總之他在路邊昏倒了,伯父曾不止一次跟我說,那個救他起來的人講:當時我伯父好像是剛吃了頓大餐,醉倒在地的樣子,笑得非常開心。還有呢,在經過初步的治療之後,當他稍稍有了些力氣時,就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開心地大笑,高興地吻了下捧著臉盆的年輕護士,還讓人將一份腌核桃和羊肉排骨送過來。腌漬的酸醋核桃是他的最愛,先生們,他吃核桃的時候從來不蘸醋,他就喜歡這樣,說是感覺有種啤酒的味道。
在樹葉蕭蕭的秋天,我伯父要往北去收賬和接訂單,路線大致是倫敦—愛丁堡—格拉斯哥—愛丁堡—倫敦。這是一趟很重要的旅程。呃,我必須要跟各位交代的一點是,他之所以要到愛丁堡去兩次,僅僅是為了個人消遣。他一般會在那兒待一個星期,為的是和老朋友們聚聚,找些老朋友一起吃吃飯,他的朋友很多,早中晚餐都安排下來,行程也還是比較緊張的。先生們,在吃過一頓招待周全、堪稱奢華的蘇格蘭式早餐之後,還能用一大盤牡蠣、一打啤酒以及一兩杯威士忌作為簡單的午餐,這種經歷我不知道你們有誰體驗過。你們要是曾經這麼干過,那麼,「要想再出門去吃點心和晚餐,先要問問自己的酒量怎麼樣」這句話,你們大概就不會反對。
不過,感謝上帝,對我伯父而言,這種事情不值一提!這種喝酒方式和安排,是他早已習慣的把戲了。他曾經跟我說過,他可以在任何時候灌醉一個丹地[3]人,之後步態安詳地回家,當然,以酒量和最烈的潘趣酒聞名的丹地人大概不會同意這一點。先生們,他跟那些你們也許見到過的波蘭人有得一拼。某個格拉斯哥人和丹地人拼酒的事兒我可聽說過,他們整整拼了十五個鐘頭,因為喝得太多而導致呼吸困難,差一點就同時窒息而亡,然而先生們,他們的身體可是依舊健康著呢,這不過是個小插曲。
在我伯父準備坐船回倫敦還有不到二十四個小時的時候,那是個晚上,他當天的晚餐要在一個老朋友家解決,那個人大概叫貝利·麥克,嗯,名字後面的部分我記不太清了,他在愛丁堡的舊城區住著。當時貝利的妻子、他的三個女兒、已成人的兒子,以及三四個一臉狡詐的濃眉而矮胖的蘇格蘭佬也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貝利為了招待好父親、烘托氛圍,所以把他們也找來了。那場晚宴非常豐盛,有熏黑線鱈魚、腌鮭魚、羔羊頭以及一盤哈吉斯羊雜——在蘇格蘭這是種非常著名的家常菜,先生們,我伯父總跟我說,一看到那盤菜,他就覺得跟射箭小孩的肚子很像——其他非常棒的菜肴還有很多,但是我都不記得了。在座的女主人善良而溫柔,女孩們長得美麗又言語得體,伯父非常開心。於是年輕女士掩嘴而笑,老夫人開懷大笑,貝利和其他幾個老傢伙肆無忌憚地狂笑,晚宴的氣氛是多麼歡樂啊!
晚餐后男士們喝了多少蘇格蘭威士忌我不甚清楚,可有一點是確定的:大概是凌晨一點,貝利已成年的兒子剛準備唱歌,第一句「威利釀好了一大桶麥酒」還沒唱完就倒下了;而在半小時前,桃花心木桌上就還剩下他和我伯父兩個人了。此時,我伯父認為到了告辭的時間了,其實他之所以來得很早,就是想能早點回去。然而一想到就這麼走了,未免會讓東家感到不高興,就留在椅子上沒動,自己調了一杯酒,然後起身舉杯祝福自己,獨自一人進行了一場簡單而恭維的演說,之後非常熱情地喝光了這杯酒。然而大家依舊在沉睡,我伯父於是又喝了幾杯酒——為了避免混著喝酒對身體造成傷害,所以這次他沒摻水——之後他突然把帽子抓起來,堅決地走了出去。
那個夜晚狂風呼嘯,我伯父將貝利家的大門關上,因為風太大,所以將帽子緊緊裹在了頭上。他將雙手插進口袋,抬起頭,稍稍看了看天氣情況。烏雲流動的速度讓他感覺有點暈,月亮一會兒被烏雲遮著,一會兒又露出臉來,忽閃忽閃的,整個大地也隨之忽明忽暗。「這樣可不行,真是的。」我伯父好像自己受到了侵犯一樣,對著天氣說道,「眼看我就要出航了,怎麼來了這麼一個壞天氣呢?不成,怎麼都不成!」他的語氣此時顯得很嚴厲。這些話他又重複說了好幾遍,然後為了站穩腳跟很是費了一番力氣——因為太長時間看著天空,使得他有點頭暈——之後他就笑著繼續往前走。
