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知更鳥》(3)
第三部烏利亞
他滾燙的氣息如火般燒灼她的肌膚,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再用她的唇吻上那一道道血痕。她不斷重複那句話,彷彿咒語一般:「我不能跟你走了。」
23
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海倫娜·藍恩推著手推車,快步走向四號病房。窗戶開著,她吸了口氣,讓胸口充滿剛割過的草地散發的清新氣息。今天聞不到死亡和毀滅的氣味。距離維也納首次遭到轟炸已過一年。最近幾個星期,只要天氣放晴,維也納每天晚上都會遭受轟炸。魯道夫二世醫院距離市中心有好幾公里遠,又坐落在綠意盎然的森林裡,遠離戰亂,但火燒城市的煙臭味仍會飄來,扼殺了夏日的氣息。
海倫娜身子一晃,走過轉角,對布洛海德醫生微微一笑。布洛海德醫生似乎想停下腳步說些什麼,但仍快步離去。他有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總是透過眼鏡盯著人看。每次她和布洛海德醫生面對面,總有說不出的緊張和不舒服。有時她會覺得她在轉角碰見布洛海德醫生並非偶然。若是母親看見她閃避布洛海德醫生的那種神態,肯定會呼吸困難。布洛海德相當年輕,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於維也納的名門望族。然而海倫娜既不喜歡布洛海德,也不喜歡他的家族,更不喜歡母親把她視為重返上流社會的墊腳石。過去發生的事,她母親全都歸咎於戰爭。都怪海倫娜的父親亨利·藍恩突然失去了猶太借款人,使得他無法如約償還債務。這次財務危機讓亨利突發奇想,請那些猶太銀行家,將各自被奧地利政府沒收充公的債券轉移到他名下。如今亨利已鋃鐺入獄,罪名是串通猶太人密謀不軌。
海倫娜和母親不同,她想念父親勝過想念她的家庭曾享有的社會地位。比如說,她不想念那些宴會、青少年、膚淺的對話,以及母親想將她嫁給某個被寵壞了的紈絝子弟的願望。
她看了看錶,快步急走。高聳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盞球形吊燈,一隻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的小鳥悠閑地站在吊燈上引吭高歌。有些時候,海倫娜無法相信外面的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也許是因為這片森林——這一排排濃密的雲杉隔絕了所有他們不想看見的事。但只要踏進病房,立刻就會知道和平只是幻象。受傷的士兵通過殘缺的身體和受創的心靈,把戰爭一起帶回家鄉。她必須聆聽許多傷兵述說他們的故事,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以她堅強的意志和信念可以幫助他們走出苦難。傷兵講述的噩夢絕大多數都大同小異,都是什麼人活在地球上必須承受極大的痛苦,僅僅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使出各種墮落的手段,只有死者才能毫髮無傷地脫離苦難。於是海倫娜停止聆聽。她在換繃帶、測體溫、提供藥物和食物時,只是假裝聆聽。傷兵睡著時,她盡量不看他們,因為即使睡著了,那些面容仍在不斷地訴說。她可以在蒼白、孩子氣的臉上看見苦難,可以在堅硬、封閉的臉上看見殘暴,可以在剛得知一隻腳必須被切除的男子那扭曲痛苦的臉上,看見尋死的念頭。
不過今天她踏入病房,腳步輕快。也許是因為夏天到了,也許是因為有個醫生剛告訴她「你今天早上好美」,也許是因為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傷兵將會用一口怪腔怪調的德語跟她說「早安」。然後他會吃早餐,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看著她走過一個又一個床位,照顧其他傷員,跟他們說些打氣的話。她每照顧五六個傷員,就會瞧他一眼,如果他對她微笑,她也會立刻報以微笑,然後繼續工作,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事也沒發生,卻什麼事都發生了。就是這些小小的片刻,讓她能夠熬過每一天,讓她能夠笑——當她聽見嚴重灼傷的哈德勒上尉躺在門邊病床上開玩笑地問,他的生殖器是不是很快就會從東部戰線被送回來時,還能笑一笑。
她推開四號病房的房門。陽光灑入病房,讓一切都變得白凈耀眼,牆壁、天花板、床單全都亮晃晃的。踏進天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她心想。
「早安,海倫娜。」
她對他微笑。他正坐在床邊一把椅子上看書。
「你睡得好嗎,烏利亞?」她愉快地問道。
「睡得像熊。」他說。
「熊?」
「對啊。德語里……怎麼說熊睡了一整個冬天?」
「啊,冬眠。」
「對,冬眠。」
兩人都笑了。海倫娜知道其他傷員正看著他們,她不能在這裡待得太久。
「你的頭呢?每天都好一點嗎?」
「對,越來越好了。有一天我一定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英俊,你等著瞧吧。」
她仍記得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他額頭上有那樣一個洞還能活下來,簡直違反了所有自然規律。她手中的水壺碰到茶杯,差點將茶杯撞倒。
「哇!」他笑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跳舞跳到凌晨?」
她抬起頭。他對她眨了眨眼。
「嗯。」她說,忽然感到一陣狼狽,只因自己竟然在一件這麼愚蠢的小事上撒謊。
「你們在維也納都跳什麼舞?」
「我是說,沒有,我沒去跳舞,我只是很晚才睡覺。」
「你們應該是跳華爾茲吧,對不對?跳維也納華爾茲之類的。」
「對,我們跳維也納華爾茲。」她說,專心處理體溫計。
「像這樣。」說著他站了起來,開始唱歌。其他傷員從病床上抬頭朝這邊望來。雖然大家聽不懂歌詞,但他的嗓音溫暖動聽。他踏出歡快、旋轉的華爾茲小舞步,鬆散的病號服系帶隨之搖擺起舞。狀況好一點的傷員紛紛喝彩,笑聲不斷。
「烏利亞,快回來,不然我就要把你送回東部戰線了。」她厲聲喊道。
他乖乖聽話,回到原位坐了下來。他的名字不叫烏利亞,只是他堅持要別人這樣叫他。
「你知道萊茵蘭波爾卡舞嗎?」
「萊茵蘭波爾卡舞?」
「那是我們從萊茵蘭人那裡學來的舞,我跳給你看好不好?」
「你給我乖乖坐在那裡,坐到康復為止。」
「康復以後我帶你出去玩,教你跳萊茵蘭波爾卡舞。」
過去幾天他常待在陽台上,沐浴在夏日陽光中,這讓他的氣色看起來好了許多。現在他那張快樂的臉上,亮白的牙齒正閃閃發光。
「聽你說話,我想你應該恢復得夠好了,可以被送回去了。」她回嘴說,卻無法阻止雙頰泛起紅暈。她正要繼續巡床,卻感覺到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說你願意。」他柔聲說。
她發出歡快的笑聲,甩開他的手,走到隔壁床位,一顆心在胸口怦怦跳動,彷彿一隻小鳥嚶嚶啼唱。
「怎麼樣?」布洛海德醫生說,目光從報紙上方看了過來。海倫娜剛像平常那樣踏進布洛海德醫生的辦公室,她不知道布洛海德醫生這句「怎麼樣」是一個問題,還是一個較長的問題的開頭,抑或那只是他說話的方式,因此她只是站在門邊。
「醫生,你找我?」
「為什麼你對我說話的語氣一定要這麼正式,海倫娜?」布洛海德微笑著嘆了口氣,「天哪,我們不是從小就認識了嗎?」
「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決定向上通報,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士兵已經恢復健康,可以繼續服役。」
「了解。」
她毫不驚慌。她為什麼要驚慌?傷員來這裡是為了康復,然後出院。否則便是死亡。這就是醫院的常態。
「五天前,我把他的診斷報告傳給國防軍,現在已經收到他的派遣令了。」
「還真快。」她的語調堅定冷靜。
「對,他們急需兵源。我們正在打仗,這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她說,卻沒說出她心裡想的:我們正在打仗,你才二十二歲,卻坐在這裡,距離前線數百公里遠,做著七十歲老頭都做得來的工作,這都要感謝老布洛海德先生。
「我想請你把他的派遣令拿給他,我看你們似乎相處得很融洽。」
她感覺到布洛海德正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對了,海倫娜,為什麼你特別喜歡這個人?他跟醫院裡其他四百名士兵有什麼不一樣?」
她正要提出反對意見,卻被布洛海德搶先一步。
「抱歉,海倫娜,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純粹只是好奇而已。我……」布洛海德伸出兩根手指從面前拿起一支筆,轉頭望向窗外,「只是納悶你在這個一心想娶千金小姐的外國小子身上到底看見了什麼?這個人背叛自己的祖國,來討好征服者的軍隊。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對了,你母親最近好嗎?」
海倫娜回答前先咽了口唾沫。
「醫生,你沒有必要擔心我的母親。你只要把他們的派遣令拿給我,我就會發下去。」
布洛海德回過頭來,望著海倫娜,從桌上拿起一封信。
「他被分派到匈牙利的第三裝甲師,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她蹙起眉頭:「第三裝甲師?他自願加入的是武裝黨衛隊,為什麼把他分派到一般國防軍?」
布洛海德聳聳肩。
「在這種時期,我們必須儘力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難道你不同意嗎,海倫娜?」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步兵,對不對?換句話說,他必須跟在裝甲車後面奔跑,而不是坐在車上。我有個朋友在烏克蘭,他告訴我說,他們每天都得用機槍掃射蘇聯士兵,射到機槍發燙,屍體堆積成山,可是蘇聯士兵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沒完沒了。」
海倫娜極力按捺心中的衝動,否則便要從布洛海德手中搶過那封信,撕成碎片。
「像你這樣一個年輕女人也許應該實際一點,不要對一個很可能再也見不到的男人產生太多感情。順帶一提,海倫娜,那件披肩很適合你,是家傳的嗎?」
「醫生,聽見你關心我,我很驚訝,也很高興,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想太多了。我對這個傷員沒有特殊的感情。送餐時間到了,醫生,恕我失陪……」
「海倫娜,海倫娜……」布洛海德搖了搖頭,微微一笑,「你真以為我瞎了嗎?你以為我可以漫不經心地看著你為這件事苦惱嗎?海倫娜,我們兩家情誼深厚,讓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條絲帶將我們緊緊系在一起,要不然我才不會用這種私密的方式跟你說話。請原諒我,但你一定已經發現我對你滿懷愛意,而且……」
「住嘴!」
「什麼?」
海倫娜在身後把門關上,提高嗓音。
「布洛海德,我是這裡的志願者,不像其他護士可以任你玩弄。把信給我,有話快說,不然我就走了。」
「我親愛的海倫娜,」布洛海德露出關愛的神情,「難道你還不明白這件事的決定權在你嗎?」
「決定權在我?」
「一個人是不是完全恢復健康是非常主觀的判斷,尤其是頭部受了那麼重的傷。」
「我了解。」
「我可以給他開一張診斷書,讓他在這裡再待三個月,天知道三個月之後東部戰線還在不在。」
海倫娜一臉困惑,望著布洛海德。
「海倫娜,你經常讀《聖經》,一定知道大衛王的故事吧?大衛王渴望得到拔示巴[15],儘管她已經嫁給了他手下的一名士兵,因此他命令將軍把拔示巴的丈夫派去前線送死,這樣大衛王就可以除掉障礙,向拔示巴求愛。」
「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海倫娜。如果你的心上人還沒康復,我才不敢把他送上前線呢。任何人只要還沒康復,我都不敢送上前線。這就是我的意思。既然你對這個傷員的情況跟我一樣清楚,我想我在做出最後決定之前,也許應該聽聽你的意見。如果你覺得他還沒完全康復,那我可能會再開一張診斷書送往國防軍。」
眼前的狀況逐漸明朗。
「你說呢,海倫娜?」
海倫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布洛海德想利用烏利亞來強迫她跟他上床。這件事他計劃多久了?他是不是等待了好幾個星期,才在適當的時機出手?而且他到底要她怎麼樣?是成為他的妻子還是情人?
「怎麼樣?」布洛海德問。
她腦中迅速轉過無數念頭,試圖在迷宮中找到出口。當然,所有出口都已經被封死了。布洛海德可不是個笨蛋。只要他握有烏利亞的診斷書,並且幫了她這個忙,她就得滿足他所有的邪念。烏利亞的派遣令可以被延期,但唯有烏利亞離開,布洛海德的威脅才能夠消除。威脅?老天,她根本不太認識那個挪威人,更何況她一點都不知道他對她是什麼感覺。
「我……」她開口說。
「嗯?」
布洛海德傾身向前,神態熱切。她想繼續往下說,她知道要擺脫眼前的困境應該怎麼說,但有某種東西阻止她說下去。過了片刻,她知道是什麼在阻止自己了。那都是謊言。她想擺脫眼前的困境是個謊言;她不知道烏利亞對她的感覺是個謊言;為了生存,我們必須順從並降低自己的品格,這也是個謊言;通通都是謊言。她咬著下唇,感覺嘴唇開始顫抖。
24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前夜。畢斯雷區。
正午,哈利在霍勒伯街的瑞迪森飯店前下了有軌電車,望見早晨低垂的太陽短暫映照在國立醫院的住院區窗戶上,接著便消失在雲朵後方。他去了原來那間辦公室,這是他最後一次去那裡。「我是去清理辦公室的,確定東西都拿了。」他告訴自己。但他的個人物品很少。前天他去「奇異」超市拿了一個購物袋,個人物品放進購物袋之後,袋裡還有很多空間。不用值班的警察都待在家裡,準備舉行千禧年的最後一場狂歡派對。一條紙彩帶躺在他的辦公椅後方,讓他想起昨天舉辦的小型歡送會。歡送會自然是愛倫發起的。莫勒發表了一小段嚴肅的離別感言,和愛倫準備的藍氣球與插了蠟燭的海綿蛋糕不太搭調,但致辭依然讓哈利感到溫暖。犯罪特警隊隊長莫勒可能清楚如果他發表的感言太冗長或太傷感,哈利一定不會原諒他。哈利不得不承認,當莫勒恭喜他榮升警監,並祝他在密勤局一切順利時,他心中感到一絲驕傲。即使湯姆臉上帶著譏諷的微笑,即使後門那些旁觀者微微搖頭,都沒有破壞歡送會的氣氛。
他回到那間辦公室,是想在工作了近七年的辦公室里最後坐一次,坐一坐那把會發出咯吱聲響的辦公椅。哈利打了個寒戰。他自忖,這些多愁善感的情懷,會不會是他出人頭地的另一個徵兆?
