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知更鳥》(9)
第九部審判日
哈利感覺心臟猛烈跳動。他轉過身,差點撞倒一個樂隊指揮。
他朝皇宮奔去,直奔到露台和那棵枯樹這兩點所連成的一條直線,才停下腳步。……原來如此,就這麼簡單。只要擊發一枚子彈。獨立紀念日這天沒有人會注意到一聲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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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奧斯陸。
我寫下這些回憶,是希望發現這本回憶錄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決定的原因。我生命中的抉擇通常與兩個或好幾個惡魔有關,而我必須在那個基礎上接受審判。但我從不逃避任何抉擇,這一點也必須攤在審判台上。我從不逃避自己的道德責任。我寧可冒著抉擇錯誤的風險,也不願意和沉默的大眾一樣過著懦弱的生活,在人群里尋求安全感,讓別人來替自己做決定。我做出這最後的決定,好讓自己做好準備,去會見上帝和我的海倫娜。
「靠!」
一群身穿西裝和民族服裝的人擁上麥佑斯登區十字路口的徒步區,哈利踩下剎車。整座城市似乎蠢蠢欲動,信號燈似乎永遠不會再切換成綠燈。過了不久,他終於可以鬆開離合器,加速前進。他在威博街並排停車,找到辛德家的門鈴,按了下去。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穿著真皮鞋子啪嗒啪嗒地大聲走過,手中的玩具喇叭發出刺耳的嘟嘟聲,嚇得哈利跳了起來。
辛德並未應門。哈利回到車上,拿出一根撬棒。他沒把撬棒放在後備廂,因為那裡的鎖有時會打不開。他回到公寓門口,伸出兩隻手臂同時按住兩排門鈴。過了幾秒就聽見嘈雜聲和呼喊聲,應該是公寓居民手中拿著熨斗或鞋油急著應門的聲音。他說他是警察。一定有人相信了,因為有人氣呼呼地按開門鎖,讓他長驅而入。他衝上樓梯,一次跨上四個階梯,來到三樓,這時他的心臟跳得比十五分鐘前他看見那張照片時還要猛烈。
我獨自扛起的這項任務已經搭上了幾條無辜性命,當然這是必須承擔的風險。戰爭向來如此。審判我吧,我只是個士兵,沒有太多選擇。這是我的願望。如果你嚴厲地審判我,請記住你也無法避免犯錯,對你我來說,永遠都是如此。到了最後,審判者只有一個,那就是神。這是我的回憶錄。
哈利用拳頭敲打了兩次辛德住處的門,大喊辛德的名字。他並未聽見響應,便揮起撬棒嵌入門鎖縫隙,用力扳動。扳到第三次,門板發出轟然巨響。他跨過門檻。屋內又黑又靜,瀰漫著一種怪異的氛圍,一如他剛才離開的那間卧室。那是一種空虛和徹底被遺棄的氛圍。他一踏進客廳,便明白為何會有這種氛圍。這間屋子已經被遺棄了。原本堆疊滿地的紙張、塞滿歪斜書架的書本、半滿的咖啡杯都已不見。傢具都被推到角落,蓋上白布。一道陽光穿過窗戶,落在一沓用繩子紮起的稿紙上,稿紙就躺在清空的客廳地板中央。
在你閱讀本文時,希望我已死去。希望我們都已死去。
哈利在那沓稿紙旁蹲下身來。第一張稿紙上列印著:「大背叛:一個士兵的回憶錄」。
哈利解開繩子。
下一頁寫著:我寫下這些回憶,是希望發現這本回憶錄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決定的原因。哈利翻了翻那沓原稿,只見數百頁稿紙上鋪滿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看了看錶:八點三十分。他在筆記本里找到弗里茨的電話,拿出手機。弗里茨接起電話,他剛執完夜勤,正在回家路上。哈利和弗里茨講了幾分鐘電話,又撥到查號台,查詢電話號碼並請查號台人員接通。
「我是韋伯。」
「我是哈利,獨立紀念日快樂。今天不都這樣問候別人嗎?」
「媽的,你要幹嗎?」
「呃,你今天應該有一些安排……」
「對,我打算鎖上門窗,在家看報紙。有話快說。」
「我需要採集一些指紋。」
「很好,什麼時候?」
「現在。你得把你的工具箱帶來,我們必須從這裡把指紋傳送出去。我還需要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槍。」
哈利給了韋伯這裡的地址,然後拿起那沓原稿,在一張蓋了白布的椅子上坐下來,開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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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奧斯陸。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列寧格勒。
火焰照亮灰沉沉的夜空,彷彿骯髒的帆布頂棚覆蓋在單調荒蕪的土地上。光禿禿的野地將我們包圍。蘇聯軍隊可能發動了攻擊,也可能只是佯攻,我們無從得知,通常我們要等到仗打完才能知道準確戰情。丹尼爾再度證明了他神槍手的實力。倘若他過去不是傳奇人物,那麼今天他也掙得了永垂不朽的名聲。他在半公里的距離外射殺了一個蘇聯狙擊手,然後進入無人地帶為那個狙擊手舉行基督教葬禮。我從沒聽說有人做過這種事。他還帶了一頂蘇聯軍帽回來,以做紀念。然後他和往常一樣慷慨激昂,唱了一首歌娛樂大家(幾個出於嫉妒而不捧場的掃興傢伙除外)。能有這麼一個英勇果敢的朋友,我深感榮幸。雖然這場戰爭有時看起來似乎永遠沒有盡頭,而且我們的祖國犧牲極大,但丹尼爾這樣的人給了大家希望,我們將會阻止布爾什維克,返回安全、自由的挪威。
哈利看了看錶,繼續往下讀。
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列寧格勒。
……我看見辛德眼中的恐懼,不得不說幾句安慰的話,讓他在站崗時放鬆一點。機槍哨那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其他人都回碉堡去了,丹尼爾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彈藥箱上。我從彈帶上又颳了一些丹尼爾的血下來。月亮放出光芒,天上飄著雪,這是個美麗的夜晚,我想我該來收拾丹尼爾的遺骸,讓他再度完整如初,可以站起來領導我們。辛德不懂這些。他是個跟班、投機主義者、告密者,看誰可能贏他就跟誰。這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我、在我們、在丹尼爾眼中看起來都最為黑暗。辛德也會出賣我們。我迅速後退一步,來到他身後,抓住他的額頭,揮出刺刀。動作必須非常靈巧熟練,才能劃出夠深、夠乾淨的一刀。那刀一劃下去,我就知道已經得手,立刻放開了他。他慢慢轉過身,用他那豬玀般的小眼睛看著我,他似乎想大叫,但刺刀割斷了氣管,只聽見傷口裂縫發出嘶嘶聲,那裡有鮮血湧出。他雙手抓住喉嚨,想阻止生命流失,但只是讓鮮血從手指之間細細地噴射出來。我摔在地上,在雪地里急忙往後爬,以免鮮血噴上我的制服。如果他們要調查辛德的「叛逃案」,我制服上的鮮血可就說不清了。
等他不動了之後,我把他背部朝下翻過來,拖到彈藥箱上。幸好他跟丹尼爾的身材相近。我找出辛德的身份證明文件(我們不論日夜都把身份證明文件帶在身上,萬一被攔下來,身上卻沒有證件證明我們的身份和軍令——步兵團、北部戰線、日期、鋼印等,就可能被當作逃兵當場槍決)。我捲起辛德的身份證明文件,塞進我掛在彈帶上的水壺。然後我把包在丹尼爾頭上的麻布袋拿下來,包到辛德頭上。最後,我把丹尼爾背在身上,搬進無人地帶,把他埋在雪裡,就如同丹尼爾埋葬蘇聯士兵烏利亞那樣。我留下丹尼爾的蘇聯軍帽,唱了一首讚美歌《主是我們的堅固堡壘》,還唱了《加入火焰周圍的人群》。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寧格勒。
今年冬天是暖冬。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一月一日早晨,運屍兵接到命令,來把彈藥箱上的屍體運走。當然了,他們認為他們用雪橇拖去北區總隊的是丹尼爾的屍體。現在只要一想到這件事,我還是會大笑。不知道他們把屍體扔進墓地前,會不會把他頭上的麻布袋拿下來,反正無所謂,運屍兵也不認識誰是丹尼爾、誰是辛德。
我唯一擔心的是愛德華似乎懷疑辛德沒有叛逃,而是被我殺了。不過他也拿我沒辦法。辛德的屍體已經跟數百具屍體躺在一起,被火焚燒得認不出來了(願他的靈魂永遠被火焚燒)。
但昨天晚上站崗時,我必須實施更為大膽的計劃。我逐漸發現不能把丹尼爾的屍體留在雪地里。今年冬天這麼暖,丹尼爾的屍體隨時有可能暴露出來,那麼屍體被調包的事便會曝光。我晚上開始夢見春天冰雪融化后,狐狸和臭鼬啃食丹尼爾屍體的景象,於是我決定把他挖出來,埋進墓地。畢竟那是塊神聖的土地。
