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復仇者》(1)

第十一章《復仇者》(1)

第一部

剎那中的兩個人被鏡頭捕捉,一個對另一個判了死刑。戴頭套的臉與無助的人質之間,有兩隻手寬的距離。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槍對準她的喉嚨,一條極細的項鏈懸垂著一個心形金墜子。

1計劃

我就快死了。實在沒道理。計劃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計劃不是這樣。或許我一直不自覺地朝這個方向前進,但這不是我的計劃。我的計劃更好,我的計劃行得通。

我看著槍口,心裡很清楚事情是怎麼開始的。死亡使者。擺渡人。最後一笑的時刻到了。如果你能看到隧道盡頭的光,那可能是噴出的火焰。最後落淚的時刻到了。我們本來可以度過美好人生的,只要按計劃行事就好。最後的念頭。大家都在問人生有何意義,卻沒人問死亡有何意義。

2宇航員

那老人讓哈利想起宇航員。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動作、死氣沉沉的黑眼珠和匆匆踩過木地板的鞋,唯恐一離開地面,他就會飄進太空。

哈利看了看懸挂在出口的白牆上方的時鐘,下午三點十六分。窗外,玻克塔路上是行色匆匆的周五人潮;低懸著的十月太陽,映照在高峰時段往來車輛的兩側後視鏡中。

哈利專心看著那個老人。亟須清洗的帽子和典雅的灰色大衣,大衣下是花呢夾克、領帶和穿舊的灰色長褲,長褲上有一道又直又挺的摺痕;腳下的鞋擦得光亮,鞋跟處有磨損。這樣的退休人士在麥佑斯登區似乎多的是。這並非猜測。哈利知道奧古斯特·舒爾茨現年八十一歲,之前是服飾零售商,除了戰時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待過一陣子,這輩子都住在麥佑斯登區。他每天都走過鈴環街的人行天橋去探望女兒,僵硬的膝蓋就是在橋上摔過一跤的結果。他的手臂在手肘處彎成直角,伸向前方,更給人一種機械人偶的感覺。他的棕色拐杖吊在右前臂上,左手抓了張銀行支票,準備拿給二號櫃檯後方的短髮年輕人。哈利看不見銀行櫃員的臉,但他知道那人凝視著老人,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同情與不耐。

三點十七分,終於輪到舒爾茨了。

絲蒂恩·格雷特坐在三號櫃檯後方,她剛從一個頭戴藍色毛線帽的男孩手裡接過一張匯票,正給男孩數出七百三十挪威克朗。她每把一張鈔票放上櫃檯,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就閃一次光。

哈利看不到,但他知道三號櫃檯前方有個推嬰兒車的女人,女人前後搖著嬰兒車,大概是想讓自己分心吧,因為嬰兒已經睡著了。女人等著布萊恩女士為她服務。布萊恩女士正大聲對電話那頭的男人解釋,他不能從別人的賬戶拿錢,除非該賬戶的持有人簽了同意書。她還說,在銀行上班的又不是他,因此討論或許該結束了。

這時門開了,兩個男人大步走進銀行。一個個子很高,另一個比較矮,兩人穿著同樣的工作服。絲蒂恩抬起頭。哈利看了看錶,開始計時。男人沖向絲蒂恩所在的櫃檯,高個子走路的模樣像是腳下有水坑;矮個子則步履輕快,彷彿身上容納不了過度發達的肌肉。戴藍帽子的男孩緩緩轉身,開始朝出口走,一面專心地數錢,完全沒看到那兩個男人。

「嘿。」高個子男人對絲蒂恩說,同時把一個黑箱子重重撂在櫃檯上。矮個子推了推鼻樑上的反光墨鏡,上前將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箱子放在旁邊。「錢!」他尖著嗓子,「開門!」

就像按下了暫停鍵,銀行里的一切動作都凍結了,只有窗外的車流透露出時間並未停止,時鐘的秒針也顯示已經過了十秒。絲蒂恩按下桌子下方的按鈕,一陣電子嗡嗡聲響起,矮個子男人用膝蓋把櫃檯門頂在牆上。

「鑰匙在誰那裡?」他問,「動作快點,我們時間不多!」

「赫爾格!」絲蒂恩回頭喊。

「什麼事?」聲音從銀行里唯一一間辦公室敞開的門內傳來。

「赫爾格,我們有客人!」

一個戴眼鏡、打領結的男人出現了。

「赫爾格,這兩位男士要你打開提款機。」絲蒂恩說。

赫爾格·克萊門森眼神空洞地望著穿工作服的兩個男人。男人現在跟他在櫃檯的同一邊。高的那個緊張地瞥了一眼大門,矮的那個緊盯著這位分行經理。

「噢,對,當然。」赫爾格倒抽了一口氣,好像剛想起錯過了一個約見似的,發出一陣洪亮的狂笑。

哈利一動也不動,只是把這些人每個細微的動作和姿勢盡收眼底。他繼續看著門上的時鐘,但眼角仍能瞥見那位分行經理從裡面打開提款機,取出兩個長金屬盒,遞給兩個男人。整個過程都在靜默中以極快的速度進行。五十秒。

「老兄,這些給你!」矮個子從他的箱子里拿出兩個模樣差不多的金屬盒交給赫爾格。分行經理咽了一口口水,點點頭,拿起盒子放進提款機內。

「周末愉快!」矮個子說著挺直背脊,抓起箱子。一分半鐘。

「等一下。」赫爾格說。

矮個子身體一僵。

哈利吸著兩頰,想讓自己專心。

「收據……」赫爾格說。

兩個男人瞪著這位矮小的灰發分行經理好一會兒,然後矮個子爆出大笑。聲音大且刺耳,還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你真以為我們會沒簽名就走人?交出兩百萬卻沒收據?!」

「嗯,」赫爾格說,「你們上周就有人差點忘記啊。」

「最近送貨部好多新人。」矮個子說。他跟赫爾格分別在黃色和粉紅色的表格上簽名,然後交換表格。

哈利等到大門再度關上,才又看了看時鐘。兩分鐘又十秒。

透過門上的玻璃,他看見白色的北歐銀行運鈔車駛離。

銀行里的人繼續交談。哈利不需要數,但他還是數了。七個人。三個在櫃檯后,四個在櫃檯前,包括那個嬰兒和一個剛進門的男人,男人穿工作服,站在房間中央的桌子旁,正在支票收執聯上寫賬號。哈利知道是寫給陽光旅行社的。

「午安。」舒爾茨說,開始朝大門的方向移動。

時間是三點二十一分十秒整。從這時起,一切都變了。

門開的時候,哈利看到絲蒂恩從文件中抬起頭,又低下去。然後她又抬頭,這一次速度慢了些。哈利的注意力移到大門。進來的那個男人已經拉下連身衣的拉鏈,抽出一把黑色和橄欖綠相間的AG3自動步槍。一隻海軍藍的忍者頭套完全遮住了他的臉,只露出眼睛。哈利從零開始數。

忍者頭套的嘴巴部位開始動,像個大腳怪玩偶:「不許動,搶劫!」

他並沒有提高音量,但在小且密閉的銀行大廳中,這句話就像發射了一門大炮。哈利仔細打量著絲蒂恩。在遙遠的車流聲中,他聽到男人扣動扳機,上了油的金屬發出一聲流暢的咔嗒聲。絲蒂恩的左肩垮了下來,不細看不會發現。

勇敢的女孩,哈利想。也或許她只是嚇壞了。奧斯陸警察大學的心理學講師奧納曾經告訴他們,人如果害怕到一定程度就會停止思考,以之前設定好的模式行動。奧納說,多數銀行員工會在驚嚇中按下無聲的搶劫警鈴。他也引述搶劫后的審訊報告,表示很多人事後都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按過警鈴。他們都進入了「自動導航」模式。奧納說,銀行劫匪也一樣,預先設定要對任何阻止他行動的人開槍。所以劫匪越害怕,別人讓他改變心意的機會就越渺茫。哈利全身緊繃,盯著劫匪的眼睛。藍色的。

劫匪解開一個黑色旅行袋,扔過櫃檯。黑衣男子走了六步到櫃檯門口,手往門上一撐,雙腿越過櫃檯門,站到絲蒂恩的正後方。絲蒂恩仍然坐著,表情空洞。很好,哈利心想。她熟知自己的直覺,她不想盯著劫匪看,以免激起對方的反應。

她尚未出現驚慌的反應,但哈利看出絲蒂恩的胸口在起伏,她的白上衣變緊了,衣服下面的纖弱胸腔似乎掙扎著要吸氣。十五秒。

她清了清喉嚨。一次,兩次,總算讓聲帶發出聲音:「赫爾格。提款機鑰匙。」即使三分鐘前才說過類似的話,但此刻絲蒂恩的嗓音低沉沙啞得像是另一個人。

哈利看不到他,但他知道赫爾格已經聽到劫匪的說話聲,而且已經站在辦公室門口了。

「快點,不然……」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在一陣沉滯的停頓中,整個銀行只有舒爾茨的鞋底在木地板上拖曳的聲音,像兩把刷子極慢地來回擦過鼓面。

「……他會開槍殺了我。」

哈利看著窗外。外面通常會有一輛沒熄火的車,但他卻沒看見。只有經過的汽車和行人的模糊影子。

「赫爾格……」她的聲音在乞求。

快啊,赫爾格,哈利暗暗催促。他對這位老銀行經理略知一二,他知道他家裡有兩隻純種貴賓狗,還有妻子和最近被男友搞大肚子然後拋棄的女兒。他們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等赫爾格一回家,就開車去山上的小木屋。此時此刻的赫爾格覺得自己沉在水裡,像身處在慢動作的夢境中,不管多麼想要加快速度都沒有用。然後他進入了哈利的視野。銀行劫匪抓住絲蒂恩的頭髮一扯,站到她後方,自己則面對赫爾格。赫爾格像個必須喂馬卻又怕得要命的孩子,站得老遠,整條手臂伸得直直的,手裡抓著一串鑰匙。頭套男在絲蒂恩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把步槍對準赫爾格。赫爾格踉蹌地退了兩步。

絲蒂恩清了清喉嚨:「他說,打開提款機,把錢放進這個黑色旅行袋。」

赫爾格茫然地瞪著對準他的步槍。

「你有二十五秒,之後他就會開槍。對象不是你,而是我。」

赫爾格的嘴張開又閉上,好像想說什麼。

「快點,赫爾格。」絲蒂恩說。

搶劫從開始到現在過了三十秒,舒爾茨已經快走到大門了。分行經理在提款機前跪下,看著那串鑰匙。鑰匙共有四把。

「還有二十秒。」絲蒂恩的聲音響起。

麥佑斯登區警局,哈利想著。巡邏車已經出發,相隔八條街,現在是周五的高峰時段。

赫爾格用發抖的手指拈出一把鑰匙,插進鎖孔,鑰匙插進一半就卡住了。他更用力地往裡戳。

「十七秒。」

「可是……」他開口。

「十五秒。」

赫爾格拔出鑰匙,換了一把再試。插進去了,卻轉不動。

「老天……」

「十三秒。赫爾格,用貼綠膠帶的那把。」

赫爾格盯著鑰匙,彷彿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串東西。

「十一秒。」

第三把鑰匙插入,轉動了。他拉開門,轉向絲蒂恩和那個男人。

「還有一個鎖要開……」

「九秒!」絲蒂恩喊。

赫爾格發出一聲嗚咽,手指滑過凹凸不平的鑰匙邊緣,眼前昏花一片。他像盲人摸點字那樣,摸索著鑰匙邊緣,想找出正確的那把。

「七秒。」

哈利仔細聽著,還沒聽見警車的鳴笛聲。舒爾茨握住了大門的把手。

一聲金屬咔嗒聲,鑰匙整串掉到地上。

「五秒。」絲蒂恩低聲說。

大門開了,馬路上的聲響湧進銀行。哈利好像聽到遠方有熟悉的瀕死哀號。那聲音又響了。警車聲,然後大門關上了。

「赫爾格,兩秒!」

哈利閉上眼,數到二。

「開了!」赫爾格大叫。他打開第二道鎖,半站著拉扯卡住的錢箱。「等我把錢拿出來就好!我……」

一聲刺耳的尖叫打斷了他的話。哈利看著銀行的另一頭,有個女人呆若木雞地站著,望著那個一動不動、拿槍抵住絲蒂恩脖子的劫匪。絲蒂恩的眼睛眨了兩下,一聲不吭地朝嬰兒車的方向點了點頭,小孩的尖叫聲更響亮了。

第一個錢箱鬆脫時,赫爾格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拉過那個黑色旅行袋,在六秒內把錢全丟了進去。赫爾格按照囑咐拉上袋口的拉鏈,站在櫃檯邊。一切指示都通過絲蒂恩的口傳達,她的聲音現在聽起來驚人地冷靜。

一分鐘又三秒。搶劫完成,錢全進了旅行袋。幾分鐘后警車就會抵達,四分鐘內其他警車會擋在銀行四周的脫逃路線上。劫匪全身的細胞一定都在大叫「他媽的該走了」。這時,發生了一件哈利意想不到的事。完全不合理。劫匪不但沒逃跑,還一把扯過絲蒂恩的頭髮,將她轉了半圈,面向自己。哈利眯起眼睛。他這幾天得去檢查一下視力,但他還是看到了。絲蒂恩被迫望著面前那位看不見臉的施虐者,聽到他對她低聲說的話之後,她臉上呈現出緩慢、漸進的變化:那兩道纖細、修剪整齊的眉毛,在眼睛上方彎成了兩個「S」;眼睛像要跳出眼眶似的瞪得老大;上唇向上扭曲,嘴角下垂凝成一個慘笑。嬰兒不哭了,這場啼哭來去都很突然。哈利用力吸了口氣。因為他很清楚:這幅凍結的畫面是精湛的影像。剎那中的兩個人被鏡頭捕捉,一個對另一個判了死刑。戴頭套的臉與無助的人質之間,有兩隻手寬的距離。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槍對準她的喉嚨,一條極細的項鏈懸垂著一個心形金墜子。哈利看不到,但他仍然能感到在她纖細皮膚下跳動著的脈搏。

一陣模糊的聲音響起。哈利豎起耳朵。但那不是警車,而是隔壁房間的電話。

頭套男轉過頭,看了看吊在櫃檯後方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他舉起一隻手,伸出五根戴著黑手套的手指,握拳,然後伸出食指。六根手指。多用了六秒。他又轉向絲蒂恩,雙手把槍握在腰部,槍口向上指著她的頭,雙腿微微分開以抵抗后坐力。電話還在響。一分鐘又十二秒。鑽石戒指在絲蒂恩半舉著的手上閃爍,彷彿在向誰道別。

就在三點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時,他扣下扳機。槍聲尖銳又空洞,將絲蒂恩的椅子打得後退,她的頭在脖子上晃著,像個肢體殘破的布娃娃。隨後椅子整個翻倒,絲蒂恩的頭撞上了桌角,發出一聲悶響,消失在哈利的視野中。原本貼在櫃檯上方的玻璃隔板上、印著北歐銀行新退休方案的海報,也成了一片血紅。哈利現在只聽到憤怒、不肯妥協的電話鈴響。戴頭套的劫匪拿起旅行袋。哈利得做個決定。

劫匪跳過櫃檯,哈利下定決心。他一下從椅上躥起來,跨出六步,抵達,接起電話:

「有話快說!」

在他話音剛落的空當,他聽到客廳電視里的警車鳴笛聲、附近人家傳來的巴基斯坦流行音樂和走上樓梯的沉重腳步聲,好像是麥德森太太的。然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笑聲來自過往的一次邂逅,儘管時間還不算太久,卻讓人覺得遙遠而陌生;就像哈利百分之七十的過去,總是不時地以模糊的謠傳、完全虛構的故事,出現在他的生活里。不過現在這個是他能夠確認的往事。

「哈利,講話還是這麼有男子氣概啊?」

「安娜?」

「哇,哈利,了不起。」

哈利感到一陣甜甜的暖意衝上胃部,幾乎像威士忌,但只是幾乎。他從鏡中看到釘在對面牆上的一張照片,那是年幼的他和妹妹多年前在維斯滕過暑假時照的。照片里的兩個人都笑著,是那種相信不會有壞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笑容。

