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福爾摩斯全集(三)》(32
華生醫生的第二份報告
巴斯克維爾莊園10月15日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全集:
如果說在我承擔這項任務的頭幾天,在一種無奈的情況下,我無法為你提供多少信息的話,你應該可以感覺到,我現在正努力把失去的時間彌補回來。而且現在在我們周圍,事件的發展也開始加快,變得緊湊起來。在上一篇報告里,我把高潮結束在巴瑞摩站在窗前的那一刻,而現在,除非我大錯特錯,我確信已經得出了足以使你大吃一驚的推斷。事件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從許多方面看來,在過去48小時里,事情已經變得相當清楚了,但是從另一些方面來看,又似乎變得更為複雜。我現在就把所有情況都告訴你,你自己去加以判斷吧。
在我經歷了那次奇怪的發現后的第二天,利用早飯前的時間,我又穿過走廊,檢查了一遍頭天夜晚巴瑞摩去過的那間房間。我發現西面的窗戶——就是他曾經非常專註地向外張望的那一扇——和屋裡其他窗戶有一點顯著的不同,它面向沼地,而且與沼地距離最近,從這裡望去,穿過兩棵樹之間的開闊地帶,整個沼地盡收眼底,而由其他任何窗口都只能遠遠地看到沼地一角。由此可以推論,巴瑞摩一定是在沼地上尋找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因為只有這扇窗戶可以滿足他的這種目的。那天夜裡非常黑暗,因此我很難想象他真能指望看到什麼。我忽然想到,這可能與某件正在悄悄進行的私情有關,這樣一來,他這種鬼鬼祟祟的行動和他妻子那緊張兮兮的神情就都可以得到解釋。這傢伙算得上一表人才,足以使一個鄉下女子為他傾心,因此這一推論看上去還是有幾分依據的呢。我回到自己房間以後聽到的開門聲,可能就是他出去趕赴秘密約會了。就這樣,整個早晨我都在反覆琢磨這件事,儘管結果也許證明這種懷疑是毫無根據的,我還是要把我懷疑的方向都告訴你。
但是,不管對巴瑞摩的行為怎樣解釋才算正確,我覺得,在我能解釋清楚之前,把這件事藏在心裡對我是個不小的負擔。因此在早飯後我到准男爵的書房和他會晤的時候,就把我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他了。可是他對此並不像我預想的那樣感到吃驚。
「我知道巴瑞摩經常在夜裡走動,我早有心想和他談一談這件事,」他說道,「有兩三次我聽到過道里傳出他的腳步聲,時間恰巧和您所說的差不多。」
「那麼,也許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那扇窗戶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也許是。如果真是這樣,咱們倒可以跟蹤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幹什麼。我在想,如果您的朋友福爾摩斯全集在這裡的話,他會怎麼辦。」
「我相信他一定會像您現在建議的那樣採取行動,」我說道,「他會跟蹤巴瑞摩,並觀察他做些什麼。」
「那咱們就一塊兒干吧。」
「可是,他肯定會發覺我們的。」
「這個人有點耳聾,再說,無論如何咱們也得抓住這個機會。今晚咱們就一起坐在我屋裡,等著他走過去。」亨利爵士興奮地搓著雙手,顯然他是期望來這麼一次冒險,調劑一下在沼地過於枯寂的生活。
准男爵已和曾為查爾斯爵士制定修繕計劃的建築師以及一個來自倫敦的營造商聯繫過了,因此,不久我們可能就會看到這裡將發生巨大的變化。裝修工人和打造傢具的工匠將從普利茅斯專程請來。顯然,我們的朋友有著規模宏大的構想,決心為恢復家族的威望不辭辛苦,不惜代價。當這所房子被整修一新重新布置后,他所欠缺的就只有一位夫人,就可以使這一切臻於完美了。在我們旁觀者眼裡,有足夠清晰的信息可以看出,只要那位女士願意的話,這一天不會讓人等待太久的,因為我很少見到過一個男人對一位女士會像他對我們美麗的芳鄰斯特普爾頓小姐那樣著迷。然而,「真正的愛情」的發展往往不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比如說,今天,平靜的愛河表面就被一陣意想不到的波瀾所擾亂,給我們的朋友帶來很大的不安和煩惱。
在結束了我前文述及的那段關於巴瑞摩的談話之後,亨利爵士戴上帽子準備出門,當然我也準備出去。
「怎麼,您也要去嗎,華生?」他問道,同時用一種怪怪的神情望著我。
亨利爵士帶著愉快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1
「那取決於您是不是要到沼地里去。」我說。
「是的,我是要到那裡去。」