我伯父從位於凱農格特街的貝利家出來,要抵達萊斯步道的另一頭,中間要走一英里多的路。他走在路上,那些在暗夜中零星錯落的高樓顯得有些荒涼,大門上原本鮮艷的顏色已然斑駁,窗戶好像也過於勞累,因而顯得模糊而朦朧。這是些有七八層樓高的房子,一層層往上堆疊,就如同孩子們用紙牌搭的塔,崎嶇不平的石子路上投下了它們濃黑的暗影,黑夜因此更加陰森。借著幾盞零落的油燈的光線,可以看到幾塊指示牌,說通往上面各層樓的陡峭曲折的公共樓梯在這兒,那個陰暗的入口只能通到一個狹窄的死胡同。我伯父早已對這一切習以為常,沒有什麼能引起他的注意,只是就周圍情況稍微看了一眼,他就走到了街中心,時不時興奮地哼著小曲兒,在背心的兩個口袋裡插著他的兩個大拇指。他興奮的歌聲很是高亢,那些已然熟睡的誠實百姓突然驚醒,在床上瑟瑟發抖,直到再也聽不到那聲音。他們覺得那肯定是個無所事事的酒鬼在路上遊盪,於是又舒心地睡下,在暖和的被窩中尋找甜蜜的夢。
之所以我要對伯父怎樣在街中心走著、將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進行詳細描述,先生們,是因為——就好像他常常信心十足地說的那樣——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出現在這個故事中,除非對於他的不喜歡冒險也不喜歡浪漫情懷你一開始就有所了解。
我伯父在背心口袋裡插著兩根大拇指,先生們,他沿著街心獨自往前去,一串串音符從他嘴裡冒出來,或者是祝酒歌,或者是情歌,又或者兩者都不是,而成了曲調歡快的口哨,就這樣,他一直走到了連接愛丁堡新舊城區的北橋。在這兒他停了一會兒,看著頭上那些不規則的奇怪光群層層相疊,就好像在高空閃爍的繁星,城牆上和卡爾頓山上放射的光芒相互映照,好像真的有空中城堡被它們照亮了,在底下的朦朧和黑暗中,沉睡著美麗的古老城區。就如同我伯父的朋友經常說的,古老的亞瑟王寶座[4]擺出一副脾氣乖戾的精靈的模樣,板著陰沉的臉,時刻守護著底下的荷禮盧宮殿和小教堂。先生們,我伯父有一會兒就留在那兒,朝四周看了看,讚美了幾句已經變好了一點的天氣——雖然已經漸漸看不到月亮了,然後如同剛才一樣邁著大步走了。他走在路中間的樣子煞是威風,那樣子好像他就是這條路的主人,而有人會來爭奪他的權力。實際上,他就是一個路人而已,他的大拇指依舊插在背心口袋裡,但他卻沒再發出聲響,就好像羔羊一般安靜。
走到萊斯步道盡頭之後,要想達到直接通往自己寓所的那條小街,我伯父必須要經過一大塊荒地。荒地上有一塊地是屬於某個車匠的,他買下了郵局的一些廢棄的破舊郵車。無論是新的、舊的乃至中古的車子,我伯父都非常喜歡,他走這條路是臨時決定的,就是為了透過柵欄縫隙瞄一眼郵車——包括那些被棄置的或拆解后堆在最裡面的車廂,他記得一共有一打左右。紳士們,熱心而精力旺盛是我伯父的特點,他因為在柵欄外面無法看清郵車,所以就爬過了柵欄,在一根破舊的車軸上安靜地坐下,神色莊重地觀察那些郵車。
那裡的車大概有一打或者更多——這一點我伯父沒法確定,而他習慣於在數目上力求精確,所以數量這件事他後來提得很少——總之是有很多車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車門被卸下后已經不見了,車廂內也只剩下一塊破布掛在生鏽的釘子上,襯布早就沒了,車轅、車燈之類的當然也找不到,鐵製品都油漆剝落,露出斑駁的銹跡;木板光禿禿的,風吹過,不時有毛骨悚然的怪異聲音從裂縫中透出;有雨水積在車頂,「滴答」、「滴答」地滴到車裡,那聲響顯得憂鬱而空洞。這是一堆殘骸,是死去的郵車腐爛的屍體,在這個深夜裡,在這個荒涼之所,陰沉和凄涼滲透進每個毛孔。
我伯父將頭埋在手裡,想著曾經的人們,乘著這些老郵車,奔走各處、擾攘繁忙,現在全都沒了。在一輛朽壞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貌的車子旁邊,他站立許久,想到它曾經在很多年中夜以繼日地工作,在冰霜暴雨之中,將人們期盼的匯款、希望得到的平安的信息,或者意外的疾病和死亡通知,以及十萬火急的消息帶給人們。母親、寡婦、妻子、情人、學生、商人,還有那踩著小步跑著給郵差開門的孩童——對於這輛老舊郵車的到來,他們懷著怎樣的渴盼啊!可現在他們又在哪裡呢?