哈利沿著霍勒伯街行走,左轉踏上蘇菲街。這條狹窄小街上的房屋原本多半是工人住的,房齡少說也有百年,狀況大多不太理想。但自從房價上漲,年輕的中產階級住不起麥佑斯登區而進駐此地之後,整個地區就像是做了拉皮手術。如今這裡只剩一棟屋子最近並未整修外觀,那就是八號,哈利的家。反正哈利一點也不在意。
他開門進屋,打開玄關的信箱,裡面有一張比薩優惠券和一封奧斯陸市政府出納處寄來的信,他一見到信封就知道裡面應該是上個月的交通罰款催繳單。他踏上樓梯,口中粗話如連珠炮般爆了出來。他從一個嚴格說來並不認識的伯父那裡,用頗為便宜的價格買了一輛車齡十五年的福特雅士。的確,車子有點生鏽,離合器已經磨損老舊,但有一個很酷的天窗。然而到目前為止,他收到的停車罰單和停車繳費單比他的頭髮還多。除此之外,那輛老爺車很難發動,因此他必須記得把車停到山坡頂端,以便利用下坡滑行發動車子。
他打開房門的鎖。這是一所布置簡單的房子,共有兩個房間,裡面乾淨整潔,光亮的木質地板並未鋪上地毯。牆上唯一的裝飾是一張母親和妹妹的照片,還有一張他十六歲從辛萊電影院偷偷撕下的《教父》電影海報。屋內沒有盆栽,沒有蠟燭,也沒有可愛的小擺飾。他曾在牆上掛上一個布告板,想用來釘明信片、照片,或他看見的名言警句。他在別人家裡見過這種布告板,結果卻發現自己從沒有收到明信片,基本也不拍照,於是他剪下作家比約爾內博[16]的一段話:
產生動力的加速度也可以用來表達人類了解所謂自然法則的加速度。這種了解等於焦慮。
哈利瞄了一眼,就知道錄音電話(另一項必要投資)里沒有留言。他脫下襯衫,丟進洗衣籃,從壁櫥內一摞整齊的衣服中拿出一件乾淨襯衫。
他讓錄音電話保持開啟(也許挪威蓋洛普民意調查機構會打電話來),鎖上門,離開了家。
他在阿里雜貨店買了千禧年前的最後一份報紙,心中沒有任何感傷之情,然後踏上多弗列街。只見沃瑪斯勒奈街上的行人都趕著回家,準備度過這個盛大的夜晚。哈利在外套里直打哆嗦,直到踏進施羅德酒吧,感受到酒吧內溫暖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他才停止發抖。店裡坐滿了人,但他看見他常坐的那張桌子正好有客人要走了,便往那兒走去。從那張桌子起身的老人戴上帽子,兩道茂密白眉下的雙眼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哈利,沉默地點了個頭,隨即離去。那張桌子靠在窗邊,是昏暗酒吧內白天有足夠光線,可以看書的少數桌子之一。哈利才剛坐下,瑪雅就來到他身旁。
「嘿,哈利。」瑪雅用一根灰色撣子在桌巾上撣了撣,「今日特餐?」
「如果你們的廚子還沒喝醉的話。」
「他還沒喝醉。想喝點什麼?」
「這才像話嘛。」哈利抬起了頭,「你今天有什麼建議?」
「是這樣的,」瑪雅一手扶著臀部,一邊以清澈響亮的嗓音高聲說,「跟一般人想的正好相反,奧斯陸的飲用水是全挪威最純凈的。而最無毒的水管在二十世紀初興建的房子里就可以找到,例如這棟房子。」
「瑪雅,這是誰告訴你的?」
「好像是你哦,哈利。」她大笑,笑聲嘶啞真誠,「對了,戒酒還挺適合你的。」她低聲說,記下哈利點的餐,轉身離去。
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在報道千禧年,哈利買了一份《達沙日報》,翻到第六版,目光被一張大照片吸引。照片中是一個木質路標,上面漆有太陽十字,路標一邊的箭頭寫著「奧斯陸兩千六百一十一公里」,另一邊箭頭寫著「列寧格勒五公里」。
照片下方的文章作者是歷史學教授伊凡·尤爾,副標題簡明扼要:法西斯主義在西歐日益嚴重的失業問題中看見曙光。
哈利在報紙上見過尤爾的名字,就被佔領時期的挪威和國家集會黨而言,尤爾的工作有點像是幕後推手。哈利快速翻完報紙,沒發現什麼令他感興趣的新聞,於是又翻回到尤爾寫的那篇文章。文中尤爾評論先前一篇關於新納粹黨在瑞典聲勢壯大的新聞。尤爾說,在九十年代經濟蓬勃發展的時期,新納粹黨曾急劇萎縮,但現在新納粹黨正帶著全新的活力捲土重來。文中還寫道,這一波新法西斯浪潮的特徵在於具有穩固的意識形態基礎。八十年代的新納粹主義大多是關於流行時尚和團體認同、軍服穿著、理光頭和已廢棄的口號如「勝利萬歲」等。這一波新法西斯浪潮較有組織,他們有金援網路,而且不再唯富有的領導者和贊助者馬首是瞻。此外,尤爾寫道,這一波新法西斯運動不僅僅是對目前社會狀況如失業和移民的反對,而是想要建立社會民主主義之外的另一個選擇。標語是重整——道德、軍事和種族上的重整。尤爾拿基督教的式微作為社會道德敗壞的最佳例證,又舉了艾滋病病毒和藥物濫用的例子。他們的敵人形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新的,包括打破國家和種族藩籬的歐盟擁護者,對俄羅斯和斯拉夫低等民族伸出友誼之手的北約人士,以及接替猶太人的位子、成為世界銀行家的新亞洲資本大亨。
瑪雅端來午餐。
「餃子?」哈利問道,望著裝盛在大白菜上的灰色塊狀物,上面淋有千島沙拉醬。
「施羅德風味,」瑪雅說,「昨天的剩菜。新年快樂啊。」
哈利舉起報紙,以便進食,剛咬了一口富含纖維質的餃子,就聽見報紙後方傳來一人的聲音。
「我說,這真是太可怕了。」
哈利越過報紙循聲看去,見到莫西幹人坐在隔壁桌,眼睛正瞧著他。也許莫西幹人原本就坐在那裡了,但哈利進來時並未注意到他。他們之所以叫他莫西幹人,可能是因為他是北美印第安莫西干族僅剩的族人。莫西幹人在「二戰」時期當過水兵,曾被魚雷打中兩次,所有的同伴早就死光了。這些是瑪雅跟哈利說的。莫西幹人蓬亂的鬍子垂入啤酒杯內,身穿外套坐在桌前。無論夏天還是冬天,他總是穿著外套。他的臉頰十分消瘦,瘦到可以看出頭骨的輪廓,臉上布滿微血管,宛如緋紅色的雷電打在白森森的背景上。他那雙濡濕的紅色眼珠在松垮的眼皮下正盯著哈利瞧。
「太可怕了!」
哈利這輩子聽過無數醉鬼胡言亂語,才懶得去注意施羅德酒吧的常客說些什麼,但莫西幹人不一樣。哈利光顧施羅德酒吧這麼多年來,這是他聽莫西幹人說得最清楚的一句話。去年冬天某個晚上,哈利在多弗列街發現莫西幹人靠著一棟房子的牆壁睡覺,要不是哈利救了這老傢伙,他很可能就凍死在街上了,即便如此,後來莫西幹人碰見哈利,連頭也不點一下。莫西幹人說完這幾句話,似乎就沒話說了,緊閉雙唇,回去看著他的啤酒杯。哈利望了望莫西幹人四周,然後傾身靠向他那張桌子。
「康拉德·奧斯奈,你記得我嗎?」
莫西幹人嘀咕一聲,望著空氣,並不答話。
「去年我在街上發現你睡在雪堆里,那天的溫度是零下十八攝氏度。」
莫西幹人眼珠轉了轉。
「那裡沒有街燈,所以我很可能看不見你,要是那樣你就一命嗚呼了,奧斯奈。」
莫西幹人眯起一隻紅眼,憤怒地看了哈利一眼,然後舉起酒杯。
「對,我真該謝謝你。」
莫西幹人小心翼翼地喝了口酒,緩緩將杯子放回桌面,鄭重其事,彷彿杯子必須放在桌面上的某個位置才行。
「那些幫派分子應該被槍斃。」莫西幹人說。
「是嗎?誰?」
莫西幹人伸出彎曲的手指,指向哈利的報紙。哈利翻過報紙,只見頭版印有一張大照片,上面是一個瑞典新納粹黨黨員。
「叫他們靠牆站好!」莫西幹人用手掌拍擊桌面,幾個客人轉頭朝他望來。哈利做個手勢,要他冷靜。
「奧斯奈,他們只是一些年輕人而已。高興一點,今天是新年前夜。」
「年輕人?你以為我們沒年輕過嗎?那樣不能阻止德國人。謝爾那時十九歲,奧斯卡二十二歲。我說,在它擴散之前,把他們槍斃。那是一種疾病,必須趁早消滅。」
莫西幹人伸出食指,顫抖地指著哈利。
「其中一個人就坐在你這個位子。他們還沒死光!你是警察,出去逮捕他們吧!」
「你怎麼知道我是警察?」哈利驚訝地問。
「我會看報紙。你在南方一個國家射殺過一個人。那很好,可是要不要在這裡也射殺幾個人?」
「奧斯奈,你今天真健談。」
莫西幹人閉口不再說話,用乖戾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轉頭望向牆壁,盯著牆上掛著的青年廣場圖。哈利明白這段對話到此告一段落,便向瑪雅招了招手,點了一杯咖啡,然後看了看錶。新的千禧年即將來臨。施羅德酒吧今天下午四點打烊,準備舉辦「私人新年派對」,酒吧大門掛著的公告是這麼寫的。哈利細看酒吧里的熟面孔,就他所見,所有賓客都已到齊。
25
一九四四年六月八日。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四號病房充滿酣睡的聲音。今晚比平常安靜,沒有人痛苦呻吟,沒有人做噩夢尖叫驚醒。海倫娜也沒聽見維也納發出空襲警報。要是今晚沒有空襲轟炸,她希望一切都能進行得順利一些。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大寢室,站在他的床尾看著他。只見他坐在檯燈下,沉浸於書中的世界,好像什麼都聽不見。海倫娜站在燈光之外的黑暗中。她很清楚黑暗是什麼。
他正要翻動書頁,便發現了她,臉上立刻露出微笑,放下手裡的書。
「晚安,海倫娜,今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吧?」
她把食指貼在唇上,踏近一步。
「你怎麼知道晚上誰值班?」她輕聲說。
他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別人值班的時間,只知道你的。」
「是嗎?」
「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然後是星期一和星期二。接著又是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別害怕,這是對你的讚美。在這裡沒別的事可以用腦筋。我還知道哈德勒什麼時候灌腸。」
她輕聲笑起來。
「但你還不知道醫生已經宣告你可以繼續服役了吧?」
他驚訝地望著她。
「你被分派到匈牙利了,」她低聲說,「第三裝甲師。」
「裝甲師?那不是德國國防軍嗎?他們不能收編我,我是挪威人。」
「我知道。」
「而且我去匈牙利做什麼?我……」
「噓,你會吵醒其他人。烏利亞,我看過派遣令了,我們對這個命令恐怕都無能為力。」
「可是他們一定是弄錯了,這……」
他不小心撞到了書,書砰的一聲掉在地上。海倫娜彎腰撿起了書,只見封面上寫著《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標題下方是一張素描圖,圖中是個衣衫破爛的男孩坐在竹筏上。烏利亞顯然是生氣了。
「這又不是我的戰爭。」他噘起嘴說。
「這我也知道。」她輕聲說,把書放進椅子下他的包里。
「你這是幹嗎?」他低聲說。
「你聽我說,烏利亞,我們時間不多。」
「時間?」
「半小時后,值班護士會開始巡房,你必須在她來之前做出決定。」
他把檯燈罩壓低,好在黑暗中把她看得清楚一些:「海倫娜,這是怎麼回事?」
她吞了口唾沫。
「還有,為什麼你今天沒穿制服?」他問道。
眼前這一刻最令她害怕。她不怕對母親撒謊,說她要去薩爾茨堡探望妹妹幾天;她不怕說服林務官的兒子駕車載她來醫院——現在林務官的兒子正在醫院大門外等著她;她也不怕跟自己的財物、教堂和維也納森林的安逸生活道別。但她害怕對他坦白:她愛他,願意為他冒生命危險,並以未來作為賭注。因為她可能看走眼。這不是指他對她的感覺,這一點她很有把握,她怕看走眼的是他的人品和骨氣。他有沒有勇氣和魄力去做她建議的事?至少現在他很清楚,去南方攻打蘇聯人並不是他的戰爭。
「我們應該有多一點時間了解彼此的。」她說,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
「可是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她說,捏了捏他的手,「一小時后,有一班列車開往巴黎。我買了兩張票。我的老師住在那裡。」
「你的老師?」
「這故事說來話長,反正他會接應我們的。」
「接應我們?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可以住在他家。他一個人住。而且據我所知,他沒什麼朋友。你的護照在身上嗎?」
「什麼?有……」
一時之間他不知該說什麼,彷彿正納悶自己是不是讀那本竹筏男孩的書讀到睡著,而眼前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有,護照在我身上。」
「很好。去巴黎要兩天。我們有座位,我也帶了很多食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麼要選巴黎?」
「巴黎是個大城市,一個可以讓人消失的大城市。聽好了,我帶了一些父親的衣服放在車裡,你可以在車上換便服。他鞋子的尺寸是……」
「不行。」他舉起一隻手。她那些如潺潺溪水般不斷流出的熱切話語陡然停住。她屏住呼吸,注視他沉思的面容。
「不行,」他又低聲說了一次,「這樣太蠢了。」
「可是……」她的胃似乎被一個大冰塊給塞住。
「穿軍服旅行比較好,」他說,「一個年輕人穿便服只會引起懷疑。」
她心花怒放,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她的心歡聲歌唱,喜悅無比,令她不得不叫它少安毋躁。
「還有一件事。」他說,雙腿一晃,來到床下。
「什麼事?」
「你愛我嗎?」
「愛。」
「很好。」
他已穿上夾克。
26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一日。警察總署,密勤局。
哈利環視四周,看著書架上整齊擺放著依時間順序排列的活頁冊,看著牆上步步上升的學位證書和功勛獎章。辦公桌後方掛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是較為年輕的梅里克正在迎接挪威國王奧拉夫,他身穿制服,軍階是少校。任何人只要走進這間辦公室,第一眼都會看見這張照片。哈利坐在椅子上細看這張照片,這時辦公室門在他身後打開。
「抱歉讓你等這麼久,哈利。請不要站起來。」
進來的人是梅里克。哈利並未做出起身的動作。
「怎麼樣?」梅里克說,在辦公桌后坐下,「你來我們這裡一個星期了,一切都還順利嗎?」
梅里克在椅子上坐得端正挺直,露出一排大黃牙,讓人不禁覺得他這輩子的微笑練習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了。
「很無聊。」哈利說。
「嘿!沒那麼糟糕吧?」梅里克似乎非常訝異。
「呃,你們的咖啡比我們樓下的好喝。」