「哈利,你周日傍晚都做些什麼?」

「嗯,」哈利聽到自己自動模仿起她的聲音:稍顯低沉、拖著尾音。他不是故意的,至少現在不是。他咳了一聲,改用更中性的音調:「做一般人會做的事。」

「什麼事?」

「看錄像帶。」

3痛苦之屋

「看過錄像帶了嗎?」

在老舊辦公座椅的嘎吱響聲中,哈福森警官靠進椅背,看著資歷比他老九年的同事哈利·霍勒警探,年輕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當然。」哈利說,拇指和食指滑下鼻樑,露出充血雙眼下的兩個眼袋。

「看了整個周末?」

「從周六早上看到周日傍晚。」

「噢,至少你周五晚上好好享受過了。」哈福森說。

「的確。」哈利從外套口袋裡拿出藍色檔案夾,放在哈福森面前的桌子上,「我看過筆錄了。」

哈利從另一個口袋拿出一小包灰色的法國殖民地牌咖啡。他和哈福森共享的這間辦公室位於格蘭區警察總署六樓的紅區,幾乎在走廊盡頭。兩個月前,他們買了一台蘭奇里奧意式濃縮咖啡機,現在這台機器就傲立在檔案柜上。柜子上方有個相框,照片里一個女孩坐在桌前,雙腿翹在桌上,一張雀斑臉看似怪模怪樣,實際上她只是笑得不可開交。背景就是這間掛著照片的辦公室。

「你知不知道每四個警察裡面,就有三個沒辦法正確寫出『沒意思』三個字?」哈利邊說邊把外套掛上衣架,「他們不是漏掉三點水,就是……」

「有意思。」

「你周末做了什麼?」

「周五,因為有個匿名的瘋子打電話說有汽車炸彈,我把車停在美國大使的公館外,在車裡坐了一整晚。當然只是虛驚一場,但現在時局這麼敏感,我們只能在那邊待著。周六,我又去尋找我的真命天女。周日,我認定她不存在。你從筆錄里找到什麼跟劫匪有關的資料了?」哈福森量好咖啡,放進雙杯份濾網中。

「什麼都沒有。」哈利說。他脫掉毛衣,毛衣下面是件深灰色的襯衫——襯衫以前是黑色的,現在只隱約看得出「暴力妖姬」幾個字。他哼了一聲坐進辦公椅:「沒人報警說搶劫案發生前在銀行附近看到我們要找的人。有人從玻克塔路上的7-11便利店走出來,看到一個男的跑上工業街。吸引那人注意的是那個忍者頭套。銀行外的監控攝像頭拍到這兩個人,劫匪當時在目擊者眼前,走過7-11外的垃圾回收箱。他所說的事情當中,唯一有意思而且錄像帶上沒有的,是劫匪在離工業街稍遠一些的地方過了兩次馬路。」

「一個不知道該走哪邊人行道的人,聽起來挺沒意思的。」哈福森把雙杯份濾網放進過濾器把手,「有三點水,兩個心。」

「哈福森,你對銀行搶劫案真的不熟,對吧?」

「我怎麼會熟?我們是抓殺人犯的。搶劫案讓海德馬克郡的那些人去辦就好了。」

「海德馬克郡?」

「你從搶劫專案組走過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嗎?農村方言、針織羊毛衫。但你的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維克托。」

「那個馴狗師?」

「這是老規矩。狗是第一個到現場的,有經驗的銀行劫匪都知道。一隻好狗可以追蹤逃跑的劫匪,但如果他過了馬路,路上又有汽車開過,狗就聞不出氣味了。」

「所以呢?」哈福森拿填壓器把咖啡壓緊,最後轉一下把表面抹平。他認為這個動作足以區分專業和外行。

「這點證實我們碰到了有經驗的銀行劫匪。光憑這個事實,我們就可以把尋人範圍大幅縮小。劫案組組長跟我說……」

「你說伊佛森?你們兩個不是在冷戰嗎?」

「對,但他當時是對整個調查小組說話。他說奧斯陸的銀行劫匪不到一百人,其中五十人不是蠢得要命、癮君子,就是瘋子,我們幾乎每次都能逮捕歸案。這半數人已經在坐牢了,所以可以不必理會。其他四十人的犯案技巧嫻熟,只要有人幫他們做計劃就能夠逃脫。另外十個是專家,會攻擊運鈔車和現金處理中心。要抓到這些人,我們需要點運氣,還得隨時注意他們的行蹤。這些人目前正在接受審訊,看他們是否有不在場證明。」哈利瞥了咖啡機一眼,它彷彿坐在檔案柜上咯咯大笑,「我周六也跟鑒識組的韋伯談過了。」

「韋伯不是這個月要退休嗎?」

「有人出了點岔子,他夏天之前都不會走了。」

哈福森笑了:「那他現在一定更不爽了。」

「沒錯,但原因不是這個。」哈利說,「他那批人一個屁也沒找到。」

「完全沒有?」

「沒指紋,沒頭髮,連衣服纖維都沒有。而且你可以從腳印看出他穿的是新鞋。」

「所以他們沒辦法跟其他鞋子比對磨損度了?」

「沒——錯。」哈利故意把「沒」的音拖長。

「劫匪的武器呢?」哈福森問,端了一杯咖啡到哈利桌上。他抬起頭,看到哈利的左眉都快挑到他的金色短髮里了。「抱歉,我是說殺人犯的武器。」

「謝謝。沒找到。」

哈福森坐到他那張書桌旁,啜著咖啡。「那麼,簡單來講,就是有個男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走進滿是人的銀行,搶走兩百萬克朗,殺了一個女人,又大搖大擺地出去,走上挪威首都市區里一條人少車多的街道,那條街離警察局只有幾百米,而我們這些領薪水的專業警察卻連一點線索都查不出來?」

哈利緩緩點頭:「也不是什麼都沒有。我們有監控錄像。」

「以我對你的了解,整卷帶子你應該每秒都滾瓜爛熟了吧?」

「什麼每秒?是每十分之一秒。」

「目擊者報告你也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來嗎?」

「只有舒爾茨的。他跟我說了一大堆服裝大戰的趣事,連服飾界競爭者的名字他都能倒背如流,還有大戰期間幫忙沒收他家財產的『挪威好人』等等,偏偏就是沒發覺當時發生了搶劫案。」

他們沉默地喝著咖啡。雨點打在窗戶上。

「你喜歡這種生活,對吧?」哈福森忽然開口,「整個周末都一個人在家追蹤鬼影。」

哈利微笑,但沒回話。

「我以為你現在有了家庭責任,就會放棄獨身生活。」

哈利對這位年輕同事做出警告的表情。「我可不確定我這樣想。」他慢吞吞地說,「我們又沒同居。」

「沒錯,但蘿凱有個小兒子,情況就不一樣了,不是嗎?」

「他叫歐雷克。」哈利邊說邊朝檔案櫃走去,「他們周五飛去莫斯科了。」

「哦?」

「去打官司。孩子的父親想要監護權。」

「噢,是呢。他人怎麼樣?」

「嗯,」哈利把咖啡機上方那張歪掉的照片扶正,「他是蘿凱在那裡上班時認識的教授,後來他們結了婚。蘿凱說,他家很有錢、很傳統,很有政治影響力。」

「所以他們認識幾個法官嘍?」

「那還用說,但我們覺得應該沒關係。大家都知道這男的是怪人,酗酒成癮又沒什麼自制力。你也知道這種人。」

「這倒是。」

哈利立刻抬頭,正好看到哈福森收起笑容。

警察總署里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哈利有酗酒問題。現在,酗酒已經不足以作為遣散人民公僕的理由,但還是不能在上班時間喝得爛醉。上一次哈利故態復萌時,上面已經有人提出要開除他,但畢悠納·莫勒,也就是犯罪特警隊隊長,執意把哈利收進保護傘下,懇求看在特例的分上通融一次。這個特例就是咖啡機上那張照片中的女人——愛倫·蓋登。愛倫是哈利的搭檔和密友,她在奧克西瓦河河畔的小徑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哈利勉強振作了起來,但這個傷口仍不時作痛。尤其是這個案子在哈利眼中,一直還有疑點尚未澄清。哈利和哈福森找到新納粹分子斯韋勒·奧爾森涉案的證據時,湯姆·瓦勒警監立刻前往奧爾森的住處逮捕他。顯然奧爾森朝湯姆開了一槍,湯姆為求自保開槍還擊,一槍殺了他。至少湯姆的報告上是這麼寫的,而槍擊現場和獨立警察機構的調查都沒有異議。另一方面,奧爾森殺害愛倫的動機始終不明,除了他涉嫌非法買賣槍支,導致奧斯陸近年來槍支泛濫,而愛倫正好逮著他之外。但奧爾森不過是個嘍啰,警方對這起殺人案的幕後主使者依舊毫無線索。

哈利在頂樓的密勤局短暫客串了一陣,又申請調回犯罪特警隊,調查愛倫·蓋登的案子。密勤局聽到他要申調,高興都來不及,莫勒也樂意讓他重返六樓。

「我上去一下,把這個給伊佛森。」哈利嘀咕著,揚了揚那捲錄像帶,「他想跟那個新來的模範生一起看。」

「哦?是誰?」

「一個今年暑假才從警察學校畢業,而且光看監控錄像就偵結掉三件搶劫案的女人。」

「哇!漂亮嗎?」

哈利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年輕人腦袋裡就不能裝點別的嗎?我希望她真有能力,別的我都不管。」

「確定是個女的?」

「隆恩夫婦為了好玩給兒子取名貝雅特,也不是不可能啦。」

「我有預感她很好看。」

「最好不要。」哈利說著習慣性地矮了矮身,把他那一米九二的身軀移出了門框。

「為什麼?」

哈利在走廊上大喊:「好警察都很醜。」

貝雅特·隆恩給人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她不醜,甚至有人說她像個洋娃娃;但那大半是因為她的小:臉、鼻子、耳朵和身體都小。她最突出的特徵是蒼白,膚色和發色都很淡,讓哈利不由得想起他和愛倫從邦恩峽灣撈上來的一具屍體。不過貝雅特跟那具女屍不同,哈利覺得只要他別過頭幾秒鐘,就會忘記貝雅特的長相。但她大概也不介意吧,因為她的自我介紹含糊不清,一隻潮濕的小手被哈利握了一下就馬上抽回了。

「霍勒警監是這棟樓的傳奇人物。」魯內·伊佛森組長背對他們站著,手裡拿著一串鑰匙。他們面前的灰色鐵門上方有個牌子,以哥特式字體寫著:痛苦之屋。下方還有一行字:508會議室。「沒錯吧,霍勒?」

哈利沒有回答。他對伊佛森心裡所想的「傳奇」再清楚不過。伊佛森認為哈利是警力中的瑕疵,早在幾年前就該被革職,他對這個看法也從不刻意掩飾。

伊佛森終於把門打開,他們走了進去。痛苦之屋是劫案組用來研究、編輯和拷貝監控錄像的地方,房間中央有一張大桌子和三個工作區,沒有窗戶,四壁全是架子,架上放滿錄像帶、十幾張通緝劫匪的海報,一面牆上有個大屏幕、一張奧斯陸地圖和幾件緝捕劫匪歸案后獲得的戰利品:比如門邊的牆上就有兩隻剪下的羊毛袖子,上面還開了眼睛和嘴巴的洞。除此之外,這房間里還有灰色的電腦、黑色電視屏幕、錄像帶和DVD播放器,以及幾台哈利不認得的機器。

「犯罪特警隊從這卷帶子里看出了什麼?」伊佛森問著,一屁股坐進其中一張椅子。

「一點東西。」哈利說著走向一個錄像帶存放架。

「一點東西?」

「不多。」

「真可惜你們沒人來聽我去年九月在餐廳的那場演講。如果我沒弄錯,局裡每個部門都派代表來了,就缺你們。」

伊佛森很高,手長腳長,一對藍眼睛上方是一撮波浪般的金色劉海。他的五官頗具雨果博斯那種德國服飾品牌男模的特色,加上他總在夏日午後打網球,也許還去健身房做點日光浴,好讓自己維持古銅色的肌膚。簡言之,魯內·伊佛森是多數人眼中的型男,也鞏固了哈利那個警察的工作能力和長相成反比的理論。不過,伊佛森用他的政治敏感和在警局中拉幫結派的行動來彌補自己欠缺的辦案能力。此外,伊佛森那股天生的自信,讓很多人誤以為是領導能力,其實這股自信只不過是建立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之上。這個特點使他一路高升,甚而成了哈利的上司。原本哈利不覺得讓蠢材登上高位、遠離辦案過程有什麼不妥,但碰上伊佛森這種人卻有危險,因為他們動不動就會去干涉或指使那些真正了解該怎麼辦案的人。

「我們錯過了什麼嗎?」哈利問,手指摸過錄像帶標籤上的手寫小字。

「大概沒有吧。」伊佛森說,「除非你對破案的小細節感興趣。」

哈利成功壓下了那股衝動,沒說他缺席是因為聽過幾次演講的同事都說,伊佛森這樣耀武揚威的唯一目的,就是讓所有人知道,自從他當上劫案組組長,銀行搶劫案的破案率已經從百分之三十五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卻絲毫沒提他獲得任命時恰逢組裡人手加倍、探員擴編,而且其中最差勁的探員——伊佛森自己——正好升職離開探案前線之故。

「我是挺感興趣的。」哈利說,「那麼,請告訴我你是怎麼偵破這個案子的。」他取出一卷帶子,大聲念出標籤上的字:「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曼格魯市北歐儲蓄銀行。」

伊佛森大笑:「樂意之至。我們靠傳統手法逮到了犯人。他們在亞納布區的垃圾場換車逃走,還放火燒掉了丟棄的那輛車。但車子沒完全燒毀,我們找到其中一名劫匪的手套和DNA,再與探員看完錄像帶后認為可能是嫌疑人的幾位劫匪進行比對,結果其中一人完全符合。那個白痴朝天花板開了一槍,被判了四年刑期。霍勒,還有哪裡不清楚嗎?」

「嗯。」哈利把玩著那捲帶子,「是哪種DNA?」

「我說過了,是符合的DNA。」伊佛森的左眼眼角開始抽動。

「對,但是是哪裡的DNA呢?死皮,指甲,還是血液?」

「這很重要嗎?」伊佛森的聲音變尖,不耐煩起來。

哈利告誡自己應該閉嘴,放棄這種堂吉訶德式的攻擊。反正伊佛森這種人永遠也學不會。

「大概不重要吧。」哈利聽到自己說,「除非你對破案的小細節感興趣。」

伊佛森對哈利怒目而視。在這個特別密閉的房間中,沉默像有形的壓力充斥在所有人耳邊。伊佛森試圖開口。

「指節的汗毛。」

房間里的兩個男人都轉向貝雅特·隆恩。哈利幾乎忘了她也在場。她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轉了一圈,用幾乎是耳語的音量重複:「指節的汗毛。就是手指上的細毛……不是都這麼說的嗎?」

伊佛森乾咳一聲:「沒錯,是一根毛。雖然我們不必繼續追究,但我記得是手背上的毛。貝雅特,你說對不對?」他也不等回答,就敲了敲自己那塊大手錶的玻璃表面,「我得走了,你們慢慢看。」

伊佛森出去時重重帶上了門。貝雅特從哈利手中拿起錄像帶,不一會兒放映機就吱的一聲吃進帶子。

「有兩根毛。」她說,「在左手手套里,都是指節上的。還有垃圾場是在卡利哈根區,不是在亞納布,但的確是四年刑期沒錯。」

哈利驚訝地望了她一眼說:「這件案子不是你來之前發生的嗎?」

她聳聳肩,按下遙控器上的播放鍵。「只要看卷宗就會知道。」

「嗯。」哈利說,打量著她的側臉,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進椅中,「看看這件案子會不會留下幾根指節毛吧。」

貝雅特關燈時,放映機發出怪聲,接著亮起藍色的導入畫面。另一段影片在哈利腦海中展開:影片很短,只有幾秒鐘,一幕景象浸沐在藍色的閃光中,地點是阿克爾碼頭一家現已廢棄的夜店「水濱」。他不知道那個女子叫什麼名字,她有雙微笑的棕色眼眸,正在音樂聲中對他大喊。音樂是鄉村朋克。紅上綠樂隊(GreenonRed)和傑森與飆車客樂隊(Jason&theScorchers)。他往金賓波本威士忌里倒進可樂,一點也不在乎她叫什麼名字。但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了。他們躺在一張以無頭馬為船頭雕飾的床上,松繩解纜,展開這趟處女航。哈利在電話里聽到她的聲音時,腹中瞬間傳來一陣暖意。