先生們,我伯父經常告訴我說這一切都是他當時的想法,然而我懷疑這些都是他此後才從書上看來的,因為他曾明確地告訴我:在舊車軸上坐著,打量那些腐朽的郵車時,他的眼皮就開始打架了,後來是某座教堂里兩下沉重的鐘聲驚醒了他。因為我伯父的腦筋從來都不是特別靈活,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說,即便這一切確實是他當時所想,他想到這一切也要花上一段時間。所以,我能夠斷定,當時我伯父就那麼瞌睡起來了,腦袋裡啥也沒想。
好吧,我們繼續。兩點時教堂的鐘敲了兩下,將我伯父驚醒了,他剛剛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就讓他驚訝地跳了起來。
剛剛敲響兩點的鐘聲,馬上就有一種最難以置信的、生機盎然的景象出現在這塊寂靜荒涼的土地上。所有郵車都變了模樣,車門和車廂襯布都安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所有的鐵製品都塗抹著鮮亮的油漆,燈火明亮,坐墊和大衣擺放在每節車廂中;腳夫們正在往行李箱里放包裹,而車長則在對郵包進行整理,馬夫們認真地清洗著沾染了泥漬的車輪,另外還有很多忙活著的僕役,在每輛車上拴緊轅桿;乘客們已經就緒,馬匹被套上鞍韉,行李箱被擺放整齊。總而言之,所有的郵車都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先生們,這一切都讓我伯父目瞪口呆,而有一點則讓他這輩子都感到遺憾——剛才自己怎麼能打瞌睡呢?
「嗨嗨!」我伯父感覺有人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還在跟自己說話,「最裡面的座位是你訂的,趕緊進去。」
「那個座位是我訂的?」我伯父轉過頭來詫異地說。
「沒錯,就是你訂的。」
先生們,我伯父實在太驚訝了,他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了!而最讓人驚詫的在於:當時那兒有很多人,每時每刻還都有新的人過來,可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好像是從空氣中冒出來的,也許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消失的時候也是這樣,總之我伯父無法理解這一切。一個腳夫在車廂內放好行李,將搬運費拿到手后,立即就消失了!我伯父還沒反應過來呢,五六個新的腳夫又出現在他眼前,他們背著碩大的包裹,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同樣古怪的是旅客們的打扮,他們的外套是滾著寬蕾絲邊的大號衣服,沒有領子,袖口卻很大;他們還戴著假髮,先生們——就是那種最正式的假髮,後面還有條帶子。此時,我伯父完全傻眼了。
「嗨,輪到你上車了!」剛剛和我伯父說話的人又過來催促道。這個人頭戴假髮,外套上的袖口很大,一手拎著燈籠,一手拿著碩大的大口徑手槍,看樣子是個郵車車長,此時他正準備將手槍塞進小手提箱。「傑克·馬丁,你到底上不上車?」車長一邊說一邊用燈照著我伯父的臉。
「呵!」我伯父情不自禁地退後一兩步,然後說,「我好像聽說過這名字!」
「寫在乘客名單上的就是這個名字。」車長回答。
「沒有在後面加個『先生』嗎?」我伯父問道。在他看來,先生們,他和這個車長並不熟悉,他卻直呼自己「傑克·馬丁」,郵局是不會允許這種失禮的行為的。
「什麼都沒寫,你還真啰唆。」車長的回答很冷淡。
「我付過車錢了嗎?」我伯父又問道。
「當然給過錢了。」車長說。
「已經付了?哦,付過了。」我伯父道,「那就出發走吧!我要坐哪輛車?」
「喏,這一輛,」車長指著一部老式愛丁堡-倫敦線的郵車跟我伯父說,車門已經打開,腳踏板也放下來了,「你還是等等吧!其他的客人到了,讓他們先上吧。」
話音剛落,一位年輕的紳士就突然出現在我伯父面前。他穿著天藍色的滾銀邊外套,下擺寬大,裡頭襯著硬粗布,頭上戴著撲了粉的假髮,上面還有一頂三角帽。他腿上穿著短褲,有一副綁腿打在絲質長襪和帶扣鞋上;手腕處有寬褶飾邊,腰上掛著一把細長劍;他背心的垂邊拖到了大腿的一半,領結上的帶子垂到了腰上。我伯父看到了有「鐵近何威爾普斯」的字樣印在白棉布背心上,這件衣服的料子他就一清二楚了。年輕紳士昂首闊步地走到車門邊,表情嚴肅,他將帽子脫下,翹起小指頭把手臂舉到頭上,活像那些假模假樣端著茶杯的人。之後他併攏兩腳,彎下腰鞠了一個深躬,並將左手伸出。
我伯父剛想上前跟他握手,忽然注意到那位紳士並沒有望向他,而是盯著一位突然在腳踏板前出現的年輕女子。一件老式的天鵝絨洋裝穿在她苗條的身上,長胸衣拖到了腰部以下。她頭上包著黑色的絲質頭巾,卻沒戴帽子,可是,先生們,在準備上車的時候,她不經意地回了一下頭,我伯父就看到了一張畢生以來所見到的最漂亮的臉龐,然後,她一隻手提著衣服走上了馬車。每次說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伯父總會拍著胸脯說,若非親眼所見,他絕對無法想象竟然還有人有那麼完美的腿和腳。
