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知更鳥》(7)
第七部黑披風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只能聽見他對著話筒喘氣。然後,聲音再度響起。
「我是來宣判的,對活人和死人宣判。」說到這裡,電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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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日。國立醫院。
哈利一眼就認出了布蘭豪格。布蘭豪格臉上掛著微笑,雙眼圓睜,瞪著哈利。
「他為什麼在微笑?」哈利問。
「我怎麼知道?」克雷門森說,「臉部肌肉僵硬之後,就會出現各種怪異的表情。有些父母來了這裡卻認不出自己的小孩,因為容貌變化太大。」
解剖台設置在房間正中央。克雷門森拉開床單,好讓他們看見屍體的其餘部分。哈福森立刻轉過身子。進來之前,哈利遞了薄荷霜給哈福森,但哈福森拒絕塗抹。國立醫院法醫部四號解剖室的室內溫度為十二攝氏度,因此這屍臭還算不上是最刺鼻的。哈福森忍不住嘔吐了。
「我也這麼覺得,」卡努·克雷門森說,「他的死狀有點慘。」
哈利點了點頭。克雷門森是個優秀的病理學家,也是個會為別人著想的人。他知道哈福森是新來的,不希望他難堪。比起大部分的屍體,布蘭豪格的死狀不算太慘。換句話說,比起泡在水中一星期的雙胞胎、逃跑中以時速兩百公里撞得車毀人亡的十八歲少年、身上只穿一件襯棉夾克自焚的毒蟲,布蘭豪格的死狀真不算太慘。哈利見過無數屍體,若論及他的十大最慘屍體排行榜,布蘭豪格連邊都沾不上。不過有一點很清楚,對一個背部只被一發子彈貫穿的屍體來說,布蘭豪格看起來相當可怕,他胸部的子彈出口大到可以讓哈利塞進一個拳頭。
「所以子彈是從背部進入的?」哈利說。
「就在肩胛骨中間,角度向下。子彈穿入時擊碎脊柱,穿出時擊碎胸骨。你可以看見,這邊有一部分胸骨不見了。他們在車座上找到了胸骨碎片。」
「車座上?」
「對,他剛打開車庫門,可能正要去上班。子彈先從這個角度穿透他,再穿過前風擋玻璃和后風擋玻璃,最後射進車庫後方的牆壁。」
「是哪種子彈?」哈福森問,似乎已回過神來。
「這就得去問彈道專家了,」克雷門森說,「不過這種子彈似乎是達姆彈和鑿岩鑽頭的綜合體。我只在一九九一年去克羅埃西亞出聯合國任務的時候見過類似的子彈。」
「是新加坡子彈,」哈利說,「子彈已經在牆上找到了,嵌入牆壁半厘米。附近森林發現的彈殼跟我去年冬天在錫利揚市發現的一樣,所以他們才會立刻跟我聯絡。克雷門森,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嗎?」
克雷門森能說的不多。他說解剖已經完成,根據法律規定,解剖時必須有克里波刑事調查部人員在場。死因十分明顯,另有兩點克雷門森覺得有必要提及:布蘭豪格的血液中含有酒精成分,中指指甲內有陰道分泌物。
「他老婆的?」哈福森問道。
「刑事鑒識人員會去比對,」克雷門森說,透過眼鏡看著年輕警員哈福森,「如果他們覺得有必要的話。現在也許沒必要去問他老婆這種事,除非你們覺得跟案情有關。」
哈利搖搖頭。
他們開車上松恩路,再轉上佩德安格路,來到布蘭豪格家。
「好醜的房子。」哈福森說。
兩人按了門鈴,等了好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臉上化著濃妝的女人才出來開門。
「請問你是艾莎·布蘭豪格嗎?」
「我是她妹妹,請問有什麼事?」
哈利亮出警察證。
「還要問問題?」艾莎的妹妹明顯抑制著怒意。哈利點點頭,心裡多少知道接下來她的反應。「真是的!她已經累壞了,這樣又不能讓她丈夫起死回生,你們……」
「很抱歉,可是我們考慮的不是她丈夫,」哈利禮貌地插嘴說,「她丈夫已經死了。我們考慮的是下一個被害人。我們希望沒有人再經歷她現在經歷的事。」
艾莎的妹妹站在原地,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繼續往下說。哈利問進屋之前是否需要脫鞋,以化解她的窘境。
布蘭豪格夫人看起來不像她妹妹口中說的那麼累,她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但哈利發現靠墊下有個編織物凸了出來。倒也不是說丈夫剛遭人謀殺就不應該織毛衣,不過再仔細想想,哈利覺得這是很自然的反應。當周遭的世界開始崩塌時,一個人自然而然會想抓住一些熟悉的事物。
「我今天晚上會離開這裡,」艾莎說,「去我妹妹家。」
「我知道警方在接到進一步通知之前,會派人來這裡站崗,」哈利說,「以防……」
「以防他們也要殺我。」艾莎點頭說。
「你也這樣認為嗎?」哈福森問道,「如果是的話,『他們』是誰?」
她聳聳肩,望向窗外射入的蒼白日光。
「我知道克里波的人來過,也問過你這個問題。」哈利說,「不過我想請問你,昨天《每日新聞報》登出那則新聞之後,你先生有沒有接到任何恐嚇電話?」
「沒有恐嚇電話打到家裡,」她說,「不過電話簿上只能找到我的名字,是布蘭豪格要這樣的。你們得去問外交部是不是有人給他打過恐嚇電話。」
「我們問過了,」哈福森說,迅速跟哈利交換眼神,「我們正在追蹤昨天他辦公室接到的電話。」
哈福森問了幾個問題,關於她丈夫是否有什麼仇敵,但她所知不多,幫不上什麼忙。
哈利坐了下來,聆聽一會兒,突然蹦出一個想法,便問:「昨天家裡完全沒人打來電話嗎?」
「有,應該有,」艾莎說,「反正有幾通電話。」
「誰打的?」
「我妹妹、布蘭豪格,還有一個什麼民意調查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民意調查的人問了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他們說要找布蘭豪格。他們不是都有名單嗎,上面有年齡性別什麼的……」
「他們說要找伯恩特·布蘭豪格?」
「對……」
「民意調查不會指名道姓。你記得背景有雜訊嗎?」
「什麼意思?」
「民意調查機構的電話拜訪人員通常是在一間開闊的辦公室工作,裡面有很多人。」
「是有些聲音,」她說,「可是……」
「可是?」
「可是不像你說的那種雜訊。那種聲音……不太一樣。」
「你什麼時候接到電話的?」
「大概中午的時候吧,我說他下午會回來。我忘了布蘭豪格要去拉爾維克市跟出口協會的人吃飯。」
「既然伯恩特·布蘭豪格這個名字沒有登記在電話簿上,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會有人打電話到每個姓布蘭豪格的人家裡,查出伯恩特·布蘭豪格住在哪裡,同時查出他什麼時候會回家?」
「我不懂你的意思……」
「民意調查人員不會在工作日中午打電話到中年男人家裡。」哈利轉頭望向哈福森:「去問挪威電信,看能不能查出昨天打來的那個電話號碼。」
「不好意思,布蘭豪格夫人,」哈福森說,「我看見你們家門口裝了亞斯康電信的ISDN新型電話,我家也裝了一部,這種電話會記錄最後十個來電的電話號碼和來電時間。我可以去看看嗎?」