「那麼,您知道我的職責所在。我很抱歉對您有所妨礙,可是您也聽到過福爾摩斯全集是怎樣鄭重其事地堅持說我不應該離開您,尤其是您不能單獨一人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帶著愉快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親愛的夥伴,」他說道,「福爾摩斯全集再聰明,也不能預見到我來到沼地以後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相信您決不願意做一個敗壞別人興緻的人。我必須單獨出去。」
這使我處於非常為難的地位。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在我躊躇不決的當兒,他已經拿起手杖走掉了。
在將此事再三考慮之後,我感受到良心的譴責,因為我竟然找理由讓他脫離了我的視線。我可以想象,萬一由於我無視你的囑託而發生不幸,使我不得不回去向你表示懺悔,我的感受將會怎樣。說真的,一想到這裡我的臉就紅了。也許現在去追趕他還為時不晚,因此,我立刻就朝著梅里琵宅邸的方向出發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著道路匆匆走去,直到走到進入沼地的小路分岔處才望到了亨利爵士。因為唯恐走錯方向,我爬上了一座小山包,從那裡我可以居高臨下地觀望一切——就是那座插入昏暗的採石場的小山。從那裡我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著,距我約四分之一英里遠,身旁還有一位女士,除了斯特普爾頓小姐還能是誰呢?顯然在他倆之間早已心照不宣,約好了在那裡相會。他們一邊沿著小路緩緩漫步,一邊深切地交談著。我看見她用手做著急促的手勢,好像在非常認真地表白著什麼,而他則聚精會神地聽著,有一兩次搖著頭表示斷然不能同意的樣子。我站在亂石中間望著他們,茫然無從,不知道下一步應當怎麼辦。追上他們並打斷他們親密的交談似乎過於荒唐,但我的責任明確地要求我每時每刻都不要讓他們離開我的視線。像個間諜似的跟在一個朋友的後面,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但是,除了從山頭上觀察他,事後再向他坦白心跡以求原諒外,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確實,如果當時有任何突然的危險威脅到他,我距離他太遠,根本無濟於事,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處在這樣的地位是非常困難的,而且我也不可能有什麼別的好辦法了。
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又在小路上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裡,完全沉浸在他們的交談當中,而此時我突然發覺,我並不是唯一一個看到他們會面的人。先是一團浮在空中的綠色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再一看才知道那團綠色的東西是裝在一根杆子的頂端,拿著那杆子的人正沿著坎坷不平的地勢移動著。原來那正是拿著捕蝶網的斯特普爾頓。他距那對情侶要比我近得多,而且他似乎是正在向他們的方向趕去。就在這時,亨利爵士突然將斯特普爾頓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環抱著她,但從我的角度望去,她似乎要竭力從他手中掙脫,把她的臉扭向一邊。他低頭靠向她,可是她好像抗拒似的舉起一隻手。緊接著我看到他們一下就分開了,並且慌忙地轉過身來,原來是受到了斯特普爾頓的攪擾。他狂奔著向他們跑去,那隻捕蝶網在他身後不停地擺動著。
亨利爵士突然將斯特普爾頓小姐拉近身旁。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1
原來是受到了斯特普爾頓的攪擾。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他在那對愛侶面前激動得手舞足蹈,可是我想象不出這幅場面究竟意味著什麼。看樣子似乎是斯特普爾頓在指責亨利爵士,後者試圖解釋,但另一位不僅拒絕接受,反而更加暴跳如雷。那位女士則高傲而沉默地站在一旁。最後斯特普爾頓轉過身,用一種專橫的手勢招呼他的妹妹,而她,在猶豫不決地望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後,就和她哥哥並肩走了。那位生物學家憤怒的手勢說明,他對那位女士也同樣深感不滿。准男爵望著他們的背影站了一會兒,然後就慢慢地沿著來路往回走。他耷拉著頭,一副失意的樣子。
我不知道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但我深深為自己在我們的朋友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偷看到如此隱私的一幕而感到羞愧。我跑下山坡,趕在山腳下和准男爵相遇。他的臉因氣惱而漲得通紅,雙眉緊皺,就像是個手足無措、智窮才竭的人一樣。
「天哪!華生,您是從哪兒掉下來的?」他說道,「您不是真的尾隨著我來了吧?」