雖然和這個美麗的姑娘只有一剎那的對視,然而我伯父還是注意到了她恐懼而彷徨的樣子,看出她在向自己求助。他還看到,雖然那位戴著撲粉假髮的年輕人剛才的動作貌似高尚而高雅,然而她上車時他卻將她的手腕緊緊抓住,並馬上跟了進去。另外還有個人和他是一夥的,那人戴著棕色短假髮,穿著梅子色衣服,高筒靴簡直抵到了屁股,還帶著一把闊劍,看起來很兇惡。年輕人坐到年輕女士身邊后,她趕緊往後縮了縮,更證明了我伯父剛才的想法沒錯,此刻正進行著某種詭秘而骯髒的勾當,或者如他常說的那樣,「哪兒有個螺絲鬆了」。我伯父下定決心,只要能幫助到她,哪怕冒些風險也在所不惜。
「死亡與閃電!」我伯父剛剛踏進郵車,年輕紳士手按佩劍馬上喊道。
「鮮血與雷霆!」另一個人也跟著吼道,忽然就拔出他的劍向我伯父刺來。此時我伯父手上什麼都沒有,然而他矯健地一把抓下那個一臉兇相的大漢頭上的三角帽,用帽子套住刺過來的利劍,再將帽子一扭,將他的劍緊緊抓在手裡。
「刺他的後背!」兇惡的大漢一邊拚命奪回自己的劍,一邊喊道。
「他最好識相點,」我伯父猛地大喝一聲,「他要是有腦漿,我一定讓他腦漿飛濺;他若是沒腦漿,我就讓他腦袋上多個洞。」這時,我伯父猛地一發力,將那把長劍奪了過來,然後快速將之扔出車窗外。年輕紳士見狀,再次吼了一聲「死亡與閃電」,隨後用手按住劍柄,眼睛里閃爍著兇狠的光芒,卻未將長劍拔出。也許,先生們,真的像我伯父後來帶著一臉笑意地說的那樣,他大概是怕那位女士受到驚嚇吧。
「嗨,兩位先生,」我伯父泰然自若地坐下,然後說,「我不想再聽到什麼死亡、閃電之類的玩意兒,畢竟這兒還有一位女士,已經有足夠的雷霆和鮮血渲染我們這趟旅行啦。因此,你們要是不反對,我們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誰也別招惹誰了。喂,車長,快撿起這位先生的餐刀。」
我伯父的話音未落,車窗外就出現了車長的身影,那兩位先生的劍就在他的手上。他將劍遞過來時也將燈舉了起來,仔細地看了看我伯父;而借著這個燈光,我伯父詫異地看到,車窗外聚集了很多郵車車長,他們盯著他的眼神中都有著某種熱切。這麼多蒼白的面孔、熱切的眼神和發紅的身體構成的人海,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輩子的遭遇中,要數今天這事兒最離奇了。」我伯父心想,同時他還說:「請允許我奉還您的帽子,先生。」
兇惡大漢接下他的三角帽,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中間那個破洞時神情有些疑惑,之後就肅然地將帽子戴到了假髮上。可是他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把帽子又震了下來,剛才那故作正經的樣子反而襯托出了滑稽的效果。
「好啦!」車長拿著燈籠爬進他後面的小位子,這麼喊了一聲。於是車隊出發了!從院子離開時,我伯父窺視窗外,看到載著馬車夫、車長、馬匹、乘客的別的郵車也在依次前行,速度大約有一小時五英里。我伯父因此覺得非常氣憤,先生們,我伯父是個商人,他認為用這麼慢的速度送郵包簡直就是瀆職,他決定到倫敦之後,立即寫信跟郵局投訴。
可是現在,那位女士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她在車廂最偏僻的角落坐著,頭巾嚴嚴實實地裹著她的臉。坐在她對面的是那個穿天藍色外套的年輕紳士,坐在她旁邊的是穿梅子色衣服的兇惡大漢,顯然他們在監視著她。那個兇惡大漢手按劍柄的聲音,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我伯父都聽得清清楚楚,而那個兇惡大漢好像是大巨人,要將年輕女士一口吞掉。我伯父因此變得激動起來,他下定決心,不管怎樣都要好好地解決此事。她那明亮的雙眸、迷人的臉蛋以及漂亮的腿和腳,都讓我伯父感覺賞心悅目,或者說,他欣賞所有的女人。我們家族的遺傳就是這樣,先生們——其實我也是這樣的呢。
我伯父努力讓那位女士注意到自己,或從那兩個神秘的先生那兒打探點消息,然而一點用也沒有,他們三個人都一句話也不說。每隔幾分鐘,他就將頭伸出窗外,喝令車夫們快些趕路,可是不管他怎麼喊,一個答理他的人都沒有。他在座位上坐好,腦海中幻想著那美麗的臉、腿和腳。這的確是個能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也免得讓他費心猜想自己怎麼落入這麼個詭異的境地,也省得想目的地在哪兒。不管怎麼樣,他都沒有煩悶的感覺——他生性隨和,不管到哪兒都能混得開、想得開,各位先生,我伯父就是這樣的人。
郵車忽然停住了。「喂!」我伯父喊道,「怎麼不走了?」
「到了,下車吧。」車長將腳踏板放下說。
「你們就把我放在這兒?」我伯父瞪大了眼睛問道。
「不錯。」車長說。
「鬼才在這兒待著呢!」我伯父道。
「很好,那你就留在車上吧。」車長說。
「那當然。」我伯父說。
「請。」車長沒有再說話。他們之間的對話其他乘客也聽到了,得知我伯父不下車的決定之後,年輕紳士就牽著女士的手,從他旁邊擠了過去。此時,那個兇惡大漢還在對自己三角帽上的洞細細觀察。年輕女士從我伯父身邊走過時,故意將一隻手套掉到他手中,趁著撿手套的工夫湊到他耳邊——她的嘴唇和他的臉靠得那麼近,以至於她溫暖的氣息吹到了我伯父——她的話很簡單:「救命!」先生們,我伯父馬上從郵車上跳下來,郵車都禁不住他的力道猛地搖晃起來。