哈利給了哈福森一個讚許的眼神。哈福森站起來,由艾莎的妹妹陪同前去門口。
「布蘭豪格在有些方面很傳統,」艾莎對哈利說,露出扭曲的微笑,「可是一有新潮的產品推出,他就喜歡買回家,比如說電話什麼的。」
「你先生對於忠貞這件事有多傳統,布蘭豪格夫人?」
艾莎猛然抬起頭來。
「我想等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再提這件事。」哈利說,「早些時候你跟克里波說的證詞,他們已經派人去查過了,你先生昨天並沒有去拉爾維克市跟出口協會的人開會。你知道外交部在洲際飯店有一個房間可以讓他自由使用嗎?」
「不知道。」
「這是密勤局上級今天早上跟我透露的,你先生昨天下午住進那個房間。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獨自一人,不過當一個丈夫對老婆撒謊,又去開了房間,想想也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
哈利仔細觀察艾莎的表情變化,從暴怒到絕望到放棄再到……發笑。她的笑聲聽起來像低聲啜泣。「我不該驚訝的,」她說,「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在那方面也……非常新潮。不過我看不出這跟命案有什麼關聯。」
「這樣就讓一個打翻醋罈子的丈夫有了殺害他的動機。」
「那我不也有殺害他的動機?霍勒先生,你有沒有想到這點?我們住在奈及利亞的時候,只要花兩百挪威克朗就能僱到一個殺手。」她苦笑著說,「你不是說兇手的殺人動機來自《每日新聞報》的那則報道嗎?」
「我們暫時不排除任何可能。」
「那些都是他工作中遇見的女人,」艾莎說,「當然,我不是每次都那麼清楚,他只有一次被我逮個正著而已。後來我就看出了他的行為模式,知道他怎麼去做這些事。可是要說到謀殺,」她搖搖頭,「現在已經沒有人會為這種事開槍殺人了吧?」
艾莎看著哈利,哈利不知如何回答。只聽見哈福森低沉的聲音從門口玻璃門另一邊傳來。哈利清清喉嚨說:「你知道他最近跟哪個女人發生過關係嗎?」
艾莎搖搖頭:「去外交部問問看吧,你知道那是個奇怪的環境,一定有人很願意向你提供一些線索。」她這幾句話說起來毫無恨意,純粹是提供建議。
哈福森走了進來,哈利和艾莎同時朝他看去。
「奇怪,」哈福森說,「布蘭豪格夫人,你的確在十二點二十四分接過一通電話,可是不是昨天,而是前天。」
「哦,我的天哪,我一定是搞錯了。」她說,「那麼,呃,這通電話就跟命案沒關係了?」
「可能吧,」哈福森說,「反正我還是問了查號台,那通電話是從施羅德酒吧的公用電話打來的。」
「酒吧?」艾莎說,「對了,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聽到的是那樣的雜訊。你們認為呢?」
「這通電話不一定跟你先生的命案有關,」哈利說著站了起來,「施羅德酒吧里怪人多的是。」
艾莎送他們到前門台階。這天下午灰濛濛的,雲層壓得很低,從他們身後的山丘上空掃過。艾莎的雙臂交抱在胸前,彷彿很冷的樣子。「這裡好陰暗,」她說,「你們有沒有發現?」
哈利和哈福森穿過荒地走來,看見現場勘查組仍忙著在發現彈殼的營地附近進行地毯式搜索。
「嘿,你們兩個!」他們彎下身子穿過黃色封鎖線時,聽見一個聲音喊道。
「我們是警察。」哈利說。
「都一樣!」那聲音喊道,「等我們搜查完你們才能進來。」
對他們大喊的人是韋伯,他腳上是一雙高筒橡膠靴,身上穿著滑稽的黃色雨衣。哈利和哈福森只得又彎下身子,回到封鎖線外。
「嘿,韋伯。」哈利高喊。
「沒時間。」韋伯回說,揮揮手想把他們打發走。
「一分鐘就好。」
韋伯大踏步走來,一臉的不耐煩。
「有什麼事?」他在二十米外大喊。
「他等了多久?」
「你說上面那傢伙?不知道。」
「別這樣,韋伯,猜個時間。」
「這件案子是誰負責的?是克里波還是你?」
「都有,我們還沒協調好。」
「你是要騙我,說你會負責這件案子嗎?」
哈利微微一笑,拿出香煙。「你以前有過猜得神準的紀錄,韋伯。」
「少來這套,哈利。這小子是誰?」
哈福森來不及自我介紹,哈利已替他回答。「他叫哈福森。」
「聽我說,哈福森,」韋伯說,毫不掩飾地對哈利做了個厭惡的表情,「抽煙是一種噁心的習慣,也強烈證明人類生在地球只為了一件事——享樂。上面那傢伙在一個半滿的汽水罐里留下了八個煙蒂,他抽的是泰迪牌香煙,沒有過濾嘴。抽泰迪的人一天不會只抽兩根就滿足,除非煙抽完了。據我估計,他最多待了二十四小時。他從比較低的樹榦上砍了一些雲杉樹枝下來,下雨是打不到那些樹枝的,可是營地鋪著的雲杉樹枝上有雨滴。上次下雨是昨天下午三點左右。」
「所以說,他昨天在那裡起碼從下午三點躺到今天早上八點?」哈福森問。
「我想這位哈福森前途無量,」韋伯簡潔地說,眼睛依然看著哈利,「特別是考慮到他在署里會碰上的競爭對手。真是後浪推前浪。你有沒有看見警察學院現在都招收什麼樣的學生?就連教官訓練學院都可以招到天才了,我們那個年代只能招收一些下三爛。」突然之間,韋伯似乎不趕時間了,他開始大發牢騷,說他在挪威警界只有灰暗的未來。
「附近居民有沒有看見什麼?」哈利趁韋伯停嘴換氣,趕緊問道。
「我們派了四個人挨家挨戶去問,他們都要晚一點才會回來,不過他們問不到什麼的。」
「為什麼?」
「我想那傢伙沒在這附近露過臉。早些時候我們拉了一隻警犬來追蹤他的足跡,追蹤了大概一公里,沿著小路深入森林,可是到了森林裡就追丟了。我猜他來回走的是同一條小路,松恩湖和莫里道湖之間有很多縱橫交錯的小路,那條小路是其中一條。這個地區為步行者蓋了很多停車場,他可以把車子停在其中一個停車場。這些小路每天有好幾千人走來走去,至少一半的人會背軟式背包,你們明白了吧?」
「明白了。」
「接下來你們應該要問我有沒有採集到指紋吧?」
「怎麼樣?」
「這還用問?」
「那個汽水罐呢?」
韋伯搖搖頭:「沒有指紋。什麼都沒有。他在這裡待了這麼久,留下的線索竟然少得可憐。我們會繼續搜查,不過我很確定我們最後能找到的線索只有鞋印和他衣服上的幾根纖維。」
「還有彈殼。」
「彈殼是他故意留下來的。其他線索都被消滅了,而且消滅得太徹底了。」
「嗯。可能是警告。你認為呢?」
「我認為?我認為只有你們這些年輕小夥子受上天眷顧,腦細胞比較多,現在挪威警界都在推銷這種形象。」
「是啦。謝謝你幫忙,韋伯。」
「阻止那個傢伙,哈利。」
駕車回市中心的路上,哈福森說:「這人有點絮叨。」
「韋伯有時會讓人有點受不了,」哈利承認說,「可是他很老練。」
哈福森在儀錶板上敲起無聲的曲子。「現在呢?」他問道。
「洲際飯店。」
洲際飯店的清潔人員打掃完布蘭豪格那間套房,換了床單枕套之後十五分鐘,克里波的探員就打電話來查問。沒有人注意到布蘭豪格有訪客,只知道他大約在午夜退房。
哈利站在櫃檯前,抽出最後一根煙。只見昨晚值班的前台男領班絞著雙手,愁眉苦臉。
「今天快中午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布蘭豪格先生被人槍殺,」領班說,「不然我們就不會去動他的房間了。」
哈利點頭表示明白,深深吸了口煙。那間套房不是犯罪現場,只不過有興趣的話,也許可以找出枕頭上是否留有金髮,然後再聯絡這個在布蘭豪格生前最後一個跟他說過話的人。