當然了,比起蘇聯人,我更擔心我們自己的哨兵,所幸坐在機槍掩體里的是辛德那個腦袋遲鈍的同伴侯格林。此外,今晚烏雲密布,更重要的是,我感覺到丹尼爾跟我在一起,是的,他跟我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搬上彈藥箱,正要在他頭上套上麻布袋,他竟然微笑了。我知道缺乏睡眠和飢餓會讓人產生幻覺,但他僵死的臉龐就在我眼前改變了形狀。最奇妙的是那並不讓我害怕,我反而覺得很開心、很有安全感。然後我偷偷溜回碉堡,像個孩子般甜甜睡去。
一小時后,愛德華把我叫醒,我覺得先前的一切彷彿一場夢。我自認為看見丹尼爾的屍體再次出現時,臉上的驚訝表情相當自然。但這並不足以讓愛德華信服。他確定那是辛德的屍體,也確定是我殺了辛德,並把辛德的屍體放上彈藥箱,希望運屍兵以為他們上次忘了把屍體收走,而再來收一次。侯格林把麻布袋拿下來,讓愛德華看見那的確是丹尼爾的屍體。他們兩個人當場看得目瞪口呆。我儘力忍著才沒笑出來,不然就泄露了我跟丹尼爾的秘密。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七日,列寧格勒,北區總隊,戰地醫院。
蘇聯戰鬥機扔下的那顆手榴彈打中了侯格林的鋼盔,鋼盔在雪地上旋轉。我們倉皇躲避。我距離手榴彈最近,心想這下我們三個人(愛德華、侯格林和我)全都難逃一死。奇怪的是,我的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覺得命運太捉弄人,我才剛剛救了愛德華,沒讓他喪生在侯格林那可憐傢伙的槍口下,結果卻只是延長他短短兩分鐘的生命而已。幸好蘇聯手榴彈粗製濫造,我們三個人幸運地逃過一劫。我一隻腳受傷,一枚碎片穿透鋼盔插入額頭。
也是機緣巧合,我被送到丹尼爾的未婚妻辛娜·奧薩克護士負責的病房。起初她沒認出我,但那天下午她走過來跟我說挪威語。她非常美麗,我清楚地意識到為什麼我想娶她。
歐拉夫·林維連長也在同一間病房,他那件白色真皮外套就掛在床邊掛鉤上。不知道為什麼,他那件外套一定要掛在床邊,可能是為了傷一復原就能立刻走出病房,重返戰場。戰場上十分需要他這樣的人才,我聽得見蘇聯大炮節節進逼。一天晚上,林維連長尖聲大叫,可能是做噩夢了,辛娜護士進來給他打了一針,可能是嗎啡。林維連長再度睡去,我看見辛娜撫摸他的頭髮。她好美,我想呼喚她到我床邊來,告訴她我是誰,但我不想嚇到她。
今天他們跟我說,我要被送往西部,因為藥品送不過來。沒有人跟我說我的病情如何,但我的腳很疼。蘇聯人越來越接近了,我知道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維也納森林。
她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最聰明的女人。你可以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嗎?是的,你可以。
蓋布蘭已經變了,所以我用了丹尼爾的昵稱「烏利亞」。海倫娜更喜歡烏利亞這個名字,她覺得蓋布蘭是個奇怪的名字。
其他人睡覺時,我寫詩,但我沒有太多寫詩的天分。她一出現在門口,我的心就猛烈跳動。丹尼爾說如果你想贏得女人的心,就必須保持冷靜,呃,幾乎是冷漠。就好像捕捉蒼蠅一樣:你必須靜靜坐著,最好是看著另一個方向。等蒼蠅開始信任你,停在你面前的桌子上,爬得越來越近,最後幾乎是求你捉住它時,你就必須快如閃電地出手,堅定而沒有一絲疑惑。「沒有一絲疑惑」最為重要。最重要的不是速度,而是信念。你只有一次機會,必須做好萬全準備,丹尼爾說。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維也納。
……我從心愛的海倫娜的臂彎中離開。空襲已結束很長一段時間,但午夜的街道仍空蕩無人。我回到「三個騎兵」餐廳,我們的車就停在餐廳旁邊。車子的后風擋玻璃碎了,一塊磚頭在車頂砸出個大洞,所幸除此之外,車子並無其他損傷。我坐上車,以最快的速度開回醫院。
我知道要再為海倫娜和自己做些什麼都已經太遲了。我們兩個人只是被卷進一個由無數事件組成的大旋渦,而且無能為力。她畏懼父母,註定要嫁給這個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醫生,這個人渣自私無比(卻口口聲聲說那是愛!),不斷侮蔑愛的本質。難道他看不出驅動他的愛和驅動海倫娜的愛是完全相反的嗎?如今我得犧牲我跟海倫娜共度一生的夢想,以換取海倫娜的人生,就算不是快樂的人生,至少也是有尊嚴的人生,讓她不會被布洛海德逼著去過墮落的人生。
這些思緒在我腦海中激蕩不已。我高速行駛在像人生一樣曲折迂迴的道路上,丹尼爾指揮著我的手和腳。
……發現我坐在他床邊,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你在這裡幹嗎?」他問。
「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你是個叛徒,」我輕聲說,「我判處你死刑,你準備好了嗎?」
我認為他還沒準備好。人們面對死亡永遠準備不足,總認為自己會長生不老。我希望他能親眼看見自己的鮮血噴上天花板,我希望他聽見自己的鮮血灑落在床單上的聲音,不過我最希望的是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我在衣櫃里發現一套西裝、一雙鞋子、一件襯衫,我把這些衣服鞋子捲起來夾在手臂下,跑回車上,發動引擎……
……仍在睡夢之中。突然下了場大雨,我全身濕透,又濕又冷。我鑽進被窩,躺在她身邊。她溫暖得像烤箱。我貼上她,她在睡夢中呻吟了一聲。我試著緊貼她的每一寸肌膚,試著騙自己說我們將永遠如此相擁,試著不去看時鐘。距離火車出發只剩兩小時。再過兩小時,我就會成為全奧地利通緝的殺人犯。他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離開,不知道我會走哪一條路線,但他們知道我的目的地,只要我一回到奧斯陸,他們就會將我逮捕。我緊緊擁抱她,希望這個擁抱能讓我留存一生。
哈利聽見門鈴響起。門鈴是不是響了一陣子了?他找到對講機,按開大門讓韋伯進來。
「除了電視體育節目,我最痛恨的就是這個,」韋伯氣沖沖地踏進門,把一個行李箱大小的登機箱重重放在地上,「獨立紀念日,整個挪威都瘋了,道路封閉,開車還得繞過市中心才能抵達目的地,我的媽呀!我們要從哪裡開始?」
「廚房的咖啡壺上應該可以採到清楚的指紋,」哈利說,「我跟維也納一個警察聯絡過了,他已經忙著去找一九四四年的指紋。你把掃描儀和電腦都帶來了吧?」
韋伯拍拍那個登機箱。
「太好了。指紋掃描完,就把電腦連上我的手機,用電子郵件把指紋發給聯繫人清單中的『弗里茨,維也納』。弗里茨會坐在電腦前,等我們把指紋發過去,就立刻進行比對。」
「這是怎麼回事?」
「密勤局的事,」哈利說,「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員才能知道。」
「是嗎?」韋伯咬著下唇,用搜尋的眼光看著哈利。哈利直視韋伯的雙眼,等待著。「你知道嗎,哈利?」最後韋伯說,「很高興看見挪威還有人如此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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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奧斯陸。
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漢堡。
給海倫娜寫完信,我打開水壺,攤開辛德的身份證明文件,把信裝了進去。我取出刺刀,在水壺上刻下海倫娜的姓名、地址,然後走入黑夜。我一走出門就感受到熱浪襲來。熱風撕扯我的制服,頭上的天空猶如污穢的黃色拱頂,耳中除了遠處的火焰怒吼聲,只能聽見玻璃碎裂聲和那些無處可逃之人的尖叫聲。傳說中的地獄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轟炸已經停止。我沿著已稱不上是街道的街道行走,它只是一條穿過空曠地區的柏油路,兩旁儘是一堆堆的廢墟。「街道」上仍矗立著的只有一棵燒得焦黑的樹,伸出女巫手指般的樹枝指向天際,還有一座被火焰吞噬的房子。尖叫聲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我走近房子,只覺得每吸一口氣,肺臟都像要被烤焦似的。我轉身朝港口的方向走去。而她,那個小女孩,就在那裡。我經過她身旁,她睜著極度恐懼的黑色眼眸,拉住我的夾克,叫得極為慘烈,幾乎要把心臟喊出來了。
「媽媽!媽媽!」
我愛莫能助,只能繼續往前走。我已看見一副人骨站在頂樓刺眼的火焰中,一隻腳卡在窗檯邊緣。但那小女孩繼續跟著我,尖叫著求我救她媽媽。我試著走快一些,但她細細的手臂抓著我,一直不肯放手,我只能拖著她往下方那片火海走去。我們繼續向前走,形成一支奇怪的隊伍,兩個人像是銬在一起,一同踏上滅亡之路。