「嘿!你的主意又變了,是嗎?」看到我伯父站在地上,車長說道。
我伯父在車長面前站了片刻,考慮要不要搶過他的大口徑短槍,先射倒那個佩闊劍的兇惡大漢,再打倒他的同伴,然後就帶著年輕女士逃跑。猶豫了片刻后,他覺得要是真這麼做就太戲劇化了,因此將這個計劃放棄了。兩個紳士一左一右地圍著年輕女士,走進一間古老的房子,那間房子正位於郵車停下來的正前方,我伯父一直跟著他們。此時,他們轉進了走廊。
房屋和廢墟我伯父見過不少,然而最荒涼的要屬此地。這兒以前似乎是個大型娛樂場所,可現在屋頂坍塌了好幾處,樓梯也變得歪斜不平。他們所在的房間中,有一個很大的火爐以及被煙熏得烏黑的煙囪,當然現在它們都是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火光。白色羽毛一樣的灰燼還鋪在爐底,然而冰冷的火爐此時卻使得周圍更加陰鬱而詭異了。
「嗨,」我伯父一邊觀察周圍的情況一邊說道,「一輛郵車竟然緩慢到一小時六英里半,如今還停在這麼一個洞穴一樣的鬼地方,這簡直太過分了。必須把這事兒搞清楚,我一定要向報社披露此事。」
我伯父說這段話時音量放大,而且用的是那種堅定而不容置疑的語氣,他是想讓那兩個人能開口說話。然而他們似乎完全沒聽到,只是一邊狠狠地瞪著他,一邊鬼鬼祟祟地私語。此時,在房間另一頭的年輕女士則鼓起勇氣揮了揮手,似乎在請求我伯父的幫助。
終於,那兩個人走到他旁邊,嚴肅地展開了這段對話:
「老兄,這可是私人房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年輕紳士說。
「我的確不清楚這是哪兒,老兄,」我伯父說,「然而你要是說它是私人房間的話,我倒是覺得它更像是我的辦公室,嗯,一個蠻不錯的辦公場所。」說話的時候,我伯父坐在了一把高背椅上,仔細地觀察那位紳士,他的目光非常犀利,以至於馬上就能讓鐵匠何威爾普斯幫那人做一套印花布西裝,並且尺寸絕不會有錯。
「馬上從這兒消失。」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並手握劍柄。
「哦?」我伯父漫不經心地應道,好像沒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要麼去死,要麼從這兒離開。」兇惡大漢揮舞著他的闊劍說道。
「殺死他!」年輕紳士大喊一聲,並謹慎地倒退三步,也將劍拔了出來。「殺死他!」這一聲尖叫來自於年輕女士。
勇敢和冷靜是我伯父最出名的特點。在開始對話的時候,他雖然表現出一副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可事實上卻在暗暗地打量四周,看能不能找到合適的武器,在他們把劍拔出來的剎那,煙囪角落裡那把古舊的筐形劍柄的雙刃長劍被他發現了,雖然它的劍鞘生鏽了。我伯父一個跳步過去將之抓在手裡,英勇地拔出劍舞動起來,他一邊大喊著讓女士避開,一邊抓起一把椅子扔向年輕紳士,然後用劍鞘砸向那個兇惡大漢,就在他們手忙腳亂地格擋時,他撲將上去,一場混戰就此展開。
先生們,有這麼一個真實而精彩的古老故事,說的是有位愛爾蘭紳士年輕而善良,有一次人家問他是否會拉小提琴,此前他從來沒有拉過小提琴,所以沒有說肯定會,而是說當然會。我伯父和他的劍術卻和這個故事不太一樣。這可以說是他第一次拿劍,除了曾經在某個私人劇院扮演過理查三世:那次是戲碼已經安排妥當,他不需要演出決鬥場面,只需要從他背後刺過去就成。然而現在,他面對的是兩個經驗豐富的劍手,他不停地刺、戳、削、擋,最靈活的劍術和最英勇的男子氣概展現無餘,雖然他當時對此毫無感覺,就比劍這門技藝來說,他完全是個門外漢。先生們,那句老話在此時體現得多麼明顯啊:「一個人能不能做什麼事,要在試過之後才知道。」
戰鬥伴隨著嚇人的聲音,三位劍客一邊鏗鏗鏘鏘地斗劍,一邊扯開嗓門大罵,就好像雜貨市場和新港刀劍市場混合到了一起。戰鬥到最激烈的時候,年輕女士將臉上的頭巾猛然掀開——我想大概是想給我伯父以鼓勵——使她那讓人心醉神迷的美貌暴露在光線中,讓他為了她的嫣然一笑,甘願勇猛地挑戰五十個對手,不死不休。剛才他的作為已經夠驚人的了,然而現在他好像成了瘋狂的巨人,越戰越勇。
此時,年輕紳士一回頭,看到年輕女士露出了臉,他好像感到無比憤怒,暴喝一聲,劍尖掉轉,指向了她美麗的胸口,看樣子就要將她刺死當場。我伯父見此情形,驚呼一聲,震得屋頂上的灰塵簌簌而下。他沒想到的是,女士靈巧地閃避開來,奪下年輕男子手裡的劍,「刷刷」幾下把他逼到牆邊,長劍貫體而入,外面只留下劍柄,他被結結實實地釘到了牆上。這個結果太令人振奮了!我伯父歡呼了一聲,一股強大的力量從體內湧起,瞬間逼退了對手,然後,兇猛大漢背心上的那朵大紅花的正中央,露出了鮮紅的劍尖,他和他的朋友被並排釘在了一起。他們兩人就那麼站著,先生們,就如同玩具店裡被粗麻繩牽扯的木偶一樣,痛苦無力地抽搐著。此後我伯父總告訴我說,他心目中料理仇人的最佳方案之一就是這個了,當然,這個方法也有個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太費錢了,因為每殺死一個人就意味著損失一把劍吶!