「你是說犯罪特警隊的咖啡?」
「抱歉,」哈利說,「我得花點時間才能習慣。現在的『我們』指的是密勤局。」
「沒錯,我們只是要有點耐心而已。很多事都是如此。你說是嗎,哈利?」
哈利點頭表示同意。跟風車作戰是沒有意義的,至少在頭一個月是如此。不出所料,他的辦公室被分配在長走廊的盡頭,這意味著如果不是絕對必要,他不會碰見其他密勤局的人。他的工作內容很簡單,只要閱讀密勤局地方辦事處的報告,然後評估是否需要呈報上級就好了。梅里克的指示說得非常清楚:除非報告里廢話連篇,否則所有的報告都要呈報上級。換句話說,哈利的工作是過濾劣質報告。上星期總共來了三份報告,他試著慢慢把報告讀完,但再慢也有個限度。第一份報告來自特隆赫姆市,內容主要是說有一套新型電子監視設備沒人會操作,因為他們的監視設備專家離職了。哈利把這份報告呈交上去。第二份報告是說卑爾根市一名德籍生意人目前已被他們判定為「不可疑」,因為他運來的是窗帘軌道。哈利也把這份報告呈交上去。第三份報告是厄斯蘭地區的希恩市警局送來的,他們接到許多錫利揚市農舍主人的舉報,說上星期聽見了槍聲。現在不是打獵的季節,因此他們派了一名警察前去調查,結果在森林裡發現製造廠商不明的彈殼。他們把彈殼送到挪威克里波刑事調查部[17]的刑事鑒識組進行化驗,化驗報告指齣子彈可能是由馬克林步槍擊發的,這是一種相當罕見的步槍。
哈利同樣把這份報告呈交上去,但呈交之前先複印了一份。
「是這樣的,我找你來,是想跟你說我們拿到一張傳單。新納粹黨打算在五月十七日去奧斯陸的清真寺外大鬧一場。穆斯林有個日期因年份而異的節日剛好是在今年五月十七日,許多外籍父母拒絕讓小孩參加挪威獨立紀念日[18]遊行,因為他們要讓小孩去清真寺。」
「Eid[19]。」
「什麼?」
「Eid,他們的聖日,相當於基督徒的聖誕節前夕。」
「你對這些玩意有興趣?」
「沒有,只不過去年這天我的鄰居邀請我去他們家吃晚餐。他們是巴基斯坦人,他們覺得聖日那天我一個人坐在家裡太悲慘了。」
「真的?嗯哼。」梅里克戴上他那副神探德里克式的眼鏡。
「那份傳單在我這裡,上面說五月十七日這天不慶祝挪威獨立紀念日,卻跑去慶祝其他節日,根本就是侮辱他們的東道國挪威,還說黑人很高興可以享有福利,可是每個挪威公民的福利都縮水了。」
「要他們乖乖地對經過的遊行隊伍大喊『挪威萬歲』。」哈利說,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他注意到書架上有一個煙灰缸,以詢問的眼色看了梅里克一眼,梅里克點了點頭。哈利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想象肺壁每一條血管都貪婪地吸收著尼古丁。生命正一步一步邁向盡頭,而自己可能永遠不會戒煙,這讓他產生一種奇怪的滿足感。忽略煙盒上的警告標語也許不是一個人可以容許自己做出的最膚淺的反叛行為,但至少是他負擔得起的。
「去看看你能查出些什麼來。」
「好,可是我先警告你,我對光頭族沒什麼耐心。」
「嘿,嘿。」梅里克再次露出那排大黃牙。這次哈利終於明白,那排大黃牙讓他聯想到的是一匹馬術賽馬。
「還有一件事,」哈利說,「錫利揚市發現的彈殼是馬克林步槍擊發的。」
「我記得好像聽說過這麼一件事。」
「我自己做了一點調查。」
「哦?」
哈利聽出梅里克語氣冷淡。
「我查過國家槍支登記局去年的資料,挪威並沒有馬克林步槍登記在案。」
「我並不意外。你把報告呈交上去以後,一定有人已經查過槍支登記局的資料了。你知道,哈利,這不是你的工作。」
「也許不是吧,但我只是想確定負責這件案子的人會去追蹤國際刑警組織的槍支走私記錄。」
「國際刑警組織?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種步槍沒有人進口到挪威來,所以這把槍一定是走私進來的。」
哈利從胸部口袋取出一張列印紙。
「這是去年十一月國際刑警組織在約翰內斯堡突襲搜查非法軍火商找到的清單,你看這裡,一支馬克林步槍,還有目的地:奧斯陸。」
「嗯哼,這是從哪裡找來的?」
「網路上的國際刑警組織檔案。只要花點工夫,密勤局隨便一個人都查得到。」
「真的?」梅里克的目光在哈利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才仔細查看那張列印紙。
「你查到這些很好,可是哈利,槍支走私不在我們的責任範圍內。如果你知道警方一年可以沒收多少非法槍支的話……」
「六百一十一支。」哈利說。
「是嗎?」
「去年,而且只是奧斯陸警方沒收的槍支數字。其中三分之二來自罪犯,主要是小型槍支、壓動式槍支和短筒霰彈槍。平均一天沒收兩把槍。九十年代的數字幾乎是現在的兩倍。」
「好,所以你明白我們密勤局為什麼不能優先調查布斯克呂的一把未登記步槍了吧。」
梅里克竭力保持鎮靜。哈利吐出一口煙,觀看煙霧浮上天花板。
「錫利揚市不在布斯克呂。」哈利說。
梅里克的下巴肌肉不斷扭動:「哈利,你有沒有聯絡海關?」
「沒有。」
梅里克看了看錶,他手上戴的是一隻粗糙笨重的鋼質腕錶。哈利猜想那應該是梅里克長期忠誠的服務所換來的獎賞。
「那我建議你聯絡他們看看,這歸他們管轄。好了,我現在還有急……」
「你知道馬克林步槍是什麼樣的槍嗎,梅里克?」
哈利望著密勤局局長的眉毛上下跳動,心想自己是否已做出無法挽回的舉動。他感到風車嗖嗖轉動。
「這也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對了,哈利,你最好把這件案子拿去給……」
這時梅里克似乎才驚覺,自己是哈利唯一的上級主管。
「馬克林步槍是一種德國半自動獵槍,」哈利說,「使用的是十六毫米子彈,比其他步槍的子彈都要大,專門用來獵殺大型獵物,例如水牛或大象。一九七〇年開始生產,但只製造了三百支,一九七三年就被德國政府下令禁止販賣。原因在於這種步槍只要對馬克林望遠瞄準器做一些簡單的調整,就能成為終極的專業暗殺武器。自一九七三年起,馬克林步槍就成為全世界最搶手的暗殺武器。這三百支馬克林步槍當中,至少有一百支落入了雇傭殺手和恐怖組織手中。」
「嗯哼,你說一百支?」梅里克把那張列印紙遞還給哈利,「這表示另外兩百支被用作原本設計的用途——狩獵。」
「這種槍不可能用來獵殺麋鹿或其他挪威境內常見的獵物。」
「真的?為什麼?」
哈利不禁納悶究竟是什麼讓梅里克再三隱忍。梅里克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要求自己把煙按熄,離開他的辦公室?自己又為什麼如此熱衷於挑釁梅里克,想要梅里克做出這些反應?也許其實沒什麼,也許他只是老了,個性變得乖戾了。無論如何,梅里克的舉止活像是個待遇優厚的保姆,即使小傢伙四處搗蛋,也絲毫不敢動他一根寒毛。哈利發現手中的煙已燒出長長一段煙灰,彎向地面。
「第一,狩獵在挪威不是百萬富翁玩的運動。一支馬克林步槍加上望遠瞄準器要價大約十五萬德國馬克,換句話說,相當於一輛賓士轎車的價錢,更不用說每顆子彈要價九十德國馬克。第二,一頭麋鹿被十六毫米子彈擊中,看起來會和被火車撞到一樣,血肉模糊。」
「嗯,嗯。」梅里克顯然決定改變策略。他靠上椅背,雙手枕在閃閃發亮的腦袋後頭,似乎是說他並不介意哈利再娛樂他一會兒。哈利站起身來,從書架上拿下煙灰缸,回到位子上。
「當然了,那些子彈可能屬於某個狂熱的軍火收藏家所有,他用新到手的馬克林步槍試發幾槍之後,就把槍掛在豪宅的玻璃展示櫃中,再也不會拿出來用。但我們敢冒險如此假設嗎?」哈利搖搖頭,「我的建議是,讓我去希恩市跑一趟,看看現場。再說,我想那個人應該不是行家。」
「真的?」
「行家會清理現場,消滅證據,留下彈殼就好像留下名片一樣。不過就算持有馬克林步槍的是個外行人,我也不會覺得安心。」
梅里克又發出幾聲「嗯哼」,然後點了點頭:「好吧,如果你查出新納粹黨在獨立紀念日有什麼計劃,隨時跟我彙報。」
哈利按熄香煙。煙灰缸是貢多拉[20]造型,側邊寫著「義大利,威尼斯」。
27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奧地利,林茨市。
那一家五口下了火車之後,包廂內只剩他們兩人。火車再度緩緩開動。儘管夜幕中看不見什麼景色,只能看見火車旁不斷退後的建築物輪廓,海倫娜還是坐到了窗邊。他就坐在對面,端詳著她,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你們奧地利人是在燈火管制的黑暗中看東西的能手,」他說,「我連一絲光線都看不到。」
她嘆了口氣:「我們是服從命令的能手。」她看了看錶,快兩點了。「下一站是薩爾茨堡,」她說,「離德國邊境很近了。然後是……」
「慕尼黑、蘇黎世、巴塞爾、巴黎。你講過三次了。」他屈身向前,捏了捏她的手,「會沒事的,你等著看好了。坐過來。」
她換了位置,並未放開他的手,然後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穿上軍服看起來很不一樣。
「所以說這個布洛海德會再開一份診斷書,時效只有一星期?」
「對,他說他明天下午會寄出去。」
「為什麼時效這麼短?」
「這樣他才好掌控情況並控制我。我每次都得想一個好理由,讓他延長你的病假。你明白嗎?」
「我明白。」他說。她看見他繃緊下巴肌肉。
「別再提那個布洛海德了,」她說,「講個故事給我聽。」
她撫摸他的臉頰。他深深嘆了口氣:「你想聽哪個故事?」
「你想講哪個就講哪個。」
他在魯道夫二世醫院裡講的那些故事,是她注意到他的原因。他講的故事和其他士兵講的截然不同。他的故事述說的是勇氣、戰友情誼和希望。有一次他值完勤,竟在熟睡的戰友胸口發現一隻臭鼬正準備撕裂戰友的喉嚨。他距離那隻臭鼬將近十米,碉堡內的土牆黑黝黝的,可以說是漆黑一片。但他別無選擇。他把槍抵上臉頰,不斷射擊,直到彈匣內子彈用盡。第二天他們把那隻臭鼬煮了當晚餐。
他有好幾則故事都與此類似。海倫娜無法記住所有的故事,但她記得自己開始聆聽。他的故事充滿生命力,而且有趣,儘管她覺得有些故事似乎不能信以為真。不過她願意相信,因為他的故事是其他人的故事的解毒劑:其他人的故事不是關於無法挽回的宿命,就是關於毫無意義的死亡。
毫無燈光的火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剛修好的鐵軌上,穿行在黑夜之中。烏利亞講述了那次他在無人地帶射殺一個蘇聯狙擊兵的故事。他冒險深入危險區域,給那個無神論的布爾什維克分子舉行基督教喪禮,還唱了讚美歌。
「那天晚上我唱得那麼動聽,」烏利亞說,「連對面的蘇聯士兵都鼓掌喝彩。」
「真的嗎?」她笑說。
「比你在國家歌劇院聽過的演唱都更美妙動聽。」
「你騙人。」
烏利亞把她拉到身邊,挨近她的耳畔柔聲唱道:
加入火焰周圍的人群,凝視火炬金黃耀眼,
驅策士兵瞄準得再高一些,讓他們的生命為誓言戰鬥。
在搖曳閃爍的火光之間,看見我們挪威的昔日雄風,
看見挪威人民浴火重生,看見你的親人處於和平與戰爭。
看見你的父親為自由奮戰,為逝去的生命而痛苦,
看見千萬人奮起退敵,奉獻一切為國土戰鬥。
看見男人時時刻刻鎮守雪地,驕傲快活地勞動奮鬥,
心中燃燒意志與力量,堅定站立在祖先的土地上。
看見古挪威人的名字浮現,活在英勇事迹的燦爛文字中,
他們死於數百年前但精神長存,從荒野到峽灣都被紀念,
但升起旗幟的男人,升起那偉大的紅黃旗幟,
熱血沸騰的統領,我們向你致敬:吉斯林[21],你是士兵和國家的領袖。
烏利亞唱完后陷入沉默,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海倫娜知道他的思緒已飄到遠方,便由得他去。她伸出一隻手臂環抱他的胸膛。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聽起來彷彿有人在後面追趕,要追捕他們。
她心中害怕。她並不那麼害怕未知的前方,而是害怕這個她偎依著的陌生男人。如今他靠得這麼近,過去她隔著一段距離觀看和習慣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
她聆聽他的心跳,但火車駛過鐵軌的聲響太大,她只好信任他體內有一顆跳動的心。她對自己微笑,一波波喜悅的浪潮沖刷著她。多麼美妙的瘋狂行徑啊!她對他一無所知,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他對她說的只有那些故事。
他的軍服有發霉的氣味,她突然想到,這也許正是一個士兵在戰場上死亡或曾被埋葬過一陣子之後,軍服上才有的氣味。但這些念頭是從哪裡來的?她緊繃了這麼久才發現自己已相當疲倦。
「睡吧。」他說,回應她的思緒。
「好。」她說。她周圍的世界逐漸縮小,只依稀記得遠處傳來空襲警報。
「怎麼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感覺到烏利亞晃動她的身體。她跳了起來。走道上一名便服男子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被逮到了。
「請出示車票。」
「哦。」她驚呼一聲,努力恢復鎮定,卻狂亂地在包中翻找,同時感覺到列車員正打量著她。最後,她終於找到那兩張在維也納買的黃色硬紙車票,遞給列車員。列車員仔細查看車票,腳跟隨著火車節奏晃動。查票的時間長得超過海倫娜的忍耐程度。
「你們要去巴黎?」列車員問,「兩個人一起去?」
「沒錯。」烏利亞說。
列車員是個老先生,眼睛望著他們。
「我聽得出你不是奧地利人。」
「對,我是挪威人。」
「哦,挪威。聽說挪威很漂亮。」
「對,謝謝,可以這麼說。」
「所以你自願從軍,為希特勒作戰?」
「對,我被派到東部戰線的北邊。」
「真的?北邊哪裡?」
「列寧格勒。」
「嗯。現在你要去巴黎,跟你的……」
「女朋友。」
「女朋友,原來如此。休假?」
「對。」
列車員在車票上打了個洞。
「你是維也納人?」列車員問海倫娜,把車票遞還給她。她點了點頭。
「看得出來你是天主教徒,」列車員說,指了指她脖子上掛的十字架,十字架正躺在她的襯衫上,「我老婆也是天主教徒。」
列車員仰身向後,朝走道瞄了一眼,然後轉頭向烏利亞問道:「你女朋友有沒有帶你去看維也納的聖斯蒂芬大教堂?」
「沒有,我一直躺在醫院裡,很遺憾,我沒什麼機會參觀維也納。」
「原來如此,是不是天主教醫院?」
「對,是魯……」
「對,」海倫娜插嘴道,「是天主教醫院。」
「嗯。」
他為什麼還不走?海倫娜不禁納悶。
列車員又清了清喉嚨。
