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慘重的失敗:一征高麗

三三慘重的失敗:一征高麗

大業八年三月十四日,隋朝遠征軍抵達遼水(今遼河)西岸,與嚴陣以待的高麗軍隊隔河對峙。楊廣命工部尚書宇文愷趕造三座浮橋,準備搶渡遼水。

浮橋很快就造好了。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自告奮勇,率領前鋒部隊沖了上去。可當他們衝到距離東岸一丈開外的地方,忽然全都止住了腳步,而且集體傻眼。

因為,橋根本沒有架到對岸——宇文愷為了搶時間而趕造出來的浮橋,居然比河面寬度足足短了一丈有餘。

趁隋兵愣神的間隙,大批高麗軍隊迅速進入了防禦陣地。麥鐵杖帶著將士們跳進水中,拚命游向對岸,冒死向高麗陣地發起強攻。可高麗軍隊已經完全佔據了有利地形,衝上灘頭陣地的隋軍士兵只能成為他們的活靶子。漫天箭雨呼嘯而下,士兵們紛紛倒地。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虎賁郎將錢士雄、孟叉等前鋒將領全部陣亡。

楊廣斷然沒有想到,這個在國內完成了多項大型建設項目的宇文愷,竟然會在戰場上製造出如此不堪的「垃圾工程」!可如今大敵當前,楊廣也只能強抑怒火,急命少府監何稠把浮橋加長。兩天後,浮橋終於架到了對岸。隋軍傾巢而出,與高麗軍隊在東岸展開激戰。

這一戰,隋軍取得了壓倒性勝利。高麗軍隊在戰場了扔下了一萬多具屍體,倉惶敗退遼東城(今遼寧遼陽市)。隋朝大軍乘勝東進,將遼東城團團圍困。

此次出征,楊廣不僅帶了百萬軍隊,還帶了一支「觀戰團」,成員由西突厥的處羅可汗、高昌國王麹伯雅等四夷元首組成。楊廣命他們隨同出征,當然是想讓他們見識一下隋軍的戰鬥力,同時用現場教育的形式,讓他們牢記違抗隋帝國的下場。

隋軍初戰告捷后,楊廣便興緻勃勃地帶著他的「觀戰團」渡過遼水,在剛剛取得勝利的戰場上來回巡視。

楊廣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因為,從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楊廣看見了帝國軍隊的一往無前和戰無不勝;從觀戰團成員的眼神中,楊廣看見了他們發自內心的恐懼和敬畏。

為了充分表明大隋軍隊是一支弔民伐罪的王者之師,也為了進一步取得觀戰團的畏服,楊廣勒令全軍:高麗軍隊一旦投降,必須馬上接納安撫,一律不得再行攻擊!

這道命令,對於困守在遼東城中的高麗軍隊而言,無疑是一道福音。

接下來,每當隋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攻上城牆時,遼東守軍立刻舉手投降。隋軍將領當即停止進攻,命人飛報後方的皇帝,請示旨意。可等到楊廣的旨意下達,遼東城中的守軍早已重整旗鼓、繼續頑抗了。

如此三番五次,遼東守軍一再故伎重施,居然屢試不爽。

楊廣難道是傻瓜,明知受騙也不願收回成命?

楊廣當然不是傻瓜。可問題在於,他並不認為自己受騙了。一貫偉大、光榮、正確的楊廣,怎麼可能受騙呢?在他看來,一定是底下的將士沒有正確貫徹他的指示精神,招撫無方,才會導致高麗守軍降而復叛。所以,他絕對不會收回成命。

既然皇帝如此執迷不悟,那將士們當然只能敷衍了事了。隨後,隋軍攻城的力度大為減弱,因為誰也不願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去做這種勞而無功的事情。

後來發生的事情可想而知——直到這一年六月,遼東城依然固若金湯,隋朝遠征軍始終未能向鴨綠江前進半步。楊廣勃然大怒,親臨城下督師,並召集所有將領訓話:「你們自恃高官顯爵,又是豪門世家,就可以把我當成一個隨便糊弄的昏庸之輩嗎?在京師的時候,你們都反對我御駕親征,其實就是怕我看出你們的毛病。我今天來這裡,就是要看你們的作為,並且隨時準備砍掉你們的腦袋!你們今天怕死,不肯儘力,難道不怕我明天就殺了你們?!」皇帝的訓辭擲地有聲,不容置疑。將領們驚惶失色,面面相覷。

隨後,楊廣便在城西數里的六合城坐鎮指揮。

在皇帝的親自督師下,隋軍將士只好加大攻城力度,但誰也不願豁出命去真打,所以遼東城依舊巋然不動。

就在隋朝陸軍圍攻遼東的同時,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也率領江淮水軍從東萊郡(今山東萊州市)橫渡黃海,逆浿水(今大同江)而上,在距平壤六十里處與高麗水軍展開了遭遇戰。