我把一切都解釋給他聽:我怎樣感到再不可能留在家裡,我怎樣跟蹤了他,以及我怎樣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有那麼一會兒,他兩眼怒視著我,但是我的坦誠打消了他的怒氣,他終於發出了充滿自悔的笑聲。
「我原以為曠野的中心是個不會被人發現的相當可靠的地方呢。」他說道,「可是天哪!就好像整個鄉下的人都跑了出來看我求婚似的——而且還是這樣糟糕透頂的求婚!你找到的座位在什麼地方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那是很遠的後排呀,啊!但是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來了。您看到他向我們跑過去了嗎?」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經見過像他那樣發了瘋似的人嗎?——她那位好哥哥。」
「我敢說他平常不是這樣。」
「我可不敢肯定。直到今天為止,我一直認為他是個頭腦相當清醒的人,但是,請您相信我的話,不是他,就是我,總有一個該穿上捆瘋子用的緊身衣。可是,我到底是怎麼了?您和我相處也有幾個星期了,華生。現在,請你坦白地告訴我,我究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使我不能成為我所熱愛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依我說,沒有。」
「他總不會反對我的社會地位吧,那麼,必定是因為我自身的缺點而使他憎惡我。他有什麼可反對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們中,無論男女,我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可是他竟連我碰一下她的手指尖都不允許。」
「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何止這話,他說過的還多著呢。我對您說,華生,我和她相識只有幾個禮拜,可是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好像她是為我而創造出來的;而她呢,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活,對於這一點我敢發誓,因為女人的眼神是比語言的表白更為有力的。可是他從不讓我們待在一起,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能和她單獨交談幾句的機會。她很高興見到我,可是和我見面以後,她又不願談關於愛情的事,如果她能制止我的話,她甚至不許我談到愛情。她只是翻來覆去地說,這裡是個危險的地方,除非我離開這裡,她永遠也不會快樂。我告訴她,自從我見到她以後,我再不著急離開這裡了,如果她真的想讓我走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她設法和我一起走。
「我說了很多話,要求和她結婚,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出現了,他直衝向我們跑過來,臉上的神色就像個瘋子。他暴怒得臉色都變白了,連那淺色的眼珠里也燃燒著怒火。我對那位女士做什麼了?我怎麼敢做使她不高興的事啊?難道我認為,因為自己是個准男爵,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話,我知道更好的辦法對付他。當時我只對他說,我對他的妹妹是真心傾慕,對此我沒什麼可感到羞愧的,而且我還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這番表白似乎也未能使事態有絲毫的好轉,於是後來我也失去了耐性,在回答他的時候也許有些言辭激烈,考慮到她就站在旁邊,我本來應該表現得更為理智一些。結果你都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簡直被弄得一頭霧水。華生,要是您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那我對您真是要感激不盡了。」
我試著提出了一兩種解釋;可是,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沒有弄清楚真正是怎麼一回事。以咱們朋友的身份、財產、年齡、人品和儀錶來說,條件都是最優越的,除了縈繞在他們家族上的厄運之外,我簡直找不到任何於他不利的地方。使人十分吃驚的倒是:斯特普爾頓如此粗暴地拒絕了他對他妹妹的追求,絲毫也不考慮那位女士本人的意願;而那位女士對此也竟然毫不反抗,坦然接受。
然而,我們的種種猜測疑問隨著當天下午斯特普爾頓的親自來訪而打消了不少。他是專程來為自己早晨的粗魯態度道歉的。兩人在亨利爵士的書房裡私下交談了很長時間,看得出談話基本彌合了兩人之間的裂痕,因為我們已答應下周五到梅里琵去共進晚餐。