「有什麼事嗎?」烏利亞終於問道。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不過我希望你們沒忘了把休假的證明文件帶在身邊。」
文件?海倫娜心想。她跟父親去過兩次法國,沒想過他們除了護照還需要帶其他證明文件。
「對,小姐,對你來說不成問題,不過對你旁邊這位身穿軍服的朋友而言,就必須隨身攜帶證明文件,上面註明他的所屬單位和目的地。」
「我們當然有文件,」海倫娜脫口而出,「你不會以為我們沒有證明文件還出來旅行吧。」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列車員忙解釋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們而已。前幾天……」他的目光移到烏利亞身上,「他們逮捕了一個年輕人,那人身上沒有任何文件證明他可以任意旅行,結果被當成逃兵。他們把他帶到月台上,當場就槍斃了。」
「你不是說真的吧。」
「恐怕是的。我不是故意要嚇你們,可戰爭就是戰爭。既然你們有正式文件,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不然離開薩爾茨堡很快就到邊界了。」
車廂突然晃了晃,列車員趕緊抓住門框。三人靜默不語,彼此對望。
「所以你剛剛說的是過了薩爾茨堡后的第一個檢查站?」烏利亞終於問道。
列車員點了點頭。
「謝謝你。」烏利亞說。
列車員清了清喉嚨,說:「我有個兒子,跟你一樣年紀,他在第聶伯的前線戰死了。」
「真是遺憾。」
「呃,抱歉把你們吵醒了,小姐、先生。」
列車員點頭致意之後,便離去了。
海倫娜確定車廂門完全關上之後,隨即以雙手掩面。
「我怎麼會這麼天真!」她啜泣說。
「別哭,」他說,伸出手臂環抱她的肩膀,「我應該想到需要證明文件的,軍人不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如果你告訴他們說你請了病假,然後要去巴黎呢?巴黎也是第三帝國[22]的一部分。它……」
「這樣的話,他們會打電話去醫院問,布洛海德就會跟他們說我逃亡了。」
她屈身靠在他的大腿上啜泣。他輕撫她柔滑的褐發。
「再說,我早該知道這件事好到不可能成真,」他說,「我的意思是說……我跟海倫娜護士竟然要去巴黎生活?」
她聽得出他的話中帶著笑意。
「不對,我很快就會從醫院病床上醒來,心想這場夢真是不得了,然後期盼你送早餐來。總而言之,你明天晚上要值班,你沒忘記吧?然後我就可以給你講那次丹尼爾從瑞典部隊偷了二十份軍糧的故事。」
她抬起布滿淚痕的臉頰,仰望著他。
「吻我,烏利亞。」
28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二日。泰勒馬克郡,錫利揚市。
哈利又看了看錶,小心地踩下油門。約定的時間是四點。如果他黃昏過後才到,等於是白跑一趟,浪費時間。他那輛車所剩無幾的冬季輪胎胎面碾過冰雪,咯吱作響。雖然他只在冰雪覆蓋的曲折森林小路行駛了四十公里,卻感覺車子離開主幹道后似乎行駛了好幾小時。他在加油站買的廉價太陽鏡沒多大用處,雪地反射的強光令他的雙眼刺痛不已。
哈利好不容易才在路邊看見一輛警車,車牌上寫的是希恩市車號。他小心地踩下剎車,在路邊停下,從車頂行李架拿下滑雪板。滑雪板是特隆赫姆滑雪板製造公司的產品,這家公司十五年前破產倒閉。他上次給這副滑雪板上蠟,差不多是十五年前,如今那層蠟已經變成滑雪板下方強韌的灰色物質。他發現一條通到農舍的小徑,就跟對方敘述的一樣。他的滑雪板順著小徑上的滑雪軌跡移動,就像是粘在上面似的,就算他想往側邊移動也沒辦法。他到達目的地時,太陽已低低垂掛在雲杉林上方。只見一棟黑木農舍前的階梯上,坐著兩個身穿連帽防寒外套的男子和一名少年,哈利沒有青少年朋友,只能猜測那少年十二歲到十六歲。
「奧韋·貝德森?」哈利問道,放下滑雪杖,上氣不接下氣。
「我就是。」一個男子說,站起來跟哈利握了握手,「這位是弗達警官。」
第二個男子慎重地點了點頭。
哈利心想發現彈殼的應該就是那個少年。
「能遠離奧斯陸的空氣應該很棒吧。」貝德森說。
哈利拿出一包煙。
「我想應該比遠離希恩的空氣更棒吧。」
弗達摘下警帽,挺起腰桿。
貝德森微笑說:「希恩的空氣比挪威其他城鎮都好,跟一般人印象中正好相反。」
哈利用手掌罩住一根火柴,點燃香煙:「是嗎?那我可得好好記住。有什麼發現嗎?」
「在那裡。」
另外三人穿上滑雪板,弗達領路,一伙人沿著滑雪軌跡來到森林中一處空地。弗達用滑雪杖指了指一塊突出雪面二十厘米高的黑色岩石。
「彈殼是這小子在那塊石頭旁邊的雪地里發現的,當時我猜想可能是獵人來這裡練習射擊。你可以看見附近有滑雪板的軌跡。這裡已經一個多星期沒下雪了,所以那些軌跡可能是他留下來的。看起來他腳下踩的是寬版的泰勒馬克滑雪板。」
哈利蹲下身來,用一根手指順著寬版滑雪板碰觸到岩石的地方觸摸。
「或者是老式的木滑雪板。」
「是嗎?」
哈利拿起一小片木材裂片。
「呃,這我倒沒想到。」弗達說,望向貝德森。
哈利轉頭望向那個少年。少年穿一件寬鬆下垂的狩獵褲,褲子上到處都是口袋,頭上戴一頂羊毛無邊帽,帽子幾乎罩住整個腦袋。
「你是在石頭的哪一邊發現彈殼的?」
少年伸手一指。哈利卸下滑雪板,繞過那塊岩石,在雪地上躺了下來。這時天空呈淺藍色,太陽尚未下山,是個晴朗的冬日。然後,他側過身,越過那塊岩石,向他們來的方向上的森林空地看去,只見空地上有四株枯樹。
「有沒有發現子彈或槍擊痕迹?」
弗達搔搔頸背:「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有沒有檢查方圓半公里內的每株樹榦嗎?」
貝德森慎重地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捂住弗達的嘴。哈利輕彈煙灰,端詳香煙頭的火光:「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有沒有檢查那邊的枯樹?」
「我們為什麼要檢查那幾株枯樹?」弗達問。
「因為馬克林製造的這把步槍是世界上最重的步槍,重達十五公斤,站著射擊不是個聰明的選擇,所以自然可以假設,他把槍放在這塊石頭上瞄準。馬克林步槍會把彈殼彈到右方,既然彈殼是在石頭右方發現的,那麼他一定是朝我們進來的方向射擊,所以可以假設他在那三株枯樹中的一株上面放了東西,作為靶子,這樣的假設還算合理吧?」
貝德森和弗達面面相覷。
「呃,我們最好去檢查一下。」
「除非這是一隻超大的樹皮甲蟲咬出來的……」三分鐘后,貝德森說,「否則這就是個大彈孔。」
他蹲在雪地中,用手指戳入其中一株枯樹:「靠,子彈射得很遠,我感覺得出來。」
「你從洞裡面看看。」哈利說。
「為什麼?」
「看子彈是不是穿過去了。」哈利答道。
「穿過這一大片雲杉林?」
「你就看一看嘛,看能不能看見天空。」
哈利聽見弗達在身後哼了一聲。貝德森把眼睛湊上那個洞。
「我的老天爺……」
「你看見了什麼嗎?」弗達大喊。
「媽的,只看見半條錫利揚河。」
哈利轉頭望向弗達,弗達背過身,吐了口唾沫。
貝德森站了起來。「如果被這傢伙射中,就算穿防彈背心也沒什麼用吧。」他呻吟道。
「也不盡然,」哈利說,「唯一能擋得住這種子彈的是裝甲鋼板。」他在枯樹上按熄香煙,然後補充說,「厚裝甲鋼板。」他站上滑雪板,在雪地里向前滑動。
「我們得去跟附近農舍里的人聊一聊,」貝德森說,「他們說不定看見或聽見了什麼,搞不好他們會承認擁有這樣一把地獄來的槍。」
「自從去年我們實行槍械特赦……」弗達說著被貝德森瞪了一眼,隨即住口。
「還需要我們幫什麼忙嗎?」貝德森問哈利。
「這個嘛,」哈利說,皺著眉朝森林小徑的方向望去,「可以幫我推車發動嗎?」
29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三日。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對海倫娜而言,這一切似曾相識。窗戶敞開,走廊洋溢著夏日早晨的溫暖氣息,空氣中聞得到新割青草的清新氣味。這兩個星期每晚都有空襲,但她連一絲焦土味也沒聞到。她手中拿著一封信。一封美妙的信!當海倫娜高唱「早安」,連暴躁的護士長都不得不對她微笑。
海倫娜衝進辦公室,布洛海德醫生的目光離開報紙,驚訝地抬起頭來。
「怎麼樣?」他說。布洛海德摘下眼鏡,用他那死板的眼神看著海倫娜,並用濕潤的舌頭舔著眼鏡腿。
海倫娜瞥了他一眼,坐了下來。「克里斯多夫,」她開口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們長大成人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很好,」布洛海德說,「我就是在等你來找我。」
海倫娜知道布洛海德在等的是什麼:布洛海德在等待她給出解釋。他已經為烏利亞延長過兩次診斷書時效了,但她尚未如他所願,前往他位於醫院主建築的住處。海倫娜把一切歸咎於轟炸,說她不敢出門。於是布洛海德建議去她母親的避暑別墅拜訪她,但她斷然拒絕。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海倫娜說。
「一切?」布洛海德微笑說。
呃,她心想,幾乎是一切。「今天早上烏利亞……」
「海倫娜,他的名字不叫烏利亞。」
「還記得那天早上他不見了,結果你發出警報嗎?」
「當然記得。」布洛海德將眼鏡放在跟他面前的紙張平行的位置,「我本來打算向憲兵報告他失蹤,但後來他又出人意外地出現,還講了一個下半夜迷失在森林裡的故事。」
「他不在森林裡,他在開往薩爾茨堡的夜班火車上。」
「真的?」布洛海德靠上椅背,臉上表情並無變化,表示他不是個會輕易表現驚訝的人。
「他在午夜之前搭上從維也納出發的夜班火車,在薩爾茨堡下車,等了一個半小時,等那班火車開回來。第二天早上九點他抵達中央車站。」
「嗯,」布洛海德凝視他手指間夾著的一支筆,「對於這個愚蠢的遠足,他有什麼解釋?」
「嗯,」海倫娜說,並未察覺自己露出微笑,「你應該還記得那天早上我遲到了吧。」
「記得……」
「我也是從薩爾茨堡回來的。」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
「我想你應該解釋清楚,海倫娜。」
海倫娜凝視布洛海德的指間,開始說明,彷彿一滴鮮血在筆尖之下逐漸成形。
「原來如此,」布洛海德聽完之後說,「你想去巴黎。你以為可以在那裡躲多久?」
「顯然我們沒想太多。烏利亞認為我們應該去美國。美國紐約。」
布洛海德發出乾澀的笑聲:「海倫娜,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孩,我能想象這個變節者一定是用了一些有關美國的花言巧語來蒙蔽你的雙眼,可是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我原諒你。」
布洛海德看見海倫娜愣住了,繼續說:「對,我原諒你。也許你應該受到懲罰,但我知道年輕女孩的心有多麼容易悸動。」
「原諒不是我……」
「你母親還好嗎?現在你孤身一人,她一定不好受。你父親是不是被判刑三年?」
「四年。請你聽我說好不好,克里斯多夫?」
「我懇求你,海倫娜,不要做一些或說一些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你告訴我這件事並不能改變什麼,我們之間的約定依然有效。」
「不!」海倫娜猛然站起,把椅子撞得向後翻倒,然後把捏在手中的信重重甩到桌上,「你自己看吧!你已經沒有力量左右我和烏利亞了。」
布洛海德瞄了一眼那封信。那是個對他毫無意義的褐色信封,信封已經開啟。他拿出了信,戴上眼鏡,開始讀。
武裝黨衛隊
柏林,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收到挪威警察總長喬納斯·李伊的要求,立刻將你送交奧斯陸警方,奧斯陸警方需要你的服務。由於你是挪威公民,我們沒有理由不遵從這個要求。此命令等同於撤銷先前發出的國防軍派遣令。關於報到地點和時間的細節,挪威警察機關將另行寄發通知。
黨衛隊總司令海因里希·希姆萊[23]
布洛海德將信上的簽名看了兩次,的確是海因里希·希姆萊的親筆簽名!然後他舉起那封信,對著陽光查看。
「你盡量檢查吧,我跟你保證那是真的。」海倫娜說。
窗戶敞開著,她聽見庭園裡的鳥兒正在啼唱。布洛海德清了兩次喉嚨,才開口說話:「所以說,你給挪威警察總長寫了信?」
「信是烏利亞寫的,我只是幫他寄出去而已。」
「你寄出去的?」
「對。也可以說不對。我發的是電報。」
「整個過程都用電報?那一定得花……」
「這是緊急事件。」
「海因里希·希姆萊……」布洛海德說,更像是自言自語而非對海倫娜說話。
「抱歉,克里斯多夫。」
布洛海德又發出苦澀的笑聲:「你真的感到抱歉嗎?你不是達到了你的目的了嗎,海倫娜?」
她勉強露出友善的微笑:「克里斯多夫,我想請你幫個忙。」
「哦?」
「烏利亞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挪威。我需要一封醫院的推薦信,申請旅行許可。」
「現在你擔心我會阻撓你的計劃。」
「你父親是管理委員會的成員。」
「對,我可以給你製造麻煩。」布洛海德用手摩擦下巴,瞪視著海倫娜的額頭。
「克里斯多夫,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無法阻擋我們。烏利亞跟我彼此相愛,你明白嗎?」
「我為什麼要幫一個士兵的妓女?」
海倫娜瞠目結舌。即使這句話是從一個她輕視的人口中說出來的,即使這個人是因為對她有非分之想才這麼說,但依然像扇了她一巴掌似的令她疼痛不已。她還沒反應過來,布洛海德的臉先垮了下來,彷彿挨耳光的人是他。
「原諒我,海倫娜。我……可惡!」布洛海德猛然轉身,背對海倫娜。海倫娜想起身離去,卻找不到告辭的適當話語。布洛海德又補了一句:「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海倫娜。」他聲音緊繃。
「克里斯多夫……」
「你不明白。我知道有些優點要花一點時間你才會慢慢懂得欣賞,我不是自大才這樣說的。我也許做得太過分了,但請你記住,我做任何事都是從心底希望你好。」
海倫娜望著布洛海德的背,只見他的肩膀又窄又斜,醫生外套穿在他身上大了一號。她想起兒時記憶中的克里斯多夫,才十二歲就有一頭烏黑鬈髮和一套真正的西裝。有一年夏天她甚至愛上了他,不是嗎?