「呃,那就沒事了吧?」領班微笑說,露出一絲快哭的跡象。
哈利並不答話。他注意到他和哈福森說的話越少,前台領班就越緊張,因此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在等待,看著手中的煙發出紅光。
「呃……」前台領班說,手在西裝外套翻領上來回摩挲。
哈利等待著。哈福森眼望地面。前台領班只撐了十五秒就失守了。
「當然有時候會有訪客上去找他。」領班說。
「誰?」哈利問,眼睛依然看著香煙的紅光。
「有女人,也有男人……」
「誰?」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誰,外交部副部長在房間里跟誰共處又不關我的事。」
「誰?」
一陣靜默。
「當然了,如果有女人走進這裡,而且顯然不是房客,我們會看她乘電梯到幾樓,然後做記錄。」
「你能認出她嗎?」
「可以,」領班回答得毫不遲疑,「她很漂亮,而且喝得很醉。」
「妓女?」
「如果是妓女,那一定是高級妓女,不過高級妓女通常不會過量飲酒。呃,我對她們也不是很了解,這家飯店不是……」
「謝謝你。」哈利說。
南風送來溫暖的天氣。哈利、梅里克和警察總長開完會,走出警察總署。直覺告訴他,某件事情完結了,全新的季節即將來臨。
警察總長和梅里克都認識布蘭豪格,兩人異口同聲地強調他們跟布蘭豪格只有公務上的往來,並無私交。顯然,這兩人私下已達成共識。會議一開始,梅里克就宣布,克利潘鎮的卧底任務已經取消,語氣十分確定。哈利注意到梅里克似乎鬆了口氣。接著警察總長提出她的計劃,哈利這才發現原來他在悉尼和曼谷立下的汗馬功勞,警界高層都注意到了。
「典型的自由後衛。」警察總長如此稱呼哈利,然後說明接下來他們要哈利扮演的角色。
一個全新的季節。暖風吹得哈利有點眩暈,於是他准許自己叫了輛計程車,畢竟他還背著一個沉重的大行李袋東奔西跑。他走進蘇菲街的家,第一件事是查看答錄機。答錄機的紅色小眼睛亮著,但沒在閃爍,沒有留言。
他請琳達把命案檔案複印一份給他,利用接下來的晚間時光把侯格林命案和愛倫命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他並不指望會有新發現,只是想刺激想象力。他不時朝電話望去,心想自己可以忍多久才打電話給她。電視新聞強力播送布蘭豪格命案。午夜時分,他躺上床。凌晨一點,他下床,拔下電話線,把電話塞進冰箱。凌晨三點,他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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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莫勒的辦公室。
「怎麼樣?」莫勒說。哈利和哈福森才喝了一口咖啡,莫勒便如此問道。哈利做了個鬼臉,把他的想法說出來。
「我認為那則新聞和命案是註定沒關係了。」
「為什麼?」莫勒在椅子上伸個懶腰。
「根據韋伯的看法,兇手一大早就躲在森林裡,《每日新聞報》上市幾小時后他就在那裡了。這不是臨時起意的行動,而是經過詳細策劃的謀殺。兇手知道他要殺的人是布蘭豪格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去勘查過那個地區。他知道布蘭豪格怎麼回家、怎麼出門。他找到一個最佳的射擊位置,那個地方被人發現的概率最低。他知道如何到達和離開營地,這裡包含著上百個小細節。」
「所以你認為他買馬克林步槍就是為了這次作案?」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謝謝你,你的看法真有幫助。」莫勒語氣尖酸。
「我只是指出有這種可能而已,因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有點不合情理。兇手為了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政府官員——這個高官身邊沒有隨從也沒有安保人員——而走私了一把世界上最貴的狙擊步槍,這似乎有點過頭了。隨便一個職業殺手都可以去布蘭豪格家按電鈴,舉起手槍近距離射殺他。所以才說這有點像……像那個什麼……」哈利的手畫著圈圈。
「殺雞用牛刀。」哈福森說。
「沒錯。」哈利說。
「嗯。」莫勒閉上眼睛,「在接下來的調查行動中,你認為自己該扮演什麼角色,哈利?」
「有點像自由後衛,」哈利微笑道,「我是密勤局的人,做自己的工作,必要的時候可以從其他部門要求支持。我向梅里克報告,但梅里克可以取得命案所有數據。我可以問問題,但別人不能問我問題。大概是這樣。」
「要不要再發給你殺人執照,」莫勒說,「然後再給你一輛車?」
「事實上這不是我自己出的主意,」哈利說,「梅里克跟警察總長討論過這件事。」
「警察總長?」
「對。我想你今天應該會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布蘭豪格命案從現在開始已經成為最優先辦理案件,警察總長不希望漏掉任何一條線索。這就像FBI的做法,各個調查小組有一定程度的重疊,以避免重大案件產生教條處理的問題。你應該讀過這個吧?」
「沒讀過。」
「不同的調查方式和調查角度可能會有不同的發現,所以就算重複進行幾個相同的工作,就算同一項調查工作被不同小組進行很多次,都沒有關係,有發現、有進展最重要。」
「謝謝你的說明,」莫勒說,「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你現在為什麼坐在這裡?」
「因為就像我剛剛說的,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從其他……」
「部門要求支持。我聽見了。你就直說吧,哈利。」
哈利把頭往哈福森的方向側了側,哈福森羞怯地對莫勒笑了笑。莫勒發出一聲呻吟。
「拜託,哈利!你知道犯罪特警隊人力嚴重短缺,已經捉襟見肘了。」
「我保證會把他完好無缺地還給你。」
「我不答應!」
哈利不發一語,只是等待著,十指交纏,看著書架上方牆壁掛的畫,那是一幅挪威畫家吉特爾森的《索里亞莫里亞城堡》的廉價複製品。
「他什麼時候回來?」莫勒問。
「等破了案就回來。」
「等……這種話是隊長對警監說的,哈利,不是顛倒過來。」
哈利聳聳肩:「抱歉,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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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伊斯凡路。
她接起電話,心臟像高速縫紉機那般劇烈跳動。「嘿,辛娜,」那聲音說,「是我。」
她立刻感覺淚水滑下臉頰。「別再打來了,」她低聲說,「求求你。」
「至死不渝。這是你親口說的,辛娜。」
「我要叫我丈夫來聽電話了。」
那聲音咯咯地笑了起來。「不過他不在家,對不對?」
她握著話筒,握得那麼緊,手都疼了。他怎麼知道尤爾不在家?他怎麼只在尤爾出門時才打電話來?