然後另一段影片開始了。

老人步履艱難地往櫃檯走去,畫面是另一個攝像頭每隔五秒拍下來的。

「TV2的托克爾森。」貝雅特說。

「不,是舒爾茨。」哈利說。

「我是指影片編輯。」她說,「看起來是TV2托克爾森的手筆,因為有幾個十分之一秒不見了……」

「不見了?你怎麼看出來的……」

「從幾件事就能看出來。注意看背景,可以看出影像變換時,外面馬路上那輛紅色馬自達都在兩個攝像頭的中央。物體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在兩個地方。」

「你是說,片子被人修過了?」

「不是。室內的六個攝像頭和室外的一個都用同一卷帶子拍攝,在原本的片子里,若要從一段影片切換到另一段,就會看到閃動,因此影片必須經過編輯,才能得到較長的連貫鏡頭。偶爾我們搞不定的時候,會請電視台的人過來。像托克爾森這樣的電視剪接員會調整時間碼,提高錄像質量,讓畫面更精緻。我猜這是他的職業病吧。」

「職業病。」哈利重複了一遍。一個年輕女子會說出這麼有中年味道的字眼,真是怪事。也許她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年輕?燈光一變暗,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不但肢體放鬆多了,聲音也更堅定了。

劫匪進入銀行,用英語大喊。聲音遙遠且模糊,好像是蒙在毯子里說話。

「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哈利問。

「挪威人。他說英語,是怕被認出方言、口音或任何能讓我們聯想起之前搶劫案的特別字眼。他穿平滑的衣服,是避免在逃亡的車上、藏身處或家裡留下衣服纖維,被我們查到。」

「嗯,還有嗎?」

「他衣服上的每個開口都用膠帶貼住,以免留下可供追查的DNA,如頭髮或汗水。他把褲腳粘在靴子上,袖口粘在手套上,我猜他頭上一定也貼了膠帶,眉毛上塗了蠟。」

「所以是專業劫匪了?」

她聳肩道:「百分之八十的銀行搶劫案都是提前一周計劃的,而且犯案的都是喝醉酒或吸了毒的人。但這個案子經過縝密地計劃,劫匪似乎也很清醒。」

「你怎麼知道?」

「要是我們的燈光或攝像頭再好一些,就能把影像放大,看看他的瞳孔。但我們沒有,所以我只能靠他的肢體行為判斷。他冷靜,動作都三思而行,你看不出來嗎?如果他吸毒了,也不會是興奮劑或哪種安非他命。可能是羅眠樂,這種葯很受歡迎。」

「為什麼?」

「搶銀行是很極端的經驗。你需要的不是速度,而是剛好相反。去年有人手持自動武器衝進索利廣場的挪威銀行,朝天花板和牆壁一陣掃射之後又沖了出來,一毛錢也沒搶到。那人告訴法官,他吸了大量安非他命,非得發泄一下不可。我比較喜歡用羅眠樂的犯人,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哈利朝屏幕歪了歪頭。「你看一號位置上絲蒂恩的肩膀,她按了警鈴,帶子里的聲音就忽然變清晰了。為什麼?」

「警鈴跟錄像設備是相連的。一旦被啟動,錄像帶就會跑得更快,好讓我們得到更清晰的影像和聲音來分析劫匪的聲音。這樣一來,說英語也沒用了。」

「真的這麼可靠嗎?」

「我們的聲帶就跟指紋一樣。如果我們錄下十個字,讓特隆赫姆大學的聲音分析師分析,就能比對出這兩個聲音,準確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嗯,但若是警鈴響起以前的音質就沒辦法了吧?」

「那就沒那麼準確了。」

「所以他才先用英語喊,發現警鈴啟動后,才拿絲蒂恩當傳聲筒。」

「就是這樣。」

他們在沉默中,看著那名黑衣男子朝櫃檯移動,槍管指住絲蒂恩的脖子,在她耳邊說話。

「你對她的反應有什麼看法?」哈利問。

「什麼意思?」

「看她的臉部表情。她好像蠻鎮定的,你不覺得嗎?」

「我沒感覺。通常,從臉部表情得不到多少信息,我想她的脈搏應該接近每分鐘一百八十下。」

他們看著赫爾格在錢箱前倉皇失措。

「希望他會得到適當的創傷后治療。」貝雅特柔聲說著,搖了搖頭,「我見過經歷這種搶劫案的人後來精神失常了。」

哈利什麼也沒說,心裡卻想她這句話可能是從年紀較大的同事那裡聽來的。

劫匪轉身,伸出六個指頭。

「有意思。」貝雅特含糊地說,頭也沒低地就在面前的本子上寫起筆記。哈利從眼角看著這位年輕的女警官,看到她在槍聲響起時整個人一震。屏幕上的劫匪拿起旅行袋,跳過櫃檯,跑出大門,貝雅特抬起她的小下巴,筆從手上落下。

「最後這一段還沒放到網上,也沒傳給任何電視台。」哈利說,「你看,現在他在銀行外的攝像頭鏡頭裡了。」

他們看著劫匪走過玻克塔路的斑馬線——這時是綠燈——走上工業街,之後出了鏡頭。

「警察呢?」貝雅特問。

「最近的警局在索克達路的收費站後方,離銀行只有八百米。不過,警察還是在警鈴響了三分多鐘之後才到。所以劫匪只有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可以逃走。」

貝雅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屏幕,看著路過的人、車,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逃跑就跟搶劫一樣,經過縝密計劃。逃亡車可能停在轉角,免得被銀行外的攝像頭拍到。他很幸運。」

「或許吧。」哈利說,「不過,在你眼中,他不像是個會仰賴運氣的人吧?」

貝雅特聳肩。「很多成功的銀行搶劫案看起來都經過仔細計劃。」

「好,但這裡的警察會遲到卻是湊巧。周五的這時候,那一區的每輛巡邏車都出勤了,去了——」

「——美國大使的公館!」貝雅特喊,一手拍上前額,「說有汽車炸彈的那通匿名電話!我周五休假,但我看了電視新聞。要是你認為現代人有夠歇斯底里,大使公館的人當然也不會例外。」

「結果沒有炸彈。」

「那當然,這是標準的調虎離山計。」

他們倆都陷入思考,在沉默中看完了最後一段錄像。舒爾茨站在斑馬線前,綠燈轉為紅燈,又轉成綠燈,他卻一動也沒動。他在等什麼?哈利納悶著。等不規律出現?等一段特別長的綠燈?等百年難見的一路綠燈到底?好,應該快來了。他聽到遠方傳來警車鳴笛聲。

「有件事不大對勁。」

貝雅特發出老男人的疲憊嘆息聲:「總有事不大對勁的。」

然後影片就結束了,一片雪花席捲了屏幕。

4迴音

「雪?」

哈利快步走在人行道上,一面對手機大喊。

「對,真的。」蘿凱的聲音從信號奇差的莫斯科傳來,接著是一陣刺啦刺啦的迴音,「……的。」

「喂?」

「這裡好冷……冷。裡面跟外面……面。」

「法庭里呢?」

「也是零下好幾攝氏度。我們以前住在這裡的時候,連他媽都說我該把歐雷克帶走,現在她卻跟別人坐在一起,用怨恨的表情看我……我。」

「官司打得怎麼樣了?」

「我怎麼知道?」

「首先,你是學法律的。第二,你會說俄語。」

「哈利,我跟其他一億五千萬俄國人一樣,對這裡的法律系統一竅不通,行嗎……嗎?」

「好吧。歐雷克還好吧?」

哈利又問了一遍,仍沒聽到回答,他把手機拿到面前,想看看是不是信號斷了,但屏幕上的通話秒數仍在增加。他又把電話放回耳邊。

「喂?」

「喂,哈利,我聽得見……噢。我好想你……噢。那個啊啊怎麼樣了?……了?」

「電話有迴音,我只聽到一堆噢和啊。」

哈利到了大門,取出鑰匙,打開大廳入口的鎖。

「哈利,你覺得我逼人太甚嗎?」

「當然不會。」

哈利對正想把雪橇弄出地下室的阿里點點頭。「我愛你。你還在嗎?我愛你!喂?」

哈利困惑地從斷線的通話中抬起頭,看到他那巴基斯坦籍的鄰居滿臉笑意。

「對啦對啦,阿里,也愛你。」哈利咕噥著,一面笨拙地按著蘿凱的號碼。

「用通話記錄。」阿里說。

「什麼?」

「沒事。你的地下室要不要出租?你似乎不常用。」

「我的地下室有儲藏空間?」

阿里翻了個白眼問:「哈利,你在這裡住多久了?」

「我剛才說……我愛你。」

阿里探究似的看著哈利。哈利對他揮揮手作別,打了個手勢表示他電話通了。他小跑上樓,把鑰匙直直抓在身前。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說話了。」哈利說著進了門,來到他那沒幾件傢具的兩室公寓。那是他在九十年代房市最低迷時以低價買到手的。哈利老覺得這間公寓把他這輩子的好運都用光了。

「哈利,真希望你能跟我們在一起。歐雷克也很想你。」

「是他說的嗎?」

「他不需要說。從這點來看,你們倆挺像的。」

「你啊,我剛才說我愛你,都說三遍了,旁邊還有鄰居在聽。你知道這種事對男人的傷害有多大嗎?」

蘿凱笑了。哈利好喜歡她的笑聲,從初次聽到的那一刻起就喜歡。他直覺地知道,他願意做任何事,只為了更常聽到這樣的笑聲,最好是每天。

他踢掉鞋子,笑了。走廊的錄音電話在閃,表示有留言。即使他沒法未卜先知也知道那是蘿凱早些時候打來的。沒有別人會打電話到他家。

「你怎麼知道你愛我?」蘿凱柔聲問。迴音不見了。

「我可以感覺到那裡熱熱的……臟,那地方叫什麼?」

「心臟嗎?」

「不是,再往後一點,在心臟下面。腎嗎?肝嗎?脾臟?對了,就是脾臟。我可以感覺到脾臟整個熱起來了。」

哈利不知道電話那頭傳來的到底是啜泣聲還是笑聲。他按下錄音電話上的播放鍵。

「我希望能在兩周內回去。」蘿凱在手機上說,沒多久她的聲音就被錄音里的聲音蓋過:「嘿,又是我……」

哈利覺得心跳漏了一拍,還來不及思考就立刻做出了反應:按下停止鍵。但那有磁性又帶點沙啞的女性嗓音所說的話,卻持續在牆壁間來回激蕩,像個迴音。

「那是什麼聲音?」蘿凱問。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一個念頭掙扎著想在他回答前冒出來,但太遲了:「只是廣播。」他清了清喉嚨,「等你確定航班了就告訴我,我去接你。」

「當然。」她用訝異的語氣說。

一段尷尬的沉默。

「我得掛電話了。」蘿凱說,「今晚八點我們再聊好嗎?」

「好。啊,不行,那時我要忙。」

「哦?希望是忙著做點新鮮的事。」

「嗯。」哈利用力吸了口氣,「反正我跟一個女人有約。」

「誰那麼幸運?」

「貝雅特·隆恩,劫案組的新警員。」

「是什麼事?」

「我們要跟絲蒂恩·格雷特的先生談一談。絲蒂恩在玻克塔路的搶劫案中被殺了,我跟你提過的。我們還要跟分行經理談。」

「好好忙吧,我們明天再聊。歐雷克想先跟你說晚安。」

哈利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小腳丫的奔跑聲和興奮的喘氣聲。

他們說完話,哈利站在走廊,盯著電話桌上方的鏡子。如果他的理論沒錯,那麼他看到的就是一位優秀的警察:兩隻充血的眼睛分別在大鼻子兩邊,一張蒼白、瘦削且毛孔粗大的臉,上面布滿細細的青筋,臉上的皺紋像是木頭橫樑被一把刀隨意劃過。怎麼會這樣?他從鏡中看到身後牆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和他妹妹有著被太陽晒黑的笑臉。但哈利的心思並不在失去的俊俏外表和逝去的青春上,因為那個念頭現在才浮現。他正在自己臉上尋找欺瞞、逃避與怯懦,正是這些讓他違背了自己定下的承諾:不管怎麼樣,絕對絕對不要對蘿凱撒謊。在他倆的關係之中,存在很多足以毀壞這段情緣的暗礁,但謊言絕不應該是其中之一。那他為什麼又說謊了?他和貝雅特的確會去見絲蒂恩的丈夫,但他為什麼沒說事後他會去找安娜?她是舊情人,但那又怎麼樣?這段過往情緣短暫又狂暴,雖留下疤痕卻沒造成永久的傷害。他們只是想一起喝杯咖啡,敘敘舊罷了,之後就會各過各的。

哈利按下錄音電話的播放鍵,聽完那段留言。安娜的聲音充溢走廊:「……期待今晚在M跟你見面。拜託你兩件事,你過來的路上,能不能到威博街的鎖匠那裡去一趟,幫我拿回我打的一把鑰匙?他們開到七點,我已經用你的名字登記了這把鑰匙。還有,你介不介意穿那條我好喜歡的牛仔褲?」

又是一陣低沉沙啞的笑聲,房間似乎都以同樣的節奏振動了起來。毫無疑問,她一點也沒變。

5復仇女神

在戶外燈光的照耀下,雨將早已暗下來的十月天空打出一道道爭先恐後的線條。哈利看到燈下的陶瓷門牌上寫著格雷特一家:埃斯彭、絲蒂恩和崔恩住在這裡。「這裡」是霧村路上一棟帶露台的黃色房屋。他按下門鈴,打量著四周。在霧村路一大塊空地上,有四長排帶露台的房屋,被圍繞在一片公寓樓中央,這讓哈利想起草原上的拓荒者在遭遇印第安人攻擊時會佔據這種防守位置。或許這裡正是如此。帶露台的排屋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為迅速興起的中產階級而建,也許煙霧路和崔佛路上逐漸減少的工人早已知道這些人是新入侵者,會在這個新國家擁有領導權。

「好像不在家。」哈利說著又按了一下門鈴,「你確定他知道我們今天下午會來?」

「不確定。」

「不確定?」哈利轉身,低頭看著在傘下瑟瑟發抖的貝雅特。她穿著裙子和高跟鞋,之前到施羅德酒館接她的時候,他還覺得她這身打扮像是早上要去喝咖啡。

「我打電話來的時候,崔恩跟我確認過兩次今晚的會面。」她說,「可是他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哈利從階梯上方傾身,鼻子貼在廚房窗戶上往裡看。室內很暗,他只看到牆上有個北歐銀行的白色月曆。

「我們回去吧。」他說。

這時,鄰居的廚房窗戶砰的一聲開了。「你們要找崔恩嗎?」

這句話是清晰的標準挪威語,卻帶了卑爾根的口音,把「r」的捲舌音發得又重又長,像一列脫軌的中型火車。哈利轉過身,看到一個棕色皮膚、臉上有皺紋的女人。她正準備擠出笑容,同時又一臉肅穆。

「對。」哈利說。

「是家人?」

「警察。」

「哦。」女人說,臉上哀凄的表情不見了,「我以為你們是來致哀的。他在網球場,那個可憐人。」

「網球場?」

她指了指方向。「就在田野另一邊。他四點就過去了。」

「可是現在天都黑了。」貝雅特說,「還下雨。」

女人聳聳肩。「我想一定是在哀悼吧。」她清楚說出「r」的捲舌音,讓哈利想起自己小時候住在奧普索鄉附近時,會把幾片卡紙塞進自行車車輪里,讓紙片拍打輻條。

「聽起來你也在奧斯陸東邊住過。」哈利說著跟貝雅特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還是我弄錯了?」

「沒錯。」貝雅特說完就不想多談了。

網球場位於公寓樓區和露台房屋中間的路上。他們聽到球拍網線打上濕漉漉的網球,發出單調沉悶的聲響。在高高豎起的鐵絲網圍籬內,有個模糊的人影,正在迅速變暗的秋日天色里發球。