「我並不是說他現在就不是個瘋子了,」亨利爵士說道,「我忘不了今天早上他向我跑來時的那股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再沒有人道歉能道得像他這樣圓滿大度了。」
「他可曾對他早晨的那種行為作出解釋?」
「他說他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我也很高興他能這樣看重她。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是個非常孤獨的人,只有她陪伴著。因此,一想到將要失去她,他就會煩惱不堪。他說他本來並不認為我會愛上她,可是當他親眼看到擺在面前的事實,而且預感到我可能從他手中把她奪去的時候,對他打擊很大,以致他一時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他對發生過的事感到非常抱歉,並且也認識到,把像他妹妹這樣美麗的女子留在自己身邊陪伴一生的想法是多麼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離開他不可的話,他也情願把她嫁給像我這樣的鄰居而不是其他的什麼人。可是無論如何,對他說來這畢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此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以便他對這件事的來臨做好思想準備。如果我答應在今後三個月之內把這件事暫時擱置一下,在這期間只是培養與那位女士的友情而不強求她的愛的話,他會放棄所有的反對意見。這一點我答應了,於是事情也就平息下來了。」
我們那些小小的謎團中的一個就這樣弄清楚了。就好像當我們正在泥沼之中掙扎的時候,在什麼地方忽然觸到了底部的實地。我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斯特普爾頓那樣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那樣合適的人選。
現在讓我再轉到從這團亂麻[130]里抽出來的另一條線索上去吧,就是那半夜傳來的哭泣聲,以及巴瑞摩太太滿面淚痕的秘密,還有男管家為什麼總要悄悄到西面格子窗前去的原因。祝賀我吧,親愛的福爾摩斯全集,你得承認,我沒有辜負你的囑託吧,你不會後悔在派我來的時候對我寄予的信任的。一夜之間,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了。
我說「一夜之間」,實際上是經過了兩夜的努力,因為頭一夜我們一無所獲。我和亨利爵士在他的房間里一直坐到凌晨將近三點鐘,可是除了樓梯上方大鐘報時的聲音以外,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那真可算是最壓抑的一次熬夜經歷,最後我們倆都倒在椅子里睡著了。所幸的是我們並沒有因此灰心喪氣,並且決定再試一次。第二天夜裡,我們把燈光放小,坐在房間里抽雪茄,不發出一點兒聲音。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我們靠著獵人監視自己設的陷阱,希望要捕捉的獵物會不經意地踏上去時所必須具備的那份耐心和興趣熬了過來。鐘敲了一下,又敲了兩下,在絕望之中,我們幾乎都想再度放棄不幹了,就在這時,突然我倆猛地從椅子里坐直身體,已經疲倦的所有感官又重新變得警覺敏銳了。我們聽到了過道里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我們屏聲靜氣,聽著那腳步聲走了過去,直到在遠處消失為止。然後准男爵輕輕地推開房門,我們開始了跟蹤。那人已繞過了迴廊,過道里一片漆黑。我們躡手躡腳地跟著他,一直走到屋宅的另一側。我們只能隱約看到他那蓄著黑須的高大的身影。他彎著身子,用腳尖輕輕地穿過過道,後來就走進了上次進去過的那個門口。黑暗中蠟燭的微光映照出房門的輪廓,但隔著昏暗的走廊,我們只能看到一圈淡淡的黃色光暈。我們小心地邁著碎步往前走,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條地板以前,都要先試探一下。為了保險起見,我們脫掉了鞋子,但即便如此,那陳舊的地板還是要在我們腳下不住地咯吱作響。有時我們都覺得,他不可能聽不到我們走近的聲音,所幸的是那人確實相當的聾,而且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干著自己的事。最後,我們終於走到了門口,偷眼望去,看到他正躬身伏在窗前,手裡舉著蠟燭,他那蒼白而聚精會神的面孔緊緊地壓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裡所看到的完全一樣。