布洛海德顫抖地長長嘆了口氣。海倫娜朝他踏出一步,隨即改變心意。為什麼她要同情這個男人?是的,她知道為什麼。因為她的心洋溢著幸福,儘管她為了得到幸福,做得其實很少。然而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這輩子每天都努力想得到幸福,卻總是孤單一人。
「克里斯多夫,我要走了。」
「好,當然。你得去辦你的事了。」
海倫娜起身走向門口。
「我也得去辦我的事了。」布洛海德說。
30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四日。警察總署。
賴特對天發誓,為了讓畫面聚焦,他試過高位投影儀上的每個旋鈕,卻都不成功。
有人咳嗽一聲。
「中尉,我想可能是膠片本身就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不是投影儀的問題。」
「呃,好吧。這個人就是安德烈亞斯·霍赫納。」賴特說,以手遮眉,想看清楚在場人員。這個房間沒有窗戶,關燈後會陷入一片漆黑,就和現在一樣。賴特還被告知這個房間可以「防蟲」[24],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賴特是軍情局中尉,除了他,在場的還有三人,分別是軍情局中校巴德·奧弗森、密勤局新進人員哈利·霍勒,以及密勤局局長庫爾特·梅里克。哈利為賴特查出約翰內斯堡的軍火販子名叫安德烈亞斯·霍赫納,之後哈利還每天去煩賴特,向他提供各種情報。密勤局有很多人都認為軍情局只是其所屬部門,他們顯然並未詳讀規章,規章上清楚說明軍情局和密勤局這兩個組織屬於同一層級,互相合作。最後賴特只好跟密勤局新進人員哈利說這件案子屬於「低優先等級」,必須晚一點再處理。一小時后,梅里克打電話來,說這件案子已被列為「高優先等級」。為什麼他們不能一開始就把事情說明白?
屏幕上模糊的黑白影像是一名男子,正要離開餐廳,照片似乎是從車窗往外照的。男子的臉寬大粗獷,深色眼眸,鼻子很大但輪廓不明顯,下方是濃密下垂的黑色鬍鬚。
「安德烈亞斯·霍赫納一九五四年出生於辛巴威,父母是德國人,」賴特照著他帶來的列印數據朗讀,「曾在剛果和南非擔任雇傭兵,可能從八十年代中期就開始從事軍火走私的勾當。十九歲時曾和另外六人被控在金沙薩謀殺一名黑人男孩,但因證據不足被無罪釋放。有兩次婚姻。霍赫納在約翰內斯堡的僱主被懷疑是走私防空導彈給敘利亞,以及向伊拉克購買化學武器等交易的幕後黑手。據傳霍赫納曾在科索沃戰爭期間提供特殊步槍給卡拉季奇[25],並在圍攻薩拉熱窩時訓練狙擊手。最後這條情報尚未獲得確認。」
「請跳過細節。」梅里克說,瞄了一眼手錶。他那隻手錶總是慢了點,但底蓋刻有軍事統帥部的美麗銘文。
「是。」賴特說,翻過其他頁面,「有了,這裡。約翰內斯堡十二月的軍火販抄查行動中,霍赫納是遭到扣押的四個人之一。抄查行動發現了一張加密訂單,其中一個項目是一把馬克林步槍,目的地是奧斯陸,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一日。上面的資料只有這些。」
房內一片寂靜,只聽見高位投影儀的風扇呼呼旋轉。幽黑中有人咳嗽一聲,聽聲音像是奧弗森。賴特以手遮眉。
「我們如何確定霍赫納是這件案子的關鍵人物?」奧弗森問。
黑暗中傳來哈利的聲音:「我跟約翰內斯堡希布洛區的警監以塞亞·伯恩通過電話,他告訴我那次逮捕行動過後,他們搜查被捕四人的住處,結果在霍赫納的住處發現一本很有意思的護照,護照中的照片是霍赫納本人,名字卻完全不同。」
「軍火販子用假名也不算什麼……爆炸性的發現。」奧弗森說。
「我比較在意的是他們在霍赫納的護照里發現的一個海關通行章,上面寫的是挪威,奧斯陸,十二月十日。」
「所以說霍赫納來過奧斯陸,」梅里克說,「那家公司的客戶名單里有一個挪威人,而且我們還發現這把超級步槍的空彈殼。霍赫納既然來過挪威,我們可以假定他進行了一場交易。可是那張名單上的挪威人是誰?」
「很遺憾,那張名單沒有註明客戶姓名和地址。」哈利說,「名單上的奧斯陸客戶叫烏利亞,一定是化名。伯恩說,霍赫納口風很緊。」
「我想約翰內斯堡警方一定有一套有效的訊問方法。」奧弗森說。
「有可能,但霍赫納如果透露什麼,冒的風險比保持沉默更大。那份名單很長……」
「我聽說他們在南非會用電刑,」賴特說,「夾在腳上和乳頭上,還有……呃,非常痛苦。請哪位去開個燈好嗎?」
哈利說:「比起跟薩達姆購買化學武器,到奧斯陸出差賣一把步槍只是一筆微不足道的小生意。這樣說好了,我想南非警方應該把電刑用在比較重大的事件上,實在是遺憾。除此之外,我們並不確定霍赫納知道烏利亞是誰。由於缺乏烏利亞的數據,我們不得不懷疑:他有什麼計劃?是暗殺,還是恐怖行動?」
「或搶劫。」梅里克說。
「用馬克林步槍搶劫?」奧弗森說,「那不就像用大炮打麻雀嗎?」
「會不會是用來搶毒品?」賴特提出意見。
「這個嘛,」哈利說,「要在瑞典殺害一個受到最全面保護的人,只要用手槍就夠了,而且暗殺前首相奧洛夫·帕爾梅[26]的兇手迄今尚未落網。為什麼在挪威要買一把要價五十萬克朗的步槍去射殺某人?」
「哈利,你有什麼看法?」
「也許目標不是挪威人,而是外國人。這個人一直是恐怖分子的目標,但是在本國受到嚴密保護,使得暗殺無法得逞。恐怖分子認為目標來到一個和平的小國,安全工作不會那麼嚴密,比較好下手。」
「但會是什麼人?」奧弗森說,「挪威國內沒有符合這個條件的人。」
「而且也沒有這樣一個人要來。」梅里克說。
「可能是個長期計劃。」哈利說。
「可是槍是在兩個月前送到的,」奧弗森說,「外國恐怖分子在計劃執行前兩個月來挪威,不太說得通。」
「也許不是外國人,而是挪威人。」
「挪威沒人有能力做出你說的事。」賴特說,在牆上摸尋電燈開關。
「沒錯,」哈利說,「重點就在這裡。」
「重點?」
「試想一個高知名度的外國恐怖分子想暗殺自己國家的一個目標,而這個目標要來挪威。這個目標在本國不管去哪兒,都有特勤人員緊緊跟隨。恐怖分子不想冒險在本國暗殺他,就聯絡挪威有同樣想法的團體。恐怖分子知道這個團體由外行人組成其實是個優點,因為不會引起警方的注意。」
梅里克說:「廢棄的彈殼的確顯示他們是外行人。」
「恐怖分子同意資助外行人購買昂貴武器,之後便斷絕所有聯絡,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追蹤到他們。這麼一來,他促成暗殺計劃的進行,沒冒什麼風險,只是花一點小錢。」
「但如果這個外行人無法完成任務呢?」奧弗森問,「或決定賣掉步槍,帶錢跑路?」
「這當然涉及一定程度的風險,但我們可以假設這個恐怖分子認為外行人的動機十分強烈。他的個人動機,迫使他甘冒生命危險也要完成任務。」
「很有趣的假設,」奧弗森說,「你要怎麼測試這個假設是正確的?」
「沒辦法測試。我們對烏利亞這個人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他的思路,不能指望他會理性地行動。」
「很好,」梅里克說,「關於這把槍流入挪威的原因,還有其他假設嗎?」
「數不清,」哈利說,「這只是最嚴重的一種。」
「嗯哼,」梅里克嘆了口氣,「結果我們的工作就像去追逐幽靈一樣。最好還是來看看能不能跟這個霍赫納談一談,我會打幾個電話去……啊啊啊!」
賴特找到了電燈開關,房間內頓時充滿刺眼的白光。
31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維也納,藍恩家的避暑別墅。
海倫娜在卧室鏡子中端詳自己。她想打開窗戶,這樣才能聽見碎石車道上的腳步聲,但母親對燈火管製得十分嚴格。她凝視梳妝台上父親的照片,總覺得照片中的父親是那麼天真年輕。
一如往常,她用髮夾夾緊頭髮。她是不是該做別的打扮?比阿特麗絲修改了母親的印花棉布連衣裙,以符合海倫娜高挑的身材。母親遇見父親時,穿的就是這件連衣裙。一想到這裡,海倫娜心頭就會浮現一種奇特、疏遠的感覺,這在某種程度上令她感到痛苦。也許是因為當母親把她和父親的相識經過告訴海倫娜時,講的似乎是另外兩個人——另外兩個迷人、快樂的人的故事,這兩個人自認為知道他們未來的路要往哪裡走。
海倫娜鬆開髮夾,甩了甩褐色的頭髮,直到頭髮垂落到面前。門鈴響起。她聽見門口傳來比阿特麗絲的腳步聲。海倫娜往後一仰,躺回床上,心裡七上八下。她無法剋制這種心情——彷彿回到了十四歲,談一場相思成疾的夏日戀愛!她聽見樓下隱約傳來的說話聲、母親的尖銳鼻音,以及比阿特麗絲幫他把大衣掛進衣櫃里的哐啷聲。他竟然還穿大衣!海倫娜心想。這個夏日夜晚甚是悶熱,往年在八月之前不曾出現這種天氣,而他竟然還穿大衣。
海倫娜等了又等,然後便聽見母親叫她:「海倫娜!」
她下了床,把髮夾夾好,看著雙手,對自己重複地說:我沒有一雙大手,我沒有一雙大手。然後她對鏡子看了最後一眼——十分美麗迷人——顫抖地吸了口氣,踏出房門。
「海倫……」
母親一看見海倫娜出現在樓梯口,便住了口。海倫娜小心翼翼地把一隻腳踏上第一個台階。她平常穿著飛奔下樓的高跟鞋,這時踩在腳上似乎搖搖欲墜。
「你的客人來了。」母親說。
你的客人。換作別的場合,海倫娜可能會被母親強調的語氣惹惱,那似乎表示她沒把這個卑微的外國士兵當成家裡的賓客。但此時此刻,她只想親吻母親,只因母親並未給她製造更多麻煩。至少母親在她尚未來到門口時,先去迎接了他。
海倫娜望向比阿特麗絲。女管家比阿特麗絲對海倫娜微笑,但眼神里和母親一樣,有種憂鬱的色調。海倫娜把視線移向他。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似乎感覺到他雙眼的熱度,以至於雙頰隨之發燙。她只得把視線往下移,看著他颳得乾淨清爽的古銅色頸部、綉有雙S標誌的領子和綠色制服。那件制服在火車上曾經那麼皺,如今卻熨得平平整整。他手中拿著一束玫瑰。她知道比阿特麗絲已說過要幫他把玫瑰拿去插在花瓶里,但他只是道謝,請她稍等一會兒,好讓海倫娜先看看那束玫瑰。
她又踏下一級台階,一隻手輕輕搭著欄杆。這時她的心情稍微輕鬆了些,便抬起頭,將樓下三人全都看進眼裡。驀然之間,她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感受到,這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她知道他們眼中看見的是什麼,也知道他們心中各自的感受。
母親眼中看見的是自己,步下樓梯的是她逝去的青春年華和夢想;比阿特麗絲眼中看見的是她視如己出、從小拉扯大的小女孩;他眼中看見的是他深愛的女子,他是那麼愛她,以至於他的北歐式害羞和規矩禮儀都無法隱藏他的愛意。
「你好漂亮啊。」比阿特麗絲高聲讚歎。海倫娜對比阿特麗絲眨了眨眼,走下最後一階樓梯。
「外面一片漆黑,你還是找到路了?」她對烏利亞微笑道。
「對啊。」烏利亞的回答清澈響亮,在挑高的瓷磚門廊里迴響,如同在教堂一般。
母親用她那尖銳又有點刺耳的聲音說話,比阿特麗絲在餐廳里進進出出,飄來飄去猶如一縷友善的幽魂。海倫娜無法將視線從母親脖子上戴著的那條鑽石項鏈上移開,那是母親最珍貴的首飾,只在特殊場合戴上。
母親破例讓通往院子的門微微開著。今晚雲層頗低,看來敵軍也許不會進行轟炸。風從那扇微開的門吹入,使得蠟燭的火焰閃爍不定,影子在藍恩家族表情嚴肅的男女肖像上舞動。母親煞費苦心地向烏利亞一一介紹肖像中的人物,包括姓名、輝煌的履歷以及他們配偶的家族。海倫娜見烏利亞聆聽時,似乎還露出一絲冷笑,但屋內甚是昏暗,難以看清。母親解釋說,他們覺得有責任在戰時節省電力。當然,母親絕口不提目前家裡的經濟狀況,以及比阿特麗絲是家裡原本四個僕人中唯一留下來的。
烏利亞放下叉子,清清喉嚨。母親把叉子放在長餐桌邊。烏利亞和海倫娜兩個年輕人相向而坐,海倫娜的母親坐在另一側。
「藍恩夫人,晚餐非常好吃。」
這是簡單的一餐,沒有簡單到讓客人受辱,也沒豪華到讓烏利亞認為自己是貴賓。
「全都是比阿特麗絲親手做的,」海倫娜親切地說,「她做的煎小牛肉是全奧地利最好吃的。你以前吃過煎小牛肉嗎?」
「我記得只吃過一次,可是跟今天晚上的無法相比。」
「那應該是炸豬排,」母親說,「你吃的可能是豬肉做的。我們家裡只吃小牛肉,物資匱乏的時候吃火雞肉。」
「我不記得吃過肉,」烏利亞微笑說,「我吃到的大部分都是蛋和麵包屑。」
海倫娜輕聲大笑,被母親迅速地瞪了一眼。
