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知更鳥》(4)

第四章《知更鳥》(4)

第四部煉獄

百分之四十的籬雀可以存活,她心想,我會熬過這個冬季。

她的手指在雪地中摸索,找尋可以握住的東西。第二次重擊打中她的後腦。

35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九日。碧悠維卡區,集裝箱港口。

哈利把車停在工人小屋旁,小屋位於山丘頂部,他在碧悠維卡區平坦的碼頭區只找到這一座山丘。天氣突然暖和起來,積雪開始融化。白雪閃閃發亮,是美好的一天。他走在如樂高積木般堆放的集裝箱之間,頭頂的艷陽在柏油路上投下鋸齒狀的影子。集裝箱上的文字和符號說明它們來自遙遠的地方,如中國台灣、布宜諾斯艾利斯、開普敦。哈利站在碼頭邊,閉上眼睛,吸進海水、被陽光曬暖的瀝青和柴油混合的氣味,放任想象力馳騁。他睜開雙眼,一艘丹麥渡輪悄然進入他的視線。那艘渡輪看起來像一台冰箱,一台運送同一群人來回、提供休閑運輸服務的冰箱。

他知道要從霍赫納和烏利亞的會面中找出線索已然太遲,他甚至連他們是不是在這個集裝箱港口會面都不確定,菲力斯塔區的集裝箱港口也同樣有可能是會面地點。然而他依然希望這個會面地點能告訴他一些信息或者刺激他的想象力。

他朝碼頭邊突出的輪胎踢了一腳。也許今年夏天他該買一艘船,載爸爸和妹妹出海遊玩。爸爸得出門走走。自從八年前媽媽去世,曾經喜好交際的老爸就變得獨來獨往。妹妹雖不太能自食其力,卻常能令人忘記她患有唐氏綜合征。

一隻鳥歡快地在集裝箱間飛行俯衝。藍山雀的飛行時速可達二十八公里。這是愛倫告訴他的。綠頭鴨的飛行時速可達六十二公里。兩者都是飛行能手。不,妹妹沒有問題,他更擔心的是爸爸。

哈利努力集中精神。他已將霍赫納說的話原原本本寫進報告,這時他極力回想霍赫納的面容,想知道他沒說出口的究竟是什麼。烏利亞長什麼樣子?霍赫納沒能做出太多描述,但是要形容一個人的長相,通常會從最顯著、最突出的特徵說起。而霍赫納說的第一點就是烏利亞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除非霍赫納認為藍眼珠很罕見,否則這個描述意味著烏利亞沒有顯而易見的殘疾,無論是行走還是語言障礙等。烏利亞會說德語和英語,而且去過德國一個叫森漢姆的地方。哈利的目光跟隨那艘丹麥渡輪移動,渡輪正駛往德勒巴克市。烏利亞遊歷甚廣。烏利亞有沒有出過海?哈利思忖。他查過地圖集,連德國出版的地圖集都查過了,但到處都找不到一個叫森漢姆的地方。這個地名有可能是霍赫納瞎掰的,也許並不重要。

霍赫納說烏利亞懷有恨意。所以也許哈利的猜測是正確的——他們在尋找的這個人具備個人動機。但這個人恨的是什麼?

太陽沉落在候福德亞島後方,奧斯陸峽灣吹來的微風立刻冷冽起來。哈利將外套裹得緊了些,往車子的方向走回去。那五十萬克朗呢?烏利亞是從幕後指使的大人物手裡拿到這筆錢的,還是他獨挑大樑,自己出錢?

哈利拿出手機,一部諾基亞手機,輕薄小巧,剛買來兩星期。他抗拒用手機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是愛倫說服他買了一部。他輸入愛倫的號碼。「嘿,愛倫,我是哈利,你現在一個人嗎?好。我要你集中精神。對,是小遊戲,準備好了嗎?」

過去他們經常玩這種小遊戲。「小遊戲」一開始,哈利會給出許多口頭提示,沒有背景介紹,也沒有線索指向他講的內容,只有短句——最多五個詞,沒有固定順序。他們花了許多時間才想出這個遊戲。最重要的規則是至少要有五個短句,但不能超過十個。哈利之所以有這個遊戲靈感,是因為有一次他跟愛倫打賭,賭注是值一次班,他賭愛倫在看過一組圖片之後無法記住順序。一組圖片只能看兩分鐘,一張圖看兩秒。哈利輸了三次之後終於投降。後來愛倫告訴他,她用的方法是不把圖片視為圖片,而是把每張圖聯想成一個人或一個動作,然後在圖片翻回背面之後編出一個故事。後來哈利把愛倫的聯想技巧用在工作上,有時效果十分驚人。

「男人,七十歲,」哈利緩緩地說,「挪威人。五十萬克朗。充滿仇恨。藍色眼珠。馬克林步槍。說德語。身體健康。港口走私槍。希恩市練槍。就這樣。」

他坐上車。「什麼也沒想到?我想也是。好吧。反正試試也好。謝啦。保重。」

車子開到郵局前的環形十字路口時,哈利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便打電話給愛倫:「愛倫?又是我。我忘了一點。你在聽嗎?超過五十年沒拿槍。我再說一次。超過五十……對,我知道超過五個詞了。還是什麼都沒想到?可惡,我錯過要轉彎的路口了!待會兒見,愛倫。」

哈利把手機放在乘客座上,專心開車。車子剛轉出路口,手機就響了起來。

「我是哈利。什麼?你怎麼會這樣想?對,對,別生氣,愛倫。有時我就是會忘記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糨糊是怎麼運作的。頭腦!我是說你那個又發達又美麗的頭腦!對,你一說我就明白了。謝謝你。」

他放下手機,猛然記起自己欠愛倫三個班。如今他已不在犯罪特警隊,得找別的方式來償還了。他思索著有什麼其他方式,想了大約三秒。

36

二〇〇〇年三月一日。伊斯凡路。

門打開,哈利往門內看去,和一張爬滿皺紋的臉上的藍色眼珠四目交接。

「我是哈利·霍勒,我是警察,」他說,「今天早上打過電話。」

「對。」

老人的白髮梳理整齊,橫向蓋過他的高額頭,身穿一件針織羊毛衫,裡面打了條領帶。這棟紅色雙拼公寓位於奧斯陸北區安靜富饒的郊區,門口外的信箱上寫著「伊凡和辛娜·尤爾」。

「霍勒警監,請進。」老人的聲音冷靜堅定,他的風度舉止使他看起來比一般人印象中的伊凡·尤爾教授要年輕許多。哈利對這位歷史學教授做了一番研究,知道他曾參加反抗運動。尤爾教授雖已退休,但仍被公認為挪威最重要的研究德軍佔領時期歷史和國家集會黨的專家。

哈利彎腰脫鞋,只見面前牆壁掛著許多小相框,相框里是微微褪色的黑白老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身穿護士制服的年輕女子,另一張是身穿白色外套的年輕男子。

兩人走進客廳,客廳里一隻艾爾谷犬停止吠叫,盡職地嗅了嗅哈利的胯部,然後走到尤爾的扶手椅旁趴下。

「我讀過一些你在《達沙日報》上寫的有關法西斯和國家社會主義的文章。」哈利坐下之後說。

「天哪,原來真的有人會看《達沙日報》。」尤爾微笑說。

「你似乎強烈警告我們要注意現在的新納粹黨。」

「不是警告,我只是指出一些相似的歷史。歷史學家的責任是揭露,不是評價。」尤爾點燃煙斗,「很多人認為對與錯是固定、絕對的,但其實並非如此,對錯的判斷會隨時間而改變。歷史學家的工作主要是找出歷史真相,去看數據說些什麼,然後客觀冷靜地公開。如果歷史學家介入評價人類的蠢事,從後世的眼光來看,我們的工作會變得跟化石一樣,成為當時正統觀念的遺骸。」一縷藍煙在空氣中冉冉上升。「不過你來找我應該不是為了問這個吧?」

「我們是想問你能不能幫我們找一個男人。」

「你在電話中提過,這個人是誰?」

「現在還不知道,但我們推斷他是挪威人,眼睛是藍色的,七十歲,會說德語。」

「還有呢?」

「就這些。」

尤爾大笑:「呃,可能的人選應該不少吧。」

「對,挪威超過七十歲的男人有十五萬八千個,我猜其中大約有十萬人的眼睛是藍色的,而且會說德語。」

尤爾揚起雙眉。哈利羞怯地笑了笑:「這是統計處的資料,我查過了,好玩而已。」

「你認為我能幫得上什麼忙?」

「我正要說。據說這個人有五十多年沒拿槍了。我是在想,或者說,我的同事是這樣想的,五十多年是超過五十年,但少於六十年。」

「邏輯上是這樣。」

「對,她非常……有邏輯。所以說,假設那是五十五年前的事,那麼就回到了『二戰』中期,當年這個人大約二十歲,而且會用槍。當時所有擁有私人槍支的挪威人都必須把槍上繳德軍,那麼這個人會在什麼地方?」

哈利伸出三根手指數著:「第一,他可能是反抗軍成員。第二,他可能飛到了英國。第三,他可能在東部戰線跟德軍並肩作戰。他的德語說得比英語好,所以……」

「所以你的同事判斷他一定是在前線作戰,對不對?」尤爾問道。

「對。」

尤爾吸著煙斗。「很多反抗軍成員也必須學德語,」他說,「以此來進行滲透、監視等,而且你們忘了瑞典警察中也有挪威人。」

「所以這個推論不成立嘍?」

「呃,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說出來,」尤爾說,「自願上前線作戰的挪威人大約有一萬五千人,其中七千人被徵召,因此他們可以使用武器。這個人數比逃到英國加入英軍的人數高出很多。雖然戰爭末期反抗軍人數更多,但很少有反抗軍能夠拿到武器。」

尤爾微微一笑:「我們暫時先假設你們的推斷是正確的,但是很顯然,這些曾上前線作戰的人不會在電話簿里把自己的頭銜寫成前武裝黨衛隊隊員,不過我想你應該找到了可以去哪裡搜尋,對不對?」

哈利點了點頭:「叛國者資料庫。這個資料庫里的檔案根據姓名和法院審判資料歸檔。這幾天我一直在看這個資料庫的檔案。我原本希望他們很多人都已經去世了,那麼剩下的人數我就能應付得來,可是我錯了。」

「沒錯,他們是強悍的老鳥。」尤爾笑著說。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跟你聯絡。你對這些士兵的背景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希望你可以幫我了解這種人在想什麼,有什麼事會讓他們發怒。」

「霍勒警監,謝謝你對我這麼有信心,但我是個歷史學家,我對個人動機知道的不比別人多。你也許知道,我曾經是米洛格反抗軍成員,但這個身份並不會讓我了解自願前往東部戰線作戰的人的心理。」

「我想你知道很多,尤爾先生。」

「是嗎?」

「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的研究工作做得很徹底。」

尤爾吸著煙斗,看著哈利。在隨之而來的靜默中,哈利察覺到有人站在客廳門廊,他轉過頭去,看見一個老婦人。老婦人溫柔冷靜的眼眸正看著他。

「辛娜,我們只是在聊天而已。」尤爾說。

老婦人面露愉悅之色,向哈利點了點頭,張口想說些什麼,但和尤爾目光相接后便閉上了嘴,又點了點頭,靜靜關門離去。

「所以你已經知道了?」尤爾問。

「對。她是東部戰線的護士,對不對?」

「她派駐在列寧格勒,從一九四二年一直到一九四四年三月撤退。」尤爾放下煙斗,「你們為什麼要找這個人?」

「坦白說,我們也不知道,但可能有一場暗殺行動正在醞釀中。」

「嗯。」

「所以我們應該鎖定什麼樣的人?古怪的人,仍然效忠納粹的人,還是罪犯?」

尤爾搖搖頭:「大部分的黨衛隊隊員在前線服役之後,回國融入了社會。他們雖然被貼上叛國賊的標籤,但令人意外的是,很多人在社會上適應得非常好。或許也沒那麼令人意外吧。所謂天資聰慧的人,通常就是那些能在非常時刻做出判斷的人,比如說在戰爭時期。」

「所以我們要找的人是個成功人士?」

「絕對是的。」

「社會的中堅分子?」

「他很可能無法擔任國家金融和政治上的重要職位。」

「但他也可能是生意人,一個私營企業家。可以肯定的是他賺的錢足夠讓他買一把價值五十萬克朗的槍。他想殺的可能會是誰呢?」

「跟他曾經在前線作戰有必然關係嗎?」

「我的感覺是可能有關。」

「那麼動機是復仇了?」

「這會不合理嗎?」

「不會,一點也不會。很多上過前線的人視自己為戰爭中真正的愛國者,他們認為以一九四〇年的世界局勢來看,他們的所作所為對國家最有利。他們認為我們把他們貼上叛國賊的標籤完全扭曲了正義。」

「所以說……」

尤爾撓撓耳背:「呃,讓他們接受審判的法官大部分都已經過世了,那些為審判奠定基礎的政治家也所剩無幾。復仇的動機看起來很單薄。」

哈利嘆了口氣:「你說得對。我只是想把手中幾條破碎的線索硬湊起來。」

尤爾瞥了手錶一眼:「我答應你會想想這件事,但我真的不確定能否幫上忙。」

「還是很謝謝你。」哈利說,站了起來。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從夾克口袋中拿出一沓摺疊的紙張。

「對了,我在約翰內斯堡訊問過一個證人,這是訊問報告複印件,請你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重要線索。」

尤爾嘴上說好,卻搖了搖頭,彷彿在說不好。

哈利來到玄關穿鞋,指了指牆上照片中穿白色外套的男子:「這是你嗎?」

「那是二十世紀前半葉的我,」尤爾笑說,「戰前在德國拍的。原本我應該追隨父親和祖父的腳步去德國學醫,戰爭爆發后,我返回挪威,在船上開始撰寫我第一本歷史書。後來再說什麼都太遲了:我已經對歷史著迷了。」

「所以你放棄了醫學?」

「這要看你用什麼眼光看待這件事。我想找出一個原因,說明為什麼一個人和一種意識形態可以蠱惑那麼多人。可能我也想找出解毒劑吧,」尤爾笑道,「那時候的我非常年輕。」

37

二〇〇〇年三月一日。洲際飯店,一樓。

「很高興我們能這樣見面。」布蘭豪格舉起酒杯。

兩人舉杯敬酒,奧黛·希爾德對外交部副部長布蘭豪格微笑。

「而且不是只談公事而已。」布蘭豪格說,凝視著奧黛,直到她低下頭去。布蘭豪格仔細打量她。她不是那種嫵媚動人的類型,五官有點粗糙,身材頗為豐腴,但她自有一種魅力和風情,而且擁有年輕的身體。

今天早上奧黛從職員辦公室打電話給布蘭豪格,說有一件不尋常的案子需要他給個建議,但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叫去了布蘭豪格的辦公室。她一踏進辦公室,布蘭豪格立刻說他沒有時間,但可以下班後邊用餐邊討論。

「我們這些公僕也要有點額外津貼才對。」布蘭豪格說。奧黛心想他指的應該是餐飲補貼。

目前為止,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餐廳領班帶領他們前往布蘭豪格常坐的那張桌子,而且就布蘭豪格所見,餐廳里沒有他認識的人。

「對,昨天我們碰到一個奇怪的案子。」奧黛說,讓服務生替她打開餐巾,放在她大腿上,「有個老人堅持說我們欠他錢,也就是外交部欠他錢。他說我們欠他將近兩百萬克朗,手裡拿著一封一九七〇年寄出的信。」奧黛的眼珠轉了轉。

她不應該化這麼濃的妝,布蘭豪格心想。「我們為什麼欠他錢?」

「他說戰爭時期他是個商船船員,好像跟挪威海運及貿易使團有關,他說他們扣留他的報酬。」

「哦,對,我想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他不能再等了,我們欺騙了他和其他船員,上帝會懲罰我們犯下的罪行。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喝酒或生病,但他看起來氣色不太好。他帶了一封信,簽名的是孟買的挪威總領事,時間是一九四四年。總領事在信中說他代表挪威做出保證,一定會支付船員冒著戰爭風險在挪威商船隊服務四年的獎金尾款。如果不是因為那封信,我們早就請他離開了,也不會拿這種小事來打擾您。」

「你要找我隨時都行,奧黛·希爾德。」他說,心頭突然一驚:她的名字是叫奧黛·希爾德嗎?「可憐的傢伙,」布蘭豪格說,對服務生比了個手勢,示意再拿酒來,「這件事的悲慘之處在於他說的全都沒錯。挪威海運及貿易使團的建立是用來管理沒被德軍佔領的商船隊的。這個組織一部分符合政治利益,一部分符合商業利益。就拿英國來說,他們付了大筆的風險獎金給使團,利用挪威商船隊來運輸貨品。但這些錢並沒有付給船員,而是直接進了船主的口袋和國庫,涉及金額高達數億克朗。商船隊員通過法律途徑想拿回他們的錢,但一九五四年最高法院判決他們敗訴。挪威議會在一九七二年通過了一項法案,承認商船隊員有權領回他們的報酬。」