我們事先並未約定好行動計劃,可是准男爵這個人,總是相信最直接的辦法永遠是最自然的辦法。他徑直走進屋去,與此同時巴瑞摩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一下子就從窗口前跳開,面色灰白,渾身發抖地站在我們面前。他那漆黑的眼珠在蒼白如紙的臉上閃閃發光,帶著驚恐和猶疑的神情在我和亨利爵士的身上來回打量。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巴瑞摩?」
「沒幹什麼,爵爺。」強烈的驚恐不安使他簡直說不出話來了,由於他手中的蠟燭不斷地抖動,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動著,「爵爺,我在夜間四處走走,看看窗戶是否都上了插銷。」
「二樓上的嗎?」
「是的,爵爺。所有的窗戶。」
「聽著,巴瑞摩,」亨利爵士嚴厲地說道,「我們已決心要讓你說出實話來,所以,你如果不想找麻煩,就趁早把真相說出來。現在,開始吧!不要說謊!你在那窗前幹什麼來著?」
那傢伙無助地望著我們,就像個陷入極端疑懼、痛苦的人似的,兩手扭絞在一起。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巴瑞摩?」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1
「我這樣做也沒有什麼害處啊,爵爺,我不過是把蠟燭拿近了窗戶啊!」
「可是你為什麼要把蠟燭拿近窗口呢?」
「不要問我了,亨利爵士——不要問我了!我對您說吧,爵爺,這不是我個人的秘密,我不能說出來。如果它只是我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的話,我就不會對您隱瞞了。」
我突然靈機一動,從管家抖動著的手裡把蠟燭拿了過來。
「他一定是拿它做信號用的,」我說道,「讓我看看是否能得到什麼回答。」我也像他一樣地拿著蠟燭,注視著外面漆黑的夜晚。我只能依稀辨別出重疊的黑色樹影和顏色較淺的大塊沼地,因為月亮被雲遮住了。後來,我發出一聲興奮的呼喊,在正對著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遠方,透過漆黑的夜幕,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小的黃色光點。
「在那兒呢!」我喊道。
「不,不,爵爺,那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那管家插嘴道,「我向您保證,爵爺——」
「把您的燈光移開窗口,華生!」准男爵喊了起來,「看哪,那個燈光也移開了!啊,你這個惡棍,難道你還要說那不是信號嗎?來吧,說出來吧!你的那個同夥是誰,正在進行著什麼陰謀?」
那傢伙竟公然擺出一副大膽無禮的面孔來。
「這是我個人的事,與您無關,我無可奉告。」
「那麼你馬上離開,不要在這裡幹事了。」
「好極了,爵爺。如果我該走的話我一定會走。」
「你是很不體面地離開的。天哪!你真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恥!你們一家在這所房子里和我們家族一起生活了上百年,而現在我竟會發現你在處心積慮地搞什麼陰謀來害我。」
「不,不,爵爺,不是害您呀!」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巴瑞摩?」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巴瑞摩太太正站在門口,臉色比她丈夫更加蒼白,樣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臉上那驚恐的表情,她那穿著裙子、披著披肩的龐大身軀也許會顯得有幾分可笑呢。
「咱們一定得走,伊莉薩。事情該結束了。去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說道。
「喔,約翰哪!約翰!是我把你連累到這種地步的,這都是我乾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是因為我的懇求,他是為了我才那樣做的。」
「那麼,就說出來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里挨餓呢,我們不能讓他在我們的門口餓死。這燈光就是告訴他食物已準備好了的信號,而他那邊的燈光則是表明送飯地點的。」
「那麼您的弟弟是——」
「就是那個逃犯,爵爺——那個罪犯塞爾登。」
「就是那個逃犯,爵爺。」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1
「這是實情,爵爺。」巴瑞摩說道,「我說過,那不是我個人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訴您。可是,現在您已經聽到了,您會明白,即使這裡面有陰謀,也不是針對您的。」
這就是對於深夜潛行和窗前燈光的解釋。亨利爵士和我都驚異地盯著這個女人。難道這是真的嗎?這位頑強而可敬的女人竟會和那全國最聲名狼藉的罪犯是一母所生?
