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楊玄感叛亂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楊玄感的叛亂雖然來得極為迅猛而突然,但是他奪取天下的政治野心卻是由來已久的。
在所有兄弟當中,楊玄感最酷似他的父親楊素——「體貌雄偉,美須髯;好讀書,善騎射。」(《隋書·楊玄感傳》)他年輕時因父蔭而位至柱國(勛官二品),與父親楊素在朝會上位列同班。當時楊堅覺得不妥,便當廷宣布把他的官秩降了一品。楊玄感隨即拜謝,說:「沒想到陛下對微臣如此恩寵,居然在朝堂上成全了臣的個人孝心!」一句話,不但化解了自己被當廷降級的尷尬,而且同時維護了三個人的臉面,讓皇帝高興,讓父親欣慰,還令他本人博得了忠孝之名,真可謂一言既出,三全其美。
很多朝臣當時便料定:如此聰明的一個年輕人,其前程一定不可限量。
楊玄感早年曆任郢州(今湖北鍾祥市)、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刺史,在地方上政績頗著。楊素死後,楊玄感回到中央,襲爵楚國公,拜鴻臚卿,不久擢升禮部尚書。由於出身名門、位尊爵顯,加上具有較高的文學修養,使得楊玄感的盛名遠播海內,天下名士紛紛趨附,競相來往於他的門下。
這一切,當然會引起楊廣的猜忌。
同時,楊玄感也感到了強烈的不安。
其實,楊玄感的不安早在楊素在世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眾所周知,楊素既是隋朝的開國元勛,又在楊廣奪嫡繼位的過程中建有大功,所以晚年不免居功自恃,多次在楊廣面前流露出驕矜之色,被楊廣視為「無人臣之禮」,於是君臣間猜忌日深。幸而不久后楊素去世,才避免了一場兔死狗烹的悲劇。
過後,楊廣曾親口對左右說:「倘若楊素不死,終將被族誅!」這句話很快就落進楊玄感的耳中,令他大為恐懼。他深知,楊氏一門權傾朝野,有盛名於天下,滿朝文武又多是父親當年的手下將吏。如此雄厚的政治資本,必定會被天子視為嚴重威脅,所以天子才故意放出那句話,目的就是對他們楊氏一族進行警告。
楊玄覺得,楊廣那句話就是懸在楊氏族人頭上的一把利劍,隨時有可能掉下來。
與其坐致危亡、任人宰割,不如鋌而走險、放手一搏!
從此,楊玄感開始和他的弟弟們日夜密謀,準備發動政變,廢黜楊廣,擁立秦王楊浩(楊廣的侄子)為帝。大業初年,楊玄感隨同楊廣西巡,行至大斗拔谷的時候,部分隨駕官員和衛戍部隊與天子失散,楊玄感立刻準備下手襲擊楊廣。可他的叔父楊慎卻極力勸阻,認為當時人心穩定,國勢強盛,動手的時機尚不成熟。
楊玄感只好放棄。幾年後,楊廣開始計劃遠征高麗,楊玄感遂主動向兵部請纓,表示願意領兵出戰。
他之所以這麼做,一方面是想藉此表現忠心,麻痹楊廣;另一方面,則是想掌握兵權,藉機起事。楊廣果然被他迷惑,對其忠心大表讚賞,說:「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此言果然不虛!」隨後便逐漸恢復了對他的信任,並時常讓他參預中央決策。
大業九年二征高麗,楊廣將楊玄感派駐黎陽倉,讓他負責督運軍隊糧餉。當時,農民起義已經大面積爆發,天下人心思亂,楊玄感遂故意拖延東征軍隊的補給,試圖以此削弱隋軍的戰鬥力,讓他們被高麗人消滅在遼東戰場上,然後趁機起事。
楊廣發現糧餉不繼,一再發令催逼。楊玄感擔心夜長夢多,於是斷然起兵,揮師直取東都,並向天下人發出了這樣的口號:「我身為上柱國,家累巨萬金,至於富貴,無所求也。今者不顧破家滅族者,但為天下解倒懸之急、救黎元之命耳!」(《隋書·楊玄感列傳》)楊玄感奪取天下的第一步,就是直取東都。這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搖撼了隋王朝的統治根基,在政治上可以算是一著妙招,所以一下子就獲取了廣大貴族子弟的響應和追隨,但是,從軍事角度以及長遠規劃的角度來看,此舉顯然不是上策。