「郵車,郵車!」女士一邊叫著一邊向我伯父跑來,用她那美麗的雙臂纏繞著他的脖子,「也許我們還有時間逃跑。」
「不錯!」我伯父喊道,「嗯,親愛的,我們大概已經沒有危險了吧?」我伯父感覺有些失望,先生們,因為他覺得,在廝殺過後應該迎來一場親熱才是。
「我們不能在這兒浪費一點時間,」年輕女士指著穿天藍色衣服的年輕紳士道,「他是權勢滔天的菲利托維侯爵的獨生子。」
「好吧,寶貝,只是這個爵位他永遠沒法再獲得了,」冷冷地看著年輕紳士,我伯父道,那個紳士定定地站在牆邊,就好像金龜子一樣,「親愛的,你讓他們斷子絕孫了。」
「我被這些壞蛋強行擄走,」年輕女士說,憤怒使得她美麗的臉龐變得通紅,「這個無賴要強娶我,還有一小時就要舉辦婚禮了。」
「十足的惡棍!」我伯父看了一眼菲利托維已死的兒子,鄙夷地說。
「你現在大概已經猜到了,」年輕女士說,「我要是跟誰求救,他們就要將我殺掉。我們要是被他們的黨羽發現,肯定會被殺死。我們必須馬上走,耽誤一分鐘都有危險。郵車!」剛才刺殺小菲利托維侯爵時她就用盡了力氣,加上此時情緒激動,說完這句話,她就倒在了我伯父的懷裡。我伯父攙扶著她一步步走到門口,那兒就停著郵車,四匹鬃毛飄垂、長尾掃地的黑馬已經套上了馬具。可是現在卻見不到車長、車夫,甚至連一個馬夫也都沒有。
先生們,我已故伯父的名聲但願沒有被我某些可能的不當表述所損害,雖說他是個單身漢,然而的確曾有過幾個女子在他懷裡依偎——親吻酒吧女侍者的習慣我想他也是有的,並且我還清楚,他曾經大概不止一次抱過老闆娘,這是有人親眼見過的。之所以說這些,我是想說明那位年輕女士的美麗定然不同尋常,因此連我伯父這樣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了。他後來常說,當他的手觸摸到她那烏黑的長發時,當他感覺到她那雙寶石般的美麗眼睛凝視著自己時,他有一種極度緊張而不可思議的感覺,情不自禁地兩腿打顫。然而,望著這麼一雙溫柔甜蜜的黑眼睛,誰又能淡然自若呢?反正我是做不到的,就好像面對那些我認識的人的眼睛,我會感覺到害怕一樣。
「你是否會永遠都陪伴著我呢?」年輕女士在我伯父耳邊呢喃道。
「是的!」我伯父認真而堅定地說。
「善良、勇敢的恩人,你就是我最親愛的救命恩人!」年輕女士激動地喊道。
「請別再說話了。」我伯父打斷了她的讚美。
「為什麼?」年輕女士問道。
「因為你說話的時候,嘴是那麼迷人,」我伯父說,「我擔心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失禮吻上它。」
年輕女士將手舉起,好像在阻止我伯父那美妙的想象,還說——哦,不,她一言未發,只是笑了笑。要是這麼一雙世界上最甜美的嘴唇在你的面前,看著淘氣的微笑在那溫柔的唇上輕輕溢出——要是此時再無他人,而它就在你的近旁——那麼,要想證明你對它的美麗和迷人的讚美和崇拜,大概只有立即吻上它。我崇拜我伯父,因為他就這麼做了。
「聽!」年輕女士突然驚叫道,「你聽到馬和車輪的聲音了嗎?」
「聽到了。」我伯父側耳傾聽后說。在辨識馬蹄和車輪聲方面,他向來就有一套。可是,距離似乎有點遠,並且有太多的馬車和馬匹向他們奔來,因此精確地估算出有多少還不太可能。聽那聲音,似乎有五十輛四輪大馬車,並且拉著每輛車子的是六匹純種馬。
「他們追來了!」年輕女士絞著雙手驚叫道,「他們追上來了。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
看著驚恐的表情扭曲著她那美麗的臉龐,我伯父決心要將這個護花使者當到底了。他將她抱進馬車,把他的嘴唇壓到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輕聲安慰她不要害怕,隨後勸她將窗戶拉上以阻擋冷風,自己則坐在了車夫的位置上。
「親愛的,等一下。」年輕女士道。
「怎麼了?」我伯父沒有從車夫的位置上下來,而是回頭問道。
「我有句話要告訴你,」女士說,「我親愛的人,僅僅一句,僅僅一句。」
「需要我下來嗎?」我伯父問道。年輕女士只是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先生們,那微笑是多麼迷人啊!我想傾國傾城也不足以形容這份美吧。我伯父馬上從車夫的位置上跳了下來。
「親愛的,有什麼事?」我伯父把頭探進馬車窗戶里,問道。此時年輕女士也轉過身來,我伯父發現她的美麗較之剛才更甚了。先生們,那是因為他離她特別近,所以對這一點體會得更深刻了。
「親愛的,有什麼事啊?」我伯父問。
「此生此世,你是不是只愛我一個人,只會娶我一個人?」年輕女士問道。
我伯父立下了絕不娶別的女人的重誓,然後年輕女士才在馬車上安然坐好,將窗戶拉上。
他立即回到了車夫的座位,調整韁繩,抓起馬鞭,此時他就是個老練的車夫,然後鞭子在空中一響,四匹鬃毛飄逸的黑馬立刻撒開蹄子飛奔起來,速度竟然達到了每小時十五英里,而那輛老舊郵車就「哐當」、「哐當」地拖在後面。呵!他們的速度真是不慢!
