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福爾摩斯全集(一)》(22)
銅山毛櫸案[581]
處於危難中的女性——尤其是家庭女教師——在福爾摩斯全集的客戶群中佔據了很大一部分。柯南·道爾的一個姐姐就當過家庭女教師,對於新興的職業女性來說,這是一份受人尊重的工作。雖然福爾摩斯全集嘲諷說,他的偵探工作轉變成「一家代理處的境地,只能辦理一些替人家找一找丟掉的鉛筆,或者替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們出出主意之類的事情」,但是他也承認維奧萊特·亨特小姐(這是他辦案生涯中四位維奧萊特的第一位)的案子屬於一個特例。《銅山毛櫸案》是《冒險史》系列作品的最後一篇,雀斑臉的亨特小姐來拜訪福爾摩斯全集尋求「支持」,因為她接受了一份薪水過高的工作。華生覺得亨特有能力照顧她自己,但是福爾摩斯全集不同尋常地顯示出擔心,說不會讓「他的姐妹」接下亨特小姐這個職位。學者們試圖(幾乎沒有成功)將這些評論放到福爾摩斯全集家庭有關的背景素材中。另外一些人推測,「獵手維奧萊特」(ViolettheHunter)也許在挑逗福爾摩斯全集,或許受到華生醫生的鼓動。這篇小說結尾處,福爾摩斯全集不再挂念維奧萊特,僅僅將其作為一個「小問題」,華生適時地記錄下她的歸宿,只是從醫生的口吻中可以聽到悲傷的情緒——也許這是因為福爾摩斯全集對於迷人的亨特小姐毫無反應。
他把《每日電訊報》[582]的廣告專刊扔在一邊說:「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人,常常從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獲得最大樂趣。華生,從你誠誠懇懇地為我們的案件所作的那些小記錄[583]中,我高興地看到你已經掌握了這一真理。不過,我冒昧地講一句,有些地方你還得加以潤色。你加以突出的不是那些我曾經參與過的著名案件的偵破和轟動一時的審訊,而是那些情節本身可能平凡瑣細的案件,正是這些案件才更有發揮推理和邏輯綜合才能的餘地,我已經把它們列入了特殊研究範圍之內。」
「但是,」我笑笑說,「我不得不承認在記錄中採取了一些誇張的手法。」
「也許你在某些方面確實有錯,」他一邊說一邊用火鉗夾起火紅的爐渣點燃他那把長柄櫻桃木煙斗——當他是在與人爭論而不是在思考的時候,常常用這把煙斗來替換陶制煙斗,「錯就錯在總想讓你的每項記述都生動活潑,而不側重在記述表現事物因果關係的嚴謹推理上——實際上這才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一邊說一邊用火鉗夾起火紅的爐渣。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892
「在這個問題上我看我對你的看法還是十分公正的。」我淡淡地說,因為我不止一次為我的朋友的性格中強烈的自以為是而感到反感。
「不,這決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者自高自大。」他回答道。和往常一樣,他並不是針對我所說的話而是針對我的思想,「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對待我的技藝,這是因為它不是屬於個人的東西……一種不屬於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邏輯才是難得的東西,因此你需要詳細記述的應該是邏輯而不是罪行。可是你的記述把本來應該當做一門課程來講授的規律降低為一連串的故事[584]。」
這是一個寒冷的初春早晨。吃過早餐后,我和福爾摩斯全集在貝克街老房子里熊熊的爐火旁邊,相對而坐。一陣濃霧滾滾而出,在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間瀰漫開來。對面的窗戶在這深黃色的團團濃霧中,隱隱約約成為陰暗的、不成形狀的一片模糊不清的東西。我們點著了氣燈,燈光照在白色的檯布上,照在微微閃光的瓷瓶和金屬器皿上,因為當時還沒有收拾乾淨餐桌。福爾摩斯全集整個早上一直都不說話,埋頭翻閱一系列報紙的廣告欄。最後,他放棄了查閱,似乎有點沮喪地針對我文筆上的缺點教訓了我一頓。
「同時,」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一邊坐著抽長煙斗,一邊盯著爐火說,「不會有誰指責你採用了讓人覺得是危言聳聽的誇張手法的,因為在你很感興趣的那些案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並非法律意義上的犯罪行為。我儘力幫助波希米亞國王的那件小事,瑪麗·薩瑟蘭小姐離奇的經歷,有關那個歪唇男人的謎團,以及那個貴族單身漢的麻煩事件,都是屬於法律範圍以外的事情。雖然你儘力避免聳人聽聞,但我還是擔心你的記述過於煩瑣了。」
「可能會是這樣,」我回答說,「但是我所採用的方法是十分别致而且有趣的。」