餐桌上的對話有好幾次冷場,但是在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後,烏利亞會再開話題,不然海倫娜和她母親也會另找話說。海倫娜在邀請烏利亞來家裡吃晚餐之前,便已決定不要被母親的想法干擾。烏利亞表現得十分禮貌,但畢竟是單純的農家子弟,缺乏上流社會的成長環境所培養出的高雅教養和舉止。然而海倫娜一點也不需要擔心,烏利亞的言談之間充滿無拘無束、老練世故的風度,讓她大感驚奇。
「戰爭結束以後,你應該打算去工作吧?」母親問道,把最後一點馬鈴薯放入口中。
烏利亞點了點頭,耐心地等待她把那口馬鈴薯咀嚼完吞下肚,問出下一道必答題。
「可以請問你打算從事什麼工作嗎?」
「至少可以當郵差,戰爭爆發之前郵局承諾會僱用我。」
「送信?你們國家的人不是都相隔很遠嗎?」
「也沒有那麼遠,我們在可以住的地方住下來,有的人沿著峽灣居住,有的人住在山谷或其他可以避開強風的地方。當然還有一些小鎮和大城市。」
「這樣啊,真是有意思。那麼你富有嗎?」
「媽媽!」海倫娜難以置信地瞪視母親。
「怎麼了,親愛的?」母親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唇,然後對比阿特麗絲揮手,示意她收走盤子。
「你好像在審問犯人一樣。」海倫娜的深色眉毛在額頭上形成兩個「V」字皺紋。
烏利亞舉起酒杯,回以微笑:「藍恩夫人,我了解您的心情,她是您的獨生女,您有權這樣問,甚至可以說您有權利規定她應該找什麼樣的男人。」
母親的薄唇噘了起來,舉杯打算飲酒,酒杯卻停在半空中。
「我不富有,」烏利亞說,「但我願意努力工作。我的腦子不錯,足以餵飽我自己、海倫娜和將來的家庭成員。藍恩夫人,我承諾會好好照顧海倫娜。」
海倫娜有股想傻笑的強烈衝動,同時又感覺到一股異樣的興奮。
「哦,我的老天!」母親高聲呼喊,放下酒杯,「年輕人,你未免有點太過分了吧。」
「對,」烏利亞豪飲一口,凝視酒杯,「而且藍恩夫人,我得說這真是好酒。」
海倫娜朝烏利亞踢了一腳,但那張橡木餐桌甚是寬闊,她踢不到烏利亞。
「這是個奇怪的年代,這種好酒很少見了。」烏利亞放下酒杯,但仍凝視著杯子。他臉上那抹海倫娜自認為看見的冷笑消失了。「藍恩夫人,我曾在這樣的夜晚跟戰友一起坐下來談心,聊未來我們想做哪些事,未來的新挪威會是什麼樣子,未來我們想完成哪些夢想。有些夢很大,有些夢很小。幾小時后,這些戰友全都死在戰場上,毫無未來可言。」
烏利亞抬起雙眼,直視藍恩夫人的眼睛。
「我動作快,是因為我找到了一個我喜歡的女人,而且她也喜歡我。戰火正到處肆虐,我可以跟您說的未來計劃就跟無稽之談沒有兩樣。藍恩夫人,我只能把握現在,好好活著,也許你們也都一樣。」
海倫娜迅速瞥了母親一眼,只見她大為震驚。
「我今天收到挪威警署寄來的一封信,我必須前往奧斯陸辛桑學校的戰地醫院報到,接受檢查。三天後我就得出發,而且我打算帶您女兒一起走。」
海倫娜屏住氣息。牆上時鐘的沉重嘀嗒聲轟炸著餐廳。母親爬滿皺紋的頸部肌膚底下,肌肉不斷收縮又放鬆,使得那條鑽石項鏈不停閃爍。通往院子的門口突然吹來一陣強風,把燭火吹得平躺下來,影子在晦暗的傢具間跳躍。
只有廚房門口比阿特麗絲的影子似乎完全靜止。
「蘋果派,」母親說,對比阿特麗絲揮了揮手,「維也納的經典甜品。」
「我只能說我非常期待這道甜品。」烏利亞說。
「沒錯,你應該期待,」母親說,擠出一抹冷笑,「是用我們院子里的蘋果做的。」
32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八日。約翰內斯堡。
希布洛區警局位於約翰內斯堡市中心,看起來像一座要塞,外牆頂端設有尖刺鐵絲網,窗前設有鋼絲網,窗戶非常小,更像是射擊槽而不是窗戶。
「光是這片警區,昨天晚上就有兩個黑人被殺,」以塞亞·伯恩警監說,引領哈利走在迷宮般的走廊上,牆上的白漆剝落,地毯磨損不堪,「你有沒有看見卡爾登飯店?已經關閉了。白人很久以前就搬到了郊區,現在只剩我們黑人自相殘殺。」
以塞亞拉高褲腰。他是黑人,個子很高,膝蓋外翻,體形用「過重」都不足以形容,身上那件白色尼龍襯衫的腋下可見深色汗漬。
「安德烈亞斯·霍赫納被關在我們稱為『罪惡之城』的郊區監獄里,」以塞亞說,「今天我們把他帶來這裡接受訊問。」
「除了我之外,他還會接受別人的訊問嗎?」哈利問。
「到了。」以塞亞打開一扇門。兩名男子走進房間,雙臂交疊在胸前站立,凝視著一片褐色玻璃。
「單向玻璃鏡,」以塞亞低聲說,「他看不見我們。」
玻璃鏡前方的兩名男子對以塞亞和哈利點點頭,移到旁邊。
四人眼前是一個燈光昏暗的小房間,有一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一個插滿煙蒂的煙灰缸和一個話筒架。坐在椅子上的男子有一雙深色眼眸,濃密的鬍鬚垂到嘴角。哈利立刻認出那男子就是賴特那些模糊照片中的人。
「是那個挪威人?」其中一名男子低聲說,頭朝哈利的方向側了側。以塞亞點頭表示沒錯。
「好吧,」男子說,轉頭望向哈利,卻也不讓桌前的男子脫離視線,「挪威人,他是你的了。你有二十分鐘。」
「傳真上說……」
「去他的傳真,你知道有多少國家想訊問或引渡這個傢伙嗎?」
「呃,不知道。」
「你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就應該謝天謝地了。」男子說。
「他為什麼同意跟我說話?」
「我們怎麼知道?你自己問他。」
哈利一踏進狹小憋悶的訊問室,便試著把更多空氣吸進腹部。只見牆上的紅色銹斑往下爬,形成一條條格子狀的紋路。牆上掛著一個時鐘,顯示時間是十點半。哈利心知這兩個警察一定正瞪大眼睛盯著他,一定就是他們的目光盯得自己手心冒汗。椅子上的男子佝僂坐著,雙眼微閉。
「安德烈亞斯·霍赫納?」
「安德烈亞斯·霍赫納?」椅子上的男子低聲複述,抬起雙眼,臉上表情像是看見了某個想用鞋跟踩爛的東西,「不是,他在你家干你媽。」
哈利慎重地坐下,彷彿聽見黑色玻璃鏡另一端傳來鬨笑聲。
「我是挪威警署的哈利·霍勒,」他柔聲說,「你答應跟我們談一談的。」
「挪威?」霍赫納說,語帶懷疑。他傾身向前,檢視哈利舉起的證件,然後怯懦地笑了笑。
「抱歉,哈利,他們沒跟我說今天輪到挪威。我一直在等你。」
「你的律師呢?」哈利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打開,拿出一張問題清單和一本記事簿。
「管他呢。我不信任那個傢伙。這話筒開著嗎?」
「我不知道,有關係嗎?」
「我不想讓黑鬼聽見。我只想跟你,跟挪威談個條件。」
哈利從問題清單上抬起雙眼。霍赫納頭上牆壁的時鐘嘀嗒走著,已經過了三分鐘。直覺告訴哈利,他無法充分利用這二十分鐘。
「什麼樣的條件?」
「話筒開著嗎?」霍赫納低聲問。
「什麼樣的條件?」
霍赫納的眼珠滴溜溜地轉,然後俯身在桌上,快速地輕聲說道:「他們硬是栽贓我犯下的那些罪名,這在南非是會被處死的。你明白我說的嗎?」
「也許吧,然後呢?」
「只要你保證挪威政府能向黑鬼政府要求緩刑,我就告訴你奧斯陸那個人的事。因為我幫了你們,對吧?你們的首相來過南非,對不對?他跟曼德拉擁抱過。現在執政的南非非洲人國民大會的頭頭喜歡挪威。你們支持他們。當黑鬼共產黨員希望我們被抵制的時候,你們就抵制我們。他們會聽你們的話,對不對?」
「你為什麼不幫助這裡的警察,跟他們談條件?」
「去他媽的!」霍赫納的拳頭重重打在桌上,震得煙灰缸跳了起來,煙蒂如雨點般落下,「你什麼都不懂,死豬玀!他們認為我殺了黑人小孩。」
霍赫納伸手握住桌邊,雙眼圓睜,怒瞪哈利。接著他的臉彷彿足球被戳了個洞,泄氣地垮了下來,並把臉埋在雙手中。
「他們都想看我被弔死,不是嗎!」霍赫納悲苦地啜泣著。
哈利仔細觀察霍赫納,納悶這兩個警察在他來之前,不讓霍赫納睡覺、連續訊問他多久了。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俯身在桌子上,一隻手抓住話筒,另一隻手拔掉電線。
「成交,霍赫納。我們只剩十秒鐘。誰是烏利亞?」
霍赫納從指縫間看著哈利:「什麼?」
「快點,霍赫納,他們隨時會進來!」
「他是……他是個老人,肯定超過七十歲,我只在交貨的時候見過他一次。」
「長什麼樣子?」
「很老,我剛剛說了。」
「他的長相!」
「穿外套,戴帽子。那天是三更半夜,集裝箱港口又很暗。我想應該是藍色眼睛,中等身高……嗯嗯。」
「你們說了些什麼?快點!」
「說了些有的沒的。起先我們說英語,後來他知道我能說德語就跟我說德語。我跟他說我爸媽是從阿爾薩斯來的,他就說他去過阿爾薩斯一個叫森漢姆的地方。」
「他想幹嗎?」
「不知道,可是他是個外行人。他說了很多話。他拿到槍的時候,說他已經五十多年沒摸過槍了。他說他恨……」
訊問室的門被推開。
「恨什麼?」哈利大吼。
此時,哈利感覺鎖骨被一隻手緊緊掐住,跟著便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媽的,你在幹嗎?」
哈利背部朝後被拖出訊問室,雙眼仍直視霍赫納的眼睛。霍赫納的眼神變得獃滯,喉結上下移動。哈利看見霍赫納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聽見他說什麼。
接著,門在哈利眼前關上。
以塞亞載哈利前往機場,途中哈利不斷按摩頸部。車開了二十分鐘,以塞亞才開口說話:「這件案子我們辦了六年,那張軍火走私名單涉及二十個國家,我們一直擔心今天發生的這種事,有人會利用外交協助來跟他換取情報。」
哈利聳聳肩:「那又怎樣?你們逮到他了,以塞亞,你已經盡到責任了,剩下的就是領取勳章而已。任何人代表政府跟霍赫納談條件,跟你都沒關係。」
「哈利,你是個警察,你知道眼睜睜看著罪犯被釋放是什麼滋味。這種人殺人不眨眼,你知道這種人一出去就會幹老本行。」
哈利並不答話。
「你知道的,對不對?很好,因為事情是這樣的,看起來你已經從霍赫納那裡得到你要的情報了,這表示要不要遵守諾言是你的事。你大可置之不理,是不是?」
「以塞亞,我只是做好分內工作而已。日後霍赫納可以替我們當證人,抱歉。」
以塞亞朝方向盤捶了一拳,力道猛烈,讓哈利跳了起來。
「告訴你好了,哈利,一九九四年選舉前,南非依然由少數白人統治,那時霍赫納在校園外的水塔上射殺了兩個十一歲黑人小女孩,地點是在一個叫亞歷山德拉的黑人小鎮。我們認為幕後指使者來自主張種族隔離的非洲人保守黨。那所學校有三個白人學生,引發過一些爭議。霍赫納用的是新加坡子彈,跟他們在波斯尼亞用的子彈一樣。這種子彈在飛行一百米後會炸開,鑽過任何阻擋在前方的物體,就好像鑽頭一樣。那兩個小女孩頸部中彈。救護車跟平常一樣過了一小時才到,但這次卻救不回兩條人命。」
哈利默不作聲。
「如果你認為我們想復仇,哈利,那你就錯了。我們明白一個新社會無法建立在仇恨之上。這就是為什麼第一個多數黑人政府要設立委員會,揭發種族隔離時期發生的攻擊和騷擾事件。這跟復仇無關,跟認錯和原諒有關。有很多創傷癒合了,整個社會也因此受益。與此同時,我們打擊犯罪的成績卻每況愈下,尤其是在約翰內斯堡,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南非是個年輕、脆弱的國家,如果我們想進步,就必須明確宣示法律和法規是有意義的,而且罪犯會把混亂當作掩護。大家都還記得一九九四年的這件槍擊案,每個人都在看報紙關注這件案子,這就是它比你或我的個人目的都更重要的原因。」
以塞亞握緊拳頭,又在方向盤上捶了一拳:「這不僅是審判一個人的生死,更是把對正義的信任還給大眾。有時候,為了讓人重獲信任,死刑是必要的。」
哈利輕拍煙盒,把一根煙拍了出來,稍微打開車窗,望著千篇一律的景色中突出的黃色礦渣堆。
「你說呢,哈利?」
「以塞亞,你得開快點,不然我會趕不上飛機。」
以塞亞又重重捶了方向盤一拳,哈利不得不驚訝於那方向盤仍安然無恙。
33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維也納,蘭茲動物園。
海倫娜獨自坐在安德烈·布洛海德的黑色賓士轎車後座。車子微微顛簸,穿過大道兩旁高高矗立的成排七葉樹,駛向蘭茲動物園的馬廄。
海倫娜望著窗外的青草地。車子駛過鋪著乾燥碎石的大道,在後方揚起一陣陣沙塵。車窗雖然開著,車內卻仍熱得令人難以忍受。
車子經過時,山毛櫸樹蔭旁正在吃草的一群馬抬起頭來。
海倫娜喜愛蘭茲動物園。戰爭爆發前,她常在周日去維也納森林跟父母、阿姨、叔伯們野餐,或跟朋友騎馬。