「這個人好像什麼也沒領到,因為他是在中國海域被日本人的魚雷追著打,而不是被德國人打。他是這樣說的。」

「他有沒有說他叫什麼名字?」

「康拉德·奧斯奈。等一下,我拿他的信給你看。他算出了我們欠他的本金加利息。」她彎腰去包里找信,上臂不斷抖動。

她應該多做點運動,布蘭豪格心想。只要減個四公斤,奧黛就會是豐滿而不是……肥胖。「沒關係,」他說,「我不用看那封信。挪威海運及貿易使團隸屬於商業部。」

她抬頭朝他望去:「他堅持說外交部欠他錢,還給了我們兩個星期的期限。」

布蘭豪格聞言大笑:「真的?事情都已經過去六十年了,有什麼好急的?」

「他沒說,他只說如果我們不付他錢,就得承擔後果。」

「我的老天。」布蘭豪格等服務生替他們倒完酒,才傾身向前說,「我最討厭承擔後果,你說是吧?」奧黛微微一笑,有些遲疑。

布蘭豪格舉起酒杯。

「我在想這件案子我們該怎麼處理?」她說。

「別管它,」他說,「不過我也在想一件事,奧黛。」

「什麼事?」

「你有沒有看過外交部在這裡的房間?」

奧黛又微微一笑,說她沒看過。

38

二〇〇〇年三月二日。伊拉區,焦點健身中心。

哈利踩著踏板,汗流浹背。心肺功能訓練室擺著十八台先進的健身單車,每台單車上都坐著一個頗具吸引力的所謂「都會」人士,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掛在天花板上的靜音電視。哈利看的是《魯濱孫探險記》,裡面的艾莉莎正在說話,看她的嘴形是在說她受不了波普了。哈利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這是重播。

那不吸引我!揚聲器大聲放著流行歌曲。

不,呃,不過真令人驚訝,哈利心想。他不喜歡吵鬧的音樂,也不喜歡聽見自己的肺發出刺耳的呼吸聲。他大可在警察總署健身房裡免費運動,但愛倫說服他加入焦點健身中心。他答應加入。後來愛倫繼續勸說他參加有氧課程時,他便斷然拒絕。加入一群喜歡快餐音樂的人跟著音樂做動作,看著有氧老師在前方齜牙咧嘴地笑著,激勵大家加把勁,大喊「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之類的口號,這些對哈利而言,根本就是自我貶低的行為,完全不能理解。在他看來,來焦點健身中心運動的最大好處,莫過於能一邊運動一邊收看《魯濱孫探險記》,而且不必跟湯姆·瓦勒共處一室。湯姆的閑暇時間似乎全花在警察總署健身房裡。哈利迅速朝四周望了一圈,確定今晚他仍是這裡最高齡的會員。心肺功能訓練室里幾乎清一色是女性,耳朵塞著隨身聽耳機,每隔一段時間就朝他的方向偷看一眼。她們看的不是哈利,而是哈利旁邊坐著的那位挪威最有名的脫口秀演員。他身穿灰色連帽上衣,劉海下方不見一滴汗珠。哈利那台單車的控制屏幕上顯示一句話:你騎得很好。

但打扮得很爛,哈利心想,低頭看了看他那件松垮褪色的慢跑褲。他不時地把褲腰拉高,因為手機就掛在腰際鬆緊帶上。而他腳上那雙破舊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既不夠新,趕不上潮流,又不夠舊,趕不上復古風。身上那件八十年代英倫搖滾天團「快樂小分隊」T恤曾是風靡一時的街頭穿著,如今傳達的信息卻是這人已經很多年沒跟上流行音樂的腳步了。但這些尚不足以讓哈利汗顏,直到他的手機響起,十七雙責備的目光朝他射來,包括那個脫口秀演員,他才覺得無地自容。他從腰際取下那個黑色「小惡魔」。

「我是哈利。」

那不吸引我!揚聲器又大聲唱到這一句。

「我是尤爾,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那只是音樂而已。」

「你喘得跟海象一樣,等你方便再回我電話吧。」

「我現在很方便,我在健身房。」

「那好吧。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看過你在約翰內斯堡的訊問報告了,你怎麼沒跟我說他去過森漢姆?」

「你是說烏利亞?那很重要嗎?我根本不確定那個地名我有沒有聽對,而且我查過德國地圖,都沒找到森漢姆這個地方。」

「我的回答是,對,很重要。如果你不確定他是不是上過前線,現在可以確定了。百分之百確定。森漢姆是個小地方,我聽說的去過森漢姆的挪威人都是在『二戰』時期去的,他們去那裡的訓練營接受訓練,然後才前往東部戰線。你在德國地圖上找不到森漢姆是因為森漢姆不在德國,而是在法國阿爾薩斯。」

「可是……」

「阿爾薩斯在歷史上有時屬於法國,有時屬於德國,所以那裡的人會說德語。我們要找的這個人既然去過森漢姆,那麼可能的人選就大大減少了。因為只有諾爾蘭軍團和挪威軍團的士兵會在那裡接受訓練。更好的是,我可以介紹你認識一個人,他去過森漢姆,而且一定很樂意幫忙。」

「真的?」

「他是諾爾蘭軍團的士兵,上過前線作戰。一九四四年他自願加入反抗軍。」

「哇。」

「他生在偏遠農村,父母和兄長都是國家集會黨狂熱分子,所以他被迫從軍,上前線作戰。他從來沒相信過納粹,一九四三年在列寧格勒當了逃兵。他曾短暫地被俄軍俘虜,後來跟俄軍一起戰鬥,最後才想辦法從瑞典回到挪威。」

「你相信一個上過東部戰線的士兵?」

尤爾大笑:「絕對相信。」

「你為什麼笑?」

「說來話長。」

「我時間多的是。」

「我們命令他殺了一個家人。」

哈利踩踏板的腳停了下來。尤爾清了清喉嚨:「我們是在諾瑪迦區發現他的,諾瑪迦位於伍立弗斯特以北,當時我們都不相信他說的事。我們認為他是間諜,原本想一槍斃了他。我們跟奧斯陸警方資料庫有聯繫,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核對他說的事。根據報告,他真的曾在前線失蹤,據推測是當了逃兵。他的家庭背景也核對無誤,而且他有文件能證明他的身份是真的。當然這些都有可能是德軍偽造出來的,所以我們決定測試他。」尤爾頓了頓。

「然後呢?」

「我們把他藏在一間小屋裡,離我們和德軍都很遠。有人建議我們命令他去殺掉加入國家集會黨的哥哥。這個構想主要是想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我們對他下達這個命令時,他一句話也沒說,但第二天我們去小屋查看,他已經不在了。我們很確定他逃跑了,但是兩天後他再次出現,說自己回了位於居德布蘭的老家農莊。幾天後,我們收到居德布蘭的弟兄報告,他的一個哥哥死在牛棚,另外一個哥哥死在穀倉,他的父母死在客廳地板上。」

「我的天哪,」哈利說,「這個人一定是瘋了。」

「可能吧。我們都瘋了。那時候在打仗。再說,我們再也沒提起這件事,那時沒提,後來也沒提。你也不應該……」

「當然不會。他住在哪裡?」

「他就住在奧斯陸,應該是霍爾門科倫區。」

「他的名字是……?」

「樊科,辛德·樊科。」

「太好了,我會跟他聯絡。尤爾先生,謝謝您。」

電視屏幕上是波普的極近特寫,他正流著眼淚跟家人打招呼。哈利把手機掛回運動褲腰際,提了提褲腰,朝力量訓練室大步走去。

仙妮亞·唐恩依然高聲唱道:那不吸引我。

39

二〇〇〇年三月二日。黑德哈路,男士試衣間。

「超級一一〇純羊毛面料,」女售貨員替老人拿起西裝外套,「頂級的面料,非常輕,而且耐穿。」

「我只會穿一次。」老人微笑說。

「哦,」女售貨員有些尷尬,「呃,我們有一些比較便宜……」

老人端詳鏡中的自己:「這套就可以了。」

「這套西裝選用經典剪裁,」女售貨員保證說,「是我們店裡最經典的款式。」

老人猛然彎下腰。女售貨員驚呆了,看著老人:「您是不是不舒服?我要不要……」

「不用了,只是小陣痛而已,一會兒就沒事了。」老人直起身子,「褲子什麼時候可以做好?」

「如果您不趕的話,下星期三可以做好。您要在特別的場合穿嗎?」

「對,不過星期三可以。」

老人掏出一沓百元大鈔付款。

正當老人在點鈔票時,女售貨員說:「我敢說,這套西裝您可以穿一輩子。」

老人大笑,笑聲震耳。即使在他離去后,笑聲仍在女售貨員耳邊縈繞。

40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霍爾門科倫區。

哈利在霍爾門科倫路的貝瑟德車站附近找到了他要找的門牌號碼。這是一棟黑色大木屋,坐落在高大的冷杉林下。黑木屋前有一條碎石車道,哈利把車開上平坦區域,然後掉頭。他想把車停在坡道上,但是才推入一擋,車子就咳了好大一聲,隨即熄火。哈利咒罵出聲,轉動鑰匙想發動引擎,但馬達只是不斷呻吟。

他下了車,爬上車道朝黑木屋走去,這時一名女子從屋裡走了出來。她顯然沒聽見他驅車來到的聲音,在階梯上停下腳步,面露詢問的微笑。

「早安,」哈利說,頭朝他的車子側了側,「它有點不舒服,需要……吃藥。」

「吃藥?」女子的聲音溫暖低沉。

「對,它好像染上了最近流行的感冒。」

女子笑得歡快了些。她看起來三十多歲,身穿一件素麵黑色外套,流露出不經意的優雅。哈利知道這樣一件外套價格不菲。

「我正要出門,」女子說,「你是來這裡找人的嗎?」

「應該是吧,請問辛德·樊科是不是住在這裡?」

「可以這樣說,」女子說,「只不過你來晚了幾個月,我父親搬到城裡去了。」

哈利走得更近了些,看得出這女子十分有吸引力。她說話的方式帶有一種輕鬆的態度,而且她直視哈利的雙眼,表現得相當自信。她是個職業女性,哈利猜想。她的工作需要冷靜、理性的頭腦,可能是房屋中介、銀行部門主管、公務員之類的。無論她做的是什麼工作,哈利都能確定她非常富有。哈利之所以如此判斷,不只是因為她的外套和她身後那棟大木屋,還因為她的神態和高聳的顴骨流露出的貴族氣息。女子步下台階,彷彿一直在走直線,她走下台階的動作看起來簡單直接。跳過芭蕾,哈利心想。

「我能幫得上忙嗎?」

女子發音清楚,語調重音放在「我」,清晰鮮明,彷彿舞台劇的台詞。

「我是警察。」哈利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找尋證件,但女子揮了揮手,表示沒有必要。

「是的,我有事想找你父親談。」

哈利注意到自己的語調不由自主地比平常正式許多,不禁有點煩躁起來。

「有什麼事嗎?」

「我們在找一個人,希望你父親能幫忙。」

「你們在找什麼人?」

「我恐怕沒辦法說明。」

「好。」女子點了點頭,彷彿哈利剛通過了測試。

「不過既然你說他已經不住在這裡了……」哈利以手遮眉,看見了女子纖細的雙手。學過鋼琴,他心想。女子眼角有魚尾紋,也許她真的年過三十了。

「他的確不住在這裡了,」女子說,「他搬到了麥佑斯登區威博街十八號,如果他不在家,就是在大學圖書館。」

大學圖書館。女子咬字清晰,不浪費任何音節。

「威博街十八號,我知道了。」

「很好。」

「好的。」

哈利點了點頭,然後不斷點頭,像只狗。女子面露微笑,嘴唇緊閉,雙眉揚起,彷彿在說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會議到此結束。

「我知道了。」哈利又說了一次。

女子有兩道黑眉,眉形一致。精心修過,哈利心想。但修得不著痕迹。

「我得走了,」女子說,「我要搭電車……」

「我知道了。」哈利說了第三次,卻仍動也不動。

「希望你找到我父親。」

「我會的。」

「再見。」女子抬腳離開,高跟鞋踩得碎石咯吱作響。

「呃……我有個小問題……」哈利說。

「謝謝你幫忙。」

「不客氣,」女子說,「你確定不會繞太遠的路嗎?」

「一點也不會,我也要往這個方向走。」哈利說著朝那雙肯定十分昂貴的真皮手套望去,只見手套因為推車而染上了灰撲撲的塵土。「重點在於這輛車能不能跑完全程。」哈利說。

「這輛車似乎有過輝煌的歷史。」女子指了指儀錶板上的大洞,只見洞里冒出糾纏著的紅黃電線。那個洞原本容納的是收音機。

「小偷破門而入,」哈利說,「所以車門鎖不上,鎖被撬壞了。」

「所以這輛車現在向所有人開放了?」

「對,老了就是這樣。」

女子笑道:「是嗎?」

哈利瞥了女子一眼。她也許是那種不管到哪個年齡,容貌都不大改變的人,從二十歲到五十歲看起來都像三十歲。他喜歡她的輪廓和柔美的線條。她的肌膚有一種自然溫潤的光澤,不像跟她同齡的古銅色肌膚女人,到了二月膚質總顯得乾澀暗沉。她的外套扣子扣到頂端,露出細長的脖子,雙手輕輕放在大腿上。

「紅燈了。」她冷靜地說。

哈利趕緊踩下剎車。「抱歉。」他說。

你在做什麼?想看看她手上有沒有戴婚戒嗎?我的老天。

哈利放眼四顧,突然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怎麼了?」女子問道。

「沒有,沒什麼。」綠燈亮起,他踩下油門,「我在這個地方有過不好的回憶。」

「我也是,」女子說,「幾年前我坐火車經過這裡,正好有一輛警車剛穿越鐵軌,撞上那邊那道牆。」她伸手指了指,「現場很恐怖,一個警察還掛在欄杆上,像是被釘上了十字架。後來我一連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據說開車的警察喝醉了。」

「是誰說的?」

「一個跟我一起念書的朋友,警察學院的。」

車子行經弗羅安車站,後面就是芬倫區。有進展了,哈利心想。

「所以你念的是警察學院?」他問道。

「才不是呢,你瘋了嗎?」她又笑了。哈利喜歡她的笑聲。「我大學學的是法律。」

「我也是,」他說,「你是哪一年的?」

這招很詐,哈利。

「我是一九九二年畢業的。」

哈利算了算。至少三十歲。

「你呢?」

「一九九〇年。」哈利說。

「你還記得一九八八年法律節『拉格搖滾客』樂隊的演唱會嗎?」

「當然記得,我去看了,就在皇家庭園。」

「我也去了!唱得好棒!」她看著哈利,兩眼發光。

哪裡?他心想,當時你在哪裡?