我哭了,是的,我哭了,淚水一滲出來就蒸發得無影無蹤。我不知道是誰停下了腳步,但我把她抱了起來,轉個方向,回到旅店,上樓走進房間,用毛毯把她包起來。然後,我拿下另一張床的床墊,放在她床邊的地上,躺了下來。
我一直未能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後來她怎麼樣了,因為入夜後她就不見蹤影。但我知道她救了我一命。因為她,我選擇了希望。
我在垂死的城市中醒來。城裡有幾處仍冒著火光,港口建築物已被夷為平地,運送糧食和疏散受傷民眾的船隻停泊在奧貝斯德湖,無法停靠碼頭。
到了晚上,碼頭人員才清出一塊地方讓船隻載卸人員和貨物。我趕了過去,找過一艘船又一艘船,終於找到一艘開往挪威的船。那艘船叫「安納」號,運載水泥前往特隆赫姆市。這個目的地正好適合我,我想通緝令應該不會發送到那裡去。德國人做事一向有條不紊,但碼頭亂成一片,指揮命令更是令人無所適從,這樣形容已經很客氣了。我領子上的黨衛軍徽章似乎替我塑造出一種形象,讓我輕易就上了船。我拿出派遣命令給船長看,並向他說明文件的意思是指我必須挑選最直接的路徑返回奧斯陸。在現在這種局勢之下,我必須搭乘「安納」號前往特隆赫姆市,然後再搭火車返回奧斯陸。
搭船返回挪威的旅程花了三天。我走下船,拿出證明文件,被放行。然後,我搭上開往奧斯陸的火車。火車之旅花了四天。下火車之前,我走進廁所,換上從布洛海德那裡拿來的衣服,準備迎接第一個挑戰。我走上卡爾約翰街,天氣十分溫暖,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兩個少女互相挽著手臂迎面走來,經過我身旁,咯咯大笑。漢堡的人間地獄似乎已遠在幾光年之外。我的心充滿喜悅。我回到了親愛的祖國。我重生了。
洲際飯店的前台接待員戴著眼鏡,仔細查看我的身份證明文件。
「歡迎光臨洲際飯店,樊科先生。」
在鵝黃色的飯店客房裡,我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聆聽外面的城市聲響,試著念出我的新名字——辛德·樊科。這名字很陌生,但我明白,這也許行得通。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二日,諾瑪迦區。
……男人叫伊凡·尤爾。他似乎覺得我講的故事難以置信,就跟其他大後方的男人一樣。他們當然會覺得難以置信。我如果說出實情,說我曾經在東線作戰而現在是命案通緝犯,只會比當逃兵后經由瑞典回到挪威更讓人吃驚。他們通過情報網路核對我的資料,收到這個名叫辛德·樊科的士兵據報已經失蹤,可能已叛逃至蘇聯陣營的確認。德國人的系統真是井井有條!
我的挪威語十分標準,這可能跟我在美國長大有關係,但是並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叫辛德的農村小子竟然這麼快就擺脫了居德布蘭方言。我來自挪威一個小地方,就算是我年輕時(年輕時!我的天,不過才三年,卻恍如隔世)的熟人遇見我,肯定也已經認不出我了。我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變了個人。
我很擔心認識辛德的人會出現。幸好他的家鄉比我的家鄉更偏遠,不過仍然有親人可以指認他。
我今天走來走去思考這件事該如何處理,沒想到他們竟然下了一道命令給我,要我去殺了我(辛德)那個加入國家集會黨的哥哥,讓人驚喜萬分。這道命令是為了測試我是真的想加入反抗軍還是來當間諜的。丹尼爾跟我幾乎爆出笑聲,彷彿這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解決之道。他們竟然要我去殺了那些可能掀我底牌的人!我清楚地知道這群偽士兵的領導人認為弒兄命令太過火,他們躲在安全的森林裡對戰爭的殘酷一無所知。我決定在他們改變心意之前,完成下達的命令。入夜之後,我就去城裡,拿出我的槍。我把槍和制服藏在火車站的行李寄存處,然後搭上我來奧斯陸的同一班夜車。我知道辛德家的農莊附近的村莊,所以我只要問……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三日,奧斯陸。
又是奇怪的一天。整個挪威都因為獲得解放而歡欣無比。今天奧拉夫王儲和政府代表團抵達奧斯陸。我不想大費周章跑去港口觀看,但我聽說奧斯陸有一半的民眾都擠到了港口。今天我穿著便服走上卡爾約翰街,儘管我的「士兵朋友」都不了解我為何不想穿上反抗軍制服,趾高氣揚地走在街上,接受英雄式的歡迎。在這種時刻,反抗軍制服對年輕女人應該非常有吸引力。女人和制服——如果我沒記錯,女人在一九四〇年也很喜歡追逐黨衛軍的綠色制服。
我走到皇宮,想去看看王儲是否會站上露台說幾句話。皇宮外也聚集了很多民眾。我到皇宮的時候,警衛正在換班。換班儀式是一場依循德國標準的可悲演出,但人們照樣歡呼喝彩。
我希望王儲會在這些所謂善良的挪威人頭上潑一桶冷水,這些人就跟被動的觀眾一樣坐在旁邊觀看了五年,沒有替任何一方抬起過一根手指,現在卻高聲吶喊要向叛國賊討回公道。事實上,我認為奧拉夫王儲能了解我們,假如傳言屬實,奧拉夫王儲並未和國王及政府官員一同逃往英國,而是留下來和挪威人在一起,分擔挪威人的命運,並且在投降期間展現出骨氣。但當時的政府官員反對王儲留下,他們知道這樣會讓自己和國王陷於尷尬的境地:竟然把王儲獨自留在挪威,自己逃之夭夭。
是的,我希望年輕的王儲(他知道軍服怎麼穿,跟那些「後期聖徒」截然不同)能對全國上下說明,那些上東線作戰的士兵對挪威有什麼貢獻,尤其他曾親眼看見東方的布爾什維克派對挪威有多麼危險(現在仍很危險)。一九四二年,我們正準備被分派到東線時,據說王儲曾和羅斯福總統談過話,並對蘇聯覬覦挪威的計劃表示關切。
有些人手搖國旗,有些人唱歌,我從來沒見過樹木如此翠綠。王儲今天並未站上露台,我只能耐心等待。
「他們剛剛從維也納打來電話,說指紋比對符合。」韋伯站在通往客廳的走廊上說。
「好。」哈利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沉浸在閱讀中。
「有人在垃圾桶旁吐了,」韋伯說,「這個人病得很重,吐出來的血比嘔吐物還多。」
哈利舔了舔拇指,翻到下一頁。「哦。」
一陣靜默。
「還需要我幫什麼忙嗎……」
「謝謝你,韋伯,沒別的事了。」
韋伯把頭側向一邊,並未離去。「我要不要發出警報?」最後他說。
哈利抬起頭,心不在焉地看了韋伯一眼。「為什麼?」
「該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韋伯說,「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員才能知道,不是嗎?」
哈利微微一笑,也許是老警員韋伯的話引他笑了。「是這樣,沒錯。」
韋伯又等了一會兒,哈利沒再接話。
「好吧,哈利,你說了算。史密斯威森我帶來了,裡面裝了子彈,我還多帶了一個彈匣。接著!」
哈利及時抬頭,接住了韋伯拋向他的黑色槍套。他拿出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手槍上了油,剛擦亮的磨砂精鋼材質閃著亮光。這當然是韋伯自己的佩槍。
「謝謝你幫忙,韋伯。」哈利說。
「保重。」
「我盡量。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韋伯聽了這句祝福,哼了一聲,踏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哈利再度全神貫注,閱讀文稿。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奧斯陸。
背叛!背叛!背叛!我藏在最後一排,震驚地坐在那裡,看著我的女人被帶進來,坐在被告席上。她給了尤爾一個簡短模糊的微笑。這樣一個小小的微笑足以告訴我一切,但我只是坐在那裡,像是被釘在椅子上似的,什麼都沒法做,只能聆聽,觀看,痛苦著。虛偽的騙子!尤爾知道辛娜·奧薩克是誰,是我親口告訴他的。也不能怪他,他認為丹尼爾已經死了。但她,她曾對死者發誓保持忠貞。是的,我要再說一次:背叛!王儲仍未發表隻言片語。他們已開始在阿克什胡斯堡壘槍決那些曾為挪威冒生命危險上戰場的人。槍聲在城市上空回蕩一會兒,然後消失了,四周就和往常一樣安靜,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
上星期有人告訴我,我的案子被駁回了。我的英勇行為大於我犯下的罪行。我讀完那封信,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他們認為處決四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居德布蘭農夫是英勇行為,甚至大於我在列寧格勒捍衛祖國的罪行!我舉起一把椅子就往牆上砸。房東太太上樓來問,我只好道歉。這些鬼東西真的會把人逼瘋!