今天清晨,醫院護士長傳話給海倫娜,說安德烈·布洛海德想跟她談一談。於是她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可能發生的任何事。護士長說安德烈會在午餐前派車來接她。自從她收到醫院推薦信和旅行許可之後,整個人心花怒放,因此她心裡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感謝克里斯多夫的父親安德烈和管理委員會對她的幫助。她想到的第二件事,是安德烈找她,肯定不是要聽她道謝。
冷靜下來,海倫娜,她對自己說。他們已經無法阻止我們了。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走了。
前天她把一些衣服和珍視的物品收到行李箱中,最後放進箱子的是她床鋪上方牆壁掛著的十字架。父親送她的八音盒仍擺在梳妝台上。她曾深信這些東西她絕對無法輕易割捨,奇怪的是,如今這些東西竟已對她沒有太大意義。比阿特麗絲幫她整理行李,兩人一面聽著母親在樓下踱步,一面聊起往事。這將會是個尷尬而困難的離別。現在她只盼望夜晚快點降臨。烏利亞說離開前如果不看看維也納,未免太可惜了,因此晚上邀她外出共進晚餐。至於要去哪裡吃晚餐,她並不知道。烏利亞只是神秘地眨了眨眼,並問她能不能借到林務官的車。
「藍恩小姐,我們到了。」司機說,指了指大道盡頭的噴泉。只見一個鍍金丘比特一隻腳站在泉水上方的石球頂端,後方矗立著一棟由灰石砌成的大宅。大宅主屋兩側是又長又矮的紅色木屋,紅色木屋連接著一棟樸素的石屋,如此便圍出了中庭。
司機把車停下,下車替海倫娜開門。
安德烈站在大宅前梯之上,這時正朝他們走來,腳下那雙馬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德烈大約五十五歲,腳步卻比年輕人輕盈許多。他的紅色羊毛夾克並未扣上扣子,露出上半身的結實線條,下半身的馬褲緊緊包裹著肌肉發達的大腿。老布洛海德和兒子之間很難找到相似之處。
「海倫娜!」安德烈的聲音精準地發出熱誠而親切的聲調——一個力量強大的男子的確可以做到在這種場合展現出自己的熱誠與親切。海倫娜已有許久不見安德烈,他看起來還是跟過去一樣。海倫娜心想,根根豎起的白髮、雄偉高挺的鼻子、鼻子兩旁的一雙藍色眼睛正看著她。心形嘴唇暗示這個男人有柔軟的一面,但這一點仍有待證明。
「你母親最近好嗎?希望我在工作時間把你找來不會太魯莽。」安德烈說,跟海倫娜短暫且冷淡地握了握手。不等她回答,安德烈便繼續往下說。
「我得跟你說幾句話,而且我覺得沒辦法再等。」安德烈朝大宅走去,「你以前應該來過這裡吧?」
「沒有。」海倫娜說,臉上掛著微笑,仔細瞧著安德烈。
「沒有?我以為克里斯多夫帶你來過,你們以前非常要好。」
「您一定是記錯了,布洛海德先生。克里斯多夫跟我很熟,可是……」
「真的?這樣我得帶你到處看看才對。我們去馬廄那邊。」
安德烈伸出一隻手,緊緊扶著海倫娜的背,帶領她朝木屋的方向走去。兩人踏上碎石路,腳下發出咯吱聲響。
「海倫娜,你父親的事真是太令人傷心了,我真的覺得很遺憾,很希望能為你和你母親做些什麼。」
去年冬天你本可以跟從前一樣邀請我們去參加聖誕宴會,海倫娜心中暗想,但嘴上什麼也沒說。若安德烈邀請了她們,當時海倫娜就不必忍受母親要去參加宴會的吵鬧了。
「亞尼克!」安德烈對一個站在陽光下擦亮馬鞍的黑髮男孩大喊,「去牽威尼希亞過來。」
男孩跑進馬廄,安德烈站在原地,手中鞭子輕輕拍打膝蓋,馬靴鞋跟輕輕搖晃。海倫娜瞥了一眼手錶。
「布洛海德先生,我可能不能待太久,我還在值班……」
「那當然,我明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馬廄內傳來兇猛的嘶叫聲和馬蹄踏上木板的嘚嘚聲。
「你父親以前跟我一起做過很多生意,當然那是在他破產之前的事了。」
「我知道。」
「對,你可能也知道他欠了很多債,這也是事情最後會演變成那樣的間接原因。我是說他跟那些放高利貸的猶太人之間不幸的……」安德烈搜尋著合適的詞,「密切關係,當然對他而言傷害很大。」
「你是說約瑟夫·伯恩斯坦?」
「我不記得那些人的名字了。」
「你應該記得的,他參加過你的聖誕宴會。」
「約瑟夫·伯恩斯坦?」安德烈微微一笑,但眼神里毫無笑意,「那一定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一九三八年聖誕節,戰爭爆發之前。」
安德烈點了點頭,朝馬廄門口不耐煩地望了一眼。
「海倫娜,你的記性很好。克里斯多夫需要一個好頭腦,我的意思是說他的頭腦有時候會不太清楚。拋開這個不談的話,他是個好男孩,你以後就會知道了。」
海倫娜感覺心臟開始猛烈跳動。是不是哪個環節出錯了?安德烈對她說話的口吻彷彿她是他未過門的兒媳。但她並不怎麼吃驚,只因她心頭燃起的熊熊怒火蓋過了驚駭的感覺。她再度開口,雖然心裡想用友善的語氣說話,但怒火勒住她的咽喉,令她發出的聲音僵硬而且鏗鏘刺耳:「布洛海德先生,我希望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誤會。」
安德烈肯定聽出了海倫娜聲音的變化,但無論他是否聽出來,接下來他的口氣已經沒有之前迎接海倫娜時那般親切了:「既然如此,我們就來澄清誤會。請你看看這個。」
安德烈從紅色夾克的內袋抽出一張紙,攤開整平,遞給海倫娜。
擔保書,那張紙的開頭如此寫道,看來是一張合約。海倫娜的眼睛快速掃過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大部分內容她都看不懂,只知道文中提到維也納森林裡的房子,紙張末尾有她父親和安德烈兩人的簽名。她疑惑地看著安德烈:「這看起來是一份擔保書。」
「是擔保書,沒錯,」安德烈承認說,「那時候你父親認為猶太人的貸款將會被收回,連帶使得他的貸款也被收回,於是就來找我,問我能不能為他在德國的一大筆再融資貸款做擔保。很遺憾,我一心軟就答應他了。你父親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為了表示請我作保並非純粹要我做善事,他堅持要用你和你母親現在住的那棟避暑別墅作為擔保品。」
「為什麼是當成你作保的擔保品,而不是貸款的擔保品?」
安德烈頗為吃驚:「問得好。答案是那棟房子的價值不足以作為你父親那筆貸款的擔保品。」
「但光是安德烈·布洛海德簽名作保就夠了嗎?」
安德烈微微一笑,用手撫摸自己粗壯的頸部。他的頸部在炎熱天氣下已泛著一層亮晶晶的汗水。「我在維也納還算擁有一些零星的資產。」
這句話說得相當含蓄。眾所周知,安德烈擁有奧地利兩大工業公司的大筆股權。德奧合併之後——德奧合併是希特勒一九三八年的「工作」,這兩家公司就從生產玩具和機械轉而替軸心國生產武器,安德烈也因此成為巨富。如今,海倫娜知道安德烈擁有她居住的房子,頓時她的胃裡似乎長了個腫塊,越來越沉重。
「別擔心,親愛的海倫娜,」安德烈高聲說,口氣突然又親切起來,「你要知道,我沒打算把那房子從你母親手中收回來。」
但海倫娜胃裡的腫塊越脹越大。安德烈可以再加一句:「我也沒打算把那房子從我未來的兒媳手中收回來。」
「威尼希亞!」安德烈大喊。
海倫娜轉頭朝馬廄門口望去,只見馬童從陰影中牽著一匹亮灼灼的白馬走了出來。儘管海倫娜的腦子裡正有無數念頭如風暴般捲起,但眼前這匹白馬仍令她暫時忘卻一切。這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匹馬,她覺得眼前站立的似乎是一隻超自然生物。
「這是一匹利皮扎馬,」安德烈說,「世界上訓練最精良的馬種。一五六二年由馬克西米利安二世從西班牙引進。你跟你母親一定在城裡的西班牙馬術學校表演中看過利皮扎馬的表演吧?」
「對,我們看過。」
「就像在看芭蕾舞一樣,對不對?」
海倫娜點了點頭,無法把視線從威尼希亞身上移開。
「它們在蘭茲動物園裡過暑假,會一直住到八月底。可惜除了西班牙馬術學校的騎師,其他人都不準騎。未經訓練的人騎了它們,會灌輸它們壞習慣,使多年來一絲不苟的花式騎術訓練付諸流水。」
威尼希亞背上已套上鞍座。安德烈抓住韁繩,馬童站到一旁。威尼希亞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有些人認為教馬跳舞是一件殘忍的事,他們說動物被逼著去做違反天性的事是痛苦的。說這種話的人沒見過這些馬的訓練過程,但我見過,而我相信這些馬很喜歡訓練。你知道為什麼嗎?」
安德烈撫摸威尼希亞的口鼻。
「因為那是自然的規則。上帝用他的智慧安排低等生物在為高等生物服務並聽從其命令時最為快樂,只要看看小孩和大人、女人和男人就知道了。即使是在那些所謂的民主國家,弱者同樣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力量奉獻給較強壯、較聰明的精英階層。世界的法則就是這樣。由於我們都是上帝的創造,因此較優秀的生物有責任確保較低等的生物服從命令。」
「好讓他們快樂?」
「一點也沒錯,海倫娜。你懂得很多……而且你還這麼年輕。」
海倫娜聽不出安德烈這句話重點在哪裡。
「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很重要的,不論是高還是低。如果你抗拒,長期下來就會變得不快樂。」
安德烈拍了拍馬頸,凝視威尼希亞的褐色大眼。
「你不是會抗拒的那種人吧?」
海倫娜知道這個問題是針對自己的,便閉上眼睛深呼吸,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發覺自己現在說什麼或不說什麼,都會對她下半輩子產生重大影響,如果她被一時的怒氣左右,後果不是她可以承擔的。
「你是嗎?」
突然間,威尼希亞發出嘶鳴,把頭甩到一側,使得安德烈腳下一滑,失去重心,只能緊緊抓住馬頸下方的韁繩。馬童趕緊奔來,想扶安德烈一把,但尚未奔至,安德烈便已掙扎著站穩腳步。他滿臉通紅,一身大汗,憤怒地揮了揮手要馬童離開。海倫娜無法遏止地露出微笑,也不知是否被安德烈瞧見,無論如何,安德烈朝著威尼希亞揚起馬鞭,卻又在一瞬間恢復理性,放下馬鞭。他的心形嘴唇說了幾個無聲的字,讓海倫娜看了更覺好笑。接著安德烈走到海倫娜面前,再次將手輕輕地、傲慢地扶上她的后腰。「我們也看夠了。海倫娜,你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回去忙,我陪你走過去搭車。」
兩人在大宅階梯旁停下腳步。司機坐上車,把車開來。
「我希望我們很快會再見面,海倫娜,而且我們應該很快就會再見面。」安德烈說,牽起海倫娜的手,「順帶一提,我太太請我向你母親問好,她還說最近要找一個周末邀請你來玩,我忘記她說什麼時候了,不過她一定會跟你聯絡。」
海倫娜等司機下車替她開門,才說:「布洛海德先生,你知道那匹花式騎術馬為什麼要摔你一跤嗎?」
海倫娜在安德烈眼中看見他的體溫再度躥升。
「因為你直視它的眼睛,布洛海德先生。馬會把目光接觸視為挑釁,就好像它在馬群中的地位沒有受到尊重。如果它無法避免目光接觸,就會用另一個方式來響應,例如反抗。在花式騎術訓練中,無論物種有多優秀,如果你不表示尊重,訓練絕對不會有進展。每個馴獸師都懂得這個道理。在阿根廷山區,如果有人硬是要騎上一匹野馬,那匹野馬會從附近的斷崖跳下去。再見了,布洛海德先生。」
海倫娜坐進賓士後座,全身顫抖不已,拚命深呼吸。車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接著車子便載著她駛上蘭茲動物園大道。閉上雙眼前,她看見車尾沙塵中安德烈僵立原地的模糊身影。
34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維也納。
「先生、小姐,晚安。」
矮小消瘦的餐廳領班深深鞠躬。烏利亞止不住大笑,海倫娜捏了捏他的手臂。從醫院出發的路上,他們就一直笑個不停,原因是兩人引發了沿途的騷動。原來烏利亞不太會開車,因此在駛往大街的路上,海倫娜囑咐他,每次在狹窄道路上會車,一定要把車停下來。結果烏利亞只是狂按喇叭,使得對面的來車不是開到路邊,就是立刻停下。所幸維也納路上已沒那麼多車,他們才得以在七點半之前平安抵達懷伯加薩街。
領班看了一眼烏利亞的制服,立刻眉頭深鎖地查看訂位簿。海倫娜越過烏利亞肩頭望去,只見黃色拱形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盞水晶吊燈,天花板由白色科林斯式柱子支撐,吊燈下的談笑聲被管弦樂聲淹沒。