「啐,我的好夥計,對公眾——大部分不善於觀察的公眾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從一個人的牙[585]上看出他是一名紡織工,更不可能從一個人的左手拇指[586]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們才不會去注意分析和推理的細微差別哩!但是,如果你確實寫得很瑣細,我也不能怪你,因為現在已經不是作大案的時代了。一個人,至少一個會犯刑事罪的人,已經沒有過去那種冒險的勇氣和創新精神了。我自己的行業,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處的境地,只能辦理一些替人家找一找丟掉的鉛筆,或者替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們出出主意之類的事情。我想,無論如何,我的事業已經是無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這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條子,我想,它標誌著我的事業已跌入谷底。你看看吧!」他扔給我一封已經揉成一團的信。
這是前天晚上從蒙塔格路寄來的,以下是具體內容:
親愛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萬分焦急地想找你商量一下有關是否接受人家聘請我當家庭女教師的問題。如若可能,我將於明天10點30分到府上詳談。
你忠實的
維奧萊特[587]·亨特
「這位年輕的小姐你認識嗎?」
「不認識。」
「現在已經十點半了。」
「對,肯定是她在拉門鈴。」
「這件事也許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忘了藍寶石事件嗎?最開始調查時好像也只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興趣,後來卻發展成為嚴肅的調查,保不準這件事也會如此呢!」
「唔,希望如此吧。要是我沒搞錯的話,我們的疑團很快就會解開,當事人這就來了。」
話音未落,房門開了,一位年輕的小姐走進房間。她衣著樸素、整齊,年輕,充滿生氣,雖然長著像鴴鳥蛋那樣的雀斑,但仍顯得聰明伶俐。她動作敏捷,像個為人處世很有主見的女子。
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她說:「希望你能原諒我的冒昧來訪,我遇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由於我無親無故,沒有人可以請教,所以我想也許你會好心地指點我。」
「請坐,亨特小姐,我很高興能為你效勞。」
看得出來福爾摩斯全集對這位新委託人的舉止和談吐印象良好。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後垂下眼皮,指尖頂著指尖,聽她講事情的經過。
「我曾在斯彭斯·芒羅上校的家裡做了五年的家庭教師,」她說,「但是兩個月前,因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588]去工作,他的幾個孩子同他一起到美洲去了,我便失了業[589]。我在報上登廣告找工作,並按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前往應徵,但都沒有成功,最後我僅有的一點兒積蓄慢慢花光,幾乎就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西區有一家叫做維思塔韋的有名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裡看看是否有適合我的。維思塔韋是這家營業所創辦人的名字,但是實際上經理人是一位名叫絲托泊的小姐。她坐在自己的小辦公室里,求職的婦女在前面的接待室里等待,然後逐個被領進屋,她則查閱登記簿,看看是否有適合的工作。
「唔,上個星期當我像往常一樣被領進那間小辦公室時,我發現屋子裡並非只有絲托泊小姐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十分魁梧的男人也在。他的下巴又大又厚,一層摞一層地掛到他的喉部。當時他滿面笑容地坐在絲托泊小姐肘邊,鼻子上戴了一副眼鏡,仔細地觀察進來的人。當我走進裡面時,他在椅子上猛地顫動了一下,然後很快又轉身面向絲托泊小姐。
「『這就行,』他說,『我不能要求比這更好的了。很好!好極了!』他看上去十分熱情,搓著兩隻手,表現出再親切不過的樣子。他這麼和氣,使我感到很愉快。
「很好!好極了!」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892
「『你是來求職的吧,小姐?』他問。
「『是的,先生。』
「『做家庭教師?』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羅上校家時是每月四英鎊。』