「對,棒極了。」哈利已不太記得那場演唱會,但他突然記起每次「拉格搖滾客」舉辦演唱會,觀眾里都有很多很漂亮的西區女孩。

「如果我們在同一個時期念書,應該會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她說。

「恐怕沒有。那時候我是警察,不太跟學生混在一起。」

車子經過工業街,車內一片靜默。

「我在這裡下車就行了。」她說。

「你是要到這裡嗎?」

「對,這裡就可以了。」

哈利在人行道旁把車停下。她朝他轉過頭來,几絲頭髮劃過臉頰,褐色眼眸流露出溫柔的眼神。哈利的腦際閃過一個意外且突然的念頭:他想吻她。

「謝謝你。」她微笑著說。

她開門下車。什麼事也沒發生。

「抱歉,」哈利說,傾身過去,鼻中吸入她的芳香,「門鎖……」他朝車門重重捶了一拳,車門盪開了。他覺得自己似乎快要淹死了。「也許我們會再見面吧?」

「也許吧。」

他心裡升起一股衝動,想問她要去哪裡,在哪裡工作,喜不喜歡她的工作,還喜歡些什麼,有沒有伴侶,想不想去聽演唱會,不是「拉格搖滾客」的演唱會可以嗎。所幸一切已然太遲。她已踏出猶如芭蕾舞者的腳步,走在史布伐街上。

哈利嘆了口氣。他半小時前遇見她,現在卻連她叫什麼名字都還不知道。他一定是提前進入更年期了。

他看了後視鏡一眼,踏下油門,違規掉頭。

威博街就在附近。

41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麥佑斯登區,威博街。

一名男子站在門前,臉上掛著微笑,看著哈利氣喘吁吁地爬上三樓。

「抱歉讓你爬樓梯,」男子伸出一隻手,「我是辛德·樊科。」

辛德的眼睛依然年輕,但面容看起來像是經歷過「至少」兩次世界大戰。稀疏的白髮向後梳齊,身上穿著紅色伐木工襯衫,外頭罩一件開襟挪威羊毛衫。他握手的方式溫暖而堅定。

「我剛泡了些咖啡,」辛德說,「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兩人走進客廳。只見客廳已被改造成書房,裡面放著書桌和電腦,四處都是紙張,一摞摞的書籍和期刊堆在桌上和牆邊地上。

「這些東西我還沒整理好。」辛德解釋說,在沙發上給哈利騰出一個位置。

哈利細看整個房間,發現牆上沒掛照片,只掛了一本超市贈送的月曆,上面印著諾瑪迦區的圖片。

「我正在進行一個大計劃,希望能寫成一本書,一本關於戰爭的書。」

「不是已經有人寫過了嗎?」

辛德大笑:「對,可以這樣說,只是他們寫得不太對路,而且我要寫的是我的戰爭。」

「嗯哼,你為什麼要寫?」

辛德聳聳肩:「聽起來可能有點做作,但我還是要說,我們這些曾經參與過戰爭的人,有責任在離開人世之前,把我們的經驗記錄下來,留給子孫後代。不管怎樣,我是這麼認為的。」

辛德走進廚房,對著客廳高聲說話:「伊凡·尤爾打電話告訴我,有個人會來找我,還跟我說是個密勤局的人。」

「對,但尤爾跟我說你住在霍爾門科倫區。」

「我跟尤爾不常聯絡,我保留了原來的電話號碼,因為搬來這裡只是暫時的,寫完書就會回去。」

「原來如此。我去過你家,遇見了你的女兒,是她給了我這裡的地址。」

「她在家?呃,那她一定是在休假。」

她是做什麼的?哈利差點問出口,但覺得這樣問未免過於唐突。

辛德回到客廳,手裡拿著熱氣蒸騰的咖啡壺和兩個馬克杯。「黑咖啡?」辛德把一個馬克杯放在哈利面前。

「太好了。」

「很好,因為你沒的選。」辛德笑著,差點把手中正在倒的咖啡灑出來。

哈利在辛德身上看不到一絲和女兒的相似之處,這讓他頗感奇怪。辛德沒有女兒那種有教養的說話方式和舉止,也沒有女兒的五官和深色肌膚。兩人只有額頭相像,都是高額頭,可以看見藍色靜脈分佈其間。

「你在那裡有一棟大房子。」哈利改口說。

「總是有做不完的維修工作、掃不完的雪。」辛德答道,嘗了口咖啡,咂咂嘴表示讚許,「又黑又陰暗,離哪裡都太遠。我沒辦法忍受霍爾門科倫區,住在那邊的人都是勢利鬼,沒有一樣東西適合我這種從居德布蘭移居來的人。」

「那為什麼不把它賣掉?」

「我想我女兒喜歡那套房子。當然了,她是在那裡長大的。我聽說你想談談有關森漢姆的事。」

「你女兒一個人住在那裡?」

哈利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辛德端起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讓那口咖啡在嘴裡滾來滾去好一陣子。

「她跟一個叫歐雷克的男孩子住在一起。」辛德兩眼無神,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哈利迅速下了幾個結論,也許下得太早,但如果他判斷得沒錯,辛德會搬出來一個人住在麥佑斯登區,一定跟歐雷克有關。無論如何,事情就是這樣,她跟某人住在一起,不必再多想了。反正這樣也好。

「樊科先生,我沒辦法跟你透露太多信息,我想你應該可以理解,我們正在……」

「我理解。」

「太好了。我想聽聽看,對於森漢姆的挪威軍人你都知道些什麼。」

「哦,你知道,去過森漢姆的人很多。」

「我是指還活著的。」

辛德臉上露出微笑:「我不想講得很可怕,但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在前線,人是大批大批陣亡的,我們部隊一年平均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死去。」

「不會吧,籬雀的死亡率也是……呃。」

「什麼?」

「抱歉,請繼續。」

哈利甚感慚愧,低頭望著馬克杯。

「重點在於戰爭的學習曲線很陡,」辛德說,「你只要熬過前六個月,生存概率就會提高很多倍。你不會踩到地雷,在戰壕移動時會把頭壓低,一聽見莫辛—納甘步槍的扳機聲就會驚醒。而且你知道,戰場上沒有人能逞英雄,恐懼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說,六個月以後,我成了一小撥挪威軍人的一分子,我們這一小撥人知道自己可能會在戰爭中活下來,而我們大部分人都去過森漢姆。後來,隨著戰局演變,他們把訓練營移到了德國內地,或者志願軍會直接從挪威送到戰場。那些從來沒接受過訓練的……」辛德搖搖頭。

「他們會死?」哈利問。

「他們到了以後,我們甚至都懶得去記他們的名字,記了又有什麼用?雖然很難明白為什麼,但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我們這些老鳥都已經摸清了戰局會如何發展,志願軍還是不斷擁入東部戰線。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去拯救挪威的,真是可憐。」

「我知道,到了一九四四年,你已經不在那裡了?」

「沒錯,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我叛逃了。我兩次背叛了我的國家。」辛德微微一笑,「結果兩次都進了錯誤的陣營。」

「你替蘇聯人打仗?」

「可以這樣說。我是戰俘,戰俘會被活活餓死。一天早上,他們用德語問有沒有人懂無線電作業。我有個粗略的概念,所以舉起了手。原來有一個軍團的電信兵全死光了,一個也不剩!第二天我就開始負責操作戰地電話,那時我們在愛沙尼亞攻打我以前的戰友,就在納爾瓦附近……」

辛德雙手捧起馬克杯。

「我趴在一個小山丘上,觀看蘇聯士兵進攻德軍機槍哨,他們幾乎被德軍掃射殆盡。一百二十五個官兵和四匹馬的屍體全都堆在地上,最後,德軍機槍終於過熱打不動了,剩下的蘇聯士兵就用刺刀把德國士兵殺了,好節省子彈。從開始進攻到結束,最多不超過半小時,就死了一百二十幾個人。然後,他們會再進攻下一個機槍哨,重複同樣的攻擊。」

哈利看見辛德手中的馬克杯微微顫動。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是為了我不相信的理念而死。我不相信斯大林,也不相信希特勒。」

「既然你不相信,當初為什麼要去東部戰線?」

「那時候我十八歲,是在偏遠的居德布蘭長大的,那裡有個規矩,我們只能見附近的鄰居,不能見別人。我們不看報,也沒有書,我什麼都不懂。我所了解的政治都是我爸告訴我的。我們的家族只剩我們一家人,其他人在二十年代都移民到美國去了。我的父母和兩邊農田的鄰居都是吉斯林的支持者,也都是國家集會黨黨員。我有兩個哥哥,不管什麼事,我都向他們看齊。他們都是希登組織[27]的成員,是穿制服的政治激進分子,他們的任務是替組織在家鄉招募年輕人,否則他們自己就得上前線。至少這是他們告訴我的。後來我才發現,他們的工作是招募告密者。但為時已晚,我已經準備上前線了。」

「所以說你是在前線改變信仰的?」

「我不會稱之為改變信仰。大部分的志願軍心裡想的主要是挪威,很少想到政治。我的轉折點是我發現自己在為別的國家賣命。事實就這麼簡單,而且為蘇聯打仗也不會更好。一九四四年六月,我在塔林的碼頭執行卸貨任務,想偷溜到瑞典紅十字組織的船上。我把自己埋在煤堆里,藏了三天,以致一氧化碳中毒,不過後來我在斯德哥爾摩康復了。然後,我從斯德哥爾摩一路走到挪威邊界,獨自越過邊界。那時候是七月。」

「為什麼你獨自越過邊界?」

「我聯絡的幾個瑞典人都不相信我,我的故事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反正沒關係,我也誰都不信。」辛德再次大笑,「所以我低調行事,用我自己的方式解決。越過邊界簡直就像小孩過家家。相信我,在戰爭時期從瑞典越過邊界到挪威,危險性比在列寧格勒低頭撿口糧小太多了。要加點咖啡嗎?」

「謝謝。你為什麼不留在瑞典?」

「問得好。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辛德順了順頭上的稀疏白髮,「我心裡充滿復仇的念頭。那時候我很年輕,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對正義的概念會有一種錯覺,認為那是人生下來就擁有的東西。我年輕的時候在東部戰線,內心有很多衝突,有很多人認為我的行為壞透了。儘管如此,或正因為如此,我發誓要報復那些在家鄉向我們灌輸謊言的人,他們害這麼多人犧牲性命。我也要為自己被糟蹋的人生復仇,那時我以為我的人生再也無法完整地拼湊回去了。我一心只想找那些真正背叛挪威的人算賬。現在的心理醫生可能會把我診斷為戰爭後遺症,並立刻把我關起來。所以我前往奧斯陸,在那裡我誰也不認識,也沒有地方可以住,身上帶著的證明文件可以證明我是逃兵,會被當場槍斃。我搭貨車抵達奧斯陸那天,去了諾瑪迦區。我睡在雲杉樹下,只吃莓果充饑,過了三天就被他們發現了。」

「被反抗軍的人發現?」

「尤爾說,後來的事他都跟你說了。」

「對。」哈利不安地玩弄馬克杯。他無法理解那起逆倫事件,見了辛德本人之後也沒能讓他理解。自從哈利見到辛德站在門口,微笑著跟他握手之後,逆倫事件的陰影就一直在哈利腦海中縈繞不去。這個人殺了自己的父母和兩個哥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辛德說,「但我是個奉命殺人的士兵。如果沒接到命令,我也不會那樣做。但我知道一件事:我的家人跟那些欺騙我們國家的人是一樣的。」

辛德直視哈利的雙眼,捧著馬克杯的手已不再顫抖。

「你在想我接到的命令是只殺一個人,為什麼我把他們全都殺了。」辛德說,「問題在於他們沒有說要殺哪一個。他們要我自己決定誰生誰死,而我辦不到,所以我把他們全都殺了。在前線有個被我們稱為『知更鳥』的傢伙,他教我用刺刀殺人,並認為這是最人道的殺人方式。頸動脈負責連接心臟和腦部,只要切斷頸動脈,腦部吸收不到氧氣,人就會立刻死亡,心臟再跳動個三四次后就會停止。問題在於這很難辦到。那個傢伙叫蓋布蘭,他是個刺刀高手。可是我用刺刀對我媽媽只造成了皮肉傷,搞了好久,最後我只好對她開槍。」

哈利聽得口乾舌燥。「原來如此。」他說。無意義的話語在空氣中盤繞。他推開桌上的馬克杯,從皮夾克中拿出筆記簿。「也許我們可以談一談跟你一起在森漢姆的人?」

辛德立刻站了起來:「警監,抱歉,我沒打算用這麼冷血和殘暴的方式來說這件事。在我們繼續之前,我想跟你說明白:我不是個殘暴的人,這只是我個人處理事情的方式。我不需要跟你說這件事的,但我還是說了,因為我無法迴避。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每次這個話題被提起來,不管明說還是暗示,我都得面對它。我必須確定自己沒有躲避它,如果我躲了,恐懼就打敗了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也許心理醫生可以解釋。」

辛德嘆了口氣:「關於這件事,我想說的都已經說了,可能說得太多了。還要咖啡嗎?」

「不用了,謝謝。」哈利說。

辛德又坐了下來,握起拳頭支撐下巴:「好,森漢姆,挪威軍的核心。事實上這個核心只有五個人,包括我在內。其中一個人叫丹尼爾·蓋德松,他在我叛逃的那天陣亡。所以只剩下四個人:愛德華·莫斯肯、侯格林·戴爾、蓋布蘭·約翰森和我。戰後我只見過愛德華一次,他是我們的小組長。那時是一九四五年夏天,他因叛國罪被判三年監禁。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活了下來,不過我可以就我所知跟你說說他們的事。」

哈利在筆記簿上翻到新的一頁。

42

二〇〇〇年三月。密勤局。

蓋布蘭·約翰森。哈利用食指把字母一個一個輸入。根據辛德所述,蓋布蘭是個鄉下青年,個性有點軟弱,他的偶像是丹尼爾·蓋德松。一天晚上,丹尼爾站崗時被槍殺身亡。哈利按下「輸入」鍵,程序開始運作。

他朝牆壁望去,牆上掛著妹妹的一張小照片。妹妹正在做鬼臉,她拍照老愛做鬼臉。照片是多年前某個暑假拍的,拍照之人的影子落在妹妹的T恤上。那是媽媽的影子。

計算機發出細微的嗶聲,表示搜索已經完成。哈利把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

國家戶政局有兩條蓋布蘭·約翰森的戶籍數據,但出生日期顯示兩人都不到六十歲。辛德把蓋布蘭的名字拼給了哈利,所以不可能打錯。這表示蓋布蘭已改名換姓,或住在國外,或已不在人世。

哈利輸入下一個姓名,來自繆南、家鄉有個小孩的小組長——愛德華·莫斯肯。愛德華因為上前線而與家人斷絕關係。雙擊「搜索」鍵。

天花板的燈突然亮起。哈利轉過頭去。

「加班的話應該把燈打開。」梅里克站在門口,手指放在電燈開關上。他走了進來,靠在桌邊。「你查到了什麼?」

「我們要找的人超過七十歲,可能上過前線。」

「我是說新納粹黨和獨立紀念日。」

「哦,」計算機傳來嗶嗶兩聲,「我還沒時間查,梅里克。」

屏幕上出現兩條愛德華·莫斯肯的資料,一個生於一九四二年,一個生於一九二一年。

「下星期六我們要舉辦部門派對。」梅里克說。

「我在信架上拿到邀請函了。」哈利在一九二一年那條記錄上按了兩下,屏幕顯示出年紀較長的愛德華·莫斯肯的地址。他住在德拉門市。

「人事處說你還沒回復,我只是想確定你要不要來。」

「為什麼?」哈利把愛德華·莫斯肯的身份證號碼輸入犯罪資料庫。

「我們希望同事能跨越部門界限,認識彼此。我從來沒在餐廳見過你。」

「我在這間辦公室過得很開心。」沒有符合條件的搜索結果。哈利進入中央國家戶政局資料庫,搜索這些人是否曾因什麼原因和警察打過交道。不一定是被起訴——可能是被逮捕、被舉報,或本身是犯罪受害人。

「很高興看到你查案這麼認真,可是不要把自己關在這裡。你會來參加派對吧,哈利?」

輸入。

「我看看,不過我另外有事,很早以前就安排好了。」哈利撒了個謊。

同樣沒有符合條件的搜索結果。既然已進入中央國家戶政局資料庫,那就順便輸入辛德給他的第三個名字:侯格林·戴爾。辛德眼中的侯格林是個機會主義者,指望希特勒打勝仗,獎勵那些站對隊的人。侯格林一到森漢姆就後悔了,但已無法回頭。辛德提到侯格林的名字時,哈利覺得有點耳熟,如今同樣的感覺再度浮現。

「那我用強烈一點的措辭好了,」梅里克說,「我命令你參加。」

哈利抬起頭來。梅里克微微一笑。「開玩笑的,」他說,「如果看見你來,我會很高興。晚安。」

「拜拜。」哈利咕噥一聲,回頭盯著屏幕。侯格林·戴爾有一條搜索結果。生於一九二二年。輸入。

屏幕上鋪滿文字。還有下一頁。再下一頁。

不是每個人戰後都很成功,哈利心想。侯格林·戴爾,住址:奧斯陸,施懷歌德街。報紙上喜歡用「警局常客」來形容侯格林。哈利的眼睛跟隨侯格林的記錄往下移動。流浪、酗酒、騷擾鄰居、輕微盜竊罪、鬧事。洋洋洒洒,但沒什麼重大罪狀。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還活著,哈利心想。記錄顯示去年八月侯格林才被警察扣留,直到酒醒。哈利找出奧斯陸電話簿,查找侯格林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等待電話接通之際,哈利搜索另一個愛德華·莫斯肯,生於一九四二年的。這個愛德華·莫斯肯的地址也在德拉門市。哈利抄下身份證號碼,回到犯罪資料庫。

「這裡是挪威電信。您好,您撥打的號碼已註銷。這是……」

哈利掛上電話,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小愛德華·莫斯肯被判刑,刑期很長,目前仍在服刑。什麼罪名?一定跟毒品有關,哈利猜想,按下輸入。小愛德華·莫斯肯與另外兩人皆因毒品而被判入獄。果不其然。走私大麻。四公斤。被判四年監禁,不得假釋。