她腦中冒出的下一個念頭令她喉嚨緊縮。她無法呼吸,開始眩暈。他打電話的地方是不是可以看見她家?可以看見尤爾出門?不對,不對,不對。她集中意志,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別呼吸得這麼快,深呼吸。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她總是對用擔架抬進來的傷兵說這句話,因為傷兵會哭鬧、會驚慌失措、會呼吸過於急促。她抑制住自己的恐懼,從背景雜訊判斷對方是在一個人多的地方打電話,而她家位於住宅區。
「你穿護士裝好漂亮,辛娜,」那聲音說,「那麼白,那麼耀眼,那麼純凈。白得像歐拉夫·林維的那件白外套。你還記得他嗎?你是那麼純凈,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背叛我們,你不是那種人。我以為你跟林維連長一樣。我看見你撫摸他的頭髮,辛娜。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你跟他在一起,你們看起來就像天使一樣,從天堂來的天使。可是我錯了。有些天使不是從天堂來的,辛娜,你知道嗎?」
她不答話,腦中思緒如同巨大旋渦般翻攪。他說的某句話觸動了些什麼,令她百感交集。那個聲音,現在她聽出來了。他在扭曲他的聲音。
「不對。」她逼自己回答。
「不對?你應該知道的。我就跟天使一樣。」
「丹尼爾已經死了。」她說。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只能聽見他對著話筒喘氣。然後,聲音再度響起。「我是來宣判的,對活人和死人宣判。」說到這裡,電話掛了。
辛娜閉上雙眼。她站起身,走進卧室,站在百葉窗前,看著自己的身影映在窗中。她全身顫抖,有如發了高燒。
77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哈利的老辦公室。
哈利只花了二十分鐘就搬回他的老辦公室,他需要搬回去的物品只用一個7-11的袋子就裝完了。回到老辦公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從《每日新聞報》剪下布蘭豪格的照片,釘在公告欄上,旁邊是愛倫、斯韋勒和侯格林的照片。他派哈福森前往外交部調查,看能不能查出那一晚去洲際飯店的女人是誰。四個人。四條命。四則故事。他在自己那把壞辦公椅上坐下,看著這四個人,他們的眼神只是空洞地穿過他。
他打電話給妹妹。妹妹極力想留住黑格,至少再留一陣子。她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妹妹說。哈利答應了她,只要她記得喂它就好。
「黑格是母的。」妹妹說。
「是嗎,你怎麼知道?」
「亨里克跟我檢查過了。」
哈利想問他們到底是怎麼檢查的,但想想還是別問的好。
「你有沒有跟爸爸通過電話?」
妹妹說他們通過電話。她問哈利是不是會再跟那個女人見面。
「哪個女人?」
「就是你說跟你一起去散步的那個啊,還有一個小男孩。」
「哦,她呀,不會了吧。」
「真傻。」
「傻?妹妹,你又沒見過她。」
「我覺得你傻是因為你愛上她了。」
妹妹偶爾會說出一些讓哈利不知該如何回答的話。兩人約好找一天一起去看電影。哈利問,這是不是代表亨里克也會一起去?妹妹說當然了,當你有個伴侶就是這樣啊。
哈利掛上電話,陷入沉思。他跟蘿凱從來沒在警署走廊上遇見過,但他知道蘿凱的辦公室在哪裡。他做出決定,站了起來。他必須立刻去找她,一秒鐘也不能再等。
哈利一踏進密勤局的門,琳達就獻上微笑。
「這麼快就回來啦,帥哥?」
「我只是來找一下蘿凱。」
「『只是』?真的是這樣嗎,哈利?我看見你們兩個在派對上的樣子了。」
哈利覺得琳達那調皮的微笑令他耳朵發熱,不禁略感氣惱,同時聽見自己發出的幾聲乾笑不怎麼成功。
「不過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哈利。蘿凱今天沒上班,她請病假。等一下……」她接起電話說,「密勤局,你好。」
哈利正要走出門,琳達叫住了他:「是找你的。你要在這裡接嗎?」琳達把電話拿給他。
「請問是哈利·霍勒嗎?」電話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上氣不接下氣,或者十分恐懼。
「我是。」
「我是辛娜·尤爾。你得幫幫我,霍勒警監。他要殺我。」
哈利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犬吠。
「誰要殺你,尤爾太太?」
「他正在來這裡的路上。我知道是他。他……他……」
「請保持冷靜,尤爾太太,你在說什麼?」
「他改變了聲音,可是這次被我認出來了。他知道我在戰地醫院撫摸過歐拉夫·林維的頭髮。我是在那個時候知道的。我的老天,我該怎麼辦?」
「你一個人在家嗎?」
「對,」她說,「只有一個人,家裡就只有我一個人。你明白了嗎?」
背景的犬吠聲陷入瘋狂狀態。
「你能不能跑到鄰居家,在那裡等我們,尤爾太太?是誰……」
「他會找到我的!我到哪裡他都找得到我。」
辛娜已陷入瘋狂。哈利把手捂在話筒上,請琳達通知中央總機,派遣最近的巡邏車前往白克區伊斯凡路的尤爾家。哈利繼續跟辛娜說話,暗自希望辛娜聽不出自己的緊張。
「如果你不出去,就把門都鎖上,尤爾太太。是誰……」
「你不懂,」辛娜說,「他……他……」接著便傳來嘟嘟聲。電話斷了。
「媽的!抱歉,琳達。跟總機說是緊急事件,趕快派車,還有請他們小心,那裡可能有一個攜帶槍支的侵入者。」
哈利打電話給查號台,查出尤爾家的電話號碼,撥了回去。依然佔線。哈利把電話扔給琳達。「如果梅里克找我,就說我去了伊凡·尤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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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伊斯凡路。
哈利駕車剛轉上伊斯凡路,就看見尤爾家門口停著一輛警車。這條安靜的街道兩旁矗立著木造房屋,地上可見冰雪融化形成的水窪,警車的藍色燈光緩緩轉動,兩個小孩騎著自行車好奇地觀望——簡直就是斯韋勒屋外場景的翻版。哈利在心中祈禱同樣的事不會再度發生。
他停下那輛雅士,下了車,緩緩走向屋子。剛把正門從身後關上,就聽見一個人走下樓梯。「韋伯,」哈利驚訝地說,「又碰見你了。」
「真巧啊。」
「我不知道你有巡邏勤務。」
「我沒有巡邏勤務。布蘭豪格家就在附近,我們一上車就聽見無線電呼叫。」
「發生了什麼事?」
「我跟你一樣找不到頭緒。家裡沒人,可門是開著的。」
「屋子裡你都查過了嗎?」
「地下室到閣樓都查過了。」
「奇怪了。狗也不在,沒看見那隻狗。」
「沒看見人也沒看見狗。不過好像有人進過地下室,門上的窗戶被打破了。」
「了解。」哈利往伊斯凡路上看去,只見兩棟屋子之間設有一座網球場。
「她可能到鄰居家了,」哈利說,「是我叫她去鄰居家的。」
韋伯跟在哈利後頭來到門口,卻見一名年輕警員站在那裡,看著電話桌上方的一面鏡子。
「嘿,莫恩,你有沒有看見任何有智慧的東西啊?」韋伯語帶嘲諷問道。
莫恩轉過身來,對哈利微微點了個頭。「呃,」莫恩說,「我不知道這是智慧還是詭異。」莫恩朝鏡子指了指。哈利和韋伯走上前去。
「該死。」韋伯說。
那幾個紅字似乎是用口紅寫上去的:神是我的審判者。
哈利嘴裡一陣酸苦。
這時前門的玻璃發出咔咔聲,像是要被拆下來似的。
「你們在這裡幹嗎?」一個聲音傳來,他們一轉頭看見一個身影逆光站在前方,「布雷呢?」
是尤爾回來了。
哈利和尤爾坐在廚房餐桌前,尤爾顯然憂心如焚。莫恩去附近巡查,尋找辛娜,同時詢問是否有人看見她。韋伯趕著去處理布蘭豪格命案,已駕駛巡邏車離去。哈利則答應莫恩會載他一程。
「以往她要出門總會跟我說,」尤爾說,「現在也是。」
「門口鏡子上那幾個字是她的筆跡嗎?」
「不是,」他說,「我覺得不是。」
「那是她的口紅嗎?」
尤爾看著哈利,並不答話。
「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非常害怕,」哈利說,「一直說有人要殺她。你知道有什麼人想殺她嗎?」
「殺她?」
「她是這麼說的。」
「可是沒有人想殺辛娜。」
「沒有嗎?」
「老兄,你是不是瘋了?」
「這樣的話,你應該可以諒解我接下來的問題。請問你太太的精神狀態是否穩定?會不會歇斯底里?」
尤爾搖搖頭,哈利不確定尤爾有沒有聽清楚他的問題。
「好吧。」哈利站起來,「你得用力想一想有什麼線索可以幫上我們,還有,你得打電話給你所有的親朋好友,問問看辛娜是不是躲到誰家去了。我已經叫莫恩去搜查了,我跟他會去搜查附近這一帶。現在我們暫時沒有其他辦法。」
哈利在身後把正門關上,看見莫恩走來,對他搖搖頭。
「沒有人看見有車子開來?」哈利問。
「這種時間會在家的只有領養老金的老人和帶小孩的母親。」
「老人會注意一些事情的。」
「顯然這次沒有,可能沒什麼好注意的。」
沒什麼好注意的。不知道為什麼,莫恩這句話在哈利的腦子裡回蕩。騎自行車的小孩已不見蹤影。哈利嘆了口氣。
「我們走吧。」
79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警察總署。
哈利走進辦公室時,哈福森正在打電話。哈福森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他正在跟人打電話。哈利猜想哈福森可能還在追查洲際飯店那個女人,這意味著他在外交部沒有斬獲。辦公室里除了哈福森桌上那一沓命案筆記之外不見任何紙張。除了馬克林步槍走私案,其他數據都被清走了。
「不用了,」哈福森說,「如果你聽說了什麼事,再跟我說,好嗎?」他掛上電話。
「你有沒有聯絡奧納醫生?」哈利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哈福森點點頭,舉起兩根手指。兩點。哈利看了看錶。再過二十分鐘奧納醫生就到了。
「找一張愛德華·莫斯肯的照片給我。」哈利說,拿起電話,撥打辛德的號碼。兩人約好三點碰面。接著哈利向哈福森講述了辛娜失蹤的事。
「你覺得這件事跟布蘭豪格命案有關係嗎?」哈福森問。
「我不知道,不過我們更需要跟奧納醫生談一談了。」
「為什麼?」
「因為這越來越像是個精神失常的人乾的,所以我們需要專家。」
奧納醫生從許多方面來說都是巨人。他體重超重,身高將近兩米,而且是公認的業內最優秀的心理醫師。奧納的專業領域不是變態心理學,但他很聰明,曾協助哈利偵辦其他案件。
奧納有一張和善坦率的臉,哈利總覺得他太有人性、太脆弱、太健康,他在人類心理的戰場上執業,竟然沒有受到傷害。哈利拿這個問題問他時,他說自己當然會受到影響,不過話又說回來,有誰不會受到影響呢?