可後面的聲音卻越來越近。我伯父趕車的技術雖然不錯,然而怎麼也甩不開後面由人、馬、狗組成的追兵隊伍,而且漸漸有被追上的趨勢。可怕的不是後面追趕的喧囂聲,年輕女士的聲音才最恐怖,她始終在尖叫著催促我伯父:「快啊!跑快些啊!」
在陰暗的樹林中,他們一路疾馳,被他們帶起的樹葉在空中紛紛揚揚。他們如同衝決了堤壩的洪水,怒吼著衝過了柵門、教堂、房屋、乾草堆以及路上的所有東西。然而後面的聲音越發清晰了,年輕女士發狂般的尖叫聲也始終回蕩在我伯父耳邊:「快啊!跑快些啊!」
我伯父只能不停地抖動韁繩和鞭子,馬匹瘋狂地跑著,身上都蒸騰出了一陣汗氣。可是,後面那喧囂的聲音更加接近了,年輕女士的叫聲還在繼續:「快啊!跑快些啊!」
就在這關鍵時刻,我伯父忽然蹬到了行李箱上,隨後——他發現天色已經放亮,東方現出了魚肚白,而他正在車匠的一輛舊愛丁堡郵車的車夫位置上坐著,又冷又濕,渾身都在發抖,還在不停地跺著雙腳取暖。他從上面下來,連忙去尋找那個美麗少女——怪哉!那輛郵車不過是個空殼子罷了,連車廂都沒有,就更別說車門了。
當然,這其中定然有什麼神秘的地方,只是我伯父沒有想清楚罷了,然後呢,就如同我伯父常說的那樣,一切都過去了。然而對那位美麗少女發下的重誓他卻沒有忘記:為了她,他終身未娶,到死都是孤身一人。他常常說,他發現了郵車和馬的鬼魂,看到了車長、車夫和習慣夜出旅行的乘客的鬼魂,這次不可思議的遭遇,竟然都源於他爬過柵欄的偶然而單純的舉動!他還說,這些旅客中只有一個活人,那就是他自己。我覺得他這句話非常正確,先生們,最起碼,這個事兒大概還沒有人遇到過。
「我在考慮,鬼將什麼東西放到了那些郵車的郵包中了呢?」認真地聽完了這個故事的旅館老闆問道。
「肯定是死人的信嘛!」旅行推銷員說。
「啊,不錯!可是,」老闆說,「我剛才還真沒想到這一點呢。」
自殺的誘惑
德國喬治維格家族的年輕的范高威特男爵,你大概很樂意見到,而他定然是住在城堡中,住在那絕對古老的城堡中的,這一點我不說你也清楚。似乎總是有某些詭異的氣氛纏繞著這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建築,每當冷風幽幽的時候,詭異和神秘就立刻浮現,通常在煙囪管里穿梭的風,會帶來「隆隆」的聲響,乃至在鄰近的林間也清晰可聞。若是月光朗朗,風會自由穿行於牆上的換氣孔之間,月光照亮了某些寬闊的通道和走廊,然而在某些被遺忘的地方,依舊鬼影重重。我想,在此情此景之中,男爵的祖先定然用匕首刺殺過一位夜晚問路的陌生人,以緩解自己經濟上的窘迫,一方面對這些悲慘的事情大家好像都心知肚明,然而另一方面,對於事情的經過,我卻難以想象,因為在事後,男爵那個慈祥和藹的祖先總是悔恨於自己的魯莽和狂躁,於是他就將屬於另一位懦弱男爵的石頭與木材用他那罪惡的雙手搬來,建造了一座教堂,向上帝做出最謙遜的姿態,以表達自己的懺悔。
說到男爵祖先的時候,我想起他總是強調必須對他那龐大的家族予以尊重,我想要說的是,男爵的確有很多很多祖先,同時代人中如他這般有這麼多祖先的人並不多。他要是出生於我們的時代,大概會有更多的祖先,對於古時的人而言,很少有人能擁有如此複雜的家世背景,因為那時的人想要傳承後代、開枝散葉,畢竟不如現在容易。現代人呢,不管他是些低階粗魯的平民,是補鞋匠還是其他什麼人,其家族親戚定然比以前的貴族更多,雖然這種情況很正常,然而我還是要指出其中的不公平。
聽好了!德國喬治維格家族的范高威特男爵是個好男兒,他有著黝黑的皮膚和烏黑的頭髮,鬍鬚茂密。他狩獵時的打扮是腳穿黃褐色靴子、身穿林肯綠的衣服、肩背軍號,有點像驛站的警備員。他將軍號吹響時,待命的二十四個低階士兵就會立即行動,他們穿著質量較為低劣的林肯綠色的軍服,腳上穿著鞋底很厚的黃褐色靴子,手拿長矛,以一定的陣型展開行動,對大熊或公豬進行圍獵,遠遠看去,他們就如同一排上了漆的扶手柵欄。要是碰到了熊,男爵會將它殺了之後,把它的油脂用來潤滑自己的鬍子。