「嘿!」他們接近圍籬時,哈利大喊,但那男人沒有回答。他們現在才看出男人穿著夾克和襯衫,還打了領帶。

「你是崔恩·格雷特嗎?」

一顆球打進一攤黑水,彈起,又撞上圍籬,差點濺得他們身上都是雨水,但貝雅特很快地用雨傘擋了下來。

貝雅特拉著大門。「他把自己鎖在裡面了。」她低聲說。

「我們是霍勒和隆恩警官!」哈利大叫,「我們約好要見面的,能不能……媽的!」他沒看到球正往這邊飛來,就在他面前幾厘米處啪的一聲撞上鐵絲網。他擦掉眼中的水,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是髒兮兮的、棕紅色的水污。哈利看到那男人又丟出一顆球,立刻轉過身去。

「崔恩·格雷特!」哈利的喊聲在公寓樓間回蕩。他們看著一顆網球畫出一個大弧線,往公寓樓的燈光處飛去,被黑暗吞沒,掉落在田野上。哈利再度看向網球場,卻只聽到一聲嘶喊,看到一個人影從黑暗中朝他衝過來。那人撞上鐵絲網,網子發出咯吱聲,他四肢著地倒在地上,爬起來,助跑,然後又朝鐵絲網衝過來。倒下,站起,再沖。

「天哪,他瘋了。」哈利咕噥道。他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和炯炯的目光朝他逼近,直覺地退後一步。貝雅特扭亮手電筒,往崔恩身上照。崔恩正掛在鐵網上,濕淋淋的黑髮貼著蒼白的前額,好像在尋找什麼目標,然後又像汽車風擋玻璃上的凍雨般滑下鐵絲網,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貝雅特低聲問。

哈利咬了咬牙,朝手掌啐了一口。他從手電筒的光里,看到紅色的碎石子。

「你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去車裡拿剪網鉗。」他說。

「然後就給他打鎮靜劑了,對吧?」安娜問。

哈利點頭,喝了一口可樂。

坐在他們附近高腳椅上的,都是年輕的西城顧客,喝著紅酒、繽紛的調酒和健怡可樂。M就像奧斯陸的大多數咖啡館,在城市風格中帶有鄉村、純樸且討喜的味道,讓哈利想起以前學校里的同學「烤串」,那個聰明又守規矩的男孩,後來大家發現他竟然做了一本冊子,裡面全是那些「出風頭」小孩用的俚語。

「他們把那個可憐的人帶去了醫院。後來我們又去跟那個鄰居談,她說自從他太太被殺后,他每天傍晚都去那裡打網球。」

「老天!為什麼?」

哈利聳了聳肩。「在那種情況下失去親人,人會發瘋也不足為奇。有些人壓抑痛苦,表現得好像死者還在世。那個鄰居說,絲蒂恩和崔恩是很棒的混合雙打搭檔,夏天時他們幾乎每天下午都去球場練球。」

「所以他是在期待太太回來發球嗎?」

「或許吧。」

「唉,天哪!請你幫我拿瓶啤酒好嗎?我去一下洗手間。」

安娜雙腿一抬,下了高腳椅,搖曳生姿地走向房間另一頭。哈利不想跟過去。他也不需要,他已經看到想看的了。她的眼角多了幾條皺紋,漆黑的頭髮中多了几絲灰發;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樣。同樣的黑色眼眸,均勻整齊的眉毛下那絲警惕的神色;同樣又高又窄的鼻子,下面卻是豐滿的唇;瘦削的雙頰讓她顯露出一副飢餓的表情。她或許稱不上「大美女」,因為她的五官太有稜有角、太極端,但她苗條的身軀卻十分曲線玲瓏,足夠讓哈利發現在她走過用餐區時,至少有兩個男人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什麼。

哈利點燃另一根香煙。離開崔恩那裡之後,他們去找了分行經理赫爾格·克萊門森,但也同樣沒什麼線索。他還是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坐在凱爾薩斯路自家雙層公寓的椅子上,一會兒看著在他腳邊跑來跑去的貴賓犬,一會兒看著在廚房和起居室走來走去、忙著弄咖啡和奶油起酥牛角包的妻子。那是哈利這輩子吃過最乾的奶油起酥牛角包。貝雅特的穿著比哈利身上的褪色牛仔褲和馬丁靴更適合克萊門森家中產階級的風格,儘管如此,大部分時間仍是哈利在跟緊張且說話像連珠炮的克萊門森太太討論今年秋天反常的多雨天氣和做奶油起酥牛角包的藝術,直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和響亮的啜泣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克萊門森太太解釋說,她可憐的女兒伊娜在懷孕七個月時被男友拋棄了。這個男人倒真的很會遺棄東西,果然是當水手的[1],現在他去地中海出海了。哈利差點把牛角包噴得滿桌都是。這時貝雅特轉過話題,問赫爾格:「你認為那劫匪有多高?」赫爾格的目光已經不在那條狗身上了,因為狗從客廳房門走了出去。

赫爾格凝視著她,拿起咖啡杯舉到唇邊。由於他不能同時說話和喝咖啡,舉到唇邊的杯子就懸在那兒。「多高?大概兩米吧。絲蒂恩總是那麼一絲不苟。」

「克萊門森,他並沒有那麼高。」

「好吧,那一米九。而且她也總是打扮得很得體。」

「他當時穿什麼?」

「黑色的衣服,類似橡膠那樣。今年夏天她頭一次好好休了假,去了希臘。」

克萊門森太太吸了吸鼻子。

「類似橡膠?」貝雅特問。

「對。還有頭套。」

「克萊門森先生,頭套是什麼顏色?」

「紅色。」

這時貝雅特不再做筆記了。沒多久他們就坐進車內,開回城裡。

「要是法官和陪審團知道,目擊者對銀行劫匪的描述有多不可靠,他們就會拒絕讓我們以此為證據。」貝雅特說,「我們腦子裡重新創造出來的東西,真是錯得離譜。好像恐懼讓他們戴上了眼鏡,把劫匪變高、變模糊,把槍變多,把每一秒都拉長了似的。這個劫匪只花了一分多鐘,但入口旁收銀櫃檯的布萊恩女士卻說他在裡面待了將近五分鐘。他的身高也不是兩米,而是一米七九。除非他穿了增高鞋,專業劫匪會這麼做也不奇怪。」

「你怎麼能如此確定他的身高?」

「錄像帶啊。以劫匪進門時的門框作為高度參照。我早上去銀行記下來了,拍了新的照片然後測量過。」

「嗯。我們犯罪特警隊都把這種測量工作交給現場勘察組。」

「測量監控錄像中人的身高聽起來容易,實際則不然。比如在一九八九年卡德巴肯區的挪威銀行搶劫案中,現場勘查組的測量就誤差了三厘米。所以我傾向親自去量。」

哈利眯著眼看她,心想不知道該不該問她當初為什麼來當警察。但他只問她能否載他去威博街的鎖匠那裡。下車前,他又問她有沒有注意到在他們問話的時候,赫爾格拿著滿到杯口的咖啡,卻一滴都沒濺出來。她沒注意到。

「你喜歡這裡嗎?」安娜問,坐回她的高腳椅里。

「嗯……」哈利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是我喜歡的風格。」

「也不是我喜歡的。」安娜說著拎起包,站了起來,「去我家吧。」

「我才剛給你拿了啤酒來。」哈利對著起霧的玻璃杯點點頭。

「一個人喝酒多無聊。」她說著拉長了臉,「放輕鬆,哈利。走吧。」

外面雨已經停了,雨水清洗過的冷冽新鮮的空氣令人心胸舒暢。

「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秋天我們開車去馬里達倫谷的事?」安娜問著,把手插進他臂彎,開始漫步。

「不記得。」哈利說。

「你一定記得!我們開你那輛超爛的福特,座位還沒辦法放平。」

哈利不自然地笑了。

「你臉紅了。」她開心地說,「哦,那你一定也記得我們停車到森林裡散步,林子里滿地是黃葉,就像……」她捏了捏他的臂膀,「就像一張床,一張金子做的大床。」她大笑著推了推他,「後來我還得幫你推車,好讓那輛老爺車發動。現在車子應該已經賣掉了吧?」

「這個嘛,」哈利說,「還在車庫裡。以後再說吧。」

「哎喲,你怎麼說得像是得了腫瘤還是什麼病,然後被送進醫院的老朋友似的。」她又柔聲加了句,「哈利,你不該這麼快就放手的。」

他沒回答。

「到了。」她說,「總之,你沒忘記這裡吧?」他們停在索根福里街上一扇藍色的門前。

哈利輕輕地抽出手臂。「安娜。」他開口,想假裝沒看到她警告的目光,「我明天一大早得跟犯罪特警隊的探員開會。」

「我什麼都沒說啊。」她說著打開了門。

哈利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把手伸進外套,把一個黃色信封放到她手上:「鎖匠那邊的。」

「啊,是鑰匙。沒什麼問題吧?」

「店裡的人很認真地研究了我的身份證,還要我簽名,真是奇怪。」哈利瞄了一眼手錶,打了個哈欠。

「他們給人通用鑰匙的時候都很嚴格。」安娜很快回道,「整棟樓的門都可以用這把鑰匙,包括大門、地下室、住戶公寓等等。」她緊張又敷衍地一笑,「需要我們的業主委員會寫書面申請,他們才能多打一把備用鑰匙。」

「我懂。」哈利說,前後搖晃著身子。他吸了口氣,準備說晚安。

她沒讓他得逞。她的聲音幾乎是在哀求:「哈利,只是喝杯咖啡嘛。」

大起居室中,同一盞吊燈高掛在天花板上,下方是同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哈利記得當年牆壁是淡色的——白色或黃色之類——但他不確定。現在牆壁卻是藍色的,房間似乎變小了。或許安娜想換個格局吧,畢竟一個人要住在有三間廳房、兩間大卧室和挑高三米半的公寓而不嫌空,實在不容易。哈利記得安娜曾經說過,她奶奶也獨自住一間公寓,卻不常在家,因為她是有名的女高音,還能唱歌的時候都在世界各地巡迴。

安娜進了廚房,哈利打量著起居室。這裡空空的,沒幾件傢具,只有一個跟冰島小馬一樣大的鞍馬,架在往外伸展的四隻木腳中央,背上還有兩個圓環。哈利走近,摸了摸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

「你開始運動了嗎?」哈利高聲問。

「你是說那隻馬?」安娜在廚房裡喊著回應。

「這不是給男人運動的嗎?」

「對。哈利,你真的不要來杯啤酒?」

「不要。」他喊,「但是說真的,你為什麼把這東西放在家裡?」

聽到她的聲音出現在自己背後,哈利嚇了一跳。「因為我喜歡做男人會做的事。」

哈利轉身。她已脫了毛衣,站在門口,一隻手放在屁股上,另一隻手高舉,扶著門框。哈利在最後一刻把自己想將她從頭打量到腳的目光壓抑住了。

「我在奧斯陸健身俱樂部買的。這會是件藝術品,一個設備,就像『握手箱』,這個我想你也沒忘吧。」

「你是指桌上那個可以把手從帘子里伸進去的箱子?箱子里有很多可以讓人握住的假手?」

「也可以摸、挑逗或拍掉。那些手裡面裝了加熱器,好保持人體的溫度,結果暢銷得很,不是嗎?大家以為桌子下面有人躲著。跟我來,我有些東西想讓你看看。」

他跟著她走進最裡面的一間房,她拉開拉門,牽起他的手一起走進黑暗。燈光亮起時,哈利一開始只瞪著那盞燈。這盞鍍金的落地燈做成了一個女人的樣子,「她」一手拿著天平,一手拿著一把劍,三個燈泡分別裝在天平、寶劍和女人的頭旁邊。哈利轉過身時,發現每個燈泡都照著一幅油畫。其中兩幅畫掛在牆上,第三幅、也是顯然還沒完成的一幅則擱在一個畫架上,左邊牆角釘了個調色盤,上面有幾塊黃色和棕色的顏料。

「這些是什麼畫?」哈利問。

「肖像畫。你看不出來嗎?」

「哦。這裡是眼睛嘍?」哈利指了指,「然後那邊是嘴巴?」

安娜歪著頭:「隨你怎麼看。裡面有三個男人。」

「是我認識的人嗎?」

安娜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哈利,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不,我認為不是,但如果你願意,或許可以跟他們認識一下。」

哈利更仔細地端詳著那三幅畫。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我的鄰居拿著雪橇,看到在我快走的時候有個男的從鎖匠那邊的小房間出來,我也看到M那裡的服務生,還有電視名人佩爾·斯戴爾·倫寧。」

她大笑:「你知不知道,視網膜會把一切都反過來,所以你的頭腦先接收到的是鏡像畫面?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真實樣貌,就必須看鏡中的影像。那麼你在裡面就會看到很不一樣的人了。」她的雙眼發光,哈利實在不忍心反駁,告訴她視網膜並不會把影像左右反轉,而是上下顛倒。「哈利,這將是我最後的大作,後人會因為這幅畫而記住我。」

「你說這些肖像畫?」

「不,這些只是整件作品的其中一部分。還沒完成呢,你等著看吧。」

「嗯,作品有名字嗎?」

「《涅墨西斯[2]》。」她低聲說。

他以詢問的眼神看著她,兩人四目相接。

「名字靈感來自那位女神,你知道的。」

影子落上她的側臉。哈利轉過頭,他看夠了:她的背部曲線在乞求舞伴,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方,彷彿不確定該往前還是往後;她的胸膛起伏著,細細的脖子上布著血管,哈利好像看到血管在跳。他覺得好熱,還有點頭暈。她剛才說什麼?「你不該這麼快就放手。」他有嗎?

「哈利……」

「我得回去了。」他說。

他從她頭上拉掉洋裝,她笑著倒在白床單上。筆記本電腦上的屏保是搖曳的棕櫚樹,土耳其藍的屏幕光在床頭板那些小魔鬼和張著嘴的惡魔雕刻上搖晃,她在光里解開他的皮帶。安娜說這是她外婆的床,已經放了快八年了。她咬著他的耳朵,用陌生的語言輕聲說起甜言蜜語,然後她停止低語,騎到他身上,喊著、笑著、哀求著,召喚著外在的力量,而他只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在他快到達高潮時,她忽然停止動作,雙手捧起他的臉,輕聲問:「永遠只屬於我?」

「想得美。」他大笑,把她翻了個身,換成自己在上頭。木頭的惡魔對他邪笑。

「永遠只屬於我?」

「是。」他呻吟,然後射了。

笑聲止歇時,他們渾身是汗地躺著,床單上他們的身體仍然緊緊纏在一起。安娜說這張床是一位西班牙貴族送給她外婆的。

「一九一一年,她在塞維利亞開完演唱會後人家送她的。」她說著微微抬起頭,好讓哈利把點燃的香煙放在她唇間。

這張床上了埃倫諾拉號,在三個月後抵達奧斯陸。而埃倫諾拉號的丹麥船長,名叫什麼傑斯珀的,應該是跟她外婆在這張床上睡過的第一位情人——雖然不是她這輩子的第一個情人。傑斯珀顯然是個熱情的男子,根據她外婆的說法,這就是床上那隻裝飾馬沒有頭的原因。傑斯珀船長在狂喜中,一口咬掉了馬頭。

安娜大笑,哈利微笑。然後煙抽完了,他們又開始做愛,西班牙馬尼拉木發出咯吱和呻吟聲,讓哈利覺得自己在一艘無人掌舵的船上,但那無關緊要。

那是好久以前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安娜外婆的床上,清醒地過夜。

哈利在狹窄的鐵床上扭了扭身子,床頭柜上的收音機鬧鐘刺眼地亮著三點二十一分,他咒罵了一句。他閉上眼,思緒又緩緩滑到安娜身上,還有那年夏天她外婆那張鋪著白床單的床。當時的他經常喝得醉醺醺的,但他還記得那幾個粉紅而曼妙的夜晚,像一張張色情明信片。就連夏天結束時他所用的分手理由,都是庸俗而熱情的那套:「我配不上你。」

那時的他酗酒問題嚴重,人生只朝一個方向發展。在某一次稍微清醒點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不再拖累她。她用陌生的語言咒罵,發誓有一天會向他復仇:從他身邊拿走他最愛的東西。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段關係只維持了六周。那之後,他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一間酒吧里,她淚眼汪汪地走來請他離開,他照辦了;另一次是在哈利帶他小妹去看展覽的時候。他答應會打電話給她,但他根本沒打。