哈利打個哈欠,伸伸懶腰。他究竟是有所進展,還是坐在這裡浪費時間?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施羅德酒吧,但不想只坐在那裡喝咖啡。真是烏煙瘴氣的一天。他做了個總結:蓋布蘭·約翰森不存在,至少不在挪威;愛德華·莫斯肯住在德拉門市,兒子因走私毒品入獄;侯格林·戴爾是個酒鬼,手上不可能有五十萬克朗。

哈利揉揉眼睛。是不是該去電話簿里翻查辛德·樊科,看有沒有登記在霍爾門科倫路的電話號碼?他呻吟一聲。

她有伴侶。她有錢。她有品位。簡而言之:她有的你都沒有。

他把侯格林的身份證號碼輸入資料庫,按下輸入鍵。計算機發出噝噝聲。

一長串記錄。大同小異。可憐的酒鬼。

你們都念法律系,而且她也喜歡「拉格搖滾客」樂隊。

等一等。侯格林的最後一項記錄被歸為「受害人」。他是不是被人毆打?輸入。

忘了她吧。就這樣,她已經被遺忘了。他是不是應該打電話給愛倫,問她想不想去看電影?讓她選擇要看哪部片好了。不對,他應該去焦點健身中心,流流汗發泄一下。

屏幕上一行文字映入眼帘:侯格林·戴爾。151199。謀殺。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他感到驚訝,但為什麼不是「非常」驚訝?他點了兩下「詳細資料」。電腦硬碟噝噝地響了起來,發出震動。不過這次他的頭腦運轉得比電腦快,等照片顯示在屏幕上,他腦中已浮現出一個名字。

43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焦點健身中心。

「我是愛倫。」

「嘿,是我。」

「誰?」

「我是哈利。別假裝還有別的男人給你打電話會說『是我』。」

「你這個爛人。你在哪裡?那是什麼音樂,怎麼這麼可怕?」

「我在焦點。」

「什麼?」

「我在騎單車,快騎到八公里了。」

「讓我搞清楚,哈利,你現在坐在焦點的健身單車上,同時還拿著手機跟我打電話?」愛倫的語氣強調「焦點」和「手機」。

「有什麼不妥嗎?」

「老實說,哈利……」

「我找了你一個晚上。你還記得去年十一月你跟湯姆處理過一宗謀殺案嗎?死者姓名是侯格林·戴爾。」

「當然記得,克里波刑事調查部幾乎立刻就接手了,怎麼了?」

「現在還不確定,可能跟我正在追查的一個戰場老鳥有關。你能告訴我關於這件謀殺案的事嗎?」

「這是公事,哈利,星期一上班再打給我。」

「稍微講一點點就好,愛倫,別這樣。」

「赫伯特比薩屋的一個廚師在後巷發現侯格林的屍體,他躺在大型垃圾箱之間,喉嚨被割斷。鑒識人員在現場什麼也沒發現。對了,負責驗屍的法醫認為侯格林的喉嚨那刀實在太完美了,他說,就像外科手術一樣精準。」

「你認為是誰幹的?」

「沒想法。有可能是新納粹黨乾的,但我不這麼認為。」

「怎麼說?」

「會在自家門前殺人的人,不是魯莽,就是愚蠢,但這件謀殺案的手法乾淨利落,思考得很周到。現場沒有掙扎的痕迹,沒有線索,沒有目擊者。一切都顯示兇手的頭腦很清楚。」

「動機呢?」

「很難說。侯格林當然有債務,但金額沒有大到需要動用暴力逼債的程度。據我們所知,侯格林不碰毒品。我們搜查過他的住處,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空酒瓶。我們問過他的一些酒友,不知道為什麼,他結交的都是些酒女。」

「酒女?」

「對,愛喝酒的女人。你見過這種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可是……酒女。」

「你總是喜歡跟那些極度瘋狂的事攪和在一起,哈利,這樣很煩,你知道嗎?也許你應該……」

「抱歉,愛倫,你總是對的,我會儘力改正。你剛剛說到哪兒了?」

「在酒鬼的圈子裡,伴兒總是換來換去,所以也不能排除情殺。順帶一提,你知道我們訊問過誰嗎?你的老朋友斯韋勒·奧爾森。案發的時候,那個廚師在赫伯特比薩屋附近見過斯韋勒。」

「然後呢?」

「斯韋勒有不在場證明。他在比薩屋坐了一整天,只出去十分鐘買東西,售貨員親口證實過了。」

「他可以……」

「對,你當然希望他就是兇手,可是哈利……」

「侯格林可能有別的東西,不是錢。」

「哈利……」

「侯格林可能知道某人的事。」

「你們這些六樓的人就喜歡陰謀論,對不對?哈利,我們可不可以星期一再討論這件事?」

「你什麼時候開始把上下班時間分得這麼清楚了?」

「我在床上。」

「現在才十點半。」

「有人在我家。」

哈利踩踏板的腳停了下來。他沒想過也許旁邊有人會聽見他剛剛說的話。他環視周圍,所幸時間已晚,在運動的只有寥寥數人。

「是塔斯德酒吧的那個藝術家嗎?」他低聲說。

「嗯。」

「你們上床多久了?」

「一陣子了。」

「你怎麼沒跟我說過?」

「你又沒問。」

「他現在躺在你旁邊?」

「嗯。」

「他技術好嗎?」

「嗯。」

「他跟你說他愛你了沒?」

「嗯。」

一陣靜默。

「你會想到弗雷迪·莫庫里嗎?當你……」

「晚安,哈利。」

44

二〇〇〇年三月六日。哈利的辦公室。

哈利抵達密勤局準備上班,接待處的時鐘顯示八點半。所謂的接待處其實很小,更像是具有漏斗功能的入口。漏斗主管是琳達,她從面前的電腦前抬起頭來迎接哈利,用愉快的口氣說「早安」。琳達是密勤局最資深的員工,嚴格說來,哈利每天來辦公,唯一需要通過的警衛就是琳達。說話快速、身材嬌小、年屆五十的琳達除了是「漏斗主管」,還身兼公共秘書、接待專員和雜務總管。哈利想過好幾次,如果自己是外國間諜,要在某人身上加裝竊聽器以竊取密勤局的情報,那麼他一定會挑琳達下手。再者,除了梅里克之外,密勤局只有琳達一個人知道哈利在做些什麼。哈利完全不知道其他人怎麼看待他。他只去過警署餐廳幾次,去買酸奶和香煙(才知道原來警署餐廳不賣煙),他見過餐桌上的人看他的眼神。不過他並未特意去解讀那些眼神的含意,只是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有人給你打電話,」琳達說,「說的是英語。我看看……」她從電腦屏幕邊框上撕起一張便利貼。「霍赫納。」

「霍赫納?」哈利驚呼。

琳達看著那張便利貼,不甚確定:「對,她是這樣說的。」

「她?應該是他吧?」

「不是,是個女的。她說她會再打來,時間是……」琳達轉頭去看身後的時鐘,「就是現在。她好像急著找你。既然你人在這裡,哈利……你跟大家做自我介紹了嗎?」

「沒時間,下星期好了,琳達。」

「你已經來一個月了。昨天斯特芬森問我,他在廁所碰見的那個高高的金髮男人是誰。」

「真的?你怎麼回答?」

「我說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員才能知道,」琳達笑著說,「而且你星期六還會來上班。」

「我想也是。」哈利咕噥說,從他的信架上取出兩張紙,一張是派對提醒通知單,另一張是部門負責人調動的內部通知單。他關上辦公室門,兩張通知單立刻進了垃圾箱。

他坐了下來,按下錄音機的「錄音」鍵,接著按「暫停」鍵,然後等待。三十秒后,電話響起。哈利接了起來,心想應該是霍赫納打來了。

「HarryHolespeaking.(我是哈利·霍勒。)」

「黑利(哈利)?Spicking(Speaking)?」是愛倫的聲音。

「抱歉,我以為是別人打來的。」

「他很猛,」哈利還沒往下說,愛倫已開口,「猛翻天了。」

「愛倫,如果你是在講那檔事,我建議你講到這裡就好。」

「哼!你在等誰的電話啊?」

「一個女人的電話。」

「終於有了!」

「不是啦,可能是我訊問過的一個傢伙的親戚或老婆。」

愛倫嘆了口氣:「哈利,你什麼時候才會有女朋友?」

「你戀愛了,對不對?」

「猜得真准!你不也是嗎?」

「我?」

愛倫那歡喜無比的高分貝嗓音穿透哈利的耳膜:「你沒否認!被我逮到了吧,哈利·霍勒!是誰是誰?快說!」

「別鬧了,愛倫。」

「被我說中了吧!」

「我又沒認識誰,愛倫。」

「別對媽媽撒謊哦。」

哈利大笑:「再跟我說一些關於侯格林·戴爾的事,案子現在有什麼進展?」

「不知道,你去問克里波的人。」

「我會去問,但是你對這件謀殺案的直覺是什麼?」

「兇手是個行家,不是一時衝動下的手。我雖然說過兇手的手法乾淨利落,但我認為他事前並未經過精心計劃。」

「怎麼說?」

「兇手的殺人手法很利落,也沒留下任何線索,但犯案現場選得很糟,那個地方從街上或巷子里很容易就能看見。」

「我有電話進來,待會兒再打給你。」哈利按下錄音機「暫停」鍵,檢查錄音帶是否轉動,然後才切到另一條線。「我是哈利。」

「你好,我的名字是康斯坦絲·霍赫納。」

「霍赫納小姐,你好。」

「我是安德烈亞斯·霍赫納的妹妹。」

「你好。」

線路雖不太清晰,但哈利仍聽得出康斯坦絲相當緊張,不過她說話直截了當。

「霍勒先生,你跟我哥哥有過協議,你還沒有兌現諾言。」

康斯坦絲說話有種奇特的腔調,跟安德烈亞斯·霍赫納一樣。哈利下意識地開始想象她的長相,這是他在早期警探生涯養成的習慣。「呃,霍赫納小姐,在我確認他提供的情報真實之前,什麼都不能做。目前我還找不到任何證據可以證實他說的話。」

「可是霍勒先生,他在那種處境下何必說謊呢?」

「正是如此,霍赫納小姐,正因為在那種處境下,他才有可能著急,假裝他知道些什麼。」

一陣靜默。線路噝噝作響。她是從哪裡打來的?約翰內斯堡?

康斯坦絲再度開口:「安德烈亞斯警告過我說你可能會說這種話,這也是我打這通電話的原因,我是要告訴你,我哥哥有更多情報提供給你,你可能會有興趣。」

「哦,是嗎?」

「可是除非政府先處理他的案子,否則我不會把情報告訴你。」

「我們會看看能做些什麼。」

「等我看見你們幫忙的證據,再跟你聯絡。」

「霍赫納小姐,事情不是這樣運作的。首先我們得看看我們收到的情報有什麼用處,然後我們才能幫他。」

「我哥哥需要有個保證,審判再過兩星期就開始了……」

這句話說到一半,康斯坦絲的聲音開始發顫,哈利知道她就快哭了。

「我現在只能給你我個人的保證,我會儘力而為。」

「我又不認識你。你不明白,他們想判安德烈亞斯死刑。他們……」

「我能提供給你的只有這麼多。」

她開始哭泣。哈利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下來。

「你有孩子嗎,霍赫納小姐?」

「有。」她抽泣著說。

「你知道你哥哥被指控的罪名嗎?」

「當然知道。」

「那麼你也應該知道,他必須做出一切努力才有辦法免除他犯下的罪。如果他通過你來幫助我們阻止一件謀殺案,那麼他就算做了件好事,你也一樣,霍赫納小姐。」

她在電話那頭髮出沉重的呼吸聲,哈利心想她又要哭了。

「你能保證你會儘力嗎,霍勒先生?我哥哥沒有犯下他們指控的所有罪名。」

「我向你保證。」哈利聽見自己的語調冷靜堅定,手卻幾乎快把話筒捏碎了。

「好,」康斯坦絲柔聲說,「安德烈亞斯說那天在港口取槍和付錢的人,跟訂貨的人不一樣。訂貨的是個常客,是個年輕人。他會說流利的英語,帶有北歐腔。他堅持要安德烈亞斯用『王子』這個代號來稱呼他。安德烈亞斯說你應該先從槍支迷開始查起。」

「就這樣嗎?」

「安德烈亞斯說他沒見過這個人,但他說如果你寄錄音帶給他,他能認出這個人的聲音。」

「太好了。」哈利說,只希望康斯坦絲在他口氣中聽不出他的失望。他本能地挺起胸膛,彷彿要讓自己堅強起來,以便說出謊言。

「只要我有任何發現,就會立刻開始替你們牽線。」

這句話如同強鹼一般燒灼他的嘴。

「謝謝你,霍勒先生。」

「不必謝我,霍赫納小姐。」

掛上電話之後,哈利仍反覆地喃喃著最後這句話。

「太慘了。」愛倫聽完霍赫納家族的故事之後說。

「現在要看看你的頭腦能不能暫時忘記它戀愛了,執行它擅長的工作。」哈利說,「至少你現在得到線索了。」

「非法走私槍、常客、王子、槍支迷,這樣才四條線索而已。」

「我只有這麼多。」

「為什麼我要答應你做這件事?」

「因為你愛我。好了,我得去忙了。」

「等一下,跟我說說你愛上的那個女人……」

「希望你的直覺對破案比較在行。保重,愛倫。」

哈利撥打從德拉門市電話簿上查到的號碼。

「我是莫斯肯。」一個充滿自信的聲音說。

「請問你是愛德華·莫斯肯嗎?」

「對,你是誰?」

「我是密勤局警監哈利·霍勒,想請教你幾個問題。」哈利突然想到這是他第一次介紹自己是警監,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很假。

「我兒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不是。莫斯肯先生,我明天中午去府上拜訪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領養老金過日子,孤家寡人一個,什麼時候都方便,警監先生。」

哈利打了通電話給尤爾,說明目前的進展。

走去餐廳買酸奶的路上,哈利思索著愛倫敘述的侯格林命案。他會打電話去克里波刑事調查部詢問案情,但他強烈地感覺到愛倫已經把所有重點都告訴他了。然而,一個人在挪威被謀殺的概率,據統計大約是萬分之一,當你調查的人在四個月前被殺害,很難讓人相信這只是巧合。侯格林命案能不能跟馬克林步槍走私案在某個環節上聯繫起來呢?這時才早上九點,哈利已頭痛起來。他只希望愛倫能從「王子」的線索中想到些什麼。什麼都好。至少有個可以起頭的地方。

45

二〇〇〇年三月六日。松恩區。

下班后,哈利駕車前往松恩區的庇護住宅。妹妹正在等他到來。過去這一年來她胖了些,但她聲稱男友亨里克喜歡她這樣。亨里克就住在走廊更深處。

「可是亨里克有唐氏綜合征。」

每當妹妹要解釋亨里克的一些小習性時總是會這樣說。她自己並沒有唐氏綜合征。妹妹喜歡向哈利說明哪些居民患有唐氏綜合征,哪些只是很像患有唐氏綜合征。

她跟哈利說的事和往常一樣:亨里克上星期說了什麼(有時亨里克說得可真多),他們看了什麼電視節目,他們吃了什麼,他們假日計劃去哪裡玩。他們總是計劃假日要出去玩,這次他們計劃要去夏威夷。哈利想象妹妹和亨里克雙雙穿上夏威夷花襯衫在火奴魯魯機場拍照的畫面,嘴角不禁泛起微笑。

哈利問妹妹有沒有跟爸爸說過話,她說爸爸兩天前才來看她。

「那很好。」哈利說。

「我想他已經把媽媽忘了,」妹妹說,「那很好。」

哈利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回想妹妹剛剛說過的話。這時亨里克來敲門,說三分鐘后二號頻道要播電視劇《愷撒飯店》,於是哈利穿上外套,承諾很快會給她打電話。

燈光耀眼的伍立弗體育場外,交通和往常一樣擁堵。哈利駕車行駛在環狀道路上,道路正在施工,使得他錯過了出口才想起自己沒右轉。他正在思索康斯坦絲跟他說過的話。烏利亞通過一個中間人買槍,這個人可能是挪威人。這表示另有一人知道烏利亞是誰。他已請琳達去機密資料庫里搜索昵稱為「王子」的人,但心裡很確定琳達什麼也找不到。他有確切的感覺,這個人比一般罪犯更聰明。倘若霍赫納說的是事實,這個王子是他們的常客,那麼就表示王子已建立起自己的顧客群,而沒讓密勤局或其他人發現。要實施這種工程需要花費時間,也需要周密的心思、狡猾的手段和相當高的自制力。哈利所知的幫派分子,沒有一個人具備這些特質。當然,這個王子可能運氣相當好,至今從未被逮捕過,或者他的工作職務可以提供掩護。康斯坦絲說王子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那麼他有可能是外交人員,這樣就可以進出挪威而不被海關攔下。