奧納正仔細聆聽哈利講述侯格林割喉案、愛倫命案和布蘭豪格槍殺案。哈利告訴奧納,尤爾認為他們的目標應該是一個上過蘇德前線的老兵,而這個推測現在可能更加可靠,因為布蘭豪格是在《每日新聞報》刊登那篇報道之後被殺害的。哈利也把辛娜的失蹤告訴了奧納。
奧納聽完,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中間還不時發出嘀咕聲。「很遺憾,我可能沒辦法幫上太多忙,」奧納醫生良久才說,「不過我可以說說鏡子上的那句話。那句話有點像連環殺手常用的名片,通常連環殺手殺過幾個人、越來越有安全感之後,就想提高賭注,給警方留下名片,作為挑釁。」
「兇手是不是個心理有病的人?」
「有病是個相對的概念。我們每個人都有病。問題在於我們還剩下多少機能,能不能做出符合社會規範和期待的舉止。沒有什麼行為本身是疾病的癥狀,必須審視這些行為發生的背景才能判定。比方說,我們的中腦具有一種控制衝動的機能,能防止我們殺害同類。這只是一種進化而來的機能,讓我們具備保護同類的本能。但如果你長期受訓戰勝這種本能,這種抑制力就會變弱,軍人就是這樣。如果你我突然開始殺人,我們很可能就會生病。可是對於職業殺手或……警察來說,就未必了。」
「所以說,如果我們現在說的是一個軍人,他曾經上過戰場,而且心智健全,那麼他殺人的壓力就比其他心智健全的人低得多,是這樣嗎?」
「是,也不是。軍人經過訓練,可以在戰爭狀態下殺人,而為了阻止抑制殺人的機能,他必須在同樣的背景下才能殺人。」
「所以他必須覺得自己是在打仗?」
「簡單來說是這樣。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他的確可以繼續殺人,而且從醫學的角度來看也不會認為他有病,至少不會比一般軍人更有病。接下來就要說到對現實的觀感的差異了,一說到這裡,就像在薄冰上溜冰一樣。」
「怎麼說?」哈福森問。
「誰有資格斷定什麼是真的或真實存在的?什麼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心理學家嗎?法院嗎?政客嗎?」
「對,」哈利說,「可是有人會認為自己可以斷定。」
「一點也沒錯,」奧納醫生說,「如果你覺得那些握有權力的人以高壓手段或不公平的方式審判你,那麼在你眼中,這些人就失去了道德權威。舉例來說,如果你因為加入一個完全合法的政黨而被判刑,你會去找另一個法官,向所謂更高的權威提出上訴。」
「『神是我的審判者。』」哈利說。
奧納醫生點點頭。
「奧納,你認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可能代表他想解釋自己的行為。無論如何,他都覺得需要被了解。你知道,絕大多數的人都希望自己能被了解。」
去見辛德的路上,哈利順道去了趟施羅德酒吧。今天早上客人不多,瑪雅坐在電視機下方的一張桌子前,嘴裡叼著煙,正在看報。哈利拿出一張愛德華的照片給瑪雅看。這張照片是哈福森在極短的時間內設法弄到的,可能是從愛德華兩年前申請核發的國際駕照上拿下來的。
「嗯,我想我應該見過這張醜臉,」瑪雅說,「不過我怎麼可能記得時間和地點?他應該來過幾次,所以我才見過他,他不是常客。」
「會不會有別人跟他說過話?」
「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哈利。」
「星期一中午十二點半,有人在這裡打過公共電話,我不奢望你會記得,不過有沒有可能是這個人?」
瑪雅聳聳肩:「當然有可能。不過也可能是聖誕老人打的。就是這樣,哈利。」
前往威博街的路上,哈利打電話給哈福森,請他去找愛德華。
「我要逮捕他嗎?」
「不用不用,跟他要布蘭豪格命案和今天辛娜失蹤案的不在場證明就好。」
辛德開門迎接哈利,只見他面如死灰。「昨天有個朋友拿了一瓶威士忌來找我,」辛德做了個鬼臉解釋說,「我的身體已經沒辦法負擔這種東西了,要是能回到六十歲就好了……」辛德笑了幾聲,走進廚房從爐子上拿起發出汽笛聲的咖啡壺。
「我在報上看過外交部那個人的命案新聞了,」辛德在廚房裡高聲說,「報上說警方不排除這起命案跟他先前評論上過前線的挪威軍人那番話有關。《世界之路報》說這起命案是新納粹黨在幕後操縱,你相信這種說法嗎?」
「《世界之路報》可能相信吧。我們什麼都不相信,也不排除任何可能。你的書進展如何了?」
「現在寫得有點慢。不過我會把它完成,這本書會讓一些盲目的人清醒過來。反正我這麼告訴自己,用來激勵自己,尤其像今天這種狀態的時候。」
辛德把咖啡壺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上,在扶手椅上癱坐下來。他在咖啡壺上綁了冷布條,說是在前線學來的小技巧,並露出狡黠的微笑,顯然希望哈利問他這個小技巧的作用,但哈利沒有時間。
「尤爾的老婆不見了。」他說。
「我的天,離家出走嗎?」
「我想應該不是。你認識她嗎?」
「我從來沒見過她,可是我知道尤爾娶她的時候引起了軒然大波,好像因為她是前線的護士。發生了什麼事?」
哈利講述了辛娜的那通電話和她失蹤的始末。
「我們現在也只知道這麼多。本來我希望你認識她,可以給我們一點線索。」
「抱歉,不過……」辛德頓了頓,啜飲一口咖啡,似乎在思索些什麼,「你說鏡子上寫了什麼?」
「『神是我的審判者。』」哈利說。
「嗯。」
「你在想什麼?」
「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確定。」辛德揉了揉沒刮鬍子的下巴。
「說說看吧。」
「你說這個人想解釋自己的行為,想被了解。」
「對啊。」
辛德走到書架前,拿下一本厚書,翻了起來。「果然沒錯,」他說,「跟我想的一樣。」他把那本書遞給哈利。哈利接過書,是一本《聖經》辭典。
「你看丹尼爾那一項。」
哈利的目光在書頁上瀏覽,找到丹尼爾的名字,上面寫道:「丹尼爾,希伯來文,意為『神是我的審判者』。」
哈利抬眼望向辛德,辛德拿起咖啡壺倒了些咖啡。「看來你在追查的是鬼魂,霍勒警監。」
80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烏朗寧堡區,公園路。
尤漢·孔恩在辦公室會見哈利。孔恩身後的書架擺滿褐色書皮裝訂的厚厚的法律書籍,跟他的娃娃臉形成奇怪的反差。
「又見面了。」孔恩做了個手勢請哈利坐下。
「你記性真好。」哈利說。
「我記性一向很好。斯韋勒·奧爾森那件案子你贏的可能性很大,可惜法院沒把規則手冊寫清楚。」
「我來不是為了這件事,」哈利說,「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問問又不花錢。」孔恩五指指尖相觸。他讓哈利聯想到一個扮演大人的童星。