哈利翻過身,又看了看時鐘。三點二十二分。那天晚上,他吻了她。等他安全走出她家那扇裝著凹凸玻璃的大門,他傾身過去想擁抱她說晚安,那個擁抱變成了一個吻。簡單又美好。總之,說簡單總是沒錯。三點三十三分。媽的,他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敏感了?連跟舊情人吻別、道晚安都覺得愧疚?哈利做了幾次規律的深呼吸,把心思放在從玻克塔路經工業街的脫逃路線上。吸,呼,再吸。他仍然聞得到她的香水味,感覺得到她身體的甜蜜壓迫,以及從她舌頭上傳來的狂野堅持。

6辣椒

這天的第一道陽光剛從艾克柏山邊緣出現,照進犯罪特警隊會議室半拉起的百葉窗,鑽進哈利紅腫的眼周皺紋里。魯內·伊佛森站在長桌的一端,雙手背在身後,雙腿分開,一會兒踮起腳尖,一會兒又放平。他身後有個活動挂圖,上面用大大的紅字寫著歡迎。哈利猜這東西是伊佛森從演說研討會上拿來的。這位劫案組組長開始說話時,他半認真地壓抑住打呵欠的衝動。

「大家早。我們坐在這張桌旁的八個人是一個小組,負責偵辦周五發生在玻克塔路銀行的搶劫案。」

「謀殺案。」哈利咕噥著說。

「對不起,你說什麼?」

哈利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不管他怎麼轉頭,該死的陽光還是照得他什麼也看不見。「我想這件案子應該以謀殺為基礎來調查才對吧。」

伊佛森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對象不是哈利,而是其他坐在桌旁的人,他掃視了這些人一眼說:「我想我該先讓大家互相認識,但我們這位來自犯罪特警隊的朋友卻已經搶先了。哈利·霍勒警監是由他的長官畢悠納·莫勒派來協助的,因為他的專長是調查謀殺案。」

「重大刑案。」哈利說。

「重大刑案。霍勒左邊的是鑒識組的托雷夫·韋伯,負責犯罪現場的調查工作。各位都知道,韋伯是我們經驗最老到的鑒識調查員,以分析能力和毫釐不差的直覺出名。總警司有一次還說,想讓韋伯加入他的狩獵團隊當追蹤犬呢。」

桌旁響起笑聲,哈利不必看也知道韋伯沒笑。韋伯簡直從來不笑,至少對不喜歡的人是如此,而他幾乎沒有喜歡的人。韋伯認為長官們全是一些無能的野心家,覺得他們對這份工作或團隊毫無感情,卻對只要在警察總署露個幾次臉就能取得的行政權和影響力敏感得很,年輕一輩的長官尤其如此。

伊佛森微笑著,像一個正在出海的艦長上下動著身體,等待笑聲止歇。

「貝雅特·隆恩是新成員,也是我們的錄像監看專家。」

貝雅特的臉紅得像甜菜根。

「貝雅特是約恩·隆恩的女兒,約恩曾在劫案與重大刑案組工作了二十多年。貝雅特目前正追隨著她那位傳奇父親的腳步,她所找到的重大線索已經協助偵破了多起案件。我想我可能還沒提過,但過去一年來,我們劫案組的破案率接近百分之五十,就國際標準來看,這個數字代表……」

「伊佛森,這個你提過了。」

「謝謝。」

這一次伊佛森微笑時,直勾勾地看著哈利。那是個僵硬、蜥蜴般的露齒微笑,嘴角兩邊拉得老開,他就以這樣的笑容說完剩下的介紹詞。這些人當中,哈利還認識兩位:麥格斯·里安是來自湯姆洛峽灣村的年輕探員,加入犯罪特警隊才六個月,表現出色。迪德里克·古德蒙松是現場最有經驗的調查員,穩坐劫案組的第二把交椅。哈利跟這位不多話、辦事有條不紊的警察相處毫無問題。最後兩個也是劫案組的,兩個都姓李,但哈利馬上就知道他們不是雙胞胎。托莉·李是金髮女郎,薄唇、高,有張不苟言笑的臉。奧拉·李是個矮胖的男人,有一頭紅髮、圓圓的臉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哈利在走廊上見過他們的次數多到一般人都會互相打招呼了,但他卻從來沒這麼做過。

「至於我自己,各位應該多少都聽說過我的事。」伊佛森這麼為介紹作結,「但為了讓所有人熟悉,我是劫案組的組長,由我領導這次的調查。霍勒,現在回到你一開始說過的,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必須調查一起引發無辜民眾死亡的搶劫案。」

哈利設法不上鉤。他真的努力了,但那個鱷魚般的詭笑卻讓他前功盡棄。

「這種案子也有百分之五十的破案率嗎?」

桌旁只有一個人笑,而且笑得很大聲。是韋伯。

「真抱歉,我好像漏了有關霍勒的幾件事。」伊佛森正色說,「據說他很幽默。我聽說,他真的很機智。」一秒鐘尷尬的沉默。伊佛森發出一陣喇叭似的笑聲,接著桌邊也跟著響起低低的笑聲。

「好了,我們先來看看簡報。」伊佛森翻過第一張紙。第二張紙上的標題寫著「鑒識證據」,他拔下馬克筆的筆蓋,做好準備:「韋伯,來吧。」

卡爾·托雷夫·韋伯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有一頭獅鬃般的灰發和鬍子。他那低沉的隆隆嗓音給人不祥的感覺,儘管如此,話語仍很清晰:「我不會說太久。」

「你只管說吧。」伊佛森說著拿筆靠近紙張,「卡爾,要花多少時間都沒關係。」

「我不會說太久,因為我不需要花太長時間。」韋伯低聲說,「我們什麼證據都沒找到。」

「噢。」伊佛森說著放下筆,「你們什麼證據都沒有,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找到一個全新耐克鞋的鞋印,尺碼是四十五號。這宗搶劫案絕大多數的東西都很專業,因此我唯一的推論就是這不太可能是劫匪平常會穿的尺碼。彈道專家也分析過子彈了,那是AG3步槍所用的標準七點六二毫米子彈,這是挪威最常見的彈藥,因為全國的軍營、軍火店、儲備軍官和民兵家裡用的都是這種。換句話說,完全無法追查。除此之外,你會認為他從來沒走進銀行,或離開銀行,因為我們在銀行外也搜過了,一無所獲。」

韋伯坐下。

「謝謝,韋伯,你的說明很……呃,讓人獲益匪淺。」伊佛森翻開下一張紙——目擊者。

「霍勒?」

哈利往椅子里又挪了挪。「當時在銀行里的人,事後都立刻接受了訊問,沒人說出什麼我們從錄像中看不出的事。也就是說,他們記得的事都被我們證實是錯誤的。一位目擊者看到劫匪走上工業街,此外就沒有其他人打電話提供線索了。」

「這點讓我們進入下一個項目:脫逃車輛。」伊佛森說,「托莉?」

托莉·李往前踏一步,打開頭頂上方的投影儀,機器內已經放了一張投影片,上面是過去三個月遭竊的私家車的情況簡介。她操著濃重的桑默斯克地區口音,說明她認為哪四輛車最可能是脫逃車,她的判斷基於這些車都是常見品牌與車型,毫不特別,淺色車身,車子還算新,劫匪開起來才覺得可靠,不怕中途拋錨。其中最有嫌疑的是一輛停在馬里達路上的大眾GTI,該車在劫案發生的前一天夜裡被偷。

「銀行劫匪常會盡量在接近搶劫的時間偷車,這樣車子才不會出現在巡邏車名單上。」托莉·李說。她關掉投影儀,拿起投影片,準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伊佛森點點頭道:「謝謝。」

「謝什麼?」哈利低聲對韋伯說。

下面那張紙的標題是「錄像分析」。伊佛森已經把馬克筆蓋了起來。貝雅特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嚨,從身前的杯子里喝了口水,又咳了一聲,雙眼盯著桌面:「我量過高度了……」

「貝雅特,請大聲一點好嗎?」蜥蜴微笑著。貝雅特又咳了幾聲。

「我量了錄像帶中劫匪的身高,他有一米七九。這個數字我跟韋伯確認過了,他也同意。」

韋伯點頭。

「太好了!」伊佛森高喊,聲音里是裝出的熱情。他拔開馬克筆的筆蓋,寫下:身高一米七九。

貝雅特繼續對著桌面說話:「我也跟大學的阿斯拉克森談過,也就是我們的聲音分析師。他聽了劫匪用英語說的那五個字,他說……」貝雅特緊張地抬眼看了看伊佛森,伊佛森背對她站著,正準備寫筆記,「……錄音質量太差,沒辦法分析。完全沒有用。」

伊佛森垂下手臂,正好跟低低的太陽在雲層后消失是同一時間,他們身後那片方形的大光塊也消失了。房間內一片死寂。伊佛森吸了口氣,雙腳在地上往前拖動。

「幸好,我們把王牌留在最後。」

劫案組組長翻開最後一張紙:監看。

「我們或許該向不在劫案組的同人說明,在一宗銀行搶劫案有錄像時,我們總會先監看錄像帶。如果劫匪是我們熟悉的罪犯,那麼我們有七成的機會通過一卷質量較好的錄像帶確認劫匪的身份。」

「即使他戴了頭套?」韋伯問。

伊佛森點點頭道:「好的便衣調查員能從劫匪的體形、搶劫時的肢體語言和說話方式等種種無法隱藏在頭套後方的小細節認出劫匪。」

「但這還不足以查出劫匪是誰。」伊佛森的副手迪德里克·古德蒙松插嘴,「我們必須……」

「沒錯,」伊佛森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們必須有證據。劫匪可以對著攝像頭說出名字,但只要他戴著頭套、不留下具體證據,我們在法律上還是站不住腳。」

「那麼,你們認出的那七成裡面,有幾個真的被定罪?」韋伯問。

「只有少數幾人。」古德蒙松說,「就算得放他們走,知道有誰犯過搶劫案還是有好處。因為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學到他們的模式和方法,下次就可以逮到人。」

「要是沒有下一次怎麼辦?」哈利問。他注意到伊佛森大笑時,耳朵上的粗大血管擴張了。

「親愛的謀殺案專家呀,」伊佛森還是一副開玩笑的口吻,「看看大家吧,你會發現大多數人都被你剛才的問題逗笑了。那是因為成功搶劫過一次的銀行劫匪總是——總是哦——會再度犯案。這是銀行劫匪的不變定律。」伊佛森瞥向窗外,又咯咯笑了一聲,才轉過身來,「如果今天的成人教育到此為止,或許我們可以看看是否有嫌疑人了。」

奧拉·李看了看伊佛森,不太確定該不該站起來,最後還是決定坐著。「嗯,我上個周末值勤。周五傍晚就有剪接好的監控錄像帶了,我請監看組的人在痛苦之屋裡看過。那天沒執勤的人周六也都被叫來了。總而言之,十三位監看人員都在場,第一位是周五晚上八點看的,最後一位是……」

「很好,奧拉,」伊佛森說,「請說說你看完有什麼發現。」

奧拉緊張地笑著,聽起來像海鷗在猶豫地鳴叫。

「說啊?」

「艾斯本·瓦蘭今天請病假。」奧拉說,「他對銀行劫匪的地盤比較清楚,我會請他明天過來一趟。」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奧拉的目光在桌上移動。「沒什麼發現。」他輕聲說。

「奧拉算是我們的新人。」伊佛森說,但哈利注意到他下巴的肌肉已經開始繃緊,「他識別身份時,要求百分之百的肯定,這點值得讚賞,但如果劫匪——」

「殺人犯。」

「——從頭到腳都裹起來、身高中等、不開口、行動反常且穿了不合腳的大鞋,那就有點強人所難了。」伊佛森提高了音量,「所以呢,奧拉,請把整份名單告訴大家。嫌疑人有哪些?」

「沒有人。」

「總有名字吧?」

「沒有。」奧拉咽了口口水。

「你是說,沒人提得出建議?那些志願網民、認真的便衣呢?那些人每天盡責地跟奧斯陸最渾蛋的混混打交道,而十個混混里就有九個會有脫逃車、捲款潛逃者、把風者的線索,可是他們連隨便猜一下都不肯嗎?」

「他們是猜了,」奧拉回道,「提到六個名字。」

「那就快說。」

「我都查過了,其中有三個在坐牢,一個搶劫案發生時人在布拉達廣場,另一個在泰國芭堤雅。這個我去查過。另外還有一個人,每個便衣警察都提到他,因為他跟劫匪的身材差不多,犯下的搶劫案也很專業,那人就是提維塔幫的比約恩·約翰森。」

「哦,是嗎?」

奧拉一副想溜下椅子、消失在桌底的模樣。「他人在伍立弗醫院,上周五正在接受招風耳矯正手術。」

「招風耳?」

「就是耳朵突出。」哈利咕噥著,彈掉眉毛上的一滴汗,「伊佛森簡直快爆炸了。你現在多少了?」

「已經超過二十一了。」哈福森的聲音被牆壁反彈回來。剛過中午,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除了他們兩個幾乎沒有別人。

「你是作弊了還是怎樣?」哈利咬緊牙關,想加快速度。他的測力健身車周圍已經一攤汗水了,哈福森的前額卻好像根本沒濕。

「所以你一點頭緒也沒有?」哈福森問,呼吸規律又平緩。

「除非我能從貝雅特最後說的話里找出什麼端倪,不然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說了什麼?」

「她在研究一個程序,能把錄像中劫匪的頭、臉做成立體圖像。」

「戴頭套的?」

「那個程序能把圖片里的光、陰影、凹凸部位等數據都計算進去,頭套越緊,合成頭套下方人頭的影像就越容易。然而那都只是草圖,但貝雅特說她可以用來跟嫌疑人的照片比對。」

「是聯邦調查局的識別程序嗎?」哈福森轉向哈利,有些驚異地看著原本在哈利胸口聯誼社商標處的那塊汗漬,現在已經擴散到整件T恤了。

「不是,她的程序更好。」哈利說,「多遠了?」

「二十二。什麼程序?」

「梭狀回。」

「微軟的,還是蘋果的?」

哈利用食指輕敲自己通紅的前額:「這東西每個人都有。就在大腦顳葉上,那東西唯一的功能就是認人。就這麼個作用。那塊小東西能讓我們分辨數萬張人類面孔,卻分不出十幾隻犀牛的不同。」

「犀牛?」

哈利用力擠了擠眼睛,想把刺痛眼睛的汗眨掉:「我是打個比方,哈福森。不過貝雅特真的是特例,她的梭狀回比別人強,可以記住這輩子見過的所有人的臉。我指的可不只是她認識或說話過的人而已,還包括她十五年前在擁擠的街頭見過的、戴著墨鏡的臉。」

「不會吧。」

「真的。」哈利低下頭,等調勻呼吸了才繼續說,「世界上只有大約一百個像她這樣的例子。古德蒙松說她在警察學校做過測驗,打敗了幾個知名的人臉識別程序。這女人根本就是會走路的人臉資料庫。要是她問你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相信我,那絕對不是搭訕。」

「哇。她來警察局做什麼?拜託,她有特異功能啊。」

哈利聳聳肩:「你記得八十年代在里恩區的銀行搶劫案中被槍殺的那個警員嗎?」

「那時我還沒進來。」

「銀行被搶時,他剛好在附近,由於他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人,他就走進銀行去談判,什麼武器都沒帶。他在一陣亂槍掃射中被殺死,劫匪到現在都沒抓到。後來警察學校拿這件事當反面教材,說明要讓銀行劫匪出其不意時不該做什麼。」

「應該等待支援,不能跟劫匪對峙,或讓自己、銀行員工甚至劫匪暴露在不必要的危險中。」

「對,課本上是這麼說的。奇怪的是,他是當時警方最優秀、最有經驗的調查員約恩·隆恩,也就是貝雅特的父親。」

「噢。所以你認為她加入警局是這個原因?因為她父親?」

「有可能。」

「她漂亮嗎?」

「還不錯。多遠了?」

「剛過二十四,還剩六。你呢?」

「二十二,你知道我會趕上的。」

「這次可不行。」哈福森說著加快速度。

「我會的,因為現在是上坡,我開始發力,你會因為太緊張而抽筋,你每次都這樣。」

「這次不會。」哈福森說著更用力地踩著踏板,髮際線周圍開始滲出汗珠。哈利笑著,傾身靠近車把手。

畢悠納·莫勒一會兒看著太太瑪格麗特給他的購物單,一會兒又看著架上那些他以為是香菜的東西。去年冬天他們從普吉島度假回來以後,瑪格麗特就愛上了泰國菜;但面對這些每天從曼谷搭飛機來到格蘭斯萊達街上這家巴基斯坦雜貨店的各式蔬菜,這位犯罪特警隊隊長仍然惴惴不安。

