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雁門之圍:驚魂天
秋天的塞北高原。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盛大的天子車隊浩浩蕩蕩向北而行,連綿不絕的各色旌旗在朔風中獵獵招展。一隻孤獨的蒼鷹在車隊上空無聲盤旋。繞了幾圈后,它忽然投下莫名而驚惶的一瞥,振起羽翼向遠方天際急急掠去。
大業十一年(公元615年)八月十二日,天子車隊緩緩抵達雁門郡(今山西代縣);齊王楊暕(楊廣次子)率後衛部隊駐紮嵉縣(今代縣南嵉陽鎮)。
此時,雁門以北的大地正滾過一陣劇烈的顫慄。
那是鐵蹄踐踏下的顫慄。四天前,東突厥的始畢可汗率領數十萬精銳騎兵從塞外呼嘯南下,此刻正風馳電掣地朝雁門撲來。
他的目標是——殺死楊廣。
始畢可汗是啟民可汗之子,名叫阿史那咄吉。大業五年,啟民可汗卒,咄吉繼位。前文已述,啟民之所以能夠坐穩可汗的位置,並且在後來的許多年裡不斷發展壯大,全賴隋朝的鼎力支持和悉心保護,所以他才會對隋朝感恩戴德,並終身以臣藩之禮恭謹事隋。毫不誇張地說,隋朝對啟民及其部族恩同再造。對此,啟民自己也是沒齒不忘。按道理,始畢應該和其父一樣,深深感念隋朝的恩德才對,可現在為什麼會突然反目呢?
原因有二:第一,時移勢易;第二,楊廣一朝的外交戰略出了問題。
首先,當初的啟民只是突厥的小可汗,而且被大可汗都藍打得差點滅族,所以除了尋求隋朝的庇護之外,沒有其他的路可走,當然要對隋朝執臣藩之禮。可到了始畢這一代,形勢已不同往日:東突厥不但已經在隋朝的羽翼之下逐漸發展壯大,而且早已離開河套地區的「庇護所」,回到了漠北的廣闊天地。換言之,如今的始畢無論是地盤還是實力,比之當年的都藍或沙缽略都已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他事奉隋朝必然不會像啟民當初那麼恭謹。
其次,為了制約勢力逐漸膨脹的始畢,裴矩依照當年長孫晟的戰略,建議楊廣對突厥實施離間,亦即以宗室女嫁給始畢的弟弟叱吉,然後封他為南面可汗,以此牽制始畢。楊廣依計而行,不料叱吉因畏懼始畢,根本不敢接受隋朝的賜婚,所以隋朝的離間之策便落空了。而始畢得知此事後,對隋朝的態度自然更加不遜。
裴矩一看離間之策落空,頓時惱羞成怒。為了泄憤,他想了一個陰招,以貿易之名將始畢的一個心腹謀臣史蜀胡悉誘殺於馬邑(今山西朔州市),然後派人通知始畢說:「史蜀胡悉背叛可汗前來投降,我已為你把他斬殺。」始畢當然不可能傻到相信他的話。所以,裴矩使用如此陰損的招數,除了令事態惡化之外,別無任何好處。從此,始畢便斷然與隋朝決裂,再也不入朝納貢了。
大業七年後,隋朝叛亂蜂起,國力大為削弱,始畢遂生出顛覆隋朝天下的野心。
幾年來,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現在,楊廣居然不顧突厥翻臉的危險出塞北巡,主動送上門來,始畢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八月十三日,也就是楊廣到達雁門的第二天,始畢可汗的數十萬鐵騎就已將雁門團團包圍。隋朝君臣驚恐萬狀,隨駕的文武百官開始手忙腳亂地組織防禦,命人拆卸民宅的木石修築城防工事,同時布署軍隊防守四面城門。
然而,形勢是嚴峻的。雁門城中的軍民總計有十五萬人。從人數上來講,應該可以支撐一段時間,可關鍵的問題是——城中囤積的糧食只夠食用二十天。
也就是說,如果援兵不能在二十天內到達,那麼這十五萬人——包括朝廷的袞袞諸公、隋朝的宗室成員,甚至包括天子楊廣本人,都將被活活餓死!