「目前我正在追查一把非法走私的步槍,我有理由相信斯韋勒可能涉及這起走私案。既然你的當事人已經死了,你就不用再受客戶保密條款的約束,可以提供資料幫助我們釐清布蘭豪格命案了。我們確定布蘭豪格就是被這把步槍射殺的。」
孔恩沒好氣地笑了笑。「警察先生,我更想自己決定客戶保密條款的界限在哪裡,你不能自作主張說當事人死了客戶保密條款就自動失效。而且你顯然沒考慮到,我可能會把你來這裡跟我要數據視為厚顏無恥的行為,別忘了射殺我的客戶的就是你們警察。」
「我只是試著把情緒放在一邊,拿出專業態度而已。」哈利說。
「那就請你試得再用力一點,警察先生!」孔恩拉高嗓音,聲音變得尖細刺耳,「你這樣很不專業,就像在一個人家裡殺他一樣不專業。」
「那是自衛行為。」哈利說。
「那是鑽技術漏洞。」孔恩說,「他是老警察,應該知道斯韋勒情緒不穩定,不應該那樣衝進他家。那個警察應該被起訴。」
哈利無法放過這個回嘴的機會:「我同意你的說法,罪犯因為有人鑽技術漏洞而無罪釋放,總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孔恩的眼睛眨了兩下,才明白哈利話中有話。「法律技術是另一碼事,警察先生。」他說,「在法院宣誓看起來是小事,可是如果沒有法律保障……」
「我的警階是警監。」哈利集中精神,緩慢柔和地說道,「你口中的法律保障害我的同事愛倫·蓋登丟了性命,既然你對自己的表現這麼引以為傲,那你要不要想想你引以為傲的表現害死了愛倫。她才二十八歲,是奧斯陸警方最具調查能力的人才。她的頭骨被打碎,全身是血,死狀非常凄慘。」
哈利站起來,朝孔恩的辦公桌俯下身子,一米九的身高越過整個辦公桌。哈利可以看見孔恩的喉結在有如禿鷹般細長的脖子中上下抖動。他停頓了漫長的兩秒鐘,讓自己好好品嘗這位年輕律師驚恐的眼神,然後丟了一張名片在桌上。
「等你決定了客戶保密條款的界限在哪裡,打電話給我。」他說。
哈利剛要走出門,孔恩開口說話。哈利停下腳步。
「他死前給我打過電話。」
哈利轉過身來。孔恩嘆了口氣。「斯韋勒很怕一個人。他老是在害怕什麼,他很寂寞,而且充滿恐懼。」
「誰不是呢?」哈利咕噥一句,然後說,「他有沒有說他怕誰?」
「王子。斯韋勒這樣稱呼那個人,他叫他王子。」
「斯韋勒有沒有說他為什麼害怕?」
「沒有,斯韋勒只說這個王子是某種上級,命令他犯案,所以他想知道遵守命令會面臨什麼樣的判罰。可憐的白痴。」
「什麼樣的命令?」
「他沒說。」
「他還說了什麼?」
孔恩搖搖頭。
「如果你想到其他的事,隨時打電話給我。」
「還有一件事,警監先生,如果你認為我讓一個人無罪釋放,而這個人又殺了你的同事,僅僅這樣就會讓我失眠的話,你就錯了。」
哈利已經離去。
81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赫伯特比薩屋。
哈利打電話給哈福森,請哈福森前往赫伯特比薩屋跟他會合。赫伯特比薩屋幾乎沒什麼客人,他們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店內角落坐著一名男子,身穿軍用長雨衣,唇上留著一撮小鬍鬚,小鬍鬚的樣式早已隨希特勒死去而不再引領潮流。他腳上穿一雙靴子,雙腳擱在椅子上。他的神態看起來像是在刷新無聊到死的世界紀錄。
哈福森找到了愛德華,但不是在德拉門市找到的。
「我去按他家門鈴,沒人應門,我就去翻電話簿,查他的手機號碼,結果他人在奧斯陸。他在羅德拉卡區特羅姆瑟街有一所房子。他去畢雅卡的時候都會住那裡。」
「畢雅卡?」
「畢雅卡賽馬場。他每周五和周六都會去那裡。他說他會去下幾個注,玩一玩。他還擁有四分之一匹馬,我就是在跑道後面的馬廄跟他見面的。」
「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他在奧斯陸的時候,早上有時候會去施羅德酒吧。他不知道布蘭豪格是誰,也絕對沒有打電話到布蘭豪格家。他知道誰是辛娜·尤爾,他在東線時就知道辛娜這個人了。」
「不在場證明呢?」
哈福森點了夏威夷熱帶比薩,餡料是義大利香腸和菠蘿。
「愛德華說他除了去畢雅卡賽馬場,整整一周都一個人待在特羅姆瑟街的房子里,布蘭豪格被殺的那天早上和今天早上,他都在特羅姆瑟街。」
「知道了。你覺得他回答問題時表現怎樣?」
「什麼意思?」
「你聽他說話的時候,相信他嗎?」
「相信,不,這個嘛,相信,嗯……」
「信任你的直覺,哈福森,別擔心。說出你的感覺,我不會用你說過的話來為難你。」
哈福森垂眼望著桌面,手裡玩著菜單。
「如果愛德華在說謊,那他一定是個非常冷酷的人,我只能這樣說。」
哈利嘆了口氣。「你能不能找人去監視愛德華?我要兩個人不分日夜地在他那所房子外面盯梢。」
哈福森點點頭,用手機撥打電話。哈利聽見手機里傳來莫勒的聲音,同時偷偷朝角落裡那個新納粹分子望去。管他們是叫新納粹黨、民族社會主義者,還是國家民主主義者。哈利剛剛收到大學寄來的一篇社會學論文,文中稱挪威共有五十七名新納粹分子。
比薩送上桌。哈福森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哈利。
「你吃,」哈利說,「我不是很愛吃比薩。」
一個穿綠色戰訓服的矮小男子走進店裡,走近角落那個穿長雨衣的男子,兩人幾乎頭碰頭,伸長脖子看著哈利和哈福森。
「還有一件事,」哈利說,「密勤局的琳達跟我說科隆市有一個黨衛隊資料庫,裡面雖然有一部分數據在七十年代被火燒毀,但有些加入德軍的挪威軍人的數據被保存了下來,比如指揮命令、軍事勳章、軍階之類的。我要你打電話去問他們有沒有丹尼爾·蓋德松和蓋布蘭·約翰森的資料。」
「是,長官。」哈福森說,滿嘴都是比薩,「等我吃完就去辦。」
「你吃,我去跟那兩個小朋友聊聊天。」哈利站了起來。
哈利在工作上盡量不利用自己的高大身材佔便宜,但那小鬍子雖伸長脖子盯著哈利,哈利仍在他冰冷的眼神中看見了跟孔恩一樣的恐懼,只不過小鬍子訓練有素,懂得掩飾。哈利拽過小鬍子擱腳的椅子,小鬍子還來不及反應,雙腳已砰的一聲落到地面。
「抱歉,」哈利說,「我以為這把椅子沒人坐。」
「去他媽的條子。」小鬍子說。穿戰訓服的小光頭轉頭朝周圍看了看。
「對,」哈利說,「或者叫狗,叫豬,或條子大爺。這樣叫可能還是不夠力,要不要叫LesFlics[31]?這樣夠不夠國際化?」
「我們惹到你了嗎?」小鬍子問。
「對,你們惹到我了,」哈利說,「你們惹我很久了。代問王子好,告訴他哈利·霍勒要回敬他。哈利要向王子下戰書,聽見沒有?」
小光頭眨眨眼,嘴巴微張,聽得一愣一愣。接著小鬍子張嘴露牙,捧腹大笑,笑到連口水都滴了出來。