夜裡,我夢見海倫娜。只夢見海倫娜一個人。我必須試著把她忘記。王儲仍未發表隻言片語。實在令人無法忍受。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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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奧斯陸。
哈利又看了看錶,翻過幾頁稿紙,目光落在一個熟悉的名稱上。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三日,施羅德酒吧。
……一樁前景看好的生意。但我一直害怕的事,今天終於發生了。
看報紙的時候,我注意到有人站在桌子旁邊看我。我一抬頭,血液在血管里瞬間凍結成冰。看得出來,他過得不是很好,身上的衣服又舊又破,也不再像我記憶中那樣挺拔。但我仍一眼就認出了他,我們過去的排長獨眼愛德華。
「蓋布蘭·約翰森。」愛德華說,「你不是死了嗎?聽說你死在漢堡。」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怎麼做,我只知道在我面前坐下的這個人,可能讓我以叛國罪與謀殺罪被判刑。
我覺得口乾舌燥,過了一會兒才有辦法說話。我說,對,我還活著。為了節省時間,我告訴他我頭部受傷,一隻腳嚴重受創,被送進維也納的軍醫院。那他呢?他說他被遣返回國,被送到辛桑學校的戰地醫院。真巧,我原本也是被派去那裡。他跟其他人一樣被判處三年監禁,服刑兩年半出獄。
我們東拉西扯,閑聊了一會兒。我開始放鬆下來,為他點了啤酒,談了些我正在經營的建材生意。我告訴他,我們這種人最好自己創業,沒有一家公司願意僱用一個上過東線的士兵,尤其是在「二戰」時期跟德國人合作過的公司。
「那你呢?」他問道。
我跟他解釋說,加入「正確的一方」並沒有幫我太大的忙,我仍然被視為曾經穿過德軍制服的人。
愛德華一直坐在那裡,微笑著,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他說他找我找了很久,但所有的線索到了漢堡就斷了。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卻在報上看見一篇關於反抗軍成員的報道,其中竟然有辛德·樊科這個名字。他重新燃起希望,查出辛德工作的地方並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跟他說我可能會在施羅德酒吧。
我緊張起來,心想,來了來了。但接下來,他說的話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那個時候阻擋侯格林對我開槍,我一直沒好好謝過你。蓋布蘭,你救了我一命。」
我聳聳肩表示沒什麼,張嘴凝視著他。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回應。
愛德華說我救他的行為顯示我是個品行端正的人,因為我有充分的理由希望他死。假如辛德的屍體被人發現,愛德華就可以做證說我可能是兇手。我只是點點頭。然後他看著我,問我是否怕他。我覺得我沒什麼好損失的,便將我的故事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說完,我又點了兩杯啤酒。他跟我講述了他的處境。他的妻子在他坐牢時,找了另一個可以照顧她和孩子的男人。他可以理解這些事。或許這樣對小愛德華來說是最好的安排,不必被一個叛國賊老爸撫養長大。看來愛德華已經認命了。他說他想從事運輸業,但去應徵的駕駛工作卻全數落空。
「可以自己買一輛卡車啊,」我說,「你也應該自己創業。」
「我沒有那麼多錢。」他迅速瞥了我一眼,我已隱約察覺到這段談話的走向,「銀行對前東線士兵也不是很好,他們認為我們都是騙子。」
「我有點存款,」我說,「可以借你。」
他拒絕接受,但我說,借你就是借你。「當然是要收利息的。」我又說。只見他笑逐顏開,但臉色隨即又嚴肅起來,說要等到事業穩定可能得花很多時間。於是我跟他保證,利率不會太高,只是象徵性的而已。我又叫了一輪啤酒。最後,我們兩個人醉醺醺地走出施羅德酒吧,握了握手。就這麼一言為定。
一九五〇年八月三日,奧斯陸。
……信箱里有一封維也納寄來的信。我把信放在廚房餐桌上,凝視著它。信封背面寫著她的姓名和地址。五月的時候,我寫了一封信寄到魯道夫二世醫院,希望有人知道海倫娜的下落,並把信轉寄給她。為了避免有人拆開信偷看內容,我沒寫下任何可能危及我和她的事,當然也沒用真名。我一點也不奢望寄出去會有回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是不是真的希望得到回應,除非這個回應是我要的。已婚,當了媽媽並有個小孩。不,這不是我要的。即便我曾如此祝福她,也希望她得到這樣的幸福。
我的天,我們曾是那樣年輕。那時的她才十九歲。如今我手中拿著她寫來的信,一切突然顯得那麼不真實,彷彿信封上娟秀工整的字跡不是六年來我每晚夢見的那個海倫娜寫的。我用顫抖的手打開信封,逼自己準備好接受最壞的打擊。信封里是一封長信。現在距離我第一遍讀信不過才幾小時,但信里的字字句句我都已刻在心中。
親愛的烏利亞:
我愛你。我清楚地知道我這一生都將愛著你,但奇怪的是,我感覺自己似乎已經愛了你一輩子。收到你的信,我開心得流下眼淚。那……
哈利拿著文稿走進廚房,在料理台上方的櫥櫃里找到咖啡,擺上咖啡壺加熱,繼續閱讀。儘管歷經艱辛與苦痛,他們仍在巴黎一家旅館重聚。
從這裡開始,蓋布蘭越來越少寫到丹尼爾,最後丹尼爾似乎完全消失了。
接下來蓋布蘭寫的是一對深愛彼此的戀人,因為布洛海德命案而時常感受到被人追捕的緊迫感。他們在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和漢堡隱秘地約會。海倫娜知道蓋布蘭的新身份,但她是否知道蓋布蘭曾在東線殺了辛德,又在辛德的家鄉農莊殺了他的四個親人?看起來她似乎並不知情。
他們是在盟軍退出奧地利之後訂婚的。一九五五年,海倫娜離開祖國。她認為奧地利一定會「被戰爭罪犯、反猶太分子和狂熱分子接管,因為他們尚未從錯誤中吸取教訓」。他們在奧斯陸定居。蓋布蘭使用辛德·樊科這個名字繼續經營他的小生意。同年,他們結婚,舉行了低調的私人婚禮,地點就在他們剛買的獨棟大宅的院子里,由天主教神父證婚。大宅位於霍爾門科倫路,是用海倫娜賣掉她在維也納的縫紉生意的錢買的。他們過得幸福快樂,蓋布蘭寫道。
哈利聽見嘶嘶聲,這才發現咖啡壺裡的水已經滾到溢了出來。
98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奧斯陸。
一九五六年,國立醫院。
海倫娜大量失血,一度生命垂危,所幸他們及時處置。我們失去了孩子。海倫娜極為傷心,我只能不斷地說,她還年輕,我們還有很多機會。醫生卻不那麼樂觀,說她的子宮……
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二日,國立醫院。
是個女兒。海倫娜給她取名為蘿凱。我哭了又哭,海倫娜撫摸我的臉頰,說上帝的道路是……
哈利回到客廳,把手放在眼睛上。為什麼他在比阿特麗絲的房間里見到海倫娜的照片時,沒有立即聯想到呢?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女兒。他的心思一定是在別處。也許這正是問題所在——他的心思跑到了別處。他不管在哪裡都看得見蘿凱的臉龐:在街上路過女子的臉上、在轉來轉去的十個電視頻道里、在酒吧櫃檯的後方。他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到牆上那個美麗女子的照片?