突厥人的攻勢異常凌厲,短短几天便把雁門郡下轄的四十一座城池攻克了三十九座,只剩下楊廣所在的雁門和齊王楊暕駐守的嵉縣。突厥人徹底掃清雁門外圍之後,才開始集中兵力猛攻雁門。戰鬥十分激烈,一支流箭甚至「嗖」的一聲射到了楊廣面前,只差幾步就把他射了個對穿。
那一瞬間,楊廣心膽俱裂,遂下意識地抱住他的幼子趙王楊杲放聲大哭。
楊廣苦心維繫了大半生的驕傲和尊嚴,就在這一刻轟然坍塌。一直到好幾天後,人們還能看見楊廣那異常紅腫的雙目和驚魂未定的眼神。
權力和地位並不能使人免於恐懼和軟弱。尤其是在死神面前,一個皇帝的恐懼和一個平民的恐懼大抵相去不遠;而由於各種外在包裝的剎那脫落,使得一個天子的軟弱,看上去往往要比一個草民的軟弱更為不堪。
死神面前人人平等。
這似乎是上天在創造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時唯一顯得公平的地方。
面對突厥人夜以繼日的進攻,宇文述擔心城池隨時可能陷落,於是勸楊廣挑選數千精騎拚死突圍。可他的提議卻遭到了多數人的反對。納言蘇威說:「守城,我們的力量綽綽有餘,而騎兵野戰卻是突厥人之所長。陛下是萬乘之君,怎麼能輕舉妄動?」民部尚書樊子蓋也認為:應該堅守城池,摧折突厥人的銳氣,然後緊急徵調四方軍隊前來勤王。
除此之外,樊子蓋還提了一條建議。
這條建議直接觸及了當下最敏感的一個政治話題,以致楊廣乍一聽就有些冒火。樊子蓋說:「陛下應該親自撫慰將士,告諭他們不再征伐遼東,並高懸重賞,如此自必人人奮發,何愁不能擊退突厥!」在場的內史侍郎蕭瑀(蕭皇后之弟)趕緊補充說:「按突厥人的風俗,可賀敦(可汗的后妃)可以參預軍事決策,依臣之見,應即刻遣使將陛下的處境告訴義成公主,就算沒什麼幫助,反正也不會有何損失。現在的問題在於:將士們普遍擔憂,一旦解除了突厥的威脅,又必須去征伐高麗。倘若陛下公開宣布赦免高麗,曉諭將士一意對付突厥,則軍心穩定,勢必奮勇作戰。」蕭瑀話音剛落,近臣虞世基等人也連忙隨聲附和。
楊廣算是聽出來了,這幫人是拐著彎兒在勸諫哪!
不,豈止是勸諫,這簡直是要挾——是借突厥人的刀在要挾啊!楊廣憤怒地想,知道朕最終不會放棄四征高麗,你們就在這節骨眼上來這麼一手。朕就奇怪了,守雁門和征高麗有必然聯繫嗎?難道不放棄征高麗,這雁門就沒法守了?天底下有你們這麼當臣子的嗎?一看敵人把刀架到天子脖子上,就跟天子講條件、做交易,這算是他奶奶的哪一門臣子?!
楊廣雖然很生氣,可他沒辦法。
因為生死存亡的關頭,他沒得選。
交易就交易吧,楊廣想,等老子離開這該死的雁門,到時候征不征高麗還不是老子一句話的事?!