喬治維格男爵覺得這段時光快樂而難忘,他的家僕覺得這段時間最為寧靜安詳。每天晚上,他們共同喝著萊茵酒,在桌子上醉倒,酒瓶則散落一地,他們最後還會叫來一大桶酒恣肆狂飲。喬治維格的家僕過的那種比神仙還要快活的日子,別的家族的家僕大概只有羨慕的份兒了。
可是,每天對著同樣的二十四個人,說著同樣的話題,講著同樣的故事,搞著同樣的狂飲,時間久了也會厭煩,需要有些變化。這種聚會模式不久就被男爵放棄了,他想要來點更刺激的東西。他不再那麼和善地對待家僕了,經常在晚餐后對兩三名家僕進行毆打,起初他覺得這種方式還蠻有意思,然而一個星期過後,又感覺毫無興趣了。於是男爵的心情變得很糟糕,想要尋找新的消遣娛樂以排遣自己的沮喪和失望。
有天晚上,在和尼羅德及吉林威的打獵比賽中他贏了,而且收穫頗豐,帶著勝利感的范高威特男爵回到了家中。然而他沒能長久地保持這種快樂感,不久就坐在椅子上悶悶不樂起來,無聊地看著被熏得漆黑的大廳上面的屋頂,他一口又一口地喝了很多酒,酒喝得越多,心情就越是糟糕。兩位家僕被恩賜坐在他左右,感覺壓力很大,他們雖說陪著男爵一口一口地喝酒,然而看著對方的眼光都很是擔憂。
「把喬治維格夫人請過來一起喝酒!」突然間,男爵大哭起來,左手捻著自己的鬍子,右手重重地擊打桌面。
穿著林肯綠軍服的二十四位家僕此時臉色變得蒼白,每個人都盯著自己的鼻子看,誰也不敢動。
「我說把喬治維格夫人請過來!」男爵抬頭看了一眼,再次命令道。
「把喬治維格夫人請來!」穿著林肯綠軍服的二十四位家僕大聲喊道,剛剛有二十四杯大容量的德國白葡萄酒被他們喝下,四十八片嘴唇抿了抿,互相眨眼示意。
「那個漂亮的史威霍森男爵的女兒,」范高威特男爵驕傲地說道,「在明天下山之前,我們命令她接受這樁婚姻,她的父親要是敢拒絕,我們就把他的鼻子砍下來。」
粗啞的抱怨聲從家僕們口中發出,他們手按劍柄,看著其他人的鼻子,就好像一群馬上要為非作歹的土匪一樣。
對於這件事情,每一顆孝順虔誠的心都必須要認真考量啊!史威霍森的女兒要是說自己已經心有所屬,或淚如泉湧地在父親腳下跪倒,死也不答應這樁婚事,那麼,只要有一點點的機會,仇人就會潛入史威霍森的城堡,傷害乃至殺死男爵,之後毀壞整個城堡。早先,范高威特男爵限期答覆的要求被一位信差送來的時候,美麗的少女還是那麼鎮定而安詳,她毫不失禮地回到房間,求婚者和他的隨從被她從窗戶的縫隙間窺見。當她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后,雖然還沒搞清自己的丈夫就是那個騎在馬上的大鬍子男子,就堅定地告訴父親,為了捍衛父親的平靜生活,自己甘願犧牲。可敬的男爵眼神里充滿了欣慰,熱烈地擁抱著女兒。
隆重的婚宴當天就在城堡中舉行了,關於永恆友誼的誓言流蕩在十二位身著林肯綠制服的史威霍森家僕與二十四個身著林肯綠制服的范高威特家僕之間,誓言過後,他們將所有的酒一飲而盡!他們喝了很多酒,鼻子和臉都像塗了胭脂一樣通紅。分別之時,他們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之後,興高采烈的范高威特男爵就和他的隨從們騎馬回家了。
狩獵活動大概停止了有六周的時間,公豬和熊都能因此而休養生息。此時,范高威特和史威霍森家族聚集了他們的人馬。打獵的工具都生鏽了,因為長久沒用,男爵的軍號喇叭發出的聲音也變得嘶啞難聽。
二十四位家僕曾經享有的美妙時光已經一去不返,徒留在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