「老大,那是青辣椒。」耳邊有個聲音響起,畢悠納·莫勒一個轉身,看到哈利那張通紅、滿是汗水的臉,「幾根這個再加幾片姜,就可以煮泰式酸辣湯了。你的耳朵會冒煙,但你會排出大量的汗。」

「看來你已經嘗過了嘛,哈利。」

「只是跟哈福森玩了一趟自行車比賽。」

「是嗎?那你手裡的是什麼?」

「節朋椒,一種小紅辣椒。」

「我不知道你也會做菜。」

哈利困惑地望著那袋辣椒,好像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對了,老大,正好遇見你,我們有點狀況。」

莫勒感覺頭皮一陣發麻。

「不知道是誰決定讓伊佛森主導玻克塔路的殺人案的,但這樣真的不行。」

莫勒把購物單放進菜籃問:「你們兩個共事多久了?兩天?」

「老大,那不是重點。」

「哈利,你這輩子就不能有一次只做好分內事,讓其他人決定該怎麼安排嗎?試著不要跟大家做對,這不會造成什麼永久傷害的。」

「老闆,我只想儘快解決這件案子,這樣我才能開始調查下一件。」

「這我知道,但那件案子我給了你兩個月,你調查的時間都超過好久了;哈利,我沒辦法把時間和資源用在私人原因和情感因素上。」

「老大,她是我們的同事。」

「這我知道!」莫勒低吼。他忽然止住,看了看四周,然後稍微壓低了聲音,「哈利,你到底有什麼狀況?」

「那些人習慣對付劫匪,伊佛森對有建設性的意見完全不感興趣。」

想到哈利所謂的「有建設性的意見」,莫勒忍不住笑了。

哈利靠上前,連珠炮似的說起來:「老大,發生謀殺案的時候,我們第一個會問的問題是什麼?我們會問為什麼?動機是什麼?可是在劫案組,他們直接預設動機就是錢,而不會那樣問。」

「那麼你認為動機是什麼?」

「我還沒想法。重點是他們用的方法完全錯誤。」

「是他們的方法不同,哈利,不同而已。我得快點買好菜趕回家,所以快說你有什麼事。」

「我要你跟相關人士談一談,好讓我能跟另一個人單獨辦案。」

「退出調查小組嗎?」

「并行調查。」

「哈利!」

「我想跟貝雅特·隆恩合作,這樣她跟我才能重新開始。伊佛森已經快陷進……」

「哈利!」

「幹嗎?」

「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哈利調整了身體的重心道:「我沒辦法跟那隻微笑的鱷魚合作。」

「你說伊佛森嗎?」

「我會做出超級蠢的事。」

莫勒的眉毛蹙起,在鼻樑頂端形成一個黑色的V。「你在威脅我?」

哈利把一隻手放在莫勒肩頭說:「老大,就幫這麼一次。我再也不會請你幫忙了,再也不會了。」

莫勒低吼一聲。這些年來,他不理會資深同事給他的善意規勸,替哈利出頭,已經有多少次了?大家都要他跟哈利保持距離,說他是一尊管不住的大炮。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總有一天會做出錯得離譜的事。然而,不知怎麼搞的,到目前為止他和哈利總能化險為夷,讓別人沒法拿他們開刀。但這只是目前的狀況。最耐人尋味的問題卻是:他為什麼能忍受這一切呢?他看著面前的哈利。這個酒鬼、麻煩、教人受不了又自大的頑固分子。同時也是他手下除了湯姆以外最優秀的探員。

「哈利,你最好少管閑事,否則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懂了嗎?」

「懂得很,老大。」

莫勒嘆了口氣道:「我明天會跟總警司和伊佛森開會。我們只能等等看了,我什麼都不保證,聽到了嗎?」

「是,老大。請代我問候你太太。」哈利扭頭就往出口走去,「香菜在最左邊底層的架子上。」

莫勒站著,望著那隻菜籃。他現在想起為什麼了。他喜歡這個酒鬼、不聽話又頑固的渾蛋。

7白棋國王

哈利朝一位常客點點頭,在波浪狀的窄窗檯下找了張桌子坐下。窗外是沃瑪川奈街,他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大幅畫,畫中是艷陽下的青年廣場,一個撐著陽傘的女人正開心地接受頭戴高帽、正在散步的男人向她致意。那似乎永無止盡的秋季昏暗日光,和施羅德酒館里幾乎是虔誠、靜默的午後,形成了極大的對比。

「你能來真好。」哈利對已經坐在桌旁的一個肥胖男子說。不難看出這個人不是常客,但不是因為那件高雅的花呢夾克,也不是那條帶紅點的領結,而是因為他在散發著啤酒味、上面還有著點點黑色香煙焦痕的桌布上,攪拌著白色馬克杯里的茶。這位稀客是心理學家史戴·奧納,他是全國最優秀的心理學家之一,也是警方經常求助的專家。警方求助的結果時而令人滿意,時而令人後悔,因為奧納這個人性格耿直,剛正不阿,若沒有百分之百確鑿的科學證據,他在法庭上絕不發表意見。不過,由於心理學本來就沒什麼證據可言,常見的情況是檢方證人成為被告最好的朋友,檢方證人心中的疑惑一般來說都對被告有利。身為警官的哈利長久以來仰賴奧納的專長破解謀殺案,根本已經把他當成了同事。身為酗酒患者的哈利也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在這位熱心、聰明而且越來越驕傲的男人手裡——如果非要他說,他甚至會把奧納稱為朋友。

「所以這就是你的巢穴了?」奧納說。

「對。」哈利說著朝櫃檯的瑪雅揚了揚眉,瑪雅立刻快步穿過翻板門,進了廚房。

「你是吃了什麼啦?」

「節朋椒。」

一滴汗珠滾下哈利的鼻樑,在鼻端掛了一會兒,然後滴在桌布上。奧納訝異地看著那滴汗。

「恆溫器夠爛的。」哈利說,「我剛才在健身房。」

奧納皺起鼻子道:「從科學人的角度來說,我想我應該讚賞你;但以哲學家的角度,我會質疑你讓身體經歷這種不堪有何意義。」

一個不鏽鋼咖啡壺和一個馬克杯放到了哈利面前。「謝了,瑪雅。」

「愧疚感作祟。」奧納說,「有些人只能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面對愧疚。就像你崩潰的時候,哈利。就你而言,你不是拿酒精當避風港,而是當成懲罰自己的終極方法。」

「謝了。你這個診斷我以前就聽過了。」

「所以你才這麼努力地健身嗎?因為良心不安?」

哈利聳聳肩。

奧納壓低聲音:「還是忘不了愛倫?」

哈利迅速抬眼看著奧納。他緩緩舉起那杯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才苦笑著把杯子放下:「不,不是愛倫·蓋登的案子。那件案子我們毫無進展,但並不是因為我們沒好好辦。這我很清楚。會有線索出來的,我們只要耐心去等。」

「那好。」奧納說,「愛倫的死並不是你的錯,請牢牢記住這一點。也別忘了,你的其他同事全都認為兇手已經伏法。」

「也許是,也許不是。兇手已經死了,無法回答問題。」

「別讓這件事成為執念,哈利。」奧納把兩根手指伸進花呢夾克的口袋,取出一隻銀色的懷錶瞥了一眼,「但我想你今天約我來不是談愧疚感的吧?」

「不是。」哈利從內袋中取出一沓照片,「我想知道你對這些有什麼看法。」

奧納伸手接過,翻起那疊照片。「看起來像是搶銀行。這不是犯罪特警隊的事啊。」

「看到下一張照片你就會明白了。」

「哦?他對攝像頭豎起一根手指。」

「對不起,那就是下一張。」

「噢。她是……」

「沒錯,幾乎看不到火光,因為那是AG3,但他剛開火。看這邊,子彈剛穿過那個女人的前額。下一張照片就是子彈從她後腦勺穿出,射進玻璃隔板旁邊的木頭裡。」

奧納放下照片,問:「哈利,你為什麼老是拿這種照片給我看?」

「這樣你才知道我們在談什麼。看下一張。」

奧納嘆了口氣。

「劫匪從那裡拿到了錢。」哈利指著照片說,「他現在只要逃走就好了。他是職業劫匪,冷靜、精確,沒理由去恐嚇別人或強迫人做事,但他卻選擇延遲幾秒鐘脫逃,開槍射殺這個櫃員,只因為分行經理從提款機拿錢時晚了六秒。」

奧納拿湯匙在茶杯中慢慢以8字形攪拌。「現在你是想知道他有什麼動機?」

「嗯,動機總是有的,難的是知道從理性的哪一面去看。你的第一個想法是什麼?」

「嚴重人格障礙。」

「可是他做的其他事情都很合理。」

「有人格障礙不代表愚笨。病人都能夠達成想要的目標,多數時候甚至比平常人還要在行。區分他們跟我們的關鍵,在於他們要的東西不同。」

「毒品呢?有沒有什麼毒品能讓一個普通人變得很有攻擊性,甚至想殺人?」

奧納搖搖頭說:「毒品只會強化或軟化潛伏的傾向。一個殺害妻子的醉漢在清醒時就有毆打妻子的習性。像照片上這樣的蓄意殺人案,犯案的也幾乎都是有特定傾向的人。」

「所以你是說,這男的發作了?」

「或是預設行為。」

「預設行為?」

奧納點頭表示同意,說:「記得那個一直抓不到的劫匪,洛斯可·巴克斯哈嗎?」

哈利搖頭。

「吉卜賽人。」奧納說,「關於這位神秘人物的謠傳已經有好幾年了。據說他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奧斯陸所有運鈔車和金融機構等重大搶劫案的幕後主腦,警察花了幾年才相信這個人真的存在,但即便如此,警察也一直找不到他涉嫌的證據。」

「我有點印象了。」哈利說,「但我以為他被捕了。」

「錯。警察最接近他的一次,是抓到兩名願意提出對洛斯可不利證據的劫匪,但這兩個人卻在奇怪的情況下消失了。」

「沒什麼好奇怪的。」哈利說著取出一包駱駝牌香煙。

「在監獄里消失就奇怪了。」

哈利低低吹了聲口哨。「我記得他最後還是去坐牢了。」

「沒錯。」奧納說,「但他並不是被捕,洛斯可是自首的。有一天他忽然出現在警察總署的前台,說他想自首,承認參與了好幾宗陳年的銀行搶劫案。可想而知,這件事造成極大的騷動。沒人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洛斯可也拒絕解釋他為什麼要自首。在案子送上法庭以前,警察打電話要我去看他是否精神正常,以評斷他的自首是否有效。洛斯可同意跟我談話,卻有兩個條件,第一是我們要下一局棋——別問我他怎麼知道我愛下棋,第二是要我帶一本法文版的《孫子兵法》過去,那是講軍事戰略的中文古書。」

奧納打開一盒小貴族牌小雪茄。

「我請巴黎那邊把書寄來,又帶了一組西洋棋過去。監獄的人讓我進了他的牢房,一個怎麼看都像僧侶的男人向我打招呼。他向我借了一支筆,翻開那本書,歪歪頭要我把棋盤打開、排好。我把棋子放定,以瑞提式開局起頭,也就是在掌控中心以前不攻擊對手,這種策略對中等程度的棋手通常很有效。當然,從一步棋是看不出來我是這麼打算的,但這個吉卜賽人卻從書上抬起頭瞄了棋盤一眼,摸了摸山羊鬍子,用一種瞭然於心的神情看我,還在書上做著筆記……」

小雪茄末端的銀色打火機呼的一聲燃起火焰。

「……然後他又看起書來。我就說『你不下棋嗎?』,我看他拿我的筆草草寫著字,一面回答,『不需要。我正在寫這局棋會怎麼結束,每一步都寫下來。你會把你的國王弄倒』。我說,他不可能光憑第一步棋就知道整局棋會怎麼發展。『要不要打賭?』他問。我笑說不必,但他卻很堅持,於是我同意賭一百克朗,如果輸了,之後談話的時候就要對他厚道一點。他要求先看鈔票,我只好把錢放在棋盤邊上他看得到的地方。他舉起手,好像準備要下棋,之後發生的事快得不得了。」

「下閃電棋嗎?」

奧納微微一笑,在沉思中對著天花板吐出一個煙圈。「接下來我就被他反扣住,我的頭被拉得往後仰,只看得到天花板,然後我耳邊聽到一個聲音:『外地佬,有沒有感覺到刀子?』我當然感覺得到,薄而鋒利的不鏽鋼壓著我的喉頭,隨時可以刺穿我的皮膚。哈利,你有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

哈利的腦子飛快地回憶著相關經驗,卻沒找到類似的。他搖搖頭。

「用我幾位病人的話來形容,那感覺就是矮了一截。我嚇得差點尿褲子。然後他又在我耳邊說:『奧納,把你的國王弄倒。』他抓住我的手放鬆了些,好讓我抬起手臂,把自己的棋推倒。然後他又突然鬆開我,回到他原本的位子上,等我站起來、調勻呼吸。我呻吟地問他:『幹嗎這樣?』他回答:『這就是搶劫銀行。先做計劃,然後執行。』然後他讓我看他在書里寫的東西,我只看到我的那一步棋,還有白棋國王的投降。然後他問:『奧納,我回答你的問題了嗎?』」

「那你怎麼說?」

「我什麼也沒說。我叫警衛過來。但在警衛來以前,我問了洛斯可最後一個問題,因為我知道要是我現在得不到答案,就會一直不停地想,最後把自己搞瘋。我問:『你會下手嗎?要是我不肯投降,你會割了我喉嚨嗎?就為了贏得賭局?』」

「他怎麼回答?」

「他笑了笑,問我知不知道預設行為是什麼。」

「然後呢?」

「就這樣。門開了,我就走了。」

「可是他說預設行為是什麼意思?」

奧納推開茶杯說:「人的預設行為能讓腦袋遵循特定的行為模式。人腦會忽略其他衝動,遵循既定的規則,不管那是什麼。這在人腦面臨驚慌的自然衝動時非常有用。比方說如果降落傘打不開,那麼我就希望傘兵有預設的應急行為。」

「或是士兵在打仗的時候。」

「沒錯。不過,有幾個辦法能在某個程度內設定人類的行為,讓人進入類似催眠的狀態,甚至連極端的外在影響都無法打斷,人變得像活著的機器人。這是每個將軍都夢寐以求的事,而且只要知道必要的技巧,做到這點其實簡單得嚇人。」

「你是說催眠嗎?」

「我喜歡說是預設行為,這種說法的神秘性比較少。基本上就是打開和關閉衝動途徑。只要夠聰明,就能輕鬆讓自己按預設行為行事,也就是所謂的自我催眠。如果洛斯可的預設行為就是在我不投降的時候殺我,他就不會讓自己改變心意。」

「但他並沒有殺你。」

「所有的行為都有脫逃按鈕,也就是讓人離開催眠狀態的密語。以這個例子來說,脫逃按鈕可能就是把白棋國王推倒。」

「噢。厲害。」

「現在我要講重點了……」

「我想我知道了。」哈利說,「照片上那個劫匪的預設行為,就是在分行經理超出時限的時候開槍。」

「預設行為的規則必須很簡單。」奧納說著把小雪茄丟進馬克杯,又把淺碟放在杯子上,「為了讓你進入催眠狀態,頭腦必須形成一個小而合邏輯的封閉系統,屏除其他思緒。」

哈利把一張五十克朗的鈔票放在咖啡杯旁邊,站起身。奧納沉默地看著哈利把照片收好,才說:「我的話你一句都不信,對吧?」

「對。」

奧納站起來,把腹部的夾剋扣子扣好。「那你相信什麼呢?」

「我相信經驗告訴我的事。」哈利回答,「我相信大多數的壞人都跟我一樣蠢,會選擇簡單的法子,沒有複雜的動機。簡單來說,事情就是表面上那樣。我可以打賭,那個劫匪不是瘋了,就是慌得亂了手腳。他的行為很無知,我可以據此說他很笨。拿那個你認定很聰明的吉卜賽人來說好了,他拿刀子攻擊你,結果要坐多久的牢?」