「是的,爵爺,我就姓塞爾登,他是我的弟弟。在他小的時候,我們把他慣壞了,什麼事情都隨著他的心思,弄得他認為世界就是為了使他快樂才存在的,因此他可以在這個世界里為所欲為。他長大以後,又交上了壞朋友,於是他就變壞了,直到使我母親傷透了心,而且玷污了我們家的名聲。由於一再觸犯法律,他越陷越深,終於弄到了如果不是上帝仁慈的話,就會被送上斷頭台的地步。可是對我說來,爵爺,他永遠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曾經撫育過和共同嬉戲過的那個一頭捲髮的孩子。他之所以敢于越獄潛逃,爵爺,就是因為他知道我們住在這裡,而且我們也不可能不給他幫助。有一天夜晚,他拖著疲憊而飢餓的身體到了這裡,獄卒在後面窮追不捨,我們還能怎麼辦呢?我們就把他領了進來,給他飯吃,照顧他。後來,爵爺,您就回來了,我弟弟認為在風聲過去以前,他到沼地里去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裡隱藏起來了。每隔一天晚上,我們就在窗前放一盞燈火,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裡,如果有信號回應的話,我丈夫就給他送去一些麵包和肉。我們每天都希望著他快點離開,可是只要是他還在那裡,我們就不能丟下他不管。這就是全部的實情,我是個誠實的基督徒,您能看得出來,如果這樣做有什麼罪過的話,都不能怨我丈夫,而應該怪我,因為他是為了我才做出這些事的。」
那女人的話聽著十分誠懇,本身就足以證明這都是實情。
「這都是真的嗎?巴瑞摩?」
「是的,亨利爵士。每個字都是真實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幫了你太太的忙。把我剛才說過的話都忘掉吧。你們兩個回自己的房間去吧,關於這件事,咱們明早再詳談。」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戶打開,寒冷的夜風吹拂著我們的臉。在漆黑的遠處,那個黃色的小光點依舊在亮著。
「我真奇怪他怎麼敢這麼干呢?」亨利爵士說道。
「也許他放出光亮的地方只能由這裡看到。」
「很可能,您估計距這裡有多遠?」
「我看是在裂口山[131]那邊。」
「不過一二英里遠。」
「恐怕還沒那麼遠。」
「嗯,巴瑞摩送飯去的地方不可能很遠,而那個壞蛋正在蠟燭旁邊等著呢。天哪,華生,我真想去把那個人抓來。」
在我的腦子裡也閃現過同樣的想法,看樣子巴瑞摩夫婦不見得信任我們,他們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來的。那個人對社會是個危害,一個十足的惡棍,對他既不應該可憐,也不應該原諒。如果我們借這機會把他送回到他再也不能危害別人的地方去,我們也只不過是在盡自己應盡的責任罷了。以他如此殘暴、兇狠的天性來說,如果我們袖手旁觀,別人可能就要付出代價呢。比如說,說不定哪天夜晚,我們的鄰居斯特普爾頓一家就可能受到他的襲擊。也許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亨利爵士才決心去冒這樣的險吧。
「我也去。」我說道。
「那麼您就帶上您的左輪手槍,穿上靴子。我們越早出發越好,那傢伙隨時可能熄滅蠟燭跑掉。」
不過五分鐘我們就出了門,開始了我們的遠征。在秋風的低吟和落葉的沙沙聲中,我們匆匆穿過了黑暗的灌木叢。夜晚的空氣裡帶著濃厚的潮濕和腐朽的氣味。月亮不時地由雲隙里探頭下望,雲朵在空中飛掠而過。我們剛剛走到沼地上,天空就開始飄下一陣濛濛細雨。那燭光卻仍舊在前方堅定地照耀著。
「您帶武器了嗎?」我問道。
「我有一條獵鞭[132]。」
「咱們必須迅速地向他衝過去,因為據說他是個亡命徒。咱們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夠做出抵抗之前就讓他就範。」
「我說,華生,」准男爵說道,「在這樣一個罪惡勢力最為猖獗的黑暗時刻,我們這樣做,福爾摩斯全集會怎麼說呢?」
就像回答他的話似的,廣大而陰慘的沼地里忽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吼聲,就是我在大格林湓泥沼邊緣曾經聽見過的那樣。聲音乘風穿過寂靜的夜空,先是一聲又長又深的低鳴,隨即是一陣高亢的怒吼,接著又是一聲凄慘的呻吟,然後就消失了。聲音一遍遍地發了出來,刺耳,狂野,懾人心魄,整個空氣都為之悸動起來。准男爵抓住我的衣袖,他的臉在黑暗中變得慘白。
「我的上帝啊,那是什麼呀,華生?」
「我不知道。那聲音來自沼地,我曾經聽見過一次。」