哈利駛出環路,開上史蘭冬街,朝霍爾門科倫區前進。

他是否應該請梅里克暫時把愛倫調來密勤局?梅里克似乎更希望他去調查新納粹黨和參加社交聚會,對於追查「二戰」幽靈反而沒那麼急切。

哈利把車開到她家,才發現自己置身何處。他把車停下,從樹林之間望去。馬路距離那棟木屋大約五十米,一樓窗戶亮著燈。

「白痴。」他大聲說,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正打算離開,卻看見正門打開,燈光灑在樓梯上。他心想她可能看見並認出了他的車,不由得驚慌起來。他拉到倒擋,打算安靜小心地把車倒到山坡上,離開她的視線範圍,但油門卻踩得不夠用力,以致引擎熄火。他聽見說話聲,只見一個穿著深色長外套的高大男子從門內走出,來到台階上。男子正在說話,跟他說話的人在門內,哈利無法看見。接著男子傾身門內,使得哈利看不見他的舉動。

他們在接吻,哈利心想,我開車來霍爾門科倫區偷看一個跟我交談過十五分鐘的女人和她男朋友接吻。

門關上,男人坐上一輛奧迪轎車,車開上馬路,從哈利旁邊駛過。

開車回家的路上,哈利心想該如何懲罰自己才好。懲罰方式必須非常嚴厲,好在未來發揮威懾作用。焦點健身中心的有氧課程可以達到這種效果。

46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德拉門市。

哈利一直不明白德拉門市為何招來這麼多批評聲。這座城市雖然算不上美麗,但比起其他過度開發的挪威村莊,它真的更醜陋嗎?他想把車停下,去柏森餐館喝杯咖啡,但一看手錶,發現時間不夠。

愛德華·莫斯肯的家是一棟紅色木屋,屋外可望見賽馬場跑道,車庫外停著一輛老賓士房車。愛德華站在門口迎接哈利,在說話之前,仔細查看了哈利的證件。

「一九六五年出生?你看起來老了一點,霍勒警監。」

「基因不良。」

「真不走運。」

「呃,我十四歲的時候就可以進電影院去看十八歲才能看的電影。」

哈利分辨不出愛德華是否覺得這個笑話好笑。愛德華做了個手勢,請哈利進門。

「你一個人住?」哈利問道,跟著愛德華走進客廳。只見屋內乾淨整潔,僅有幾樣裝飾品。如果握有自主權的話,有些男人的確會把家裡整理得如此整潔,可以說整潔到誇張的地步。哈利聯想到自己的家。

「對,戰後我老婆就離開了。」

「離開?」

「離家出走,過她自己的日子。」

「哦。孩子呢?」

「我有過一個兒子。」

「有過?」

愛德華停下腳步,轉過了身。「我說得不夠清楚嗎,霍勒警監?」他揚起一道白眉,在寬闊的高額頭上形成一個鋒利的角度。

「不是,是我的問題,我喜歡把事情問得很清楚。」

「好吧,我有一個兒子。」

「謝謝。你退休前做什麼工作?」

「我以前有幾輛貨車,開了一家莫斯肯運輸公司,七年前把公司賣掉了。」

「生意好嗎?」

「還算挺好的。買主保留了原來的名字。」

兩人分別在咖啡桌兩側坐下。哈利知道愛德華不會問他要不要喝咖啡。愛德華坐在沙發上,傾身向前,雙臂交疊胸前,彷彿是說:快把事情做個了結。

「十二月二十一日晚上你在哪裡?」

來的路上,哈利決定用這個問題展開訊問。他能在愛德華面前打出的牌只有這張,這也是唯一能試探愛德華的機會,同時能避免讓愛德華髮覺他們手中其實什麼證據也沒有。哈利只希望能借這個問題驅使愛德華做出反應,好讓他知道些什麼。倘若愛德華有所隱藏,此時就會暴露出來。

「我是不是被懷疑做了什麼事?」愛德華問,表情只露出些許驚訝,僅此而已。

「可以請你直接回答問題嗎,莫斯肯先生?」

「好吧,我在這裡。」

「回答得真快。」

「這是什麼意思?」

「你沒怎麼思考。」

愛德華做了個鬼臉,嘴巴露出扭曲的笑容,眼神絕望。「等你有一天到了我這把年紀,你會記得的是有哪一天晚上你沒坐在家裡。」

「辛德·樊科給了我一份去過森漢姆訓練營的挪威軍人名單,上面有蓋布蘭·約翰森、侯格林·戴爾、你以及辛德自己。」

「你漏了丹尼爾·蓋德松。」

「他不是在戰爭結束前就死了嗎?」

「對。」

「那你為什麼還提起他?」

「因為他跟我們一起去過森漢姆。」

「根據辛德的敘述,許多挪威軍人去過森漢姆,但活下來的只有你們四個。」

「沒錯。」

「那你為什麼特別提起丹尼爾?」

愛德華盯著哈利,接著又把眼神轉向空氣。「因為他跟我們在一起很長時間,我們以為他會活下來。呃,我們都以為丹尼爾是不會死的。」

「你知道侯格林死了嗎?」

愛德華搖搖頭。

「你看起來不太驚訝。」

「我為什麼要驚訝?這年頭我聽見誰還活著會比較驚訝。」

「如果我告訴你他是被謀殺的呢?」

「哦,呃,這就不一樣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你對侯格林有什麼了解?」

「一點也不了解。我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列寧格勒,他患有彈震症。」

「你們沒有一起回挪威嗎?」

「侯格林和其他人怎麼回來的我不知道。一九四四年冬天,一架蘇聯戰鬥機丟了一枚手榴彈到戰壕里,把我炸傷了。」

「一架戰鬥機?手榴彈從戰鬥機上丟下來?」

愛德華簡潔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我在戰地醫院醒來的時候,已經開始全軍撤退了。那年夏天我被轉到奧斯陸辛桑學校的戰地醫院,然後就簽投降協議了。」

「所以你受傷之後就再沒見過其他人了?」

「我在戰爭結束后三年見過辛德。」

「在你服刑完畢后?」

「對,我們在一家餐廳碰到的。」

「你對他當逃兵有什麼看法?」

愛德華聳聳肩。「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至少在大家還不知道戰爭會怎麼結束時,他選擇了一邊,這已經比大多數挪威男人強太多了。」

「這話怎麼說?」

「『二戰』時期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晚出手的人會永遠正確。一九四三年聖誕節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我們的陣地在後退,可是情況到底有多糟卻沒人知道。總之,沒有人可以責怪辛德像牆頭草一樣倒向敵軍的陣營,他不像那些戰時一直坐在家裡的人,等到最後幾個月才突然趕去加入反抗軍。我們都管這種人叫『後期聖徒』。這些人中,有的到今天還誇口表揚那些公開表態的挪威人,認為他們是英雄,選擇了正確的一邊。」

「你要不要舉個例子,誰做出了你說的這種事?」

「當然有幾個例子可以舉,就是那幾個後來享受英雄待遇的人,可是那不重要。」

「蓋布蘭呢?你記得他嗎?」

「當然記得。後來他救了我一命。他……」愛德華咬住下唇,彷彿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了。哈利感到納悶。

「他怎麼了?」

「蓋布蘭?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那枚手榴彈……當時在戰壕里的有蓋布蘭、侯格林和我,手榴彈在冰上彈起,打中侯格林的鋼盔。我只記得手榴彈爆炸時,蓋布蘭距離最近。後來我從昏迷中醒來,沒有人能告訴我蓋布蘭和侯格林怎麼樣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們消失了?」

愛德華的眼睛朝窗外看去。「那天蘇聯人發動全面攻擊,用『混亂』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情況。我醒來的時候,我們的戰壕早已落入他們手裡,軍團也已經調動了。如果蓋布蘭還活著,他應該會在北區總隊的諾爾蘭軍團戰地醫院,侯格林也是,如果他只是受傷的話。我想我應該也在那裡待過,但是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被轉到別的地方了。」

「我在國家戶政局查不到蓋布蘭·約翰森的名字。」

愛德華聳聳肩:「那我想他一定是被那枚手榴彈炸死了。」

「你從來沒試著去找他?」

愛德華搖搖頭。

哈利舉目四望,想在這間屋子裡找尋咖啡存在的痕迹——也許是一個咖啡壺,也許是一隻咖啡杯。爐床上放著一個金色相框,裡面是一張女子的照片。

「你對自己和其他東部戰線的士兵在戰後受到的對待有什麼不滿嗎?」

「對於判刑這部分沒有。我很清楚現實。必須有人接受審判,這是政治考慮。我打輸了戰爭,沒什麼好抱怨的。」愛德華突然大笑,聽起來有如喜鵲的叫聲。哈利不明白他為何大笑。接著,愛德華收起笑容,嚴肅起來。

「被貼上叛國賊的標籤也沒什麼,我自己心安理得就好,我知道我們大家都是用生命去捍衛我們的國家。」

「你當時的政治立場……」

「是不是和今天一樣?」

哈利點了點頭。愛德華露出乾澀的微笑,說:「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警監先生。不一樣了,以前我錯了,就這麼簡單。」

「後來你沒接觸新納粹黨?」

「我的老天,沒有!幾年前他們在霍克松有個聚會,有個白痴還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去談談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們好像給自己取了個『血與榮耀』之類的名頭。」

愛德華傾身越過咖啡桌。咖啡桌一角放著一摞雜誌,邊角對邊角疊放得整整齊齊。「密勤局到底在查什麼?你們是在監視新納粹黨嗎?如果是這樣,那你就來錯地方了。」

哈利不確定此時可以向愛德華透露多少,但愛德華的回答聽起來都挺誠實的。

「我不是很清楚我們在查什麼。」

「聽起來很像我所知道的密勤局。」

愛德華再次發出喜鵲般的笑聲,一種聽來不太悅耳的高音頻笑聲。

事後哈利做出結論,認為自己之所以會問出下一個問題,是由於受到愛德華那種輕蔑笑聲的干擾,加之愛德華並未端出咖啡待客。

「你認為你的兒子有個前納粹黨的父親,對他的成長過程有什麼影響?這會不會是他走私毒品而入獄的原因?」

哈利一看見蒼老的愛德華眼中流露出憤恨與苦痛,立刻後悔自己問出這個問題。他知道,即使不直接進攻愛德華的弱點,也能查出他想知道的線索。

「那場審判根本是個鬧劇!」愛德華義憤填膺地說,「他們指派給我兒子的辯護律師,是那個戰後給我判刑的法官的孫子。他們懲罰我的兒子是為了掩飾他們在『二戰』時期做出的那些丟人現眼的事。我……」

愛德華猛然住口。哈利等待他繼續往下說,但愛德華沒再說什麼。哈利在毫無預警的狀態下,覺得自己胃裡那群咖啡蟲忽然騷動起來,之前它們都很安靜,但現在它們吵著要咖啡。

「那個法官是『後期聖徒』中的一個?」哈利問。

愛德華聳聳肩。哈利知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愛德華看了看錶。

「你打算去別的地方?」哈利問。

「我要走路去農舍。」

「哦,很遠嗎?」

「在格列蘭,天黑之前得出發。」

哈利站了起來。兩人走到門廊,停下腳步,找尋適當的話道別。這時哈利突然記起一件事。「你說你一九四四年冬天在列寧格勒受傷,那年夏天被送到辛桑學校,這期間你在做什麼?」

「什麼意思?」

「我正在看伊凡·尤爾寫的一本書,他是個歷史學家。」

「我知道伊凡·尤爾是誰。」愛德華說,露出神秘的微笑。

「他說一九四四年三月,挪威軍團在科諾吉索羅被擊潰,那麼從三月到你抵達辛桑學校的這段時間,你在哪裡?」

愛德華凝視哈利的雙眼很長一段時間,才打開大門,向外看去。

「幾乎到零攝氏度了,」他說,「你開車要小心。」

哈利點了點頭。愛德華直起身來,以手遮眉,眯著眼,朝空蕩的賽馬場望去,只見灰色的橢圓形碎石跑道在污穢的雪地中格外顯眼。

「我去過的地方曾經有名字,」愛德華說,「那些地方現在都已經改名了,讓人認不出來。我們的地圖只畫出路徑、水源和布雷區,沒有名字。如果我說我去過愛沙尼亞的帕爾努,說不定是真的,我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和夏天,我躺在擔架上,聽著機槍發射的聲音,心裡想的只有死,根本沒去想我在哪裡。」

哈利沿著河岸緩緩駕車行駛,在德拉門市一座通向外界的橋樑路口的紅燈前停下。市裡另一座通向外界的橋樑和E18高速公路相互交叉,彷彿是穿過鄉間的牙套,擋住了德拉門峽灣的景緻。呃,好吧,也許德拉門市的建設不是每一樣都那麼成功。回程路上,哈利打算在柏森餐館喝杯咖啡,卻又打消念頭,只因他想起柏森餐館也提供啤酒。

信號燈切換為綠燈。哈利踩下油門。

愛德華對關於他兒子的那個問題表現得非常憤怒。哈利決定去查出審判愛德華的法官是誰。他在後視鏡中看了德拉門市最後一眼。當然還有其他城市比德拉門更丑。

47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愛倫的辦公室。

愛倫什麼也沒想到。

哈利晃到樓下愛倫的辦公室,在他那把會發出咯吱聲的辦公椅上坐下。犯罪特警隊招募到一名新的男性警員,是個年輕人,來自斯泰恩謝爾市警局,下個月報到。

「我又不是千里眼。」愛倫見了哈利大失所望的神情,說,「今天早上開會我還問過其他人,結果沒人聽過王子這個人。」

「那槍支登記局呢?他們應該知道一些軍火走私犯吧。」

「哈利!」

「是……」

「我已經不為你工作了。」

「為我工作?」

「那改成和你一起工作。我只是覺得我好像是在為你工作一樣,你這個惡人。」

哈利雙足一蹬,坐在椅子上旋轉起來,整整轉了四圈。他老是沒辦法轉得超過四圈。愛倫的眼珠轉了轉。「好啦,我打電話去槍支登記局問過了,」愛倫說,「他們也沒聽說過王子這個人。密勤局為什麼不派個助理給你呢?」

「這件案子不是高優先等級。梅里克只是允許我去調查而已,他其實是要我去查新納粹黨在聖日有什麼計劃。」

「其中一條線索是『槍支迷』,我想不出比新納粹黨更大的槍支迷了。你怎麼不幹脆從新納粹黨開始查起,正好一箭雙鵰?」

「我也是這麼想的。」

48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葛森路,利克塔酒吧。

哈利駕車在尤爾家門口停下,看見尤爾站在門前台階上。布雷站在尤爾腳旁,拉扯著它脖子上的狗鏈。

「你動作還真快。」尤爾說。

「我一放下電話就跳上車了。」哈利說,「布雷也要去嗎?」

「我剛剛帶它去散步,順便等你。佈雷,進去。」

布雷露出乞求的眼神,抬頭望向尤爾。

「進去!」

布雷向後一跳,匆匆奔入屋內。哈利聽見尤爾突如其來的口令,也不禁往後縮了縮。

「我們走吧。」尤爾說。

哈利載著尤爾離去時,瞥見廚房窗帘後有一張臉。

「天空越來越亮了。」哈利說。

「是嗎?」

「我是說白天,而且時間也更長了。」

尤爾點了點頭,並未接話。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哈利說,「辛德的家人是怎麼死的?」

「我跟你說過了,是他親手殺死的。」

「對,不過是用什麼方法殺的?」

尤爾瞧了哈利一會兒才回答:「他們是被槍殺的,頭部中彈。」

「四個人都是?」

「對。」

他們在葛森路一個停車場找到車位,再從停車場走到尤爾在電話里堅持要帶哈利去的地方。

「原來這裡就是利克塔。」哈利說。他們走進一家燈光昏暗的酒吧。只見裡面的塑料圓桌老舊磨損,客人寥寥無幾。哈利和尤爾點了咖啡,在一張靠窗的桌子前坐下。坐在靠內一張桌子的兩個老人停止談話,怒容滿面地看著他們。

「這讓我想起我有時去的一家酒吧。」哈利的頭朝那兩個老人側了側。

「無可救藥的老頑固,」尤爾說,「他們是老納粹和東部戰線老兵,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對的。他們來這裡發泄不滿,指責那個大背叛、尼高斯沃爾政府和世界上的大事小事。不過他們只是苟延殘喘,看得出來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少了。」