此戰隋軍大勝。來護兒隨即挑選四萬精銳,乘勝直抵平壤城下。高麗出兵迎戰,再次潰敗,逃入城中。來護兒一路追殺,出奇順利地攻入了平壤城。

如果一場戰役打得太過順手,謹慎的將領肯定會感到心裡發毛。尤其是如此輕而易舉地打進一個國家的首都,理智的將領更應該意識到其中有詐。

可是,來護兒為了搶一份頭功,把應有的謹慎和理智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此刻的高麗軍隊已經在平壤城中給他張開了一個口袋。

隋朝軍隊攻進城中后,開始大肆搶掠,完全喪失了警惕性。高麗軍隊猛然從埋伏已久的大街小巷中衝殺出來。隋軍猝不及防,幾乎全部被殲。來護兒僥倖殺出重圍。等他逃回泊船碼頭的時候,四萬精銳只剩下幾千殘兵。

經此大敗,來護兒只好退守海浦(今大同江口),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遼東城久攻不下,楊廣只好改變戰略,命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等九名將領率大軍繞過遼東,兵分九路,從遼河東岸沿線各地,向平壤方向快速挺進,準備於鴨綠水(今鴨綠江)西岸會師,再渡江直搗高麗腹地,對平壤發動總攻。

這是一場長途奔襲戰。

這種戰術的要訣有二:一,給養必須充足;二,進軍速度要快。但是,這兩點顯然是一對悖論:如果士兵帶上過多的給養,行軍速度必然會慢下來;如果行軍速度要快,必然不能帶上過多的給養。

宇文述等九路大軍現在就面臨這個問題。他們從邊境的瀘河和懷遠二鎮出發,每個士兵都帶著人馬所需的一百天糧草,加上鎧甲、刀槍、衣物、輜重、攻城器具、炊事用具、帳篷等等,平均每個士兵所背負的重量都在三石以上。士兵們不堪承受,只好偷偷「減負」,一邊走一邊把背負的糧食悄悄丟棄。

楊廣很快就察覺了,立刻下了一道死命令:有膽敢丟棄糧食者,斬無赦!

命令下達后,士兵們不敢在行軍路上亂丟,只好趁每次紮營的時候,在營帳下挖坑,然後把糧食偷偷埋掉。結果,當九路大軍共計三十多萬人在鴨綠江西岸會師的時候,糧食就已基本告罄了。

沒有糧食就不能打仗。如果硬著頭皮跨過鴨綠江、深入高麗腹地,除非一戰拿下平壤,否則軍隊斷糧,後方的給養又跟不上,那無異於死路一條!

作為九路軍總指揮的宇文述對此深感憂慮,卻又一籌莫展。

就在這時,高麗重臣乙支文德忽然來到了宇文述的軍營中,宣稱奉高元之意前來投降。

面對高麗人居心叵測的「請降」,宇文述的指揮部里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

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認為,應該立即將乙支文德逮捕。因為他臨行前曾奉楊廣密旨:「如果高元或乙支文德前來請降,絕不能放他走!」所以不管高麗人是真降還是假降,都應該先把乙支文德抓起來再說。

軍中慰撫使(受降特使)、尚書右丞劉士龍則堅決主張把乙支文德放歸。因為大軍出征前,慰撫使們就被天子授予了不受大將節制的特權,而且他們的使命就是專門受降宣慰,以顯示天朝恩威,如果囚禁「請降使」,那無異於是對他這個「受降使」的莫大侮辱,所以他斷然反對拘押乙支文德。

對於進退維谷的宇文述來說,乙支文德這個時候來請降,簡直是扔給了他一根救命稻草。因為現在軍中缺糧,不趕緊班師大家都得餓死。所以,宇文述現在根本不關心如何處置乙支文德,而是極力強調:既然皇帝早就下過命令,說高麗一旦投降必須馬上接納,不得再行攻擊,那麼現在高麗降了,大軍就趕緊班師吧!

大家都有天子楊廣的旨意作依據,到底該怎麼辦?乙支文德該如何處置?大軍該何去何從?

三人激烈爭執。由於力主班師的宇文述也傾向於劉士龍,所以於仲文不得不妥協,同意把乙支文德放回去。

於是,劉士龍接受了乙支文德的降表,然後就放他走了。

乙支文德走出隋軍大營的時候,臉上分明帶著得意的笑容。因為他這一趟來,說是請降,其實真正的任務是刺探隋軍虛實。而現在他已經知道,這支隋軍雖然兵力強大,但馬上就要斷糧了!所以,接下來該怎麼對付這支來犯之敵,乙支文德已經成竹在胸。

乙支文德走後,於仲文越想越不對勁,覺得這傢伙根本不像是來投降的,遂一再敦促宇文述,趕緊下令全軍開拔,再把乙支文德抓回來。此刻的宇文述一心想要班師,當然不同意。最後,於仲文不得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表面上,於仲文是宇文述的副手,但楊廣一直很賞識於仲文的才幹和韜略,所以此次出征之前,楊廣特地面諭各軍將領:凡有重大軍情,各軍一律聽從於仲文的統一節度!