聲音已經沒有了,死一樣的沉寂緊緊地包圍了我們。我們站在那裡側耳傾聽,可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華生,」准男爵說道,「這是獵犬的叫聲。」
我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他的話音時有停頓,說明他已被突如其來的恐懼震懾住了。
「他們把這聲音叫什麼呢?」他問道。
「誰呀?」
「那些鄉下人。」
「哦,他們都是些沒有知識的人,您何必管他們怎麼稱呼那聲音呢!」
「告訴我,華生,他們怎麼說的?」
我猶豫了一下,可是沒法迴避這個問題。「他們說那就是巴斯克維爾獵犬的叫聲。」
他嘀咕了幾句什麼,然後是一陣沉默。
「是一隻獵犬,」他終於又說話了,「可是那聲音好像是從幾英里以外傳來的,我想大概是那邊。」
「很難說是從哪邊傳來的。」
「聲音隨著風勢而忽高忽低。那邊不就是大格林湓方向嗎?」
「嗯,正是。」
「啊,是在那邊。喂,華生,您不認為那是獵犬的叫聲嗎?我又不是小孩子,您不用擔心,儘管說實話好了。」
「我上次聽到的時候,正和斯特普爾頓在一起。他說那可能是一種怪鳥的叫聲。」
「不對,不對,那是獵犬。我的上帝,難道那些故事真會有幾分真實嗎?您不會相信這些吧,您會嗎,華生?」
「不,我決不相信。」
「這件事在倫敦可以被當做笑料,但是在這裡,站在漆黑的沼地里,聽著這樣的叫聲,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還有我的伯父!在他倒下的地方,旁邊有獵狗的足跡,這些都湊在一起了。我不認為我是個膽小鬼,華生,可是那種聲音簡直把我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冰涼得像一塊石頭。
「您明天就會好的。」
「我想我已無法把那種叫聲從我的頭腦中驅除掉了。您認為咱們現在應當怎麼辦呢?」
「我們為什麼不掉頭回去呢?」
「不,決不,咱們是出來捉人的,一定得幹下去。咱們是追尋罪犯,可是說不定,也有一隻魔鬼似的獵犬正在追蹤著咱們呢。來吧!就是把所有洞穴里的妖魔都放到沼地里來,咱們也要堅持到底。」
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緩緩前行,參差起伏的山影黑壓壓地環繞著我們,那黃色的光點依然在前面穩定地亮著。在漆黑的夜晚,再沒有比一盞燈光的距離更能欺騙人了,有時那亮光好像是遠在地平線上,而有時又似乎是離我們只有幾碼遠。當我們終於可以看出它是放在什麼地方,這時我們才知道確實已距離很近了。一支流著蠟油的蠟燭被插在一條岩石之間的縫隙里,兩面都被岩石擋住,這樣既可避免風吹,又可使除了巴斯克維爾莊園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塊突出的花崗石遮住了我們。於是我們就彎腰躲藏在它的後面,從石頭上方張望著那作為信號的燈光。看到一支蠟燭點燃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圍卻毫無生命的跡象——只有一條筆直向上的黃色火苗和它兩側被照得發亮的岩石,這種感覺真的很奇特。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亨利爵士悄悄地說道。
「等在這裡。他一定就在燭光附近。看一看,咱們是否能夠瞥見他。」
我的話剛說出口,我們兩人就同時看到了他。在燭光附近的岩石後面探出來一張可怕的黃面孔——一張嚇人的野獸般的面孔,滿臉橫肉[133],骯髒不堪,長著粗硬的長須,亂蓬蓬的頭髮,倒很像是古代住在山邊洞穴之中的野人。在他下面的燭光照著他的細小而狡猾的眼睛,正可怕地穿過黑暗向左右窺探,好像是一隻聽到了獵人腳步聲的狡黠的野獸。
在燭光附近的岩石後面探出來一張可怕的黃面孔。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1
顯然已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懷疑。也許他還有什麼和巴瑞摩私下約定的暗號我們不知道,也許是那傢伙根據其他理由覺察到事態不妙,因為我從他那兇狠的臉上看出了恐懼的神色。考慮到他隨時都可能從光亮處閃開,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來。
正在這時,那罪犯發出一聲尖厲的咒罵,揚手打過來一塊石頭,那石頭在遮蔽我們的大岩石上碰得粉碎。當他跳起來轉身逃跑(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的時候,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強壯的身形。因為恰巧那時月光正從雲縫裡照了下來。我們衝過了小山頭,那傢伙正從山坡的另一面狂奔而下,一路上像只山羊似的在亂石上跳來跳去。如果我用左輪手槍遠射,運氣好的話興許能把他打瘸,可是我帶它來只是為了在受到攻擊的時候自衛,而不是用來打一個正在奔逃的沒有武器的人的。