「他們依然熱衷於政治?」

「哦,那當然了,他們還在生氣。對第三世界的援助、國防經費的削減、女性牧師、同性戀婚姻、挪威的新國民,你猜得到的事都可以惹惱這幫老頑固。他們內心深處依然是納粹。」

「你認為烏利亞可能是這裡的常客?」

「如果烏利亞想發動某種反社會的復仇聖戰,那他一定會來這裡尋找有同樣想法的人。前東部戰線的戰友當然還有其他的聚會場所,比方說,他們每年會在奧斯陸集會一次,除了老戰友會來參加,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人。但那些集會跟這家酒吧的聚會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那種集會純粹是社會事件,用來紀念死者,而且禁止談論政治。如果我要追查一個一心想報復社會的東部戰線老兵,我會從這裡開始。」

「你太太有沒有參加過這種集會?你剛剛是怎麼稱呼的……老戰友的集會?」

尤爾驚訝地看著哈利,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哈利說,「說不定她有什麼線索可以提供給我?」

「她沒有。」尤爾冷淡地說。

「好吧。」哈利說,「你口中的那些『老頑固』跟新納粹分子有什麼關係?」

「你問的是誰?」

「我得到一條線報,烏利亞請一個中間人替他拿到馬克林步槍,這個中間人在軍火圈裡很吃得開。」

尤爾搖搖頭。

「前東部戰線老兵聽見別人把他們歸類,通常都會生氣。不過新納粹分子普遍都很崇拜這些老兵,對他們而言,能上前線作戰,拿槍保衛國家民族,是他們的終極夢想。」

「所以說,如果有個老兵想弄一把槍,他可能會找新納粹分子幫忙?」

「對,他可能會帶著善意接近他們,不過他得知道要找誰接頭才行。你追查的這把步槍這麼先進,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提供的。赫訥福斯市警方曾經突擊搜查一個新納粹分子的車庫,結果發現一輛生鏽的老達特桑,裡面裝滿自製棍棒、木矛和幾把不鋒利的斧頭,這就是個很具參考性的例子。大部分的新納粹分子都還處於石器時代。」

「所以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我該去哪裡找一個跟國際軍火販有聯絡的新納粹分子?」

「問題在於這個社會環境的範圍非常大。支持國家主義的《自由言論報》就聲稱挪威共有一千五百名國家主義者和國家民主主義者,不過如果你打電話去《箴言報》問,他們隨時留意法西斯巢穴的志願者組織會告訴你,真正活躍的新納粹分子不會超過五十個。問題是真正在幕後操控的金主是隱形的,這樣說好了,他們不會穿靴子,也不會在手臂上刺個納粹黨徽。他們也許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地位,好讓他們剝削下層階級,賺取資金來資助新納粹黨,但他們必須保持低調才行。」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們身後轟然響起:「伊凡·尤爾,你竟然還敢來這裡。」

49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比戴大道,吉樂電影院。

「不然我該怎麼做?」哈利問愛倫,用胳膊肘輕輕推她,示意她在排隊買票的隊伍中往前移動,「我只是坐在那裡,心想該不該去問其中一個愛發牢騷的老人,看他們知不知道誰可能支持暗殺計劃,還以超高的價錢買了一把步槍,協助進行暗殺計劃。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老人走到我們桌前,用嚴肅的口氣說:『伊凡·尤爾,你竟然還敢來這裡。』」

「結果你怎麼做?」愛倫問。

「我什麼也沒做。我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尤爾的臉整個沉下來。他的表情就像見了鬼一樣。顯然他們認識。對了,這是我今天見到的人當中,第二個認識尤爾的,愛德華·莫斯肯也說他知道尤爾這個人。」

「這很奇怪嗎?尤爾給報紙寫文章,還會上電視,他很高調的。」

「也許你說得對。總之尤爾站起來,直接走出去了,我從後面追上去。我追上他的時候,他臉色蒼白,我問他剛才是怎麼回事,他卻說他不認識那個人。後來我開車送他回家,他下車的時候連再見也沒說一聲。他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第十排好不好?」

哈利站在售票口買了兩張電影票。「我覺得這部電影可能不好看。」他說。

「為什麼?」愛倫問,「因為是我挑的嗎?」

「我在公交車上聽見一個嘴裡嚼口香糖的女生跟她朋友說:『《關於我母親的一切》真好看哦。』」

「那又怎樣?」

「當女生說一部電影真好看,我就會有一種看到《油炸綠番茄》的感覺。你們女人只要聽見非常傷感的音樂,就算內容比《奧普拉脫口秀》還乏善可陳,也會覺得這部電影真的是太溫暖、太有智慧了。要吃爆米花嗎?」哈利在排著買爆米花的隊伍中又推了推愛倫。

「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哈利,你有病。對了,你知道嗎,我跟金說我要跟一個同事去看電影,他還吃醋呢。」

「恭喜你啦。」

「還有,趁我記得趕快說,」愛倫說,「我找到你問的那個小愛德華·莫斯肯的辯護律師了,他的祖父的確參加過戰後審判。」

「是嗎?」

愛倫微微一笑:「尤漢·孔恩和克里斯蒂安·孔恩。」

「太好了。」

「我跟負責小愛德華案的檢察官談過,他說當法官判決小愛德華有罪時,老愛德華大發雷霆,以暴力攻擊孔恩,大聲咆哮,說孔恩和他祖父密謀陷害莫斯肯家族。」

「有意思。」

「你不覺得應該請我吃大份爆米花嗎?」

結果《關於我母親的一切》比哈利擔心的要好看多了。只是電影演到一半,當蘿莎被埋葬,愛倫淚流滿面時,哈利依然騷擾愛倫,問她格列蘭在哪裡。愛倫回答說,格列蘭區在波什格倫市和希恩市附近,然後才安靜地看完整部電影。

50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一日。奧斯陸。

哈利看得出西裝太小了。儘管他看得出來,心裡卻不明白為什麼太小。他的體重自十八歲以來就沒再增加。這套西裝是他一九九〇年為了參加考試后的慶祝會,在德斯曼連鎖男裝店買的。然而站在電梯鏡子前,他卻看見自己的襪子暴露在西裝褲腳和黑色馬丁靴之間。這看上去令人困惑。

電梯門滑向兩側,哈利聽見警署餐廳敞開的門內傳出音樂聲、男人的高談闊論聲和女人的咯咯談笑聲。他看了看錶,八點十五分。待到十一點就可以回家了。

他吸了口氣,踏進餐廳,掃視一圈。這是家傳統挪威式餐廳——一個方形空間,裡面有一個玻璃櫃檯,櫃檯一端可供點餐,淡色系桌椅產自桑莫拉區的某個峽灣,牆上貼著禁煙標誌。派對組織者用氣球和紅色桌巾把平日習以為常的餐廳努力裝點了一番。雖然派對上男性佔大多數,但男女比例卻比犯罪特警隊舉行的派對更均衡。

大多數人似乎都已喝了不少酒。琳達跟他說過,派對開始前會提供各式各樣的助興酒,哈利很高興沒人邀請他喝一杯。

「哈利,你穿西裝真好看。」

這話是琳達說的。哈利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女人就是琳達,只見她那套緊身洋裝突顯了她的贅肉和豐滿的女性特徵。她手中托著一盤橘色飲料,高高舉到哈利面前。

「呃……不用了,謝謝你,琳達。」

「別這麼掃興嘛,哈利,這可是派對!」

普林斯又通過車內音響喇叭縱聲嗥叫。

愛倫坐在駕駛座上,傾身向前,將音量轉小。

湯姆斜睨了她一眼。

「有點太大聲了。」愛倫說,心想再過三周,那個斯泰恩謝爾市的警員就會來報到,到時候她就不必再跟湯姆一起值勤了。

問題不在音樂。湯姆並沒有給她添麻煩,他也絕對不是個壞警察。

問題在於那些電話。愛倫並非無法體諒別人在電話中提到性生活,但根據她收集到的對話,湯姆的半數手機來電中,對方女子不是已經被甩,就是正在被甩,或將要被甩。最令她不舒服的是最近幾次對話。打來的幾個女人是還沒被湯姆甩掉的,湯姆會用一種特別的口氣跟她們說話,聽得愛倫想大喊:不要做傻事!他不會給你什麼好處!快逃!愛倫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很能原諒人類的弱點。她在湯姆身上並未發現太多人類的弱點,但也沒看到什麼人性。說穿了,她就是不喜歡湯姆這個人。

他們駕車經過德揚公園。湯姆接到線報,有人在黑斯默街的阿拉丁波斯餐廳看見巴基斯坦幫派首領阿尤布。自從去年十二月皇家庭園發生襲擊事件以來,他們就一直在追捕阿尤布。愛倫知道他們來得太遲了,現在只能問問是否有人知道阿尤布在哪裡。他們得不到答案,但至少可以展示態度:警方不會讓阿尤布有好日子過。

「你在車上等,我進去查看。」湯姆說。

「好。」

湯姆拉下皮夾克的拉鏈。

這是為了展現他在警察總署健身房的舉重成果吧,愛倫心想,或是為了露出肩上的槍套,好讓別人知道他身上帶槍。犯罪特警隊的警官有權帶槍,但愛倫知道湯姆帶的不只是警用制式左輪手槍,很可能是一把大口徑手槍。愛倫沒膽量問他。湯姆最愛聊的話題是車,其次是槍。愛倫寧願聊汽車。愛倫自己不帶槍,除非上級要求,例如去年秋天美國總統來訪期間。

愛倫覺得腦袋後方傳來振動,接著就聽見《拿破崙和他的軍隊》這首曲子,原來是湯姆的手機響了。愛倫打開車門對湯姆大喊,但湯姆已走向餐廳。

這個星期十分無聊。愛倫當警察以來,從沒遇到過如此百無聊賴的一周。她擔心這跟她終於有了私生活有關。突然之間,儘早回家變得有意義,周六晚上的值班成了一種犧牲。手機第四次響起「拿破崙……」。

會不會是一個被甩的女人打來的,或者是還沒被甩的女人?如果金甩了她……不過金是不會把她甩了的。她就是知道。

《拿破崙和他的軍隊》第五次響起。

再過幾小時就下班了,她會回家,沖個澡,然後沖往亨格森街金的家。她在性慾高漲的狀態下,只要五分鐘就能衝到金家。想到這裡,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第六次!她從手剎拉杆下方抓起手機。

「這是湯姆·瓦勒的語音信箱,瓦勒先生不在,請留言。」

她只是想開個玩笑。原本她打算在說完這段話之後,立刻說明自己是誰,但不知什麼原因,她只是坐著聆聽手機那頭傳來的粗重呼吸聲。也許是為了刺激,也許純粹只是好奇。無論如何,她忽然發覺對方真以為自己進入了語音信箱,正在等待嗶聲。於是她按下一個按鍵——「嗶」。

「嘿,我是斯韋勒·奧爾森。」

「嘿,哈利,這位是……」

哈利轉過身。這時某位同事自己當起DJ,調高音樂音量。梅里克其他的話全被哈利身後的音箱喇叭發出的巨大低音吞沒了。

那不吸引我……

哈利才來到派對不到二十分鐘,就已經看了兩次表,並用下列問題問了自己四次:侯格林謀殺案跟馬克林步槍走私案有沒有關聯?誰有能力如此乾淨利落地割斷一個人的喉嚨,還敢在光天化日下在奧斯陸市中心一條後巷里犯下謀殺案?誰是王子?小愛德華的判決跟這件案子有關嗎?東部戰線的第五個挪威軍人蓋布蘭·約翰森後來怎麼了?既然愛德華說蓋布蘭救過他一命,為什麼戰後愛德華不去找蓋布蘭?

哈利站在角落,旁邊就是音箱,手中拿的是蒙克牌無酒精啤酒,用玻璃杯裝著,以免人家問他為什麼要喝無酒精啤酒。他正在看年輕的密勤局同事跳舞。

「抱歉,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哈利說。

梅里克的手指轉動著裝盛橘色飲料的酒杯杯腳。他身穿藍色條紋西裝,站得似乎比平常挺拔。在哈利看來,梅里克這套西裝十分合身。哈利發現自己的襯衫袖口長出西裝袖口太多,便拉了拉西裝衣袖。梅里克屈身靠近了些。

「我是在跟你介紹,這位是我們的外交事務部負責人……」

哈利這才注意到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子。女子身材苗條,身穿紅色純色洋裝。哈利忽然有一種預感。

她有美貌,但她有格調嗎?

褐色眼眸。高聳顴骨。深色肌膚。深色短髮襯著一張瓜子臉。她嘴角泛著微笑,眼裡滿是笑意。哈利記得她很漂亮,但不記得她如此……迷人。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她的詞:迷人。他知道這時她站在自己面前,理當會令他目瞪口呆,但不知為什麼,他看到眼前的情況,僅僅以點頭作為響應。

「……蘿凱·樊科警監。」梅里克說。

「我們見過。」哈利說。

「哦?」梅里克驚訝地說。

蘿凱和哈利看著彼此。

「我們見過,」她說,「但還沒有熟到介紹姓名的程度。」她伸出手,手腕微微上揚,再度令哈利想到鋼琴課和芭蕾課。

「我叫哈利·霍勒。」他說。

「啊哈,」她說,「原來是你,你是犯罪特警隊的,對不對?」

「對。」

「我們見面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密勤局的新警監。如果你說了的話,那麼……」

「那麼怎樣?」哈利問。

她的頭朝一邊揚起。「對,那麼怎樣?」她發出咯咯的笑聲。她的笑聲迫使哈利腦中再次蹦出那個白痴的形容詞:迷人。「那麼我至少會告訴你,我們隸屬於同一個部門。」她說,「通常我不會跟別人說我做什麼工作,況且你又問了那麼多奇怪的問題,我想你應該也是一樣。」

「對,當然。」

她又笑了。哈利心想,如何才能讓她像這樣一直笑呢?

「為什麼我從來沒在密勤局見過你?」蘿凱問道。

「哈利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梅里克說。

「啊哈。」她點點頭,彷彿明白了似的,眼中依然滿是燦爛的笑意,「走廊盡頭的辦公室,真的?」

哈利鬱悶地將頭側向一邊。

「對,呃,」梅里克說,「既然替你們介紹過了,哈利,我們要去吧台那邊了。」

哈利等待邀請,但邀請並未到來。

「待會兒再聊。」梅里克說。

可以理解,哈利心想。密勤局局長和蘿凱警監今晚可能得進行很多上級對下級的摸底溝通。他倚著音箱,目光卻偷偷跟隨他們。蘿凱認得他,也記得他們沒有介紹過各自的姓名。他將手中啤酒一飲而盡,覺得毫無滋味可言。

湯姆坐上車,將門甩上。

「沒有人看見阿尤布,也沒有人跟他說過話或聽說過他。」他說,「開車吧。」

「好。」愛倫說,朝後視鏡看了一眼,將車子駛離人行道。

「你也開始喜歡上普林斯了,對不對,我剛剛聽見了。」

「什麼?」

「我離開的時候你調高了音量。」

「哦。」她得打電話給哈利。

「有什麼狀況嗎?」

愛倫全身僵硬,緊盯前方,望著濕漉漉的黑色柏油在街燈照耀下閃閃發亮。

「狀況?能有什麼狀況?」

「我不知道,你看起來好像碰到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湯姆。」

「有人打電話來嗎?嘿!」湯姆繃緊肌肉,伸出兩個手掌緊緊貼在儀錶板上,「你沒看見那輛車嗎?」

「抱歉。」

「要不要我來開?」

「你來開?為什麼?」

「因為你開車開得好像……」

「像什麼?」

「算了。我問你有沒有人打電話來。」

「沒有人打電話來,湯姆。如果有人打電話來,我就會跟你說了,不是嗎?」

她得趕快打電話給哈利才行。

「那你為什麼把我的手機關機?」

「什麼?」愛倫驚駭地望著湯姆。

「開車看路,愛倫。我問你為什麼……」

「沒有人打電話來。一定是你自己關機的。」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拉高,耳中聽見自己尖銳的聲音。

「好,愛倫,」湯姆說,「放輕鬆,我只是有點納悶而已。」

愛倫試著照湯姆說的放輕鬆,均勻地呼吸,注意前方路況。她駕車在佛斯街環路左轉。這是個周六夜晚,但這個地區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信號燈亮的是綠燈。右轉,沿著詹斯比亞克街直走,左轉,開上德揚街,不久便抵達警察總署停車場。她感覺到湯姆的目光一直在打量她。

自從遇見蘿凱之後,哈利沒再看錶,他甚至跟琳達一起滿場跑,向一些同事做自我介紹。他跟其他人的對話內容都很拘謹。他們問他的職位是什麼,一旦他回答了,話題隨即枯竭。也許密勤局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你不能問太多,否則他們就不會跟你敬酒。無所謂,反正哈利對他們也不是特別感興趣。最後他回到音箱旁的老位置。他看見過幾次蘿凱的紅色洋裝,根據他的判斷,她正在派對上周旋,而且並未跟任何人單獨聊得太久。她沒下場跳舞,這一點他很確定。

天哪,我的行為像個青少年似的,哈利心想。

他看了看錶,九點半。他可以去找蘿凱說幾句話,看看會如何。如果什麼也沒發生,他就開溜,遵守約定跟琳達跳一支舞,然後回家。能發生什麼?這是哪門子自欺欺人的想法?蘿凱是個警監,而且跟結了婚沒兩樣。也許他可以喝點酒。不行。他又看了看錶。一想到他答應跟琳達跳一支舞,心裡就感到厭煩。回家吧。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喝得醉醺醺了。即使他們是清醒的,也不太會去注意一個新警監消失在走廊上。他可以慢慢出門,乘電梯下樓。那輛福特雅士正在樓下忠誠地等候著他。琳達似乎正和一個年輕警官跳舞跳得火熱,只見她緊緊抱住年輕警官,年輕警官面帶微笑,唇上沁出汗珠,將她轉來盪去。

「法律節的拉格演唱會比較熱鬧,對不對?」

哈利聽見蘿凱低沉的嗓音在身旁響起,心跳立刻加速。

湯姆來到愛倫的辦公室,站在愛倫的椅子旁。

「抱歉,剛剛在車上我有點粗魯。」

愛倫沒聽見他進來,嚇了一跳。她手裡拿著話筒,還沒撥號。

「不會,」她說,「是我有點,呃……你知道的。」

「月經前神經緊張?」

她望向湯姆,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很嚴肅地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麼。

「也許吧。」她說。湯姆從來沒來過她辦公室,現在他來做什麼?