「『哎喲,嘖!嘖!真苛刻啊……真夠苛刻的,』他一面嚷著,一面伸出那雙胖胖的手,好像大多數情緒激動的人那樣,在空中揮舞著,『怎麼會有人出這麼可憐的薪水給這樣一位有魅力、又有修養的小姐?』
「『我的修養嘛,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象的那麼深,』我說,『我只懂一點法文,懂一點德文、音樂和繪畫……』[590]
「『嘖,嘖!』他喊道,『這些都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你身上有沒有一位有教養婦女的舉止和風度。簡單地說,你要是沒有,那你就不適宜於教育一個將來有一天或許會對國家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孩子;但是你有,那麼,那位先生怎麼好意思讓你受委屈,只給你少於三位數的報酬?小姐,我給你的薪水,至少100鎊一年。』
「他打開錢包,抽出一張鈔票。」
畫家未知,芝加哥《大洋間》,1892年6月12日
「你可以想象,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樣的待遇,發生在我這樣窮得不名一文的人身上無異於是天方夜譚!那位先生,大概是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便打開錢包,抽出一張鈔票。
「『這也是我的習慣,』他說,笑得兩隻眼睛在他那張布滿皺紋的白臉上只剩下兩條發亮的細縫,『預付一半薪水給我年輕的小姐,好讓她應付旅費上的開銷,另外再添置一兩件衣服!』
「我還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吸引人、這麼體貼人的人。我那時還欠著小商販的債,這預付的錢當然對我有很大的誘惑。然而,在整個洽談過程當中,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勁兒,所以我決定先多了解一些情況然後再表態。
「『能否告訴我您住在什麼地方,先生。』我說。
「『漢普郡,可愛的鄉村地區。銅山毛櫸,距離溫切斯特才五英里。我親愛的小姐,那真是再可愛不過的鄉村,並且還有一座非常可愛的古老的鄉村房子。』
「『那麼我的工作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我去做些什麼。』
「『一個小孩子——一個剛滿六歲的小淘氣,很招人疼愛。哎喲,你要是能夠看見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啊,那就大開眼界了!啪嗒!啪嗒!啪嗒!你眼睛還沒來得及眨一眨,三個就已經報銷了!』他靠在椅背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我很驚訝孩子有這樣的興趣,但是他爸爸的笑聲讓我認為也許他是在開玩笑而已。
「『那麼,我的工作,』我說,『就只是照管一個孩子?』
「『不,不,還有其他的,我親愛的小姐,』他大聲說,『你的任務應該是——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該能夠想到——就是聽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當然這些命令都是一位小姐理應遵從的,你看,沒有什麼困難,是嗎?』
「『我很樂意為您效勞。』
「『那太好了,現在說說服裝。比如說,我們喜歡時尚,但雖然有時尚癖,可心眼還不壞。倘如我們給你件服裝要你穿的話,你不會反對我們的小小怪癖吧?』
「『不。』我說,但對他的話感到很吃驚。
「『叫你坐在這裡,或者坐在那裡,這不會使你不高興吧?』[591]
「『啊!不會的。』
「『或者讓你到我們那裡之前把頭髮剪短呢?』
「我差點兒以為是我聽錯了。我的頭髮,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正如你能見到的,長得相當濃密,並且有著栗子一樣的光澤,頗有藝術感[592],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把它剪掉。
「『恐怕這不大可能。』我說。他的小眼睛一直熱切地注視著我,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
「『不過,我認為這一點是相當必要的,』他說,『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們的癖好,小姐,你是知道的,夫人們的愛好我們必須考慮,這麼說,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頭髮了?』
「『是的,先生,我實在不願意。』我堅決地回答說。
「『啊,好吧,那麼就算了。真可惜,其他方面你實在都很合適。既然這樣,絲托泊小姐,最好讓我再多看幾位你這裡的姑娘。』