我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來。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我們兩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奔跑好手[134],可是,不久我們就知道已沒希望追上他了。在月光下,我們過了很久還可以望見他,直到他在遠處一座小山一側的亂石中間變成了一個迅速移動的小黑點。我們跑呀跑的,直跑到完全沒了力氣[135],可是他和我們的距離反而愈來愈大了。最後,我們終於停了下來,坐在兩塊大石頭上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遠處消失了。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意想不到的事。當時我們放棄了無望的追捕,從岩石上站了起來,正要轉身回家。月亮低低地斜掛在夜空的右方,滿月的下半部襯托出一座花崗石岩岡的嶙峋的尖頂。在明亮的背景前面,我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岡的絕頂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銅像。你不要認為那是一種幻覺,福爾摩斯全集。我敢說,在我一生里還從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呢。根據我的判斷,那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兩腿微微分開地站在那裡,兩臂交叉,低著頭,就像是在面對著眼前滿布泥炭和岩石的廣漠荒野凝神沉思。他也許就是這片可怕的地方的精靈吧。他不是那罪犯,他離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遠,而且,他的身材也高大得多。我不禁驚叫了一聲,把他指給准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轉身去抓准男爵的手臂的時候,那人一晃就不見了。那座花崗岩的山頂依然遮蔽著月亮的下半部,可是在那頂上再也沒有那靜立不動的人的蹤影了。
我本想向那方向走去,把那岩岡搜索一下,可是距離相當遠。從那聲嚎叫引起他對他家族那可怕故事的回憶之後,准男爵的神經一直在震顫不安,他已無心再做任何冒險了。他沒有看到岩頂上的那個孤獨的人,因此也無法體會那人怪異的出現和那威風凜凜的神態所給予我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是個獄卒,沒錯。」他說道,「從這傢伙逃脫之後,沼地里到處都是他們。」
嗯,也許他的解釋是正確的,但要我相信這一點,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證明。今天,我們打算給王子鎮上的人們打個電報,告訴他們應當到哪裡去找那個逃犯。說起來也真背運[136],我們竟然沒能當真勝利地把他作為我們的俘虜帶回來。這就是我們昨晚的冒險經歷。你得承認,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全集,在為你作報告這件事上,我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我不否認,我告訴你的很多事未免有些偏離主題,可是我總覺得最好還是讓我把一切事實都告訴你,讓你自己去選擇,哪些是有助你得出結論的最有用的東西吧。當然我們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至少就巴瑞摩夫婦來說,我們已經找到了他們那些行為的動機,這就使整個事件清楚了不少。可是神秘的沼地和那裡怪異的居民則依舊讓人摸不清底細。也許在下一次的報告里,我將能在這一方面找到些線索。當然,最好還是你能親自到我們這裡來。無論如何,幾天之內你就會又接到我的信了[137]。
我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岡的絕頂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