也就是說,日常的行軍作戰聽宇文述的,碰上特殊軍情則聽於仲文的。當然,楊廣這個命令並未當著宇文述的面宣布,而是讓於仲文在必要的情況下才亮出來。現在,於仲文亮出了這把「尚方寶劍」,宇文述就無話可說了。

既然人家奉了密旨,那違抗他就如同違抗皇帝,宇文述當然不敢承擔這個罪名,只好硬著頭皮命令各軍立刻拔營,渡江追擊乙支文德。

望著身後的數十萬追兵,乙支文德笑了。

他本來還想回去搬兵來殲滅這支斷糧的敵軍,沒想到它反而自己送上門來了。乙支文德遂命部下回頭迎戰,然後佯裝敗北。跑出幾十里路后,回頭再戰,結果再敗,然後又繼續跑路,跑沒多遠又回頭再打……如是一日七戰,七戰皆「敗」,結果就一路把隋軍引到了平壤城下。

隋軍七戰皆捷,頓時士氣大振,遂全力急進,一口氣渡過薩水(今清川江),在離平壤僅三十里處的山麓紮營。

乙支文德一邊加緊布署軍隊,一邊再次遣使向宇文述投降,說:「貴軍如果班師,鄙國立刻讓高元前去覲見天子。」對此,於仲文當然不信,堅持要進攻平壤、活捉高元和乙支文德。可這一次,宇文述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聽於仲文的了。他決定班師,就算抗旨也在所不惜。

理由很簡單:眼前的平壤城高壕深,糧草充足,且高麗軍隊以逸待勞,士氣高漲;而隋軍不但長途賓士,疲憊不堪,而且進不能攻、退不能守,既無糧草、也無援兵……這仗叫宇文述怎麼打?!

所以,就算明知道高麗人玩的還是「詐降」的老把戲,宇文述也堅決要把它當成真的來接受,否則他必將和這三十萬大軍一起餓死在這裡。

宇文述隨即不顧於仲文的反對,命令軍隊結成方陣撤退。畢竟他還是主帥,這個權力還是有的。

但是,宇文述到這一刻才下定決心撤退,已經來不及了。

站在平壤城頭的乙支文德大手一揮,早已蓄勢待發的高麗軍隊瞬間衝出城門,從各個方向對隋軍發起猛烈進攻。

隋軍且戰且退,於這一年七月二十四日退至薩水。這一天,烈日當空,灼熱的太陽兇猛地炙烤著大地,寬闊的薩水河面在驕陽的暴晒下閃耀著一片令人目眩的白光。

這是一片即將把三十萬隋軍全部吞噬的死亡的白光。

隋軍開始爭先恐後地渡河,薩水河上頓時人喊馬嘶、一片慌亂。而高麗軍隊卻列著整齊的戰陣,站在他們身後的岸上靜靜地看著。當隋軍全部進入薩水,並渡至河中央的時候,高麗指揮官一聲令下,全軍突然排山倒海地殺了過來。隋朝大軍瞬間崩潰,士卒四散逃命。負責殿後的右屯衛將軍辛世雄等人戰死。宇文述、於仲文和剩下的將領們帶著少數隨從向西狂奔,一日一夜跑了四百五十里,狼狽不堪地逃到鴨綠江畔。而高麗軍隊則在後面緊追不捨,幸而將軍王仁恭率部殿後,擊退了高麗軍隊的進攻,宇文述等人才得以渡過鴨綠江,逃出生天。水軍來護兒風聞陸軍慘敗,也慌忙起錨,連夜率艦隊撤回東萊。

最後,這九支共計三十萬五千人的遠征軍回到遼東的時候,僅剩下二千七百人。陣亡和被俘人數達三十萬二千三百人,幾近全軍覆沒;同時喪失的武器、裝備、輜重等物更是數以億計。

楊廣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個四十四年來一直順風順水、無往不利的天之驕子,終於遭遇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慘痛的失敗。

失敗的打擊來得太過迅猛,並且因毫無心理準備而顯得尤其沉重。

大業八年七月二十五日,神情恍惚的楊廣默默登上龍輦,從涿郡啟程南返。

這場聲勢浩大、規模空前的遠征,就在這一幕令人難堪的失敗中草草收場。一直到車駕返抵洛陽,楊廣依舊終日不發一言。人們看見天子臉上寫滿了從未有過的憤怒和困惑。

曾經活力四射、自信滿滿的楊廣,一下就變成了霜打的茄子。

也許,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因為挫折本是人生的題中之義,也是生命成長的必經過程,就像許多小孩子在學習木匠、鐵匠這種手藝活的時候,如果手上弄出了血,他們的師傅就會說:「那是這門手藝進到你身體裡面去了。」而今,生命中的第一次失敗雖然深深刺痛了楊廣,可這何嘗不是某種有益的東西正在進入他的體內呢?也許,命運之神正是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往這位剛強易折的帝王身上,注入一些必要的柔韌性和抗挫折能力,讓他學會以一種成熟而理性的姿態,重新來打理這個已然危機四伏的龐大帝國。

在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這個世界上的人,沒有誰不是這麼走過來的。

可問題在於,楊廣能夠從這次失敗中汲取教訓嗎?

人們很快就有了答案。

可答案並不令人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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