「不必坐牢。」奧納冷笑著說。

「咦?」

「他們根本沒找到刀。」

「你不是說他在牢房裡拿刀抵住你嗎?」

「你沒有經歷過嗎?你趴在海灘上,朋友叫你別動,因為他們要把燒紅了的煤炭放在你背上,然後你聽到有人哎呀一叫,下一秒鐘你就覺得被煤炭燙到了?」

哈利在腦中翻遍所有度假的回憶,沒花多久時間。「沒有。」

「結果只是鬧劇,那根本只是冰塊!」

「那又怎樣?」

奧納嘆氣道:「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怎麼活過這三十五年的,哈利。」

哈利一手摸過臉龐,他累了。「奧納,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要說,一位出色的心靈操控師,可以讓你把百元鈔票誤認為是刀鋒。」

金髮女郎直視哈利的眼,承諾這天雖然偶有雲層,但會出太陽。哈利按下「電源」鈕,十四英寸電視屏幕的畫面縮成中央的一個小光點。他閉上眼睛,視網膜上卻出現絲蒂恩的影像,耳邊還聽到記者的聲音在回蕩:「……到目前為止,警方仍未找到本案嫌疑人。」

他又睜開眼,打量著漆黑屏幕上映出的影像。上面是他自己、那張購自艾勒維多傢具店的老舊高背沙發椅和一張帶玻璃和瓶蓋裝飾的茶几,上面空無一物。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打從他住進這裡以來,那架攜帶型電視機就放在書架上,在一本《孤獨星球·泰國旅遊指南》和一本挪威地圖之間,幾年來一厘米都沒移動過。他看過七年之癢的報道,也知道人們通常會開始渴望到新的地方住,擁有新的工作或新的伴侶等。他卻什麼都沒感覺到,近十年來一直都干同一行。哈利看了看錶。安娜說的是八點。

至於伴侶這件事,他的戀情從未持續過那麼久,因此他也無從得知那理論到底對不對。除了兩段原本可能維持到七年的感情,哈利的戀情總會因為他所謂的「六周之癢」而告終。他難以全心投入,究竟是不是因為他兩次愛上女人都以悲劇收場,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該怪他的那兩個不渝之愛——謀殺案調查和酒精?無論怎樣,在兩年前他還沒遇見蘿凱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認為自己不適合長久關係了。他想起蘿凱在霍爾門科倫區那又大又酷的卧房,他們在早餐桌上的輕聲密語,歐雷克在冰箱門上的塗鴉,畫著三個手牽手的人,其中一個的個子就跟無雲藍天上的黃色太陽一樣高,那人的下方寫了「哈力」二字。

哈利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錄音電話旁找到一張寫有她電話的紙片,在手機上按下號碼。鈴響四聲之後,另一頭有人接起了電話。

「嘿,哈利。」

「嘿。你怎麼知道是我?」

一聲低沉的笑:「哈利,這些年來你到哪裡去了?」

「我到處跑。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又說了什麼蠢話了嗎?」

她笑得更大聲了。

「啊哈,你會看到來電顯示。我真笨。」

哈利聽出自己說的話有多老套,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該說的話說出來然後掛斷,結束:「安娜,是這樣的,今天晚上我們的約……」

「哈利,別犯傻哦!」

「犯傻?」

「我正在煮百年難得一嘗的咖喱。如果你怕我會引誘你,那我得讓你失望了,因為我只是覺得我們都欠對方一頓可以好好聊天的晚餐,回憶往日,澄清誤會,或者也不必。不然閑聊也好。你還記得節朋椒吧?」

「嗯,記得。」

「太好了,那八點整見啰?」

「嗯……」

「那就這樣啦!」

哈利站著,瞪著電話。

8賈拉拉巴德

「我馬上就會殺了你。」哈利說著,握緊槍支冰冷的金屬,「我只是先讓你知道,讓你想一想。把嘴張開!」

哈利對著不會動、沒有靈魂也沒有人性的蠟娃娃叫囂。頭套下的他已經開始出汗,太陽穴的青筋跳動著,每跳動一次就隱隱作痛一次。他不想看周圍的人,不想看到他人責備的眼光。

「把錢放進袋子里。」他對面前那個沒有臉的人說,「把袋子放到頭上。」

那個無臉人開始大笑,哈利把槍一轉,用槍托敲他的頭,但沒打中。現在銀行里的其他人也開始大笑,哈利從頭套上隨便剪出的眼洞里觀察這些人:他們忽然變得很眼熟。二號櫃檯旁的女孩很像碧姬塔,他敢發誓發票機旁那個黑人男子是安德魯,還有推著嬰兒車的白髮婦女……

「媽媽。」他低聲說。

「你到底要不要錢?」那個無臉人說,「還有二十五秒。」

「要花多久由我決定!」哈利大吼,把槍管戳進無臉人張著的黑嘴,「原來是你,我就知道。再過六秒你就要死了,受死吧你!」

一顆牙齒吊在牙齦上,鮮血從無臉人的嘴角流下,但他卻毫無所覺地說著話:「我沒辦法把時間和資源用在私人原因和情感因素上。」不知哪裡傳來瘋狂的電話鈴響。

「受死吧!像她一樣受死吧!」

「別讓這件事成為執念,哈利。」哈利感覺到那張嘴在咀嚼槍管。

「她是我同事,你這混蛋!她是我最要好的……」頭套黏在哈利嘴巴上,讓他呼吸困難。但無臉男的聲音仍然肆無忌憚地傳來:「放下她吧!」

「……朋友。」哈利扣下扳機,但什麼事也沒發生。他睜開眼。

哈利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打了個盹。他還坐在剛才那張綠色沙發椅上,面對著漆黑的電視屏幕,但那件外套卻是新的,披在自己身上,遮住他的下半張臉;他可以感覺到外套潮濕的布料,而且陽光射進了房間。接著他感到有個大榔頭正敲擊著他眼睛後方的神經,一次又一次,又狠又准,留下劇烈又熟悉的疼痛。他試著回憶:他最後去了施羅德酒館嗎?他是否在安娜家喝了酒?但一切就跟他擔心的一樣:一片空白。他記得坐在起居室跟安娜通電話,但之後就是一片空白。這時他胃裡一陣翻湧,哈利彎身到沙發椅外,聽到嘔吐物潑濺在木地板上。他呻吟一聲,閉上眼,想把電話鈴響從耳邊隔絕。鈴聲停止時,他已經睡著了。

就像有人偷走了他的時間,又把剩餘的零頭給丟了那樣。哈利再度醒來,卻遲遲不睜開眼,想知道情況會不會好一些。但他沒發現什麼改變,唯一的不同是那把大榔頭敲擊的範圍擴大了,他身上有嘔吐物的臭味,還有,他知道自己這下子睡不著了。他數到三,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跨出八步來到浴室,頭低到兩膝間,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光。他撐著馬桶站起,努力想調勻呼吸。他驚訝地看見流進白瓷馬桶的黃色物質中,含有紅色和綠色的小塊。他用食指和拇指夾起一小塊紅色的,拿到水龍頭下沖了沖,舉起來對著光看,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放進齒間咀嚼。他嘗到節朋椒那辛辣的汁液,不由得皺起臉。他洗了把臉,又站直身子,這才看到鏡中的自己有隻眼整個黑了一圈。他播放電話錄音時,起居室的陽光刺得他雙眼好痛。

「我是貝雅特,希望沒打擾到你。可是伊佛森說我應該立刻打電話給所有人。又發生了一起銀行搶劫案,地點在基克凡路上的挪威銀行,就在福隆納公園和麥佑斯登區交會處。」

9霧

鋼鐵灰的雲悄悄低掩在奧斯陸峽灣上方,太陽消失在雲層后,南風以接近強風的力道呼呼吹著,像是替天氣預報預測的大雨譜出前奏。屋頂的排水溝發出咻咻聲,整條基克凡路上的雨篷都在風裡上下翻飛。樹木光禿一片,彷彿奧斯陸市區最後的色彩都被抽離,只剩下黑與白。哈利在風中縮著身子前進,雙手插進口袋把外套裹緊。他注意到底部的紐扣鬆脫了,大概是傍晚或夜裡掉的,但這不是唯一不見的東西。

當他要打電話找安娜,請她幫忙重建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機也不見了。他用座機打給她,只聽到一個語音消息,讓他模糊地憶起過去。語音消息說他想找的人目前無法接聽,請他留下電話或信息。他懶得留。

哈利很快就打起精神,也驚訝地發現自己輕易就能抗拒想繼續喝酒和走一小段路到酒品專賣店或施羅德酒館的衝動。他沖了個澡,換好衣服,沿著蘇菲街走過畢斯雷球場,轉進彼斯德拉街,經過史登斯公園,再穿越麥佑斯登區。他好奇之前到底喝了什麼。由金賓威士忌引發的腹痛是消失了,但一片霧卻罩住了他,遮蓋他所有的知覺,就連呼呼吹來的風都無法把霧吹散。

兩輛警察巡邏車閃著藍光,停在挪威銀行外。哈利向一位便衣警察亮出證件,低頭穿過封鎖線,來到銀行門口。韋伯正在那裡跟鑒識組的手下說話。

「下午好啊,警監。」韋伯說,故意強調「下午」兩字。看到哈利腫起的黑眼眶,他揚起眉,「老婆開始打人啦?」

哈利一時想不出怎麼回嘴,只好從煙盒裡彈出一根煙。「調查得怎麼樣了?」

「戴頭套的男子,拿了把AG3。」

「那傢伙跑了?」

「跑得遠呢。」

「跟目擊者談過了?」

「嗯,雙李正在總部忙這件事。」

「事情的詳細經過是怎樣?」

「劫匪給女性分行經理二十五秒打開提款機,自己用槍頂住櫃檯後方一個女人的頭。」

「他也讓她代為傳話嗎?」

「對。他走進銀行的時候,也用英文說了同樣的話。」

「不準動,搶劫!」他們身後有個聲音,接著是幾聲短促的笑,「霍勒,真高興你來了。哎喲,你在浴缸里滑倒啦?」

哈利用一隻手點燃香煙,另一手把煙盒遞給伊佛森,伊佛森搖搖頭。「壞習慣啊,霍勒。」

「說得對。」哈利把那盒駱駝牌香煙放回內袋,「永遠不要請人抽煙,而應該假設紳士都會自己買煙。本傑明·富蘭克林如是說。」

「是嗎?」伊佛森說,不理會韋伯的笑容,「霍勒,你真是博學。或許你知道我們的劫匪又犯案了——就跟之前我們預測的一樣?」

「你怎麼知道是他?」

「你大概也聽說了,整件案子就跟玻克塔路的北歐銀行搶劫案一模一樣。」

「是嗎?」哈利說著深深吸了口氣,「那屍體在哪兒?」

伊佛森和哈利互相瞪視。蜥蜴的牙齒閃著光。韋伯插嘴了:「這個分行經理動作比較快,她在二十三秒內就把提款機里的錢拿出來了。」

「沒有謀殺受害人。」伊佛森說,「失望了嗎?」

「不。」哈利說,讓煙從鼻孔呼出來。一陣風把煙吹散,但他腦中的霧卻拒絕消失。

門開了,正盯著咖啡機看的哈福森抬起頭。

「能不能馬上幫我泡杯特級濃縮咖啡?」哈利說著一屁股坐進辦公椅內。

「早啊。」哈福森說,「你看起來好慘。」

哈利把臉埋進雙手。「昨天晚上的事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喝了什麼,但我再也不碰酒了。」

他從指縫間看到同事眉頭緊蹙的擔憂表情。

「放輕鬆,哈福森,只是小事一樁。我現在就跟這張辦公桌一樣清醒。」

「發生了什麼事?」

哈利苦笑一聲:「我從吐出來的東西看出我跟一個老朋友吃了晚飯,我打了幾次電話想求證,但她都沒接。」

「女的?」

「對,是女的。」

「啊,那可不是聰明警察的行徑喔。」哈佛森謹慎地說。

「你好好泡咖啡吧你。」哈利低吼,「只是舊情人而已,我們還算清白。」

「你什麼都不記得,怎麼知道清不清白?」

哈利的掌心搓著沒刮鬍子的下巴,想著奧納說過毒品只會強化潛伏的傾向。他不知道這句話算不算安慰。片段的細節開始浮現:一件黑色洋裝。安娜穿了一件黑色洋裝。他躺在樓梯上。有個女人扶他站起來。只有半張臉,就像安娜畫的一幅肖像畫。

「我每次都會醉成一攤爛泥。」哈利回道,「這一次並沒有比其他時候更糟。」

「那你的眼睛呢?」

「大概是我回家或什麼時候撞到廚房料理台了吧。」

「哈利,我是不想讓你擔心,但你的樣子可比撞到廚房料理台嚴重多了。」

「喂!」哈利說著用雙手握住咖啡杯,「我像在擔心嗎?反正我每次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身邊也都是些就算我清醒時也不會喜歡的人。」

「對了,莫勒叫我傳話給你,他說沒問題,但沒說是什麼事。」

哈利用濃縮咖啡在口中漱了漱,然後才吞下。「哈福森,你會知道的,很快就會知道了。」

那天下午在警察總署,調查小組開簡報會時詳細地討論了那起銀行搶劫案。古德蒙松告訴大家,警鈴響起后三分鐘,警車就到了,但那時劫匪已經逃離了犯罪現場。警方不僅立刻以巡邏車包圍並封鎖了最近的街道,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內還布下外圍封鎖線,範圍涵蓋幾條交通幹道:扶那布區的E18線、伍立弗體育場的三環線、阿克爾醫院的特隆赫姆路、貝蘭姆市外的格里尼路,以及卡爾柏納廣場的十字路口。

「真希望能說這是鋼鐵封鎖線,但你也知道現在人手不足。」

托莉·李詢問了一位目擊者,那人說看見一個戴頭套的男子跳進一輛停在麥佑斯登路步行區里等待的白色歐寶車,那輛車立刻左轉開上雅各奧斯街。麥格斯·里安也說,另一位目擊者看到一輛可能是歐寶的白色汽車,開進文登的車庫,緊接著就有一輛藍色大眾開了出來。伊佛森研究著掛在白板上的地圖。

「聽起來挺合理的。奧拉,也請你傳出注意藍色大眾車的消息。韋伯那邊有什麼發現?」

「布料纖維。」韋伯說,「在他跳過的櫃檯後方找到兩條,門口還有一條。」

「好!」伊佛森向空中揮出一拳。他開始繞著桌子在大家身後踱步,哈利覺得他煩死了,「所以現在我們只要找到幾位候選人就行了。一等貝雅特做完錄像剪接,我們就把搶劫視頻公開到網路上。」

「這樣好嗎?」哈利問,把椅背往後抵在牆上,截斷伊佛森的路。

這位長官訝異地看著他。「當然,我們總不能拒絕別人打電話進來,把視頻里的人名告訴我們吧?」

奧拉插嘴道:「你記得上次有個媽媽打電話進來,說她看到網路上的搶劫視頻里有她兒子的事嗎?結果那個兒子早就因為另一件搶劫案坐牢了。」

笑聲更大了。伊佛森微笑道:「霍勒,我們絕對不會拒絕接受新目擊者的消息。」

「或者說新的仿效者?」哈利把雙手放在頭後方。

「你說模仿犯?霍勒,拜託!」

「嗯,如果我今天準備搶銀行,我當然會模仿挪威目前最難抓的銀行劫匪,亂人耳目,讓警察以為是那個劫匪幹的。玻克塔路搶劫案的所有細節,網路上都找得到。」

伊佛森搖搖頭道:「霍勒呀,恐怕現在的銀行劫匪沒那麼厲害。有誰願意向犯罪特警隊說明,慣性劫匪的標準行為是什麼嗎?沒有人?嗯,這種人總是一成不變地重複之前成功的經驗。只有在他失敗——比方沒搶到錢或被捕的時候,才會改變行為模式。」

「這證實了你的理論,但並沒排除掉我的啊。」哈利說。

伊佛森不知所措地看了桌旁的人一眼,好像在求助。「好吧,霍勒。你有一次機會實踐你的理論。其實呢,我正好決定試行一個新辦法。簡單說來就是讓一小組人獨立作業,跟調查組分頭進行。這個辦法是聯邦調查局創立的,目的是避免掉進死胡同,只用一個觀點去看案子。通常在有一大群警官的時候,大家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形成對調查案中主要特點的共識。這一小組人能讓大家以不一樣的嶄新角度來看案子,因為他們不一起工作,也不會受到另一組人的影響。實驗證明,這個辦法對棘手的案件很有效。我相信在座多數人都會同意,哈利·霍勒無疑符合這個小組的成員資格。」