他是不是該打電話給愛德華,確認化名為辛德·樊科的蓋布蘭·約翰森寫的這些內容是不是真的?需要確認嗎?現在不是時候。
他把稿子往後翻,翻到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那一頁,後面已沒剩多少頁了。哈利覺得手心冒汗,心中浮現出一絲如同蘿凱的父親收到海倫娜的來信時,描述的那種不願意麵對卻無可避免的心情。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奧斯陸。
我快死了。在經歷過波濤洶湧的一生之後,卻發現自己跟大多數人一樣即將被一種常見的疾病奪走生命,這種感覺十分奇怪。我該如何告訴蘿凱和歐雷克?我走在卡爾約翰街上,感到生命多麼可親,自從海倫娜死後,我一直覺得生命失去了意義,如今我突然對生命產生渴望。倒不是我不盼望跟你團聚,海倫娜,而是因為我忽視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已經很久了,如今我的時間所剩無多。我踏上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三日我曾踏上的那條碎石徑。王儲依然沒有站上露台,說他能夠理解我們,他只理解其他有需要的人。我想,他永遠都不會站出來說這些話了。我想,他出賣了我們。
後來我倚在樹旁睡著了,做了一個又長又怪、有如天啟般的夢。當我醒來,我的老夥伴也醒了。丹尼爾回來了。我知道他想做什麼。
哈利用力將擋扳到倒擋、一擋,然後是二擋,福特雅士呻吟一聲,接著,他把油門踩到底,雅士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吼聲。一個身穿艾斯特丹慶典服裝的男子正要穿越威博街和玻克塔路的交叉口,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跳到一旁,讓穿著長襪的腳避免被雅士幾乎已無胎紋的輪胎碾過。黑德哈路擠滿開往市中心的車輛,於是哈利開上左邊車道,猛按喇叭,希望對面來車能識相地閃到一旁。他好不容易繞過羅列咖啡館外側,眼前突然冒出一道淺藍色牆壁,填滿他的視線。是有軌電車!
這時要停車已然太遲,哈利猛打方向盤,微踩剎車,讓車尾擺正,顛簸著衝過鋪路石,直到雅士左側撞上電車左側。只聽見尖銳的砰的一聲,雅士左側後視鏡已然不見,接著是門把刮擦電車車體的聲音,又長又刺耳。
「媽的!」
接著,雅士脫離電車,方向盤自行旋轉,讓輪胎離開電車軌道,抓上柏油路面,驅使他迎向下一個紅綠燈。
綠燈,綠燈,黃燈。
他踩下油門全速衝刺,一隻手仍緊按喇叭不放,希望這微不足道的喇叭聲能在獨立紀念日上午十點十五分的奧斯陸市中心吸引一點注意。接著他發出尖叫,奮力踩下剎車,雅士拚老命抓住地球表面。空磁帶盒、香煙盒和哈利全都往前飛。他的頭撞上風擋玻璃。雅士停了下來。一群歡欣鼓舞的小朋友揮舞國旗擁上斑馬線過馬路,就在哈利的正前方。哈利揉揉額頭。皇家庭園就在前方,通往皇宮的路黑壓壓的全都是人。他聽見旁邊的敞篷車傳來熟悉的廣播聲,是每年大同小異的實況轉播。
「現在皇室成員站在露台上,對一排小朋友和聚集在皇宮廣場的民眾揮手,民眾發出歡呼,剛從美國回來的王儲最受歡迎,他當然是……」
哈利鬆開離合器,踩下油門,把雅士開上碎石徑前的人行道。
99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六日,奧斯陸。
我再度開始大笑。當然,是丹尼爾在笑。我沒說丹尼爾蘇醒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辛娜。我們用的是施羅德酒吧的公共電話。那通電話真是滑稽得令人心碎,我眼淚都掉了下來。
今天晚上得做更多的計劃。問題仍是如何拿到我需要的武器。
100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奧斯陸。
……問題似乎終於得到解決。侯格林·戴爾出現了。他窮困潦倒,一點也不讓人意外。我很希望他認不出我。他顯然聽說過我在漢堡遭到轟炸喪生的傳言,因為他以為我是鬼。他懷疑我設下了一場騙局,並跟我要封口費,但我所認識的侯格林就算得到全世界的金錢也無法保守秘密。我只好讓他沒有機會再跟別人說話。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但我必須坦白,看見自己寶刀未老,心中多少有點滿意。
101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奧斯陸。
二〇〇〇年二月八日,奧斯陸。
五十多年來,愛德華和我每年都在施羅德酒吧見面六次,時間是每隔兩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早上。我依然稱之為軍務會議,就像施羅德酒吧還在青年廣場時那樣。我經常納悶,究竟是什麼把我跟愛德華聯繫在一起,因為我們兩人是那麼不同。也許只是因為我們有相似的命運吧,我們經歷過相似的事件。我們都上過東線,我們都失去了妻子,我們的孩子都在成長當中。可能是這樣吧,我也不知道。最重要的是愛德華對我完全忠誠。當然,他永遠不會忘記戰後我幫過他。後來幾年,我也幫了他不少忙。比如說,他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酗酒,瘋狂賭馬,差點賠掉整個卡車貨運生意,最後是我替他還清了賭債。
我記憶中那個列寧格勒的優秀軍人已經走樣了。近幾年,愛德華向現實妥協了,認清人生跟他想象中不同,只能儘力好好生活。他把全部心思放在馬匹上,不再酗酒和抽煙,他只會跟我說一些賽馬的小道消息,這樣他就滿足了。
說到小道消息,他還給了我另一個小道消息,就是伊凡·尤爾在打聽丹尼爾是否還活著。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尤爾,問他是不是老年痴獃了。尤爾跟我說,前幾天他拿起卧室的分機,竟然聽見一個男人自稱是丹尼爾,把他老婆嚇得半死。那人跟辛娜說,下星期二會再打電話來。尤爾聽出背景酒吧的聲音,決定每星期二都去奧斯陸那家酒吧,打算逮到那個打電話的人渣。他知道警察不會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沒對辛娜說他打算阻止那個人渣再打電話。我必須咬著手背才不至於大聲笑出來,然後,我祝他好運,這個老白痴。
搬來麥佑斯登區后,我很少見到蘿凱,但我們會通電話。我們似乎都已厭倦了開戰。我已經放棄跟她解釋,她嫁給那個俄羅斯人時,我和她媽媽受到了多大的衝擊——她那個俄羅斯老公來自一個傳統的布爾什維克家族。
「我知道你認為那是背叛,」她說,「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別再提了。」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再沒有什麼事是很久以前的了。
歐雷克問我身體好不好。他是個好孩子。我只希望他不會變得固執和倔強,跟他媽媽一樣。蘿凱的脾氣是從海倫娜那裡遺傳來的,她們是那麼像,以至於我寫到這裡時眼眶湧出了淚水。
下星期我會跟愛德華借農舍來用,去那裡測試步槍。丹尼爾會很開心。
雅士的輪胎撞上路邊石,衝擊力擴散到整個車體,車子粗魯地彈到空中,又猛地落在草地上。小徑上人太多了,所以哈利把車開上草坪。雅士在湖水和四個年輕人之間蹣跚前進。那四個年輕人在公園裡鋪上毯子,正準備享用早餐。哈利在後視鏡中看見藍色閃光。群眾已聚集在警衛室周圍,因此哈利把車停住,跳下車,朝皇宮廣場周圍的路障奔去。