「你是在說現在的挪威王子哈肯·馬格努斯嗎?」小鬍子問。小光頭終於搞懂這個笑話,跟著小鬍子一起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哈利說,「你們只是小角色,連王子是誰都不知道。把這些話傳給你們上面的人吧。好好享受比薩,小朋友。」
哈利走了回去,可以感覺到小鬍子和小光頭的目光從背後射來。
「快吃,」哈利對哈福森說,哈福森正忙著啃食一片巨大的比薩,比薩從他口裡滿溢出來,「在我還沒出更多醜時,我們趕快離開這裡。」
82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霍爾門科倫區。
這是入春以來最溫暖的一個晚上。哈利駕車行駛,車窗敞開,溫柔的微風撫過他的臉龐和頭髮。來到霍爾門科倫區最高處,可以看見奧斯陸峽灣以及散布周圍的有如棕綠色貝殼的小島。游遍春光的帆船揚著白帆正往陸地移動,準備迎接夜晚。幾個離校的學生站在路旁小便,旁邊是一輛紅色巴士,車頂架著喇叭,正發出隆隆的音樂聲:「來做……我的……情人……」
一個老婦人身穿運動褲和收腰防寒外套,臉上帶著疲倦又幸福的神情,緩緩走在路上。
哈利把車停在屋子下邊,沒有開上車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也許把車停在這裡相對不具侵略性。實際上於事無補,因為他沒事先預約,也沒受到邀請。
他走上車道,走到一半手機響了起來,是哈福森從叛國賊資料庫打來的。
「什麼都沒發現,」哈福森說,「如果丹尼爾真的還活著,那他戰後一定沒被判刑。」
「辛娜呢?」
「她被判刑兩年。」
「可是她沒進監獄。還有什麼有用的數據?」
「什麼都沒有,他們已經準備把我攆走好下班了。」
「回家睡覺吧,也許明天我們會有收穫。」
哈利走到台階下,正要一口氣跳上台階,前門打開了。哈利站在原地不動。只見蘿凱身穿套頭羊毛衫和藍色牛仔褲,頭髮凌亂,臉色極為蒼白。他在蘿凱的眼神中搜尋很高興再見到自己的跡象,但並未找到。不過也沒看見她表現得不冷不熱、恭謙有禮,這才是哈利最害怕的。蘿凱的眼神空洞,看不出那代表什麼意思。
「我聽見外面有人說話。」她說,「進來吧。」
歐雷克穿著睡衣正在客廳看電視。
「嘿,手下敗將,」哈利說,「你不是應該在練習打俄羅斯方塊嗎?」
歐雷克哼了一聲,眼睛仍盯著電視。
「我老是忘記小孩聽不懂諷刺。」哈利對蘿凱說。
「你到哪裡去了?」歐雷克問。
「到哪裡去?」哈利有點不明白歐雷克為何用質問的口氣對自己說話,「什麼意思?」
歐雷克聳聳肩。
「喝咖啡嗎?」蘿凱問。哈利點點頭。歐雷克和哈利一起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觀看非洲卡拉哈里沙漠的角馬大遷徙。蘿凱則在廚房裡泡咖啡。泡咖啡和大遷徙同樣需要時間。
「五十六萬分。」歐雷克終於開口。
「你騙人。」哈利說。
「我打破你的最高紀錄了!」
「拿給我看。」
歐雷克跳下椅子,離開客廳,蘿凱正好端咖啡進來,在哈利對面坐下。哈利找到遙控器,把角馬的隆隆蹄聲調低。蘿凱先打破了沉默:「今年的獨立紀念日你有什麼計劃?」
「工作。不過如果你在暗示你想約我的話,那我就算偷天換日也要……」
蘿凱笑了幾聲,揮揮手表示不是這個意思。「抱歉,我只是找話說而已。我們聊聊別的事吧。」
「你生病了嗎?」哈利問。
「說來話長。」
「你有很多事都說來話長。」
「你怎麼從瑞典回來了?」她問道。
「因為布蘭豪格。真不可思議,因為他,我現在坐在這裡。」
「是啊,人生總會碰上許多奇怪的巧合。」蘿凱說。
「反正怪到連想都想不到。」
「你想不到的還多著呢,哈利。」
「什麼意思?」
她嘆了口氣,攪拌著她那杯咖啡。
「怎麼了?」哈利問,「你家今天晚上都說暗語啊?」
她想笑,最後卻吸了吸鼻涕。春天的風寒,哈利心想。
「我……那個……」她試著起頭,試了幾次,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她的勺子在杯子里旋轉著。哈利越過她的肩膀,看見一隻角馬被鱷魚冷酷無情地慢慢拖入河中。「這段時間我過得很不好,」她說,「我一直在想你。」
她轉頭望向哈利,哈利這才看見她在流淚。眼淚滑過她的面頰,在下巴聚合。她並未阻止眼淚落下。
「呃……」哈利開口說話,只說了一個字,兩人已在彼此懷中。他們彼此緊抱,彷彿對方是救命稻草。哈利全身顫抖。夠了,哈利心想,這樣就夠了,能這樣抱著她就足夠了。
「媽媽!」樓上傳來大喊,「我的GameBoy在哪兒?」
「在梳妝台的抽屜里,」蘿凱喊道,聲音顫抖,「從最上面的抽屜開始找。」
「吻我。」她輕聲對哈利說。
「可是歐雷克會……」
「不在梳妝台。」
歐雷克終於在玩具箱里找到GameBoy,拿著下樓,並未發現客廳氣氛的改變,只是在看見哈利見了最新紀錄「嗯」個不停之後,得意地哈哈大笑。正當哈利為了打破紀錄開始奮戰時,卻聽歐雷克問:「你們的臉怎麼了?」
哈利望向蘿凱,蘿凱只能盡量綳著臉,不露出任何錶情。
「那是因為我們太喜歡彼此了。」哈利說著把右邊三排方塊連成一排,「你的紀錄快要不保了,手下敗將。」
歐雷克大笑,用手掌拍打哈利的肩膀。
「不可能,你才是我的手下敗將。」
83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二日。哈利家。
哈利心中一點也沒有手下敗將的感覺。午夜過後不久,他打開家門,看見答錄機上的小紅燈正在閃爍。他已經抱歐雷克上床,也喝了咖啡。蘿凱說等她沒這麼疲憊時,會給他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哈利說她需要放個假,她也這麼覺得。
「我們可以一起去度假,三個人一起去,」他說,「等案子結束以後。」
她輕撫他的頭髮。「這可不是隨便的事,哈利·霍勒。」
「誰隨便了?」
「我現在沒辦法談這些。回家吧,哈利·霍勒。」
兩人在門口又吻了一會兒,現在哈利仍能感覺到她的唇。
他沒開燈,腳上只穿襪子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按下答錄機的「播放」鍵。忽然,辛德的聲音充滿整個黑暗的空間:「我是辛德。我一直在想,如果丹尼爾不是鬼魂,那麼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解開謎團,那就是新年前一天丹尼爾被射殺時,跟丹尼爾一起執勤的蓋布蘭。你必須找到蓋布蘭,霍勒警監。」