「那位女經理正坐在那裡忙著看文件,一句話也沒有插。可是現在她顯得十分不耐煩地瞪著我,使我不禁懷疑是否我的拒絕會使她失去一筆可觀的傭金。
「『你願不願意在登記簿上繼續保留你的名字?』她問我。
「『如果你樂意的話,我願意,小姐。』
「『唉!其實,登記似乎也沒用,人家提供這麼優越的機會都被你拒絕了,』她尖刻地說,『我們很難再指望為你另外找一個這樣的機會,改天見吧,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鈴,一個僕人進來把我帶了出去。
「唔,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回到住處,打開食品櫃,發現裡面已經沒有明天的食物了,桌子上又放著兩三張索款單。這時我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畢竟,如果這些人有怪癖又希望別人能滿足他們最異乎尋常的要求,那麼,他們一定是準備為他們的怪癖付出代價的。在英國家庭女教師能夠得到一年100鎊的薪水是很少見的,再說,頭髮對我有什麼用?好多人剪短頭髮以後都顯得更精神了,也許我也應該把頭髮剪短[593]。第二天,我以為我大概是錯了,再過一天我簡直就肯定自己錯了。就在我要克服傲氣、重新前往介紹所詢問那個位置是否依然空缺的時候,我收到那位先生的親筆信。我把它帶來了,念給你聽。
溫切斯特附近,銅山毛櫸
親愛的亨特小姐:
多虧絲托泊小姐好心地將你的地址告訴了我,我可以寫信問你有無重新考慮過我們的要求。我太太急切地盼望你的到來,因為我對你的描述使她很感興趣。我們願每季度給你30英鎊,即一年120英鎊,用以補償我們的癖好可能給你帶來的小小不便——畢竟這些要求對你而言不算十分苛刻。我的妻子偏愛很深的鐵藍色,並希望你早晨能在室內穿著這種顏色的服裝,當然你不需要自己花錢去買,因為我們親愛的女兒艾麗絲(現在美國費城)原來有一件這樣的衣服,據我看這件衣服對你很合適。其次,至於坐在這裡或那裡,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來消遣,我以為都不會使你感到任何不便。至於你的頭髮,無疑是令人遺憾的,特別是在和你短暫的會見時我就因它的美麗而印象深刻。但是這一點我恐怕必須堅持,唯一希望能通過增加薪水來彌補剪髮給你造成的損失。至於照管孩子,任務是很輕鬆的。望你務必前來,我將乘馬車到溫切斯特來接你。請通知我你乘哪班火車。
你忠實的
傑夫羅·盧卡思爾
當時的一種髮型,稱為「提圖斯」。
《海濱雜誌》(1892年12月號)
「這信我剛收到,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已決定接受這個職位[594]。不過,我認為在最後答應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經過告訴你,請你幫我權衡一下。」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經拿定主意了,那就這麼辦吧。」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說。
「難道你並不認為我應該拒絕?」
「我承認如果是我自己的一個姐妹去申請那樣的職位,我會阻攔的[595]。」
「這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呃,我沒有材料,說不上來,也許你對此事已經有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想只有一種可能的解釋。盧卡思爾看來和藹可親、脾氣很好,他的妻子會不會是個瘋子?而他想對此保守秘密,以免他太太被送進精神病院,所以就採取各種辦法來滿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發病?」
「這種解釋說得過去,實際上,事情可能就是這樣,這種解釋合情合理。但是無論如何,對於一位年輕的小姐來說,它並不是一戶理想的人家。」
「可是,薪水不少!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薪水不少啊!」
「嗯,是的,當然那薪水是高的……不過太高了,這正是我擔心的原因,為什麼他們要給你一年120英鎊呢?他們完全可以40英鎊挑一個,這後面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況告訴你,以後如果請你幫忙的話,你能很快就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我覺得如果有你的支持,我心裡會更踏實一些。」
「啊,你可以這麼想。我向你保證,你的小麻煩有可能成為餘下幾個月我最有興趣的事。這裡有一些細節,顯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惑或遇見了危險……」
「危險?你認為會有什麼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