「警察!」哈利大吼,推開人群前進。那些一大清早就來佔位子選擇好視野的人很不願意讓開。哈利翻越路障,一名警衛想阻止他,他從口袋裡亮出警察證,然後踏上開闊的廣場,腳下碎石不斷咯吱作響。他轉過身,背對兒童隊伍、石蘭德幼兒園和弗勒卡青年樂團,這時樂團正在皇宮露台下方排成縱隊行進,一邊演奏《我只是個舞男》,走音走得十分厲害,難以入耳。皇室成員則在樂團上方揮手。哈利凝望一整片光亮微笑的面孔和紅白藍三色國旗,眼睛掃視一排排民眾,當中有老人,拍照的叔叔、伯伯,肩上背著幼兒的父親,唯獨不見辛德,也不見蓋布蘭或丹尼爾的蹤影。
「該死!」
他破口大罵,只因驚慌不已,沒有其他意思。
這時,他在路障前方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身穿便服,手中拿著無線電對講機,臉上戴著反光太陽鏡。到底他還是聽從了哈利的建議,沒去蘇格蘭人酒吧,而來支持警察爸爸。
「哈福森!」
102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奧斯陸。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奧斯陸。
辛娜死了。三天前,她因為成為叛徒而被槍決,子彈穿過她那顆不忠誠的心。擊發那枚子彈之後,丹尼爾離開了我,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他的離開依然讓我動搖。他留給我的是孤單和困惑。我容許懷疑悄悄產生,度過了一個糟糕的夜晚。癌症只不過讓情況更糟而已。我吞下三顆葯。布維醫生說服用劑量是一顆,但疼痛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最後我終於睡著,第二天醒來,丹尼爾也神采奕奕地回來了。槍決辛娜是倒數第二個階段,現在我們要勇敢地繼續向前邁進。
加入火焰周圍的人群,凝視金黃耀眼的火炬。
鞭策士兵瞄準得再高一些,讓他們的生命起立宣誓戰鬥。
日子近了,向大背叛者復仇的日子接近了。我無所畏懼。
最重要的是那場背叛必須讓大眾知道。如果這本回憶錄落入錯誤的人手中,很可能會被銷毀或因為擔心大眾的反應而被封存。為了安全起見,我留下一些必要線索給密勤局的一個年輕警察。他究竟有多聰明仍有待觀察,但直覺告訴我,他起碼是個正直的人。
最近這幾天十分戲劇化。
從我決定跟辛娜清算舊賬那天開始,事情的演變就極具戲劇性。我打電話給辛娜,說我要過去找她,才走出施羅德酒吧,就在對街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窗內看見尤爾的臉。我假裝沒看見他,繼續往前走,但我想他會自行推斷,把事情想通。
昨天那個警察來找我。我認為我給他的線索十分模糊,他應該等我完成任務之後,才能把整件事拼湊起來,沒想到他竟然去維也納追查蓋布蘭這條線索。我知道我必須爭取至少四十八小時的時間,所以我把我編的一個關於尤爾的故事告訴他,這個故事正是用來應付這種情況的。我跟他說尤爾是個心靈受創的可憐人,丹尼爾就住在他心裡。首先,這個故事會讓尤爾看起來像是在幕後主導一切的人,包括槍殺辛娜在內;其次,這個故事會讓我替尤爾計劃的自殺情節看起來更為可信。
那警察離開以後,我立刻開始工作。今天尤爾開門看見站在台階上的人是我,並沒有太驚訝。我不知道他是已經把事情弄清楚了,還是已經失去了驚訝的能力。他看起來就跟死人沒有兩樣。我把刀抵在他脖子上,說只要他敢亂來,我就能輕易地割斷他的喉嚨,就跟我割斷他那隻狗的喉嚨一樣。為了讓他明白我的意思,我打開我帶去的垃圾袋,讓他看了看袋子里裝的那隻死狗。
我們上樓,走進他的卧室。我叫他站在椅子上,他就站在椅子上,他也乖乖地把遛狗繩綁在天花板的吊鉤上。
「在整件事結束之前,我不希望警察得到更多線索,所以我們必須布置得像自殺。」我說。他沒有反應。他看起來無所謂。誰知道,也許我幫了他一個忙。
事後我擦去我的指紋,把裝了那隻死狗的垃圾袋放進冷凍庫,再把刀放進地下室。一切都布置妥當,可是當我最後一次檢查卧室時,卻聽見碎石發出的咯吱聲,進而看見路上有一輛警車。那輛警車停在路邊,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我知道我陷入了困境。蓋布蘭當然驚慌失措,幸好丹尼爾反應敏捷。
我去另外兩間卧室找來兩把鑰匙,其中一把可以用來開啟尤爾上吊那個房間的門,我把這把鑰匙放在門內地板上,拔出門鎖上原本插著的鑰匙,從外面把房門鎖上,然後將那把不合適的鑰匙插上門鎖,最後再把原本插在門上的鑰匙插在另一間卧室的門上。這一切在短短几秒之內完成。最後,我冷靜地走到一樓,撥打哈利·霍勒的手機。
過了一會兒,他就走進門來。
雖然我心裡在笑,但我還是裝出驚訝的表情,也許是因為我真的有點驚訝吧。我見過他們當中的一個警察,那天晚上在皇家庭園曾經遇到過,但我想他應該沒認出我。也許那天他看見的是丹尼爾。還有,是的,我沒忘了擦去鑰匙上的指紋。
「哈利!你在這裡幹嗎?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聽好,用對講機通知……」
「什麼?」
柏德拉卡小學鼓樂隊行進通過。
「我說通知……」哈利大喊。
「什麼?」哈福森喊了回來。
哈利從哈福森手中搶過對講機:「全體警員仔細聽好,請留意一個七十歲的男子,身高一米七五,藍色眼睛,白色頭髮。他身上可能攜帶武器。重複一次:他身上可能攜帶武器。此人非常危險,可能計劃進行暗殺行動,請查看每一扇開啟的窗戶和屋頂。我重複一次……」
哈利把這段話又說了一遍,哈福森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哈利說完,把對講機丟給哈福森。「哈福森,現在你必須負責取消獨立紀念日慶祝遊行。」
「你說什麼?」
「你在執勤,而我看起來像……飲酒過量,他們不會聽我的話。」
哈福森的目光移向哈利那未刮鬍子的下巴、皺巴巴隨意扣著的襯衫、穿了鞋卻沒穿襪子的雙腳。「你說的他們是誰?」
「你還沒聽懂我在說什麼嗎?」哈利大吼,伸出顫抖的食指朝上方指去。
103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奧斯陸。
今天早上,四百米距離。我射擊過這個距離。庭園將清新翠綠,充滿生命力,絲毫不見死亡的蹤跡。但我已經為子彈清出了通道。一棵沒有樹葉、枯死的樹。子彈將從天而降,如同神的手指指向背叛者的後代,每個人都將看見神如何對付心地不純凈之人。背叛者說他愛他的國家,但他卻離棄了他的國家,他離棄我們以避免國家落入東方侵略者之手,之後又將我們烙上叛國賊的污名。
哈福森朝皇宮入口奔去,哈利待在廣場上,踱步繞圈,彷彿喝醉了似的。清空皇家露台只需要幾分鐘時間,但高層官員必須先做出清空露台的決定,而且必須為這個決定負責。他們不太可能因為一個鄉下來的警察聽了一個不靠譜的同事的片面之詞,就取消獨立紀念日慶祝遊行。哈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掃視民眾,卻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
子彈將從天而降。
他抬頭往上看,只看見翠綠的樹木,絲毫不見死亡的蹤跡。這些樹這麼高,樹葉這麼茂密,即使馬克林步槍配備精良的瞄準器也不可能從附近建築物瞄準射擊。
哈利閉上眼睛,嘴唇微微開合。愛倫,請幫助我。
我已經為子彈清出通道。
昨天他經過皇家庭園時,那兩個皇宮園丁為什麼那麼驚訝?是因為那棵樹。因為那棵樹沒有樹葉。他睜開眼睛,眺望樹梢,立刻看見那棵枯死的褐色橡樹。哈利感覺心臟猛烈跳動。他轉過身,差點撞倒一個樂隊指揮。他朝皇宮奔去,直奔到露台和那棵枯樹這兩點所連成的一條直線,才停下腳步。他的眼睛沿著這條線朝枯樹望去,只見光禿禿的樹枝後方矗立著一棟藍色玻璃幕牆大樓。那是瑞迪森飯店。原來如此,就這麼簡單。只要擊發一枚子彈。獨立紀念日這天沒有人會注意到一聲槍響。然後,蓋布蘭就可以從容地穿過繁忙的飯店大廳,走上擁擠的街道,消失在人群中。然後呢?接下來會怎樣?