接著是掛上話筒的聲音,然後是「嗶」一聲。哈利心想接下來應該是留言播畢的咔嗒聲,卻聽見下一則留言響起:「我是哈福森。現在是十一點三十分。我剛剛接到一通電話,是負責監視愛德華住處的警員打來的,他說他們遲遲等不到愛德華回家,所以打電話去德拉門市,看愛德華會不會接電話,結果電話沒人接。其中一個警員開車去畢雅卡賽馬場查看,但大門深鎖,燈也都關了。我請他們繼續守在那裡,還通過警用無線電請巡邏警察注意愛德華的車。只是跟你彙報一下。明天見。」
接著又是「嗶」一聲。一則新留言。哈利的答錄機里還有新的留言記錄。
「又是我,哈福森。我老年痴獃了,忘了跟你說另一件事,看來我們終於有點收穫了。科隆市的黨衛隊資料庫雖然沒有丹尼爾和蓋布蘭的數據,但他們叫我打電話去柏林的國防軍資料庫問問。我打電話過去,結果碰上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那老頭說很少有挪威軍人被收編為正規德國國防軍,所以我跟他解釋了原因,他說他會查查看。過了不久,他回電話說,果然找不到丹尼爾·蓋德松的資料,不過找到了另一個挪威人蓋布蘭·約翰森的文件。文件上說蓋布蘭在一九四四年從黨衛隊被調到國防軍,還有一條記錄說原始文件已經在一九四四年夏天寄到奧斯陸。柏林那老頭說這表示蓋布蘭被派到了奧斯陸。那老頭還找到一些信件,是簽發蓋布蘭診斷證明書的醫生寫的,發信地址是維也納。」
哈利在房間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
「醫生的名字叫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在魯道夫二世醫院服務。我問過維也納警方,他們說這家醫院現在仍提供完整的醫療服務,還給了我二十多個人的姓名、電話,說這些人在『二戰』時期曾在這家醫院工作,現在依然健在。」
日耳曼人真是保存檔案的高手,哈利心想。
「所以我就開始打電話。我的德語爛得要命!」哈福森大笑,電話話筒發出噼啪聲。「我打了八個人的電話,找到一個記得蓋布蘭的護士。這個護士現在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太太了。她說,蓋布蘭這個人她記得很清楚。明天早上我會把她的電話和地址給你。對了,她姓邁爾,全名是海倫娜·邁爾。」
接著便陷入夾雜著噼啪聲的寂靜,然後是「嗶」一聲,錄音帶發出咔嗒聲,停止轉動。
哈利夢見了蘿凱,夢見她的臉緊貼著他的脖子,夢見她強有力的雙手,夢見俄羅斯方塊掉落、掉落……但半夜喚醒哈利的卻是辛德的聲音。哈利睜開眼睛,看見黑暗中似乎浮現一個人的身影。「你必須找到蓋布蘭。」
84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二日。阿克什胡斯堡壘。
凌晨兩點三十分,老人把車停在一間低矮的倉庫旁,倉庫位於一條名為阿克什胡斯灘的街上。多年以前,這條街曾是奧斯陸的大街,但費里內隧道開通之後,街道的一端便被封閉,只有在碼頭工作的人會在白天到這裡,還有嫖客會帶妓女來這條不太會受到打擾的街上「走一走」。阿克什胡斯灘街和大海隔著幾間倉庫,路的另一側是阿克什胡斯堡壘的西牆。任何人只要在阿克爾港隨便找一個位置,舉起一把質量優良的步槍,透過步槍瞄準鏡觀察,就能看見老人此時看到的景象:一個身穿灰外套的男子背影。他的臀部每向前衝撞一次,灰外套就抖動一次。一張濃妝艷抹、喝得爛醉的女子臉龐,女子倚著堡壘西牆,在大炮正下方承受著男子的撞擊。
阿克什胡斯堡壘是「二戰」時期德國國防軍的監獄。堡壘內部區域夜間對外關閉,即便他能進去,在刑場空地上被發現的概率依然很高。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曾在這裡被槍決,但刑場上立有一塊紀念碑,紀念犧牲生命的挪威反抗軍。老人知道在這裡被槍決的人當中,至少有一個人是罪有應得的罪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理應被槍決。這裡就是吉斯林和其他因戰爭罪被判死刑之人被處決的地方。當年囚禁吉斯林的地方是火藥塔,老人心想,不知道火藥塔是否給了作家延斯·比約爾內博寫作的靈感。
比約爾內博曾在書中異常詳細地描述了幾個世紀以來的無數種死刑方式。他描寫的行刑隊的槍決方式,是否正是吉斯林這個叛國賊在一九四五年十月那天被帶上刑場、身體被子彈鑽入的場景?是否正如比約爾內博所寫,行刑隊把吉斯林的頭罩了起來,在他心臟部位綁了一塊正方形的布作為標記?行刑隊是不是接到四次射擊命令,最後把子彈全部射光?那些受過訓練的行刑隊員是不是槍法拙劣,使得手拿聽診器的醫生不得不宣布吉斯林還活著,必須再次執行槍決?最後行刑隊是不是開了四五輪槍,才讓吉斯林因為身上多處中彈流血過多而死?
老人把這段敘述從書上剪了下來。
灰衣男子已辦完事,正走下斜坡,往停車處走去。女子仍站在牆邊,她把裙子拉回原位。她點燃一根煙,吸了一口,煙在黑暗中亮起紅光。老人等待著。女子用鞋跟將煙踩滅,踏上堡壘周圍的泥濘道路,返回她在挪威銀行附近街道上的「公司」。
老人轉頭往後座看去,只見一個嘴巴被塞住的女子正看著他。她被乙醚迷昏,醒來之後就一直用那種驚恐的眼神看著老人。老人看見她的嘴巴在布團後面抽動。
「別害怕,辛娜。」老人說著把一樣東西綁在她外套上。她低頭想去看是什麼,卻被老人扳起頭來。
「我們去散散步,」老人說,「就像以前一樣。」
他下了車,打開後門,把辛娜拉出來,推到自己身前。辛娜絆了一跤,跌在碎石路旁的草地上。老人拉住綁著她雙手的繩子,從後面拉起她,讓她站起來,把她帶到強光燈前站好,讓強光刺入她的雙眼。
「站著別動。我忘了帶酒,」老人說,「利培羅紅酒。你還記得吧?不要動,不然我就……」
辛娜被強光燈照得幾乎失明,老人把刀子舉到她面前,好讓她看見。儘管強光刺眼,辛娜的瞳孔仍放得極大,使得她的眼睛幾乎整個變成黑色。老人往下走到車子旁,查看四周。視線所及看不到人影。他豎耳聆聽,只聽見尋常都市裡的嗡嗡雜訊。接著他打開行李箱,把黑色垃圾袋推到一旁,感覺到袋裡那具狗屍已開始變硬。馬克林步槍的精鋼材質在行李箱內閃著深沉的亮光。他拿出步槍,坐上駕駛座,把車窗開到一半,再把槍靠在車窗上。他抬起頭,看見辛娜巨大的黑影在十六世紀黃褐色的牆面上舞動。黑影如此巨大,對岸的奈索登市沿岸地區肯定一覽無遺。太美了。
他用右手發動車子,踩了踩空擋油門,最後一次環視四周,然後從瞄準鏡望出去。距離只有五十米,辛娜的外套填滿瞄準鏡的整個圓形區域。他稍微朝右瞄準,黑色十字線對準了他要找的東西——一張白紙。他呼出肺里的空氣,食指扣上扳機。
「歡迎歸隊。」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