「下班了,愛倫。」他的頭朝牆上的時鐘側了側,時鐘顯示十點整,「我有車,可以送你回家。」

「謝謝,可是我得先打個電話,你先走吧。」

「私人電話?」

「不是,只是……」

「那我在這裡等你。」

湯姆在哈利那把老辦公椅上坐下,椅子發出咯吱一聲以示抗議。兩人目光相接。可惡!為什麼不說這是私人電話呢?現在要說已經太遲了。難道湯姆已經知道她無意間發現了一些事情嗎?她想解讀湯姆的表情,但自從她開始驚慌失措以後,分析能力似乎消失了。現在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湯姆一直令她不舒服了,並不是因為他為人冷漠,不是因為他對女人、黑人、暴露狂和同性戀的態度,也不是因為他一逮到合法機會就使用暴力。她可以不假思索就列出十個與之類似的警察,但她還是能在這些警察身上發現一些正面特質,好讓自己能夠與他們相處。但是在湯姆身上另有某種東西,現在她知道那是什麼了:她害怕湯姆。

「呃,」她說,「電話可以等到星期一再打。」

「那好,」湯姆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湯姆的車是日本產的跑車,愛倫覺得看起來像法拉利的廉價仿製品,車上配備桶形座椅,坐進去會擠壓肩膀,此外,車內似乎有一半空間裝設了喇叭。引擎發出深情的低顫聲,窗外街燈迅速掃過,車子已開上特隆赫姆路。喇叭悄悄傳出愛倫逐漸熟悉的男性假音。

普林斯。就是普林斯。

「我在這裡下車就好。」愛倫說,盡量讓聲音保持自然。

「不行,」湯姆說,看著後視鏡,「必須服務到家。要怎麼走?」

愛倫克制著想拉開車門往外跳的衝動。

「這裡左轉。」愛倫伸手一指。

哈利,拜託你在家。

「詹斯比亞克街。」湯姆讀出牆上的路牌,駕車左轉。

這條街燈光稀疏,人行道空蕩無人。愛倫的眼角餘光看見小小的方形亮光掠過湯姆的臉龐。湯姆已經知道她發現了嗎?湯姆是否看見她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隻手放在包里?湯姆是否知道她手裡握著她在德國買的一瓶自衛噴霧劑?去年秋天,湯姆堅稱愛倫拒帶武器是把自己和同事置於危險之中,當時她曾把那瓶自衛噴霧劑拿給他看。後來湯姆還曾以謹慎私密的語氣跟她說,他能弄到一把精巧的小手槍,可以藏在身上任何地方。小手槍並未登記,因此如果出了「意外」,也無法追查到她身上。那時她並未認真對待湯姆說的話,她以為那只是男人說的那種有點恐怖的玩笑話,因此一笑置之。

「在那輛紅色的車旁邊停就好。」

「可是四號在下一個街區。」湯姆說。

她跟湯姆說過她住四號嗎?也許吧。可能她忘了。她感覺自己是透明的,像只水母,彷彿湯姆看得見她過快的心跳。

引擎發出空擋的低顫聲。湯姆已把車子停下。她發狂似的找尋門把手。該死的日本獃子!為什麼不在車門上設計一個容易識別的門把手呢?

「星期一見。」愛倫找到門把手時,聽見湯姆在她身後說。她踉踉蹌蹌地下了車,大口呼吸受污染的空氣,彷彿長時間潛水浮上水面。她摔上厚重的大門,耳中仍聽得見湯姆那輛跑車低沉流暢的空轉聲。

她奔上樓梯,靴子重重踏在每一級階梯上,鑰匙拿在面前猶如一支魔杖。進了家門之後,她立刻撥打哈利的電話,心頭依然記得斯韋勒的留言,一字一句記得清清楚楚。

我是斯韋勒·奧爾森。我還在等老頭買槍的傭金,十張大鈔。回電話到我家。

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愛倫只花了十億分之一秒就想通了個中關聯。謎團的第五條線索,誰是馬克林步槍走私案的中間人?這人是警察。當然了,這人就是湯姆·瓦勒。竟然要分一萬克朗傭金給斯韋勒這種小混混——肯定是一筆大生意。老人。槍支迷。同情極右派。很快就能爬上總警監位子的王子。一切都清晰無比、不證自明,令她大受震撼。她向來有能力察覺別人聽不出的弦外之音,竟然到現在才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愛倫知道自己已經開始產生偏執的想法了,但她在等待湯姆從餐廳出來時,無可抑制地把這個想法推到極致:湯姆極有可能爬得更高,能夠動用更高層重要人士的關係,躲避在權力的羽翼之下。天知道湯姆已經在警察總署跟什麼人建立了聯盟關係。如果她仔細推敲,便能想出好幾個她不曾想象過的人可能牽涉在內,而她唯一能夠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只有哈利。

電話通了。佔線中。他家電話從不佔線的。快點,哈利!

她也知道湯姆遲早會跟斯韋勒聯絡,然後就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旦被湯姆發現,她非常確定自己性命堪憂。她必須快速行動,但只要犯一個錯,代價將非常巨大。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是哈利,請留言……嗶!」

「哈利你這個渾蛋,我是愛倫,我知道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是誰了,我會再打手機給你。」

她把話筒夾在肩膀和下巴之間,在電話簿里翻尋H欄,卻不小心讓電話簿砰的一聲摔到地上。她咒罵一聲,最後終於找到哈利的手機號碼。幸好哈利總是把手機帶在身邊。

愛倫住在這棟屋子的二樓,家裡養了一隻溫馴的大山雀,叫黑格。這棟屋子最近才重新翻修,牆壁有半米厚,窗戶裝的是雙層玻璃,但她可以對天發誓她耳中還是一直聽見車子發出的空擋運轉聲。

蘿凱咯咯一笑。

「如果你答應琳達要跟她跳舞,可不是隨便跳兩三下就能了事的。」

「嗯。另一個選擇是逃跑。」

接下來是一陣靜默。哈利發覺他說的這句話可能造成了誤解,便立刻用問題填補沉默。

「你當初怎麼會來密勤局上班?」

「是經過俄羅斯,」她說,「我上過國防部的俄羅斯課程,在莫斯科當了兩年的口譯員。梅里克就是那個時候在莫斯科招我進的密勤局。我拿到法律學位后,直接就有了一份薪資等級第三十五級的工作,我想說我找到了一隻下金蛋的雞。」

「難道不是嗎?」

「你在開玩笑嗎?我以前的同學賺的錢是我的三倍以上。」

「你可以辭掉工作,去做他們做的工作。」

她聳聳肩:「我喜歡這份工作,他們不是每個人都說得出這句話的。」

「說得好。」

一陣靜默。

說得好。難道我就說不出更好的話了嗎?

「你呢,哈利?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他們面對舞池站著,但哈利感覺到她正在打量自己。他的腦袋裡思緒紛飛。她的眼角有淡淡的魚尾紋。愛德華的農舍距離發現馬克林步槍空彈殼的地方不遠。《每日新聞報》說百分之四十的都市女人有不忠行為。他應該去問尤爾的老婆是否記得挪威軍團有三個士兵被戰鬥機扔下的手榴彈炸傷或炸死。三頻道的廣告說德斯曼男裝店正在舉行新年特賣會,他應該去逛逛。不過他喜歡他的工作嗎?

「有時候喜歡。」他說。

「你喜歡它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這樣聽起來會不會很蠢?」

「我不知道。」

「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沒想過自己為什麼當警察。我想過。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也許我只是喜歡把調皮搗蛋的孩子抓起來吧。」

「那你不去抓調皮搗蛋的孩子時都在做什麼?」

「我在看《魯濱孫探險記》。」

蘿凱又發出咯咯的笑聲。哈利知道只要能讓她這樣笑,再蠢的事他都願意說。他打起精神,以相當嚴肅的口吻敘述他目前的狀況,同時小心避免提及生活中的不愉快,但這樣一來可說的話題便所剩無幾。蘿凱似乎聽得津津有味,於是哈利繼續說到他的父親和妹妹。為什麼每當別人問到關於他自己的事,他最後總是會提到妹妹?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女孩。」蘿凱說。

「是最棒的,」哈利說,「也是最勇敢的。她從來不害怕新事物,是個生活試飛員。」

哈利說,有一次妹妹主動開價要買亞克奧斯街的一棟房子,只因她在《晚郵報》地產專版看見的那張照片,令她想起她童年在奧普索的房子。結果對方說那棟房子要價兩百萬克朗,每平方米售價創下那年夏天奧斯陸房價新高。

蘿凱聽了大笑不已,把一些龍舌蘭酒噴到了哈利的西裝外套上。

「她最棒的地方在於即使在墜機之後,也可以立刻振作起來,精神抖擻地投入下一個任務。」

蘿凱拿手帕擦乾哈利的西裝翻領。「那你呢,哈利,你墜機的時候會怎樣?」

「我?這個嘛,我可能會靜靜躺個一秒,然後爬起來,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是吧?」

「說得好。」

哈利機靈地抬起雙眼,看蘿凱是否會拿這句話來取笑他,卻見她眼裡跳躍的儘是愉悅。她散發出力量的光芒,但哈利懷疑她是否有許多墜機的經驗。「輪到你了,說說你自己吧。」

蘿凱沒有姐妹可以依靠,她是獨生女,所以她講述自己的工作。「可是我們很少逮捕什麼人,」她說,「大多數案子都是溫和地在電話里解決,不然就是在大使館的雞尾酒會上擺平。」

哈利露出嘲諷的微笑。「那我誤擊美國特勤局探員的那件事是怎麼解決的?」他問道,「是在電話里,還是在雞尾酒會上?」

蘿凱若有所思地凝視哈利,同時把手伸進酒杯,撈出一個冰塊,用兩根手指夾了起來。一滴融化的冰水沿著她的手腕緩緩流下,穿過纖細的金手鏈,流到胳膊肘。「跳舞嗎,哈利?」

「我記得我剛才花了至少十分鐘跟你解釋我有多討厭跳舞。」

她又把頭微微側向一邊:「我是說,你願意跟我跳舞嗎?」

「跳這種音樂?」

音箱正流淌出慵懶的排笛版《讓它去吧》,有如糖漿般甜膩。

「你死不了的,就當作熱身好了,準備等會兒跟琳達跳舞的大考驗。」她把一隻手輕輕搭在哈利肩膀上。

「我們現在是在調情嗎?」哈利問。

「你說呢,警監?」

「抱歉,我不太會解讀暗示,所以才問你我們是不是在調情。」

「可能性微乎其微。」

哈利伸出一隻手摟住蘿凱腰際,猶豫地踏出一步。

「這種感覺好像失去童貞一樣,」他說,「但這是無法避免的,每個挪威男人都遲早得經歷這種事。」

「你在說什麼啊?」蘿凱大笑。

「跟同事在辦公室派對上跳舞啊。」

「我又沒強迫你。」

他微微一笑。其實在哪裡都無所謂,就算音樂放的是四弦琴倒著彈奏《小鳥歌》也無所謂,只要能跟她跳一支舞,他什麼都願意。

「等一下,這是什麼?」她問道。

「呃,不是手槍,而且我很高興見到你,不過……」

哈利從腰帶上取下手機,放開摟在她腰上的那隻手,把手機放到音箱上。他轉過身,她的雙臂向他揚起。

「希望我們這裡沒有小偷。」哈利說。這已經是警察總署的一個陳年笑話了,蘿凱一定聽過不下數百次,但她依然在哈利耳畔輕輕笑了幾聲。

愛倫讓電話一直響,直到鈴聲停止才放下話筒,然後又打了一次。她站在窗邊,低頭望向街道。街上沒有車。當然沒有車。她過度緊張了。湯姆可能正在回家睡覺的路上,或是正在前往某人家的路上。

打了三次哈利的手機之後,愛倫放棄了,改打給金,金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疲憊。

「我晚上七點乘計程車回來的,」金說,「我今天開了二十小時的車。」

「我先沖個澡,」她說,「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

「你聽起來很緊張。」

「沒什麼。我四十五分鐘後到。還有,我得借你的電話打,然後在你那邊過夜。」

「好啊。可不可以順便去馬克路的7-11便利店幫我買包煙?」

「沒問題。我搭計程車。」

「為什麼?」

「等一下再跟你解釋。」

「你知道現在是星期六晚上吧?這個時間奧斯陸很難叫到計程車的,而且你跑來這邊只要四分鐘就好了。」

愛倫有些猶豫。「金?」她問道。

「怎麼了?」他說。

「你愛我嗎?」

愛倫聽見金髮出低沉的笑聲,可以想象他半睜半閉的惺忪睡眼,他瘦得幾乎皮包骨的身體蓋著羽絨被,躺在亨格森街那間簡陋的屋子裡。他那間屋子可以看見奧克西瓦河的河景。他擁有她想要的一切。在這一刻,她幾乎忘了湯姆,幾乎。

「斯韋勒!」

斯韋勒的母親站在樓梯底端,扯開嗓門大喊。斯韋勒有記憶以來,母親總是這樣吼叫。

「斯韋勒!電話!」她喊得像在喊救命,彷彿溺水或生命危在旦夕了。

「媽,我在樓上接!」斯韋勒躍下床,從桌上接起電話,等待話筒傳來表示母親已掛上電話的咔嗒聲。

「你好?」

「是我。」背景音樂是普林斯。總是普林斯。

「我猜也是。」斯韋勒說。

「為什麼?」

這個問題如風馳電掣般襲來,快得令斯韋勒立刻採取防衛姿態,彷彿欠錢的人是他而不是對方。

「你打來是因為你聽到我的留言了吧?」斯韋勒說。

「我打來是因為我看到我手機上的已接來電列表,上面顯示今天晚上八點三十二分你跟人講過話。你的留言是在說什麼?」

「在說現金啊,我手頭緊,你答應過……」

「你跟誰說話了?」

「什麼?你語音信箱里的那個小姐啊,很酷,是新的嗎?」

沒有回答。只聽見普林斯低聲唱著:你這性感的渾蛋……音樂聲陡然消失。

「告訴我你說了什麼。」

「我只是說……」

「不是!一字不漏地說給我聽。」

斯韋勒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留言。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王子說,「你把整個行動泄露給外人了,斯韋勒。如果你不趕快堵住這個漏洞,我們就到此為止,你明白嗎?」