現下無暇思索這個問題,必須行動。必須行動。但哈利十分疲憊。他並不亢奮,反而湧起一股衝動,只想離開這裡,回家上床呼呼大睡,明天早上醒來又是嶄新的一天,而這一切只是一場夢。一輛救護車經過德拉門路,鳴笛聲大作,喚醒了他。鳴笛聲穿過銅管樂聲,直射而來。
「媽的!」他拔腿狂奔。
104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瑞迪森飯店。
老人倚在窗邊,盤腿坐在地上,雙手舉槍,聆聽救護車鳴笛聲慢慢消失在遠方。太遲了,他心想,每個人都會死。
他又吐了,吐得幾乎都是血。劇痛差點讓他失去意識。吐完后,他躬身躺在地上,等待藥丸發揮作用。他吞了四顆葯。劇痛平息,平息前又刺了他一下,提醒他劇痛很快會捲土重來。眼前的浴室恢復正常比例。這是兩間浴室中的一間,裡面有按摩浴缸,或者是蒸汽室?反正房裡有電視。他已把電視打開。電視播放著愛國歌曲和國歌,每個頻道都可以看見身穿節慶服裝的記者播報兒童遊行實況。
這時他坐在客廳,太陽掛在天際,有如一顆大火球,照亮萬物。他知道不能望向那顆火球,這樣會導致夜盲,看不見蘇聯狙擊手在無人地帶的雪地里潛行。
我看見他了,丹尼爾輕聲說,一點鐘方向,就在那棵枯樹後方的露台上。
樹?這片彈坑裡沒有樹。
王儲走上露台,尚未發表談話。
「他要跑了!」一個像是蓋布蘭的聲音吼道。
他跑不掉的,丹尼爾說,該死的布爾什維克分子一個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們看見他了,他會爬進那邊的彈坑。」
他不會。
老人把槍靠在窗沿上。他已經用螺絲刀把固定的窗戶縫隙開得大一些。當時那個女接待員是怎麼跟他說的?固定的窗戶縫隙是為了避免有房客「做傻事」。他從瞄準鏡望出去,底下的人看起來真小。他設定距離。四百米。從上向下射擊必須考慮地心引力對子彈的不同影響,向下射擊和水平射擊的彈道有所不同。但丹尼爾知道這一點,丹尼爾什麼都知道。
老人看了看錶:十點四十五分。是時候了。他把臉頰貼上冰冷沉重的步槍槍托,把左手放在槍管稍靠下的位置,眯起左眼。露台欄杆填滿瞄準鏡。黑色西裝外套、黑色禮帽。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面孔。那張臉變得不多,依然是一九四五年那張年輕的臉龐。
丹尼爾更安靜了,開始瞄準。他的嘴不再吐出霧氣。
露台前方,焦距之外,枯死的橡樹伸出有如女巫黑手指般的樹枝指向天際。不料竟有一隻鳥站在樹枝上,正好在子彈行進的路線上。老人緊張地移開準星。那隻鳥剛剛不在那裡。它很快就會飛走。老人放下步槍,將一口新鮮空氣吸進疼痛的肺里。
咔嗒,咔嗒。
哈利拍了方向盤一掌,再次轉動鑰匙,發動引擎。
咔嗒,咔嗒。
「發動呀你這爛車!不然明天就把你送進廢鐵場。」
雅士吼了一聲,發動起來,向前直衝而去,輪胎後面噴出綠草和泥土。到了湖畔,雅士猛然右轉。毛毯上那四個年輕人舉起啤酒杯向雅士敬酒。雅士歪歪扭扭地朝瑞迪森飯店疾馳而去。哈利換到一擋,狂按喇叭,在擁擠的碎石徑上有效地清開道路,但來到碎石徑盡頭的幼兒園旁,一輛嬰兒車突然從樹木後方出現。哈利向左急打方向盤,往右回正時車輪朝右急速扭轉,接著輪胎打滑,差點撞上溫室前的柵欄。雅士側向滑上韋格蘭路,正好擋在一輛計程車前。那輛計程車插著挪威國旗,水箱罩前方飾有白樺細枝花彩。計程車司機嚇得急踩剎車。哈利大腳踩下油門,穿過迎面而來的車流,朝霍勒伯街疾馳而去。
雅士在瑞迪森飯店旋轉門前剎車,停了下來。哈利跳下車,衝進人來人往的大廳。大廳立刻安靜下來,人人都朝哈利看去,心想會不會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卻發現那隻不過是個在獨立紀念日喝得爛醉的男人,不是什麼新鮮事,因此大廳又恢復了喧鬧。哈利朝一個荒謬的工作「島」奔了過去。
「早安。」一個聲音說。只見一頭宛如假髮的金色鬈髮下,一雙眉毛揚了起來,眉毛下的一雙眼睛從頭到腳把哈利打量了一番。哈利看見她胸前的名牌。
「貝蒂·安德森,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很沒品味的笑話,你仔細聽好了:我是警察,你們飯店裡有一個殺手。」
貝蒂打量眼前這個衣衫不整的高大男子,只見他一雙眼睛充滿血絲。根據她的判斷,這個男人不是喝醉了就是瘋了,或兩者都是。她仔細查看男子舉起的警察證,又將男子打量一番,打量得相當久。
「姓名。」她說。
「他叫辛德·樊科。」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抱歉,沒有這個房客。」
「媽的!試試蓋布蘭·約翰森。」
「抱歉,也沒有蓋布蘭·約翰森。霍勒警監,你會不會找錯飯店了?」
「沒找錯!他在這裡,就在這兒的房間里。」
「你跟他說過話了?」
「沒有。沒有,我……說來話長。」哈利伸手揉了揉臉,「等等,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他一定住得很高,你們這裡一共有幾層樓?」
「二十一樓。」
「有多少房客還沒退房?」
「恐怕有不少人。」
哈利突然揚起雙手,凝視貝蒂。「當然了,」他輕聲說,「這是丹尼爾的任務。」
「請再說一遍?」
「請你查丹尼爾·蓋德松。」
殺了他之後會怎樣?老人並不知道。殺了他之後也不會怎樣。至少目前為止看不出會怎樣。他在窗台上放了四顆子彈,子彈的黃褐色磨砂金屬外殼在陽光照射下閃著亮光。
他再度從瞄準鏡望出去。那隻鳥還在那裡。他認得出那是什麼鳥。他和它同樣都叫知更鳥。他把瞄準鏡指向民眾,掃視路障旁的一排排人。突然之間,他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會不會是……他調整焦距。沒錯,那是蘿凱。她在皇宮廣場做什麼?歐雷克也在那裡。歐雷克似乎是從兒童遊行隊伍那裡跑過來的,蘿凱伸出手臂,把他抱了起來,越過路障。她很健壯,有一雙健壯的手,就跟她母親一樣。現在他們往警衛室的方向走去。蘿凱看了看錶,似乎是在等人。歐雷克穿著老人在聖誕節送他的外套。蘿凱說歐雷克給它取名為外公的夾克。那件夾克看起來已經有點小了。
老人咯咯輕笑,到了秋天,他得給歐雷克再買一件夾克。
這次劇痛來得毫無徵兆。他無助地喘息。火球沉沒。火球的影子向下墜落,伴隨著戰壕的土牆朝他席捲而來。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就在他覺得自己即將墜入黑暗之際,劇痛再度放手。步槍滑落地面。他汗流浹背,濕透的襯衫貼在皮膚上。
他直起身子,再度把槍靠上窗檯。那隻鳥已然飛走。子彈行進的路線暢通無礙。
那張年輕的臉龐再度出現在瞄準鏡中。王儲出國深造。歐雷克也該出國深造。這是他跟蘿凱說的最後一件事。這是他射殺布蘭豪格之前對自己說的最後一件事。那天他回霍爾門科倫路的大宅拿幾本書,蘿凱不在家,於是他開門入內,恰巧看見桌上躺著一個信封,信頭是俄羅斯大使的名字。他讀完那封信后,把信放下,凝望窗外的院子,凝望雨後的雪片,那些雪片是冬季最後的掙扎。然後,他翻尋桌子抽屜,找到了其他信件,包括信頭是挪威大使的信件,以及那些沒有信頭的信件,用的只是餐巾或筆記本撕下的紙張,署名為伯恩特·布蘭豪格。他想起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