最後楊廣點了點頭,並即刻走到第一線視察和慰問將士,在宣布赦免高麗的同時又頒布命令:「凡守城有功者,無論平民還是士卒,一律直升六品,並賞賜綢緞一百匹;六品以上官員則依序晉級。」詔命一下,士眾歡呼雀躍,軍心大振。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雖然突厥日夜猛攻,城中軍民傷亡慘重,但雁門卻依然頑強屹立。
城池一時半會是攻不破的,要命的是——倉庫的糧食在急劇銳減之中,吃一天就少一天。雖然實行了壓縮配給,但是剩下的糧食卻已經屈指可數了。
形勢萬分危急,而突厥人把城池圍得水泄不通,傳令四方勤王的詔書又很難送出去。怎麼辦?
所有人絞盡腦汁地想了十天,依舊一籌莫展。
到了第十一天,楊廣大腿一拍,終於有了主意。
八月二十四日,數百根浮木被拋到流經雁門的汾水河上,並迅速順流而下,漂向下游的各個郡縣。每一根浮木上,都綁著一道用黃帛寫就的勤王詔。
隨後的日子裡,各郡縣長官相繼接獲詔書,紛紛募兵奔赴急難。在各郡應徵勤王的隊伍中,屯衛將軍雲定興手下一個十六歲的小兵給他獻了一計。
這一計,事後被證明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這個小兵建議,隊伍大量攜帶軍旗和戰鼓,然後大張旗鼓設置疑兵,藉此迷惑敵人、製造恐慌。他說:「始畢膽敢以舉國之師包圍天子,必定認為我們倉促之間不能及時救援,所以我們應該大張軍容,白天令數十里幡旗綿延相續,夜晚則鉦鼓齊鳴,讓敵人以為我方援軍已大量集結,勢必聞風而遁。否則敵眾我寡,萬一突厥傾巢來攻,我們必定難以抵擋。」雲定興覺得有道理,欣然採納了這個十七歲小兵的建議。
這個小兵,就是李世民。
這是史書有載的李世民在隋末歷史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他的身份雖然有點卑微,但作為一個即將在幾年後縱橫天下的軍事統帥,其智慧和謀略已經在此露出了端倪。
楊廣除了浮木傳詔外,還採納蕭瑀的建議,派遣密使從小道潛行至突厥王庭,向義成公主求救。義成公主立即寫信給前線的始畢可汗,謊稱國內有變。
始畢半信半疑,但是連日來已經不斷有偵察兵回報——隋朝東都及各郡援軍已大量集結,正往雁門方向迅速移動,前鋒已抵達忻口(今山西忻州市忻口鎮)。
最佳戰機已經錯過了,再拖下去凶多吉少。
大業十一年九月十五日,始畢可汗不得不命令軍隊即日解圍,全線後撤。
楊廣如釋重負,立刻派出兩千騎兵一路尾追,在馬邑攻擊並俘虜了兩千多名突厥的老弱殘兵,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突厥人撤退的那天,城中的糧食也基本告罄。所有人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好懸!
雁門驚魂三十三天,楊廣好似去鬼門關走了一趟。
和死神的這次親密接觸,給楊廣留下了相當不愉快的記憶。
本來從大業八年起,楊廣就得了失眠症,自這場「雁門驚魂」后,他更是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每晚必須由一群美女為他揉搓按摩才能勉強入睡。
不知道在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楊廣會不會屢屢墜入這樣的夢境——他煢然一身、披頭散髮地奔跑在一條懸空的棧道上,左邊是寒冰,右邊是烈焰,後面是一群面目猙獰的人揮舞著刀劍在拚命追趕。
楊廣沒命地奔跑,而棧道一直在猛烈地搖晃。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有一群人突然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們目光如刀,面色如鐵,看上去很面熟,可楊廣無論如何就是看不清他們的臉。然後,楊廣的脖頸被什麼東西死死纏住了,而且越纏越緊、越纏越緊……假如楊廣曾經做過這樣的夢,那他很快就會知道——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兩年多后在江都離宮,雖然沒有寒冰和烈焰,但確有一群「熟人」站在他的面前,然後用一條絹巾勒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