笑聲此起彼落。伊佛森走到貝雅特身後停步。「貝雅特,請你跟哈利同一組。」

貝雅特臉紅了。伊佛森像個父親般把一隻手放在她肩頭。「你有什麼問題,只管開口。」

「我會的。」哈利說。

哈利正準備打開自家公寓大樓的門鎖,又改變主意,往回走了十米來到那家小雜貨店。阿里正在人行道上搬一箱蔬果。

「哈嘍,哈利!覺得好點了嗎?」阿里臉上是個不懷好意的大笑容,哈利閉上眼睛靜了一秒。正和他擔心的一樣。

「阿里,你有沒有幫我?」

「只有幫你上樓。我們打開你房門的時候,你說你可以自己來。」

「我是怎麼到家的?走路還是……」

「計程車。你還欠我一百二十克朗。」

哈利咕噥了一聲,跟在阿里後頭進了雜貨店。「阿里,真是對不起。你能不能簡短跟我說一下經過?難堪的細節就不必多提了。」

「你和司機在馬路上吵架,我們的卧房就對著那個方向。」他帶著勝利的笑容,又補充說,「窗戶在這邊簡直糟透了。」

「那時候幾點?」

「半夜。」

「阿里,你早上五點就起床,我怎麼知道你這種人的半夜是幾點?」

「至少是十一點半以後。」

哈利承諾下次不會再發生這種事,阿里連連點頭,臉上卻是「這種話我聽多了」的表情。哈利問他該怎麼表示謝意,阿里則建議哈利可以把不用的地下室租給他。哈利說自己會好好考慮,然後把計程車錢還給阿里,又在他店裡買了一瓶可樂、一包通心麵和一袋肉丸子。

「這下就兩不相欠了。」哈利說。

阿里搖搖頭道:「還有季費沒交。」這位住戶合作委員會主席兼財務兼打雜說。

「媽的,我都忘了。」

「埃里克森。」阿里微笑。

「那是誰?」

「今年夏天我收到他寫來的信,要我把賬戶號碼給他,他才能付一九七二年五月和六月的費用。他認為這是過去三十年來他一直睡不好的原因。我回信說整棟大樓都沒人記得他,所以他不必付了。」阿里用食指指著哈利,「但我才不會讓你欠賬呢。」

哈利舉起雙手作勢投降。「我明天就把錢轉賬給你。」

哈利一進到自己公寓,馬上就又撥了一次安娜的號碼。跟之前一樣,又是同樣的語音消息。他還沒把那包通心麵和肉丸子倒進嗞嗞作響的煎鍋,就聽到蓋過煎鍋聲音的電話鈴聲。他衝進走廊,抓起電話。

「喂!」他叫著。

「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女性聲音,他感覺有點被嚇到。

「噢,是你啊。」

「對,不然你以為是誰?」

哈利緊閉起眼睛。「同事。又發生一件搶劫案了。」這句話像膽汁和辣椒一樣又苦又辣。眼睛後方麻木的疼痛又回來了。

「我剛才還打了你的手機。」蘿凱說。

「我手機丟了。」

「丟了?」

「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天曉得。」

「哈利,有什麼不對勁嗎?」

「不對勁?」

「你好像……壓力很大。」

「我……」

「嗯?」

哈利吸了口氣。「官司打得怎麼樣了?」

哈利聽著,卻沒辦法把那幾個片語成有意義的句子。他只聽見「財務狀況」「對孩子最好」和「仲裁」,於是猜想事情沒什麼進展。下次跟律師的會面推到了周五;歐雷克很好,但已經受不了住旅館了。

「告訴他我很希望你們快點回來。」他說。

電話掛斷後,哈利還站著,不知道該不該回撥。但回撥做什麼呢?告訴她有箇舊情人邀他共進晚餐,然後他完全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哈利把手放在電話上,但廚房的濃煙警報器卻響了。他把煎鍋拿離爐火,打開窗戶,電話又響了。事後哈利回想,要是莫勒沒選在那天傍晚打電話給他,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

「我知道你剛下班。」莫勒說,「但我們人手不太夠,有個女人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看來她是舉槍自殺的,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當然好,老大。今天的事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對了,伊佛森把并行調查的事說得好像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點子。」

「如果你是長官,卻接到上級的這種命令,你會怎麼做?」

「光想想我去當長官就夠嚇人的了。我要怎麼去那個公寓?」

「你待在原地,會有人來接你。」

二十分鐘后,一陣刺耳的嗞嗞聲響起,這聲音哈利實在太少聽到了,嚇了一大跳。那個被對講機扭曲了的鏗鏘聲音說,計程車已經到了,但哈利只覺得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下樓,看到那輛低底盤的豐田MR2紅色跑車,更證實了心中的懷疑。

「霍勒,晚安。」聲音從敞開的車窗內傳來,但那聲音距離柏油路面實在太近,哈利一時沒看出說話的是誰。哈利打開車門,迎面而來的就是放克貝斯的聲響、跟藍色硬糖一樣虛假的風琴聲和耳熟的男性假音:「你這性感的混蛋!」

哈利好不容易擠進狹窄的桶型賽車椅中。

「看來今晚只有我們倆了。」湯姆·瓦勒警監說,他張開嘴,被太陽晒黑的臉中央,露出一排無懈可擊的牙齒,但那淡藍色的眼睛仍是冷冰冰的。警察總署里的很多警察都不喜歡哈利,但據他所知,把討厭化為恨意的只有一個人。哈利很清楚,自己在湯姆眼中是警力的冗員,因此也冒犯了湯姆這個人。哈利曾在不少場合明確表態,他不同意湯姆和其他幾位同事對同性戀、詐領救濟金的人、巴基斯坦人、黑人、吉卜賽人和外國佬的秘密法西斯主義式看法,而湯姆則稱哈利為「爛醉搖滾記者」。然而,哈利懷疑湯姆憎恨自己的真正原因是他喝酒。湯姆無法容忍弱點。哈利猜想,這也是他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上健身房、對著沙包和幾位新來的拳擊對手練習高踢和出拳的原因。在員工餐廳里,哈利曾在不經意中,聽到一位年輕警員語帶崇敬地描述湯姆如何在奧斯陸中央車站,打斷了越南幫派分子中一個功夫小子的雙臂。以湯姆對有色人種的觀點來看,哈利實在搞不懂他那些同事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做日光浴,不過或許有個愛打趣的人說對了:湯姆並沒有種族歧視,他毆打新納粹主義者的時候,也像毆打黑人一樣開心。

除了那些事實以外,還有一些事雖然沒人清楚,但仍有少數人能琢磨出梗概。一年多以前,斯韋勒·奧爾森——唯一可以告訴警方愛倫為什麼被殺害的人——被發現躺在自家床上,手裡有把還溫熱的槍,兩眼中間有一顆從湯姆的史密斯威森手槍射出的子彈。

「湯姆,小心一點。」

「你說什麼?」

哈利伸手把那做愛的呻吟聲關小。「今晚路上結冰。」

引擎發出縫紉機的咻咻聲,但那聲音是騙人的;隨著車子加速,哈利體驗到這座椅的椅背有多硬。他們沿著索姆街衝上史登斯公園旁邊的上坡。

「我們要去哪裡?」哈利問。

「到了。」湯姆說著一個急轉向左,避開一輛迎面而來的車。車窗還是開著的,哈利聽到濕葉子黏到輪胎上的聲音。

「歡迎回到犯罪特警隊,」哈利說,「密勤局那邊不是要你過去嗎?」

「人事重整。」湯姆說,「而且總警司和莫勒都要我回來。也許你還記得,我在犯罪特警隊干出不少漂亮的成績。」

「我怎麼忘得掉。」

「嗯,誰都知道長時間喝酒會有什麼後果。」

突來的剎車把哈利往前甩向風擋玻璃,他只來得及用手臂撐住儀錶板。置物箱彈了開來,有個重物撞上哈利的膝蓋,然後掉在地上。

「媽的什麼東西?」哈利哼了一聲。

「傑里科941式手槍,以色列警察的配備。」湯姆說著把引擎熄了火,「沒裝子彈。別撿了,我們到了。」

「這裡?」哈利驚訝地問,彎身仰望著面前的一排黃色公寓大樓。

「不行嗎?」湯姆說,人已經快出車門了。

哈利覺得心跳加快。他摸索著門把,各種思緒在腦中竄過,只有一個留了下來:他應該打電話給蘿凱的。

霧又回來了。霧滲進馬路,從街上樹后緊閉的窗縫中,從那扇藍色的門裡——門在對講機里傳出韋伯突如其來的吼聲后打開;霧也從他們上樓時經過的每扇門的鎖孔里飄出,像條厚棉毯裹住了哈利。他們走進那間公寓,哈利覺得彷彿走在雲端:周圍的一切——人、聲音、對講機的雜音、相機的閃光燈——都蒙上了如夢似幻的光澤,披了一層隔離衣,因為這一切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的。但站在那張床前,床上躺著的女性死者右手握著槍,太陽穴上有個黑洞,他實在不敢看枕頭上的血,不敢注視她那空洞、責備的目光。他只好去注意那塊床頭板,看著那隻頭被咬掉的馬,希望這陣霧很快會散,自己也會清醒。

10索根福里街

聲音在他周圍來來去去。

「我是瓦勒警監,誰可以跟我簡單彙報一下?」

「我們在四十五分鐘前抵達這裡,發現她的是電工。」

「什麼時候發現的?」

「五點。他立刻報了警。他的名字是……我查一下……勒內·延森。我記下了他的身份證號碼和地址。」

「很好。打電話去局裡確認他的數據。」

「是。」

「勒內·延森嗎?」

「我是。」

「你能不能到這裡來?我是湯姆·瓦勒。你怎麼進到屋子裡的?」

「我跟另一個警察說過了,用的備用鑰匙。她周二把鑰匙留在我店裡,因為我要來的時候她不在。」

「因為她在上班嗎?」

「不知道。她應該沒有工作。嗯,不是一般的工作啦,她說她要準備一個什麼展。」

「所以她是藝術家了。這裡有人聽說過她的名字嗎?」

沉默。

「延森,你在卧室做什麼?」

「找浴室。」

另一個聲音:「浴室在那扇門後面。」

「好。延森,你進入這間公寓時,有沒有察覺什麼異狀?」

「呃……怎麼樣才叫異狀?」

「門是鎖住的嗎?有沒有窗戶開著?怪味或者怪聲音?這些都算異狀。」

「門是鎖住的,沒看到開著的窗戶,但我也沒特地去看。只有一個溶劑的味道……」

「松節油嗎?」

另一個聲音:「其中一個大房間里有些美術材料。」

「謝謝。延森,你還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事?」

「剛才你說的最後一項是什麼?」

「聲音。」

「哦對,聲音!沒有,沒什麼聲音,就跟墳墓一樣靜悄悄的。啊,哈哈,我不是故意要說……」

「沒關係。你以前見過死者嗎?」

「在她到我店裡以前都沒見過。她那時看起來挺有精神的。」

「她要你做什麼事?」

「修理浴室地暖的定溫器。」

「你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檢查一下線路是不是真的有問題?說不定她根本沒有暖氣線。」

「為什麼?噢,我懂了,整件事可能是她故意安排,好讓我們找到她?」

「有可能。」

「哦,那定溫器燒了。」

「燒了?」

「故障了。」

「你怎麼知道?」

停頓。

「延森,一定有人告訴過你,不要碰任何東西吧?」

「對……可是你們一直沒來,我有點不安,只好找點事情做。」

「所以,現在死者的定溫器運作正常了?」

「呃……呵呵……對。」

哈利想從床邊移開,但雙腳卻不聽話。醫生已經合上安娜的眼睛,現在她就像在睡覺。湯姆叫那位電工回家,但請他接下來幾天隨傳隨到。他也把接到報警電話的制服巡警遣走了。要不是這件事,哈利絕對不會相信自己竟然很高興湯姆在場。沒有這位經驗老到的同事,他一個聰明的問題都問不出來,更別提做出聰明的決定了。

湯姆問醫生能不能下幾個暫時的結論。

「子彈顯然貫穿了顱骨,讓腦部受損,因此遏止了所有重要身體機能。假設室內溫度沒變,屍體溫度顯示她已經死了至少十六小時。沒有遭受暴力的跡象,也沒有注射或體外用藥的痕迹。不過……」醫生故意賣關子,「手腕上的疤痕表示她以前嘗試過自殺。我可以憑這些揣測,她有躁鬱或憂鬱症,還有自殺傾向。我們不妨打賭醫生那裡也有她的病歷檔案。」

哈利想說點什麼,但舌頭也不聽使喚了。

「更多數據要等我仔細檢查過才知道。」

「謝謝你,醫生。韋伯,你有什麼消息?」

「槍是伯萊塔M92F,極不尋常的槍。我們只在槍柄上找到幾組指紋,而且指紋都是她的。子彈嵌進其中一塊床頭板,也跟那把槍吻合,所以彈道報告上會顯示子彈由這把槍射出。明天你會收到完整報告。」

「很好,韋伯。還有一件事:電工過來的時候,門是鎖著的。我注意到門上裝的是標準鎖,而不是彈簧鎖,表示不可能有人進來這裡然後又離開,當然了,除非那人有死者的鑰匙,離開時從外面鎖上門。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找到她的鑰匙,就可以結案了。」

韋伯點頭,舉起一支黃色鉛筆,筆端掛著一個鑰匙圈和一把鑰匙。「就在走廊的五斗柜上。這是那種系統鑰匙,可以打開大樓大門和所有公用的房間。我已經試過,鑰匙可以打開這間公寓的門。」

「太好了。現在我們只缺一張有署名的遺書了。這是案情明朗的案子,有人看法不同嗎?」

湯姆輪流看著韋伯、醫生和哈利。「好。可以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她的家人,請他們來認屍了。」

他走進走廊,哈利仍站在床邊。不久,湯姆又探頭進來。

「霍勒,事情拼湊得嚴絲合縫,不是很棒嗎?」

哈利的腦子發出要他點頭的信號,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點頭了沒有。

11幻象

我在看第一段影片。如果我一個個畫面往下看,就會看到一陣火光。火藥的粒子這時還沒轉變成純粹的能量,就像一群閃亮的小行星隨著大彗星進入大氣層燃燒殆盡,但彗星仍持續安詳地行進,沒有人能阻止,因為這是百萬年前,在人類、情感、憎恨和慈悲誕生前就已註定的航程。子彈進入頭顱,截斷腦部活動,喚起夢境。頭顱中央,最後一個念頭、來自疼痛中心的神經衝動被粉碎了。那是最後的、矛盾的自我求救信號,之後的一切就歸於沉寂。我按下第二段影片的標題,看著窗外,等電腦慢慢地在網路之夜中搜索。天上有星星,我想每個星星都是宿命無可避免的證明。星星的存在並無意義,它們高懸於人類對邏輯和情境的需求之上。我想,正因如此,星星才那麼美麗。

第二段影片找到了。我按下播放鍵。播放影片。就像一個巡迴劇團,每次演出相同的戲碼,但演出的地點都不同。相同的對話和動作、相同的服裝和布景,不同的只有臨時演員,還有最後一幕。今晚沒有悲劇。

我很滿意自己的發現。我找到了我扮演的角色的核心——我是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的職業選手,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沒人想拖延時間,玻克塔路的案子過後也沒人敢。正因如此,在這兩分鐘、在我給自己的一百二十秒內,我才是神。幻象真有用。連身工作服下的厚布料、雙層鞋內墊、有色隱形眼鏡和排練過的動作。

我關閉電腦,房間變得漆黑。外界唯一讓我有感覺的是遙遠的市區雜訊。我今天見到王子了。那個怪人。他總讓我心生矛盾,好像他是鱷魚,而我成了替鱷魚清潔牙齒的鱷鳥,隨時可能被吞下肚。他對我說,一切都在掌控中,劫案組並沒找到任何線索。他拿到了他的那一份,我也拿到了他答應要給我的猶太槍。

或許我應該高興,但再也沒什麼能讓我感覺完整了。

後來我從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警察總署,但他們不想對我泄露消息,除非我說自己是家屬。他們說那是自殺,說安娜舉槍自盡,結案了。我只來得及在縱聲大笑前把話筒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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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奧斯陸三部曲(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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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復仇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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