關於這一點,早在楊玄感起兵之初,他的一位多年密友、也是他起事後最主要的一位智囊就已經告訴過他了。
可惜,楊玄感沒有重視他的意見。
向楊玄感獻策而不被採納的這位智囊,就是日後瓦崗寨的義軍領袖、在隋末群雄中聲譽卓著的一位重量級人物——李密。
和楊玄感一樣,李密也是貴族之後。其父李寬是隋朝的上柱國、封蒲山公,雖不及楊氏顯赫,卻也是名重一時的人物。
李密從小志向遠大,仗義疏財,喜歡廣交朋友。但是,他的仕途卻遠沒有楊玄感那麼順利。他早年曾在宮中擔任禁軍將領,有一次當值,楊廣恰好從他身邊經過,忽然停在他面前,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就告訴宇文述:「剛才左翼衛隊中有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我發現他的眼神異於常人,最好不要讓他擔任禁軍侍衛。」李密就因為皇帝的這句話丟了官,從此與仕途絕緣,在家中閉門讀書。他曾經騎在牛背上讀《漢書》,旁若無人,渾然忘我,被楊素遇見,視為奇人。楊素請他到家中一番暢談,大為欽佩,對楊玄感說:「李密見識深遠、氣度不凡,你們兄弟無人可及。」從此,李密便與楊玄感成為了好友。
二人雖成莫逆,但身份地位相差懸殊,所以楊玄感有意無意之間,還是會瞧不起這個從貴族淪為寒士的李密。
李密看在眼裡,有一天忽然對楊玄感說:「朋友相交,貴在坦誠,我今天就不奉承你了。說實話,如果是兩軍對壘,決斷戰機,呼嘯衝鋒於敵陣之中,我不如你;可要是驅策天下賢俊,讓他們各安其位、各盡所能,你不如我!既然如此,你怎能自恃階高,輕視天下士人呢?」楊玄感聞言大笑,從此更加佩服李密。
楊玄感起事後,李密自然被他視為心腹智囊。楊玄感問李密:「你一向以拯濟蒼生為己任,如今時候到了,你有何良策?」李密就是在這個時候,向楊玄感提出了謀取天下的上、中、下三策。
他說:「天子出征,遠在遼東塞外,距幽州(涿郡)足有一千餘里,南有大海(渤海),北有強大的胡虜(西突厥、契丹等),中間僅有遼西走廊是其與國內聯繫的唯一一條生命線,形勢極為險峻。如果你親率大軍,出其不意、長驅直入佔領薊縣(涿郡郡治所在地),奪取臨渝(今河北撫寧縣東),控其險要,扼其咽喉,那麼東征軍歸路既被切斷,高麗人勢必從他們背後發起攻擊。旬月之間,糧秣給養告罄,軍隊不戰而潰,你就能兵不血刃地將楊廣擒獲!此乃上策。」楊玄感略微沉吟,說:「告訴我中策。」李密說:「關中自古乃四塞之地、天府之國,如今雖有隋將衛文升據守,但此人不足為慮。我們若率大軍擊鼓向西,所經城池一律不加攻打,直取長安,收其豪傑,撫其士民,據險而守。天子縱然班師,但根據地已失,我們便有足夠的時間審慎籌劃,穩步進取。」楊玄感又想了想,說:「告訴我下策。」那一刻,李密若有所思地看了楊玄感一眼,楊玄感也回視了李密一眼。
就在那一瞬間的眼神交流中,李密對未來已經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他預料楊玄感一定會選下策,而下策必將遭致滅亡。
這樣的預感讓李密很悲傷,但他還是把下策說了出來:「派出精銳,晝夜賓士,襲取東都,號令天下!問題是,萬一一百天拿不下來,天下之兵四方而至,那就不是在下所能預料的了……所以,這是下策。」果不其然,當李密不得不說出下策時,楊玄感發出了一聲不以為然的冷笑。他說:「你所謂的下策,實乃上策!如今百官眷屬皆在東都,若先取之,足以動搖士心、顛覆國本。倘若所經城池概不攻拔,何以顯示義師威武?!」李密沉默了。
他太了解楊玄感了。這是一個被一帆風順的命運寵壞了的世族子弟。他身上的自負、虛榮與驕矜,簡直和楊廣如出一轍。