斯韋勒什麼都不明白。

王子冷靜無比地解釋,他的手機落入了別人手中。

「你聽見的不是語音信箱的聲音,斯韋勒。」

「那是誰的聲音?」

「就說是敵人吧。」

「是《箴言報》那些傢伙又在打探消息嗎?」

「這個人正要前往警局,你的工作是阻止她。」

「我?我只是要我的錢跟……」

「閉嘴,斯韋勒!」

斯韋勒閉上了他的嘴。

「這件事跟我們的『大理想』有關。你是個好士兵,對不對?」

「對,可是……」

「一個好士兵會收拾殘局,對不對?」

「我只是替你跟那個老傢伙傳話而已,是你自己……」

「尤其是你這個士兵犯了罪被判三年監禁,卻因為技術問題而有條件保釋。」

斯韋勒聽見自己吞咽唾液的聲音。「你怎麼知道?」他開口說。

「你不用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你跟其他弟兄都會因為這個漏洞而蒙受莫大的損失。」

斯韋勒沒有回話。他不需要回話。

「往好的一面看,斯韋勒,這是戰爭,容不下懦夫和叛徒。再說,弟兄們會回報士兵的。如果你完成這件工作,除了那一萬克朗,我還會額外再給你四萬克朗。」

斯韋勒仔細思考了一番,思考他該穿什麼衣服。

「什麼地方?」他問道。

「二十分鐘後到松內廣場,把你需要的傢伙都帶著。」

「你不喝酒嗎?」蘿凱問。

哈利環目四顧。剛才跳的最後一支舞,他們抱得如此之緊,可能會使旁人睜大眼睛。現在他們已退到餐廳後方的一張桌子邊坐下。

「我戒酒了。」哈利說。

蘿凱點了點頭。

「說來話長。」他又補充一句。

「我時間多的是。」

「今天晚上我只想聽有趣的故事。」他微笑說,「說說你吧,可以聊聊你的童年嗎?」

「我媽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過世,除了這個,其他的都可以說。」

「真遺憾。」

「沒什麼好遺憾的,她是個優秀的女人,不過今天晚上的主題是有趣的故事……」

「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就只有我跟我爸。」

「所以你必須獨自照顧你爸爸?」

她眼中露出訝異之色。

「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情況,」他說,「我媽媽去世以後,爸爸有好幾年時間只是坐在椅子上盯著牆壁看。我得喂他吃飯才行,我是說真的喂到他嘴裡。」

「我父親白手起家,建立了一個建材供應鏈,我以為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放在事業上。媽媽去世以後,他在一夜之間對事業失去了興趣,後來趁公司分崩離析之前把它賣了。他推開所有他認識的人,包括我在內,變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孤獨老人。」她攤開一隻手,「可是我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我在莫斯科認識了一個男人,爸爸覺得我背叛了他,因為我想嫁給一個俄羅斯人。我把歐雷克帶回挪威之後,我跟爸爸的關係就開始出問題,而且問題層出不窮。」

哈利起身去給蘿凱拿了一杯瑪格麗特調酒回來,自己則拿了一杯可樂。

「可惜我們沒在法律課上認識,哈利。」

「那時候我還是個蠢蛋,」哈利說,「只要誰不喜歡我愛的唱片或電影,我就會找他麻煩。沒有人喜歡我,連我都不喜歡我自己。」

「我才不相信呢。」

「這些話是從一部電影里學來的。說這話的傢伙在電影里跟米亞·法羅攀談。我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用過這些話。」

「這樣啊,」蘿凱說,謹慎地嘗了一口瑪格麗特,「我想那會是個好的開始。不過你說你從電影中偷學台詞的這個部分,是不是也是從電影里學來的?」

兩人同聲大笑,然後討論了一些好看和難看的電影、好聽和難聽的演唱會。過了一會兒,哈利發覺必須修正對蘿凱的第一印象。比方說,蘿凱二十歲就獨自環遊世界,而他在那個年紀可以拿出來說的成人經驗,只有失敗的歐洲火車之旅和越來越嚴重的酗酒。

蘿凱看了看錶。「十一點了,還有人在等我。」

哈利覺得一顆心沉了下去。「我也是。」他說著站了起來。

「哦?」

「只是我床底下養的一隻怪物。我送你回家。」

她嫣然一笑:「不用了。」

「差不多順路。」

「你也住在霍爾門科倫區?」

「很近,應該說在附近。我住在畢斯雷區。」

她高聲大笑。

「那根本是在奧斯陸的另一端嘛。我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哈利羞怯地笑了笑。蘿凱挽住他的手臂:「你需要有人幫你推車,對不對?」

「黑格,看來他走了。」愛倫說。

她站在窗邊,身上穿著外套,從窗帘縫隙向外窺視。下面的街道空蕩蕩的,剛才在街上等候的計程車已載著三個興高采烈準備去狂歡的女子離去。黑格並不答話。這隻只有一隻翅膀的大山雀,眼睛眨了兩下,用一隻腳抓了抓腹部。

她又打了一次哈利的手機,聽見的是同一個女性聲音說您撥的電話已關機或暫時無法接通。

愛倫在鳥籠上蓋了布,說晚安,關上燈,出了門。詹斯比亞克街依然空蕩無人,她快步走向索華梅爾街,她知道周六晚上的索華梅爾街總是擠滿了人。來到福哈肯餐館外,她向幾個人點了點頭,她曾在一個潮濕的夜晚在基努拉卡區的明亮街道上和那幾個人說過幾句話。驀然之間,她想起她答應替金買包煙,便轉了個彎,往馬克路的7-11便利店走去。這時她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面孔,那男子正看著她,愛倫禮貌地對他笑了笑。

她在便利店裡躊躇了一會兒,回想金抽的是駱駝牌濃煙還是淡煙,才發現他們相處的時間原來那麼少,而他們需要了解彼此的部分還有那麼多。但她卻不感到害怕,這還是她這輩子頭一次,心中甚至十分期待。她覺得快樂無比。一想到金赤裸地躺在床上,距離這裡只有三個街區,她心中便升起一種美妙的渴望。她選擇了濃煙,焦急地等候結賬。來到街上,她選擇走奧克西瓦河旁的近道。

愛倫突然想到,在這樣一座大城市裡,人聲鼎沸和冷清荒涼的地方竟然只有咫尺之遙。突然,她耳中只聽見汩汩的河水聲和她靴子下冰雪的咯吱聲。只是當她發覺她聽見的不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時,要後悔選擇走這條捷徑已然太遲。然後她聽見了呼吸,一種沉重的喘息聲。愛倫心中既害怕又憤怒,這時她已察覺到自己的性命面臨危險。她並未回頭,而是開始奔跑。她身後的腳步聲立刻開始以同樣的速度緊追。她試著冷靜地奔跑,不驚慌,也不手舞足蹈。別跑得像個老太婆,她心想,一隻手伸進外套口袋,拿出自衛噴霧劑。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想,只要能跑到小徑的路燈下就安全了。但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當她跑到路燈下,肩膀受到第一次重擊,她被打得側飛出去,倒在雪堆之中。第二次重擊令她手臂癱瘓,她的手失去知覺,鬆開了自衛噴霧劑。第三次重擊打碎了她的左膝蓋骨。她想放聲尖叫,但劇痛難當,叫聲反而深深卡在喉嚨里,使得頸部的蒼白肌膚鼓脹突出。她看見一個男子在黃色街燈下高高舉起木質球棒,認出那男子就是她在福哈肯餐館前轉彎時見過的人。她的警察本能分辨出男子身穿綠色短夾克、黑色短靴,頭戴黑色戰鬥帽。第一次頭部的重擊摧毀了她的視神經,她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百分之四十的籬雀可以存活,她心想,我會熬過這個冬季。

她的手指在雪地中摸索,找尋可以握住的東西。第二次重擊打中她的後腦。

就快了,她心想,我會熬過這個冬季。

哈利駕車來到霍爾門科倫路蘿凱的家,在大宅車道旁停下。銀白色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肌膚上,發出一種不真實的蒼白光輝。即使車內較為昏暗,哈利仍在蘿凱眼中看見了疲憊。

「那就這樣吧。」蘿凱說。

「就這樣。」哈利說。

「我想請你進來,可是……」

哈利大笑:「我想歐雷克可能會不高興吧。」

「歐雷克睡得正甜呢,我顧慮的是保姆。」

「保姆?」

「歐雷克的保姆是密勤局一個同事的女兒,請不要誤會,我只是不希望在工作場所傳出什麼緋聞。」

哈利盯著儀錶板上的各種顯示設備,只見速度計前方的玻璃裂開了,而且他懷疑油料警示燈的燈絲已經燒斷了。

「歐雷克是你的小孩?」

「對,不然你以為呢?」

「呃,我以為你在說的是你的伴侶。」

「什麼伴侶?」

點煙器不是被扔出了窗外,就是跟收音機一起被偷了。

「我是在莫斯科生下歐雷克的,」蘿凱說,「我跟他的爸爸同居了兩年。」

「發生了什麼事?」

她聳聳肩。「沒發生什麼事,我們只不過不再愛對方了,後來我就回奧斯陸了。」

「所以說你是……」

「單親媽媽。你呢?」

「單身,沒有小孩。」

「你來密勤局之前,有人提過你跟女同事的一些事,那個在犯罪特警隊和你共用一間辦公室的女孩。」

「愛倫?不是,我們只是很合得來,現在也是。她有時還是會幫我忙。」

「幫你什麼忙?」

「我現在在查的案子。」

「哦,原來如此,你的案子。」

她又看了看錶。

「要不要我幫你開門?」哈利問。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用肩膀撞了一下車門。車門鉸鏈發出吱的一聲,盪了開來。

霍爾門科倫區的山坡十分靜謐,只聽見樅樹林發出溫柔的窸窣聲。她的腳踏上車外的雪地。

「晚安,哈利。」

「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上次我來這裡,為什麼你不問我找你父親做什麼?」

「職業習慣,我不過問別人的案子。」

「難道你不好奇嗎?」

「我當然會好奇,我只是不問而已。是什麼案子?」

「我在找一個你父親在東部戰線認識的老兵,這個人買了一把馬克林步槍。對了,我跟你父親聊過,他看起來不像是憤世嫉俗的樣子。」

「他的寫作計劃似乎讓他興奮得不得了,連我都覺得驚訝。」

「也許有一天你們會跟以前一樣親近。」

「也許吧。」她說。

兩人四目相對,幾乎是勾住彼此,難分難捨。

「我們現在是在調情嗎?」她問道。

「可能性微乎其微。」

蘿凱滿是笑意的眼神縈繞在哈利眼前,即使他已回到畢斯雷區,在路邊違規停了車,眼前仍浮現著蘿凱的雙眼。他追逐床底下的怪物,進了卧室,倒頭便睡,並未注意到答錄機的小紅燈正在閃爍。

斯韋勒安靜地在身後關上門,脫下鞋子,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他跨過會發出咯吱聲的階梯,但知道這只是白費功夫。

「斯韋勒?」吼聲從敞開的卧室門內傳出。

「媽媽,什麼事?」

「你跑哪裡去了?」

「出去一下而已,我要睡了。」

他「閉上」雙耳,不去聽母親說些什麼,他大概知道母親會說哪些話。母親的話有如沙沙落下的凍雨,一落到地面就消失不見。他回到房間,關上房門,獨自一人。他在床上躺下,瞪著天花板。發生過的事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中不斷播放。他緊閉雙眼,想驅走那些影像,但影像仍持續播放。

他完全不知道那個女子是誰。他依照約定,去松內廣場和王子碰面。王子開車帶他到女子住的那條街,把車子停在她家的視野之外,但只要她一出門,他們就看得見。王子說可能得等一整個晚上,叫他放輕鬆,便播放那該死的黑人音樂,調低椅背。才等了半小時,大門就打開了,王子說:「就是她。」

斯韋勒邁開大步追上去,一直到較為陰暗的街道才追上她,但那裡有太多人在周圍。這時她突然轉過頭,朝他看了一眼。在那一刻,他確定自己受到了懷疑,她看見他藏在袖子里的球棒從夾克領子里鼓了出來。他是如此恐懼,以至於無法控制臉部肌肉的抽動,後來當女子走出7-11便利店,他的恐懼已轉變成憤怒。小徑路燈下發生的事,有一些細節他似乎記得,又似乎不記得。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彷彿有些片段被刪除了,就像電視上的益智競賽,給你一張圖片的幾個碎片,要你猜出圖片中是什麼。

他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上凸起的石膏板。拿到錢以後,他要找個水電師傅來解決漏水,那個漏水的地方媽媽已經跟他嘮叨好久了。他努力去思考修理天花板的事,但心裡知道自己只是想把其他思緒驅走而已。他知道有哪個地方不大對勁。這次不一樣,跟丹尼斯漢堡店的那個單眼皮東方佬不一樣。這個女人是個平凡的挪威人,褐色短髮,藍色眼睛,都可以當他姐姐了。他不斷重複王子灌輸給他的想法:你是個士兵,一切都是為了「大理想」。

他看著牆上用圖釘釘在納粹黨旗下的一張照片,照片中是黨衛隊總司令納粹德國警察總長海因里希·希姆萊站在演講台上發表演說,時間是一九四一年,地點是奧斯陸。希姆萊正在對宣誓加入武裝黨衛隊的挪威志願軍說話,他身穿綠色制服,領子上綉著兩個首字母SS,背後站的是維德孔·吉斯林。希姆萊於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光榮自殺。

「靠!」

斯韋勒把腳放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來。

他停在門旁的鏡子前,抓住自己的頭,然後伸手往夾克口袋裡掏。可惡,戰鬥帽呢?他突然感到一陣驚慌,心想帽子會不會掉在那女人身旁的雪地里?接著又記起他回王子車上時,頭上仍戴著帽子,這才呼出一大口氣。

他已依照王子的指示,扔了球棒,先把球棒上的指紋擦乾淨,再擲入奧克西瓦河中。現在他只要保持低調,等著看有哪些事情浮出水面。王子說他會擺平一切,就跟以前一樣。斯韋勒不知道王子在哪裡工作,但顯然,王子跟警察有良好的關係。他在鏡子前脫下衣服,月光從窗帘縫隙照進來,把他身上的刺青照成灰色。他對脖子上掛著的鐵十字勳章項鏈比出中指。

「你個婊子,」他咕噥說,「你個欠操的婊子。」

他終於躺在床上睡去,這時東方的天空開始布滿雲層。

51

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漢堡。

親愛的海倫娜:

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現在你已經知道了。雖然我們只相處了很短一段時光,而你還有美好快樂的一生在前方等待(我知道你一定會有美好快樂的一生),但我仍希望你不會將我完全忘記。現在是晚上,我坐在漢堡港的一家旅店裡,外面炸彈正不斷落下,旅店裡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都跑去避難所和地窖里了。雖然停電,但外面的熊熊大火給了我足夠的亮光來寫這封信。

昨天晚上鐵軌被炸斷,所以火車還沒抵達漢堡,我們就得下車。我們轉搭卡車來到城裡,但迎接我們的是非常可怕的景象。每兩棟房子就有一棟被炸成廢墟,狗沿著冒煙的廢墟夾著尾巴溜達,到處都可以看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孩童,睜著空洞的大眼睛看著我們的卡車。兩年前我才經過漢堡前往森漢姆,但如今我已經完全認不出漢堡了。那時候我覺得易北河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河,如今易北河裡流著褐色的骯髒河水,上面漂著遇難貨船的殘骸,有人說易北河已經被漂浮的屍體污染了。我還聽人家說夜晚的轟炸越來越頻繁,無論如何都應該想辦法離開漢堡。我本來打算今天晚上搭火車去哥本哈根,可是通往北方的鐵路也被炸斷了。

抱歉我的德語很差,而且你看得出我的筆跡在抖動,這是因為炸彈把這間房子炸得晃來晃去,而不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什麼?我坐在這裡,正好可以目睹一種叫火旋風的現象,這種現象我聽說過,卻從來沒見過。港口另一邊正燃燒著熊熊烈火,火焰似乎把所有東西都吸了進去。我看見鬆脫的木材和整片鉛皮屋頂被火旋風扯下來,飛進火里。還有海面正在沸騰!那邊的橋下不斷冒出水蒸氣,要是有哪個可憐蟲想跳進水裡躲避轟炸,一定會被活活燙死。我打開窗戶,感覺空氣中的氧氣幾乎快被吸光了。我還聽見吼叫聲,彷彿有人站在火焰里大喊:「更多,更多,更多。」這一切都很怪異,令人心驚,但也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

我的心充滿了愛,所以我感覺自己刀槍不入,這都要感謝你,海倫娜。有一天你有了小孩(我知道你想要小孩,我也希望你將來會有小孩),我希望你能告訴他們我的故事。把我的故事當成童話說給他們聽,因為這真的就像童話故事一樣。我決定走進夜裡,去看看能發現什麼,能遇見什麼人。我會把這封信塞進我的金屬水壺,留在桌上。我會在水壺上用刺刀刻上你的名字和地址,這樣發現它的人就會知道該寄給誰。

你親愛的烏利亞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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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奧斯陸三部曲(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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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知更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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