今天晚上是我們站哨,沒有一個蘇聯渾蛋開得了槍。
老人扳開保險栓。他感覺異常平靜。他記起他那麼容易就劃開了布洛海德的喉嚨,射殺布蘭豪格也不費吹灰之力。外公的夾克,一件新的外公的夾克。他呼出肺里的空氣,食指扣上扳機。
哈利手中拿著萬用門卡,奔向電梯,使出一招足球滑鏟,一隻腳頓時被正要關起的電梯門夾在中間。電梯門向兩側打開。哈利站了起來,看見裡面的乘客個個大驚失色。
「警察!」他大喊,「所有人都出去!」
乘客瞬間向外奔出,彷彿學校響起午休的鈴聲。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依舊不動。男子留著黑色山羊鬍,身穿藍色條紋西裝,胸部打一條頗厚的獨立紀念日彩帶,肩膀上可見薄薄一層頭皮屑。「這位先生,我們是挪威公民,挪威可不是警察國家!」
哈利繞過男子,走進電梯,按下二十一樓的按鍵。但那山羊鬍男子仍喋喋不休:「給我一個好理由,為什麼納稅人要忍受……」
哈利從肩上的槍套里拿出韋伯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這位納稅人,好理由我有六個。出去!」
時光匆匆,很快又是另一天。我們在晨光中更容易看清他是敵是友。
是敵,是友。無論是否判斷太快,反正我要定了他的命。
外公的夾克。
可惡,殺了他也不會怎樣。
瞄準鏡中的那張臉看起來很嚴肅。好傢夥,笑一個。
背叛,背叛,背叛。
他已經扣過不知道多少次扳機了,內心已無任何壓力,殺人門檻早就在無人地帶的某個地方被跨過。不用去考慮槍聲和后坐力,扣下扳機就是了,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那聲轟然巨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驚詫萬分。一瞬間,世界完全靜止。回聲回蕩不已,聲波在城市上空停滯了一會兒。那一刻,幾千種聲音突然停止。
哈利聽見那聲巨響時,正奔走在二十一樓走廊上。「靠!」他喘氣說。
兩側牆壁朝他逼近,隨即又從他身旁滑過,讓他感覺自己似乎是在漏斗里移動。房門、畫像、藍色方塊圖案,不停向後退去。他的腳步踏在厚地毯上近乎無聲。太好了。高級飯店做了降噪處理。一個好警察則必須考慮該如何行動。他媽的,乳酸在腦內堆積。一台製冰機。二一五四號房,二一五六號房。又是砰的一聲巨響。總統套房。
哈利的心跳宛如擂鼓般在肋骨內重重敲擊。他站到房門旁,把門卡插入門鎖辨識器。耳中聽到吱的一聲悶響,接著又聽見滑順的咔嗒聲,門鎖亮起綠燈。哈利極為謹慎地扳下門把手。
警方對這類行動有一套固定程序,哈利上過課,學過這些程序,但現在他一點也不想遵照那些程序行動。
他猛力推開房門,沖了進去,在客廳玄關迅速採取跪姿,雙手舉槍瞄準前方。房內溢滿陽光,令他目眩,雙眼刺痛。只見一扇窗戶開著,玻璃窗外的太陽掛在一個白髮男子頭上,彷彿他頭頂浮著光環。白髮男子慢慢轉過頭來。
「警察!把槍放下!」哈利大吼。
哈利瞳孔收縮,在刺眼亮光中看見一把步槍的輪廓朝他指來。
「把槍放下,」他重複一次,「辛德,你來這裡要做的事已經完成了。任務完成。一切都結束了。」
奇怪的是銅管樂隊仍在外邊演奏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老人舉起步槍,把槍托貼上臉頰。哈利的眼睛已適應亮光,凝視著那把他只在照片上見過的馬克林步槍的槍管。
辛德咕噥著說了一句話,但聲音被一支新上場樂隊的演奏聲淹沒,這支樂隊的演奏聲更尖銳、更清晰。
「呃,我……」哈利低聲說。
哈利在辛德背後的窗外看見一團白煙飄浮在半空中,白煙是從阿克什胡斯堡壘防禦牆上的大炮炮口冒出來的,宛如漫畫中的白色對話框。那是獨立紀念日禮炮。哈利聽見的巨響是獨立紀念日禮炮!歡呼聲從窗外涌了進來。他用鼻子吸了一口氣,房間內並未聞到硝煙味,他立刻明白辛德尚未開槍。哈利緊緊握住槍托,看著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毫無表情地透過瞄準鏡望著他。這不僅關乎哈利自己和老人的性命。命令很清楚。
「我剛剛去過威博街,我讀過你的日記了,」哈利說,「蓋布蘭·約翰森,或者丹尼爾。」哈利緊咬牙關,扣在扳機上的食指更加彎曲。
老人又咕噥了一句話。
「什麼?」
「口令。」老人聲音嘶啞,跟哈利過去聽過的聲音截然不同,讓他完全認不出來。
「別這樣,」哈利說,「不要逼我。」
哈利的額頭滾下一顆汗珠,汗珠滑過鼻樑,最後懸垂在鼻尖,似乎猶疑不定。哈利變換握槍手勢。
「口令。」老人重複一次。
哈利看見老人的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同時感覺到內心滲出對死亡的恐懼。
「不,」哈利說,「現在還為時不晚。」
但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現在為時已晚。現在已無法跟老人講道理。老人已超脫這個世界,這個生命。
「口令。」
事情很快就會結束。只剩下一些緩慢流逝的時光,聖誕節前夕之前的時光……
「歐雷克。」哈利說。
馬克林步槍瞄準哈利頭部。遠處傳來一聲汽車喇叭聲。老人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口令是歐雷克。」哈利說。
扳機上的手指停頓下來。老人想要說什麼。
哈利屏息以待。
「歐雷克。」老人的聲音聽起來宛如唇邊吹出一縷清風。
哈利不太能解釋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在這一刻,他只看見老人開始死去,布滿皺紋的臉龐換上一張孩子的臉,望著哈利。馬克林步槍不再指著哈利,哈利也放低手中的槍。然後,哈利伸出一隻手,放在老人肩膀上。
「你能答應我嗎?」老人的聲音細若遊絲,「他們不會……」
「我答應你,」哈利說,「我會親自處理,不讓姓名對外公布,歐雷克和蘿凱不會受到傷害……」
老人的雙眼望著哈利,許久許久。砰的一聲,馬克林步槍跌落地面,老人癱倒在地。
哈利取出馬克林步槍的彈匣,把步槍放在沙發上,然後打電話到前台,請貝蒂叫救護車。接著他撥打哈福森的手機,說危險已經解除。他把老人拉到沙發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
「最後我逮到他了,」老人輕聲說,「他在泥濘里正要逃走。」
「你逮到了誰?」哈利用力吸了口煙。
「當然是丹尼爾。最後我逮到他了。海倫娜說得對,我總是比他強。」
哈利按熄香煙,站在窗邊。
「我快死了。」老人低聲說。
「我知道。」
「它在我的胸部,你有沒有看見?」
「看見什麼?」
「那隻臭鼬。」
哈利並未看見臭鼬。他看見一朵白雲飄過天空,宛如一朵疑惑之雲。陽光之下,只見奧斯陸市區旗幟飄揚,一隻灰色的鳥兒振翅飛過窗前,但不見臭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