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他們都喜歡走捷徑。但是有時候,「捷徑」也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表達——短路。
是的,短路。所謂快速成功的終南捷徑,往往也是通向滅亡的最短道路。這句話對於楊廣適用,對於楊玄感同樣適用。
李密現在就很想把這句話告訴楊玄感,可最後他還是忍住沒有說。
因為他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楊玄感率大軍圍困洛陽后,一邊日夜猛攻,一邊分兵數路,扼守洛陽外圍的戰略要地,並切斷了各個方向的補給線:以五千兵力封鎖慈磵道(洛陽城西),另派五千人封鎖伊闕道(洛陽城南),負責阻擊關中方向來的隋朝援軍;命韓世咢率三千人進圍洛陽東面的滎陽(今河南滎陽市),命顧覺率五千人攻佔虎牢關(今河南滎陽市西),負責抵禦南下的隋朝援軍。
東都危在旦夕。留守長安的代王楊侑急命刑部尚書衛文升率兵四萬馳援東都。衛文升經過華陰(今陝西華陰市)時,特意命人掘開坐落在此的楊素墓地,並且剖棺戮屍、剉骨揚灰,以此向楊玄感表示不共戴天和決一死戰之心。
隨後,衛文升率部穿過崤谷(今河南三門峽市東南)和澠池(今河南澠池市),一面與叛軍作戰,一面迅速進抵金谷園(洛陽西北)。
楊玄感出兵迎戰衛文升。他身先士卒,每戰必手執長矛衝鋒陷陣,隋兵大為震駭,驚呼為項羽再生。雙方經過多日交戰,隋軍數戰皆敗,士卒幾乎傷亡殆盡,加之糧草不繼,衛文升只好率殘部退守邙山南麓。楊玄感乘勝追擊,準備將隋軍全殲。不料,他的弟弟楊玄挺竟然在混戰中被流箭射死,楊玄感不得不稍稍退卻。
就在洛陽岌岌可危、衛文升又瀕臨絕境的時候,隋朝的遠征軍終於回師中原。
戰場上的形勢開始逆轉。
楊廣命虎賁郎將陳稜進攻楊玄感的根據地黎陽,命右侯衛將軍屈突通進駐河陽(今河南孟州市),命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率大軍隨後跟進,又命來護兒從東面馳援東都。
一切都在李密的預料之中,甚至比李密預料的更遭——起事還不到一個月,天下之兵已經蜂擁而至。
然而,此時的楊玄感彷彿沒有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他不但日漸疏遠李密,轉而信任別的謀士,而且還在部將李子雄的煽動下企圖稱王,只是被李密勸阻才悻悻作罷。李密對左右感嘆道:「楚公熱衷於造反,卻不知道如何取得最終的勝利,我等現在盡成瓮中之鱉了。」面對隋朝大軍對他形成的反包圍,楊玄感再次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戰略錯誤。他聽信李子雄的計策,把本來就不多的兵力分成兩路,一路抵拒已經屯兵黃河北岸的屈突通,一路繼續進攻衛文升。但是,屈突通很快就突破了他的防線,順利渡過黃河,與衛文升部和洛陽城中的樊子蓋部遙相呼應,對楊玄感形成了前後夾擊之勢。
楊玄感敗局已定。
直到此刻,他才決意實施李密當初提出的中策——西進關中,據守長安。
大業九年七月二十日,楊玄感無奈地解除了對東都的包圍,率部西進潼關。宇文述與屈突通、來護兒、衛文升等人合兵一處,率大軍在背後拚命追擊。
數日後,楊玄感進至弘農(今河南三門峽市)。時任弘農太守的蔡王楊智積(楊堅侄子)對左右說:「楊玄感西取關中的計劃一旦成功,將來就很難收拾了。我們現在想辦法套住他,讓他無法西進,不出十天,定可將其生擒!」楊智積隨後派了一些父老,出城攔住楊玄感的馬頭,說:「如今弘農兵力薄弱、防守空虛,但囤積了很多糧草,很容易攻取。」楊玄感信以為真,立即兵臨弘農城下。楊智積順勢登城叫罵,誘他攻城。楊玄感果然大怒,命令士兵停止西進,開始進攻弘農城。
面對如此不可救藥的楊玄感,近乎絕望的李密最後一次規勸他:「用兵之道貴在神速,何況追兵轉眼立至,豈能在此逗留!如果進不能入據潼關,退又無險可守,大軍一旦潰散,你拿什麼保全自身?」可是,楊玄感卻什麼都聽不進去。