這就是「三個騎兵」餐廳,海倫娜心想,十分欣喜。彷彿門外的那三個台階神奇地將他們從戰火蹂躪的城市,帶到了一個不把炸彈和苦難當回事的世界。這裡是維也納的富人、風雅人士和自由思想家的聚集之地,想必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和阿諾德·勛伯格曾是這裡的常客。這裡瀰漫的思想過於自由,因此她父親從沒想過要帶家人來這裡用餐。
領班清了清喉嚨。海倫娜這才想到,那領班也許對烏利亞的副下士軍階不甚滿意,又或者對訂位簿里的外國名字感到奇怪。
「你們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這邊請。」領班勉強露出微笑,順手拿了兩份菜單,為他們帶位。餐廳里高朋滿座。
「這一桌。」
烏利亞對海倫娜露出失望的微笑。領班帶他們來的這張桌子在通往廚房的彈簧門旁,而且桌上沒擺餐具。
「稍後服務生會來為你們服務。」領班說,隨即消失無蹤。
海倫娜環顧四周,然後咯咯一笑。「你看,」她說,「那張是我們原本的桌子。」
烏利亞轉頭去看,果真如此。一名服務生正在收拾管弦樂團前方一張桌子上的雙人餐具。
「抱歉,」他說,「我打電話訂位的時候在名字後面加了『少校』一詞,我想說你的風采可以掩蓋我官階低的事實。」
她牽起他的手,這時管弦樂團奏起快樂的匈牙利查爾達斯舞曲。
「這一定是為我們演奏的。」他說。
「也許吧。」她垂下雙目,「就算不是也沒關係。他們奏的是吉卜賽音樂,如果是吉卜賽人彈的就太棒了。你有沒有看見吉卜賽人?」
他搖搖頭,雙眼專註地凝望她的臉龐,彷彿想記住她每個部位、每條細紋、每根頭髮。
「他們全都不見了,」她說,「猶太人也是。你認為傳言是真的嗎?」
「什麼傳言?」
「集中營的傳言。」
他聳聳肩:「戰爭時期總是會有各式各樣的傳言。要是我的話,被希特勒俘虜,我會覺得很安全。」
管弦樂團奏起另一首曲子,由三人演唱,唱的是奇特語言。有幾個客人齊聲唱了起來。
「那是什麼歌?」烏利亞問。
「《士兵舞》,」海倫娜說,「一首士兵的歌曲,就像你在火車上唱的那首挪威曲子。這些歌曲是用來招募匈牙利年輕男子加入拉科齊領導的民族解放戰爭的。你在笑什麼?」
「笑你知道的這些奇奇怪怪的事。你聽得懂他們在唱什麼嗎?」
「聽得懂一點點。別笑了。」她不禁微笑,「比阿特麗絲是匈牙利人,以前常唱給我聽,歌詞說的是被人遺忘的英雄和理想。」
「被人遺忘,」他雙手緊緊交握,「就像這場戰爭有一天也會被人遺忘。」
一個服務生悄然來到他們桌邊,輕咳一聲,以示提醒:「先生、小姐,可以點餐了嗎?」
「應該可以,」烏利亞說,「今天有什麼推薦菜品?」
「小公雞。」
「雞,聽起來不錯。海倫娜,你能替我們選一瓶好酒嗎?」
海倫娜的雙眼掃視菜單。「上面為什麼沒有價格?」她問道。
「因為戰爭,小姐,價格每天都在波動。」
「小公雞要多少錢?」
「五十先令。」
海倫娜從眼角餘光看見烏利亞臉色發白。
「來兩碗蔬菜燉牛肉湯好了,」她說,「我們晚上已經吃過了,而且我聽說你們做的匈牙利菜非常好吃。烏利亞,你想不想嘗嘗看?一天吃兩頓晚餐不太健康哦。」
「我……」烏利亞說。
「再來一瓶淡酒。」海倫娜說。
「兩碗蔬菜燉牛肉湯和一瓶淡酒?」服務生揚起雙眉問道。
「我想你應該聽得很清楚了,」海倫娜把菜單交還給服務生,展露耀眼的微笑說,「服務生。」
海倫娜和烏利亞相視而坐,直到服務生消失在廚房彈簧門后,兩人才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你瘋了。」烏利亞笑說。
「我?『三個騎兵』又不是我訂的,口袋裡沒有五十先令還敢訂這裡!」
烏利亞抽出手帕,俯身在餐桌上。「藍恩小姐,你知道嗎?」他說,越過餐桌替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淚,「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就在此時,空襲警報響起。
每當海倫娜回想起那個夜晚,她總是問自己到底記得有多清楚。炸彈是否如她記憶中掉落得那麼近?他們踏上聖斯蒂芬大教堂的走道時,是不是每個人都轉過頭來看他們?儘管他們在維也納的最後一夜被一層不真實的薄紗所籠罩,但是在寒冷的日子裡,她總會情不自禁地用那晚的記憶來溫暖自己的心。她會回想那個夏日夜晚的同一個小小片段,這總會令她大笑然後流淚,而她並不明白為什麼。
空襲警報響起的一剎那,所有聲音同時消失。那一刻,整間餐廳似乎被時間凍結,接著,拱形鍍金天花板下響起一聲聲咒罵。
「狗雜種!」
「靠!才八點。」
烏利亞搖搖頭。
「那些英國人一定是瘋了,」他說,「天都還沒黑呢。」
服務生突然忙亂地穿梭在一張張桌子之間,領班開始對客人無禮呼喝。
「你看,」海倫娜說,「這家餐廳就要變成一片廢墟了,他們還一心想在客人跑去避難之前先叫他們結賬。」
一個身穿深色西裝的男子跳上演奏台。台上的管弦樂團團員正在收拾樂器。
「大家聽著!」男子吼道,「已經結賬的客人必須立刻前往附近的避難所,避難所就在懷伯加薩街二十號附近的地下室。大家安靜,聽我說!出去以後右轉,走兩百米,尋找戴著紅色臂章的人員,他們會指示要往哪裡走。請保持冷靜,轟炸機還要過一陣子才會飛到這裡。」
這時第一批炸彈落下的隆隆聲響傳來。演奏台上的男子又說了些話,但四下響起的說話聲和尖叫聲淹沒了他的聲音。男子不得不放棄,在胸前畫個十字,跳下演奏台奔往避難所。
眾人同時擁向出口,出口處已有一群人驚慌失措地擠在那裡。一個女子站在寄存處前高喊:「我的雨傘!」但寄存處服務員早已不知去向。更多隆隆聲傳來,這次距離更近。海倫娜望向隔壁被遺棄的餐桌上,兩杯半滿的葡萄酒撞得彼此咔咔作響,整間屋子都被巨大的和聲震得顫動不已。幾個年輕女子拖著一個長得有如海象、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趕往出口,男子的襯衫向上翻了起來,唇邊猶有一抹歡樂的微笑。
不到幾分鐘,整間餐廳人去樓空,被一股毛骨悚然的寂靜籠罩著。寄存處傳來低低的啜泣聲,那女子已不再叫嚷著要找雨傘,只是把額頭頂在櫃檯上。白色桌巾上殘留著吃了一半的餐點和打開的酒瓶。烏利亞仍握著海倫娜的手。又是一聲轟然巨響,水晶吊燈為之震動。寄存處那個女子突然醒了過來,尖叫著跑了出去。
「我們終於獨處了。」烏利亞說。
腳下的地面晃動著,鍍金天花板灑落如毛毛雨般的灰泥,在空中閃閃發亮。烏利亞站起來,伸出手。
「我們的上等桌位空出來了,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海倫娜挽住他的手臂,站了起來,和他一同往演奏台的方向走去。她依稀聽見炸彈落下的呼嘯聲,隨之而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牆上灑落的灰泥變成了沙塵暴,面向懷伯加薩街的大片窗戶被炸碎,碎片向餐廳內噴射。燈光完全熄滅。
烏利亞點亮桌上燭台的蠟燭,為她拉出一把椅子,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條摺疊的餐巾,甩了開來,溫柔地放在她的大腿上。
「小公雞和優質葡萄酒?」他問道,小心翼翼地從桌上、餐盤上和她頭髮上掃去玻璃碎片。
也許是因為外面夜幕低垂,桌上燭光熒熒,金黃色粉塵在空中閃閃發亮;也許是因為被炸開的窗戶吹入陣陣涼風,讓他們在這個炎熱的潘諾尼亞夏夜能夠喘一口氣;也許只是因為她心臟送出的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竄,以至於她想更強烈地體驗此時此刻。但她聽見了音樂,儘管這是不可能的,整個管弦樂團都已收拾樂器逃命去了。耳中的音樂聲是不是她的幻覺?多年以後,就在她即將產下女兒之際,她明白了那音樂聲是什麼。孩子的父親在新買的搖籃上方掛了一串風鈴和彩色玻璃珠。一天晚上,她用手拂過那串風鈴,立刻就認出了那種聲音,並且明白它是從何處傳來的。原來為他們奏響音樂的是「三個騎兵」的水晶燈。水晶燈隨著地面的猛烈震動而不斷搖晃,奏出晶瑩清澈的樂音,宛如風鈴的歌聲。烏利亞邁開步伐,進出廚房,端出薩爾茨堡小公雞,並從酒窖里拿出三瓶奧地利農家自釀的時令酒,同時還在酒窖里發現一個廚師坐在角落拿著一瓶酒仰頭痛飲。那廚師見烏利亞取出藏酒,連一根小指頭也沒抬起來,更別說上前制止了,相反,當烏利亞把他選的酒拿給那廚師看時,那廚師還點點頭表示認可。
隨後烏利亞把四十多先令放在燭台下,偕同海倫娜踏入柔和的六月夜晚。懷伯加薩街一片死寂,但空氣相當混濁,充滿黑煙、揚塵和泥土的氣味。
「我們散散步。」烏利亞說。
兩人都沒說要往哪裡走,只是向右轉,踏上坎納路,突然間,漆黑荒涼的聖斯蒂芬大教堂就矗立在他們面前。
「我的天哪。」烏利亞說,只見眼前的宏偉教堂幾乎佔滿整片剛降臨不久的夜空。
「聖斯蒂芬大教堂?」他問道。
「對。」海倫娜仰頭向上,視線跟隨名為「Südturm」的墨綠色教堂塔樓不斷上升,直上天際,連接到夜空中浮現的第一群星星。
接下來,海倫娜記得的是他們站在教堂中,周圍是來教堂避難的人群的蒼白的臉,耳中能聽見孩童的哭泣和管風琴的樂聲。他們挽著彼此的手臂,朝聖壇走去,又或者這只是她的夢境?這些真的發生過嗎?他是不是不曾突然將她擁在懷裡,說她屬於他?她是不是輕聲回答,好,好,好,而教堂的空間是不是攫獲了這幾個字,將它們拋上拱形屋頂,拋給鴿子和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讓她的回答不斷迴響,直到成真?無論這些是否真的發生過,這幾個字比起她在告別安德烈之後說的話都要真實。
「我不能跟你走了。」
她說過這句話,不過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說的?
下午,她告訴母親說她不走了,但並未說明原因。母親出言安慰,但她無法忍受母親那尖銳、自以為是的口氣,便把自己鎖在卧室里。然後,烏利亞來到家裡,敲她的房門。她決定不再去想那麼多,決定讓自己毫無畏懼地墜落,不做任何想象,只想著無止境的深淵。也許在她開門的那一刻,烏利亞就已看出了這一切。也許當他們站在門廊時,兩人就已做了心照不宣的約定,要盡情享受火車出發前這幾小時的時間。
「我不能跟你走了。」
安德烈·布洛海德這個名字在她舌尖上有如膽汁,她把它吐了出來,連同這個名字一起給吐了出來的,還有擔保書、面臨流浪街頭威脅的母親、不想回歸正常人生的父親、舉目無親的比阿特麗絲。對,她說了這些話,不過是在什麼時候說的?她是否在教堂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或者是在他們奔過街道,來到菲哈莫尼路上之後才告訴他的?菲哈莫尼路的人行道上布滿碎磚、碎玻璃,黃森森的火舌從老糕餅店窗內探出來,為他們照亮前路。他們奔入空寂無人、一團漆黑的豪華飯店大廳,划亮一根火柴,從牆上隨意拿下一副鑰匙,衝上樓梯。樓梯鋪著厚實的地毯,他們腳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如同幽魂般掠過走廊,找尋三四二號房。接著,他們在彼此懷中,扯去對方身上的衣服,彷彿全身著了火一般。他滾燙的氣息如火般燒灼她的肌膚,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再用她的唇吻上那一道道血痕。她不斷重複那句話,彷彿咒語一般:「我不能跟你走了。」
空襲警報再度響起,表示此次轟炸告一段落。他們躺在染紅的糾結的被單中,她只是不斷啜泣。
之後的一切都融合成一個大旋渦,旋渦里有肉體和美夢。何時是做愛,何時又是做夢,她已無法分辨。她在午夜雨聲中醒來,直覺告訴她,他不在身邊。她走到窗邊,凝視下方被雨水洗去灰燼和塵泥的街道。彙集的雨水從人行道邊緣流過,一把開著的無主雨傘順著雨水往多瑙河漂去。她躺回床上,再醒來時,已是天明,街道已干。他躺在她身旁,屏住氣息。她看了看床頭桌上的時鐘,距離火車出發還有兩小時。她撫摸他的額頭。
「你為什麼沒有呼吸?」她輕聲問道。
「我才剛起來。你也沒有呼吸。」
她蜷伏在他懷中。他一絲不掛,但全身熾熱如火,汗如雨下。
「那我們一定是死了。」
「對。」他說。
「你去了別的地方。」
「對。」
她感覺到他在顫抖。
「可是現在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