楊智積略施小計,就把他牢牢鎖定在了弘農城下。事實上,弘農城並不像那幾個一臉厚道的父老所說的「兵力薄弱、防守空虛」,而是兵力強大、城防堅固。
楊玄感猛攻三天,弘農城紋絲不動。等到楊玄感回過神來準備放棄弘農、繼續西進的時候,宇文述的幾十萬大軍已經鋪天蓋地地殺到了。
楊玄感布陣五十里,且戰且退,可一天之內三戰皆敗。
八月初一,楊玄感退至董杜原(今河南靈寶市西),在這裡被迫與隋軍進行決戰。
戰鬥的結果可想而知——楊玄感全軍覆沒,僅帶著十餘騎兵逃奔上洛(今陝西商州市)。到最後,連那十幾名親兵也各自逃散,楊玄感身下的坐騎也被射殺,只好和他的弟弟楊積善徒步逃亡,來到了一個叫「葭蘆戍」的地方(今河南靈寶市西南)。
那一年秋天的曠野上,楊玄感和楊積善就這樣沒命地奔跑著,遠遠看上去就是兩個小黑點,在遼闊蒼茫的天地之間微微蠕動。
最終,楊玄感停下了腳步,對楊積善說:「我不能接受別人的殺戮和侮辱,你取我的性命吧。」當生命與尊嚴二者不可得兼時,貴族楊玄感寧可選擇後者,也絕不讓自己的生命只靠蠕動來延續。
沒有人知道楊積善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楊玄感臉上是一種怎樣的表情。也許那上面什麼都有,諸如困惑、悔恨、痛苦、憤怒、絕望等等,也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臉木然。
楊積善殺掉楊玄感后,企圖自刎,但下手不夠狠,僅僅在脖子上抹了一道口子,隨即被追兵抓獲,與楊玄感的屍體一起被送到了楊廣面前。楊廣盯著楊玄感那顆污血凝結的頭顱,大感快意,但仍覺余恨未消,遂下令在洛陽鬧市寸磔楊玄感的屍骸,將其切成碎塊,剁成肉醬,最後扔進火中燒成了灰燼。
楊積善向楊廣苦苦求饒,自稱他曾手刃楊玄感,希望以此微功乞求活命。楊廣瞪著他看了很久,扔下一句話:「倘若如此,那你更是一隻可惡的梟鳥!」遂把楊積善的姓改為「梟」,然後命文武百官或用刀砍,或拿箭射,一直把楊積善砍得血肉模糊、射得像一隻刺蝟,最後才把他的屍體車裂。
楊玄感自大業九年六月初三在黎陽起兵,到八月初一兵敗身亡,前後還不到兩個月。
他的突然崛起炫人眼目,而他的滅亡卻和他的崛起一樣迅速。
我們說過,捷徑的同義詞就是短路。
楊玄感叛亂雖然旋起旋滅,但它給楊廣和隋帝國刻下的政治傷口卻沒那麼容易癒合。自從這場叛亂之後,楊廣無奈地發現:自己的政治威望已經被嚴重削弱,人氣指數急劇下滑,降到了他即位以來的最低點。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讓一個驕傲的帝王感到失望和惱怒的呢?
楊廣決定大開殺戒,藉以震懾天下,重塑威望。他對負責追查楊氏同黨的大臣說:「楊玄感振臂一呼,從者十萬!以此足以證明,天下的人口太多也不是什麼好事,太多了就會相聚為盜。此次的一干人犯若不徹底追查、一概誅殺,就無以警醒當世、懲戒將來!」在楊廣的旨意下,大臣們依照寧枉勿縱的原則開始大肆株連,上至當朝大員,下至普通士民,一口氣捕殺了三萬多人,流放了六千多。此外,由於楊玄感圍攻東都時曾經開倉賑糧,於是朝廷便將當時接受賑濟的百姓全部活埋,一個也沒有放過。
至此,這個世界上曾經跟楊玄感有過絲毫瓜葛的人,幾乎都被無情地抹掉了。
只有少數漏網之魚逃過了這場大屠殺。
其中一個就是李密。
早在楊玄感兵敗之前,李密就已悄悄離開了他,準備投奔其他義軍,不料半路上被隋軍抓獲。李密用黃金賄賂看守,使他放鬆了管制,然後趁其不備再度逃亡,投奔了平原郡的變民首領郝孝德。
兵慌馬亂中,隋朝官吏以為漏掉的只是一隻小蝦米。
可他們沒想到,短短几年後,這個叫李密的人就成了一條翻江倒海的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