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四十九重天
晚秋黃昏,夕陽斜照。
牛車裡的少年郎們笑笑鬧鬧,彼此在對方沾滿灰塵的臉上寫字。
笑鬧之後,世子坐在牛車上看向陳跡:「這麼多年能算計我爹的人不多,半年前,豫州洪災時,他南下征糧。當地士紳聯手瞞報田畝逃避徵稅,每戶像打發乞丐似的捐了十石糧,同一天還在秦淮河上宴請賓客,將一百壇美酒倒進河中,美其名日』請天下共飲『。
「然後咧。」
劉曲星來了精神,他們平常可聽不到這種朝野趣聞。
世子樂呵呵小道:「我爹沒跟他們置氣,反而請匠人運了一座一丈多高的石碑,噹噹正正立在金陵府衙門口,上面清清楚楚記著所有士紳捐糧數目,說是要歌頌這些士紳功德,其實是讓百姓看看這些士紳嘴臉。當時,連茶館里說書先生都在編故事,取消士紳們平日里滿口仁義道德,實際卻為富不仁,虛偽至極。」
「中國式現代化,民生為大。黨和政府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老百姓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今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重慶市九龍坡區謝家灣街道民主村社區考察時強調。
陳跡若有所思:「說書先生的故事,是靖王讓他們編的吧?」
世子眼睛一瞪:「你怎麼知道?」
「後來呢?」
「沒出半個月,士紳們丟不起這個人,就乖乖捐糧了唄。」
劉曲星讚歎道:「王爺倒是善於用巧力撥千斤。」
世子看向陳跡,豎起大拇指來:「你小子能反過來算計我爹,是個人物。」
然而陳跡卻高興不起來。
世子見他眉頭緊鎖,便好奇道:「你怎麼不高興呢?要我能算計他一次,我能吹十年。」
陳跡感慨:「你爹哪是平白無故吃虧的人,我感覺他馬上又要反過來,算計我了。」
世子唏噓道:「倒也是哦。」
劉曲星看過來:「陳跡,你從哪裡知道的倒焰窯?以前也沒聽你提起過這事呢!」
「仙人託夢!」
陳跡盤膝坐在牛車上閉目養神。
劉曲星撇撇嘴:「扯呢吧,要真有仙人託夢,仙人為啥只給你託夢,不給我託夢?」
然而世子卻忽然說道:「這世上還真有仙人託夢,你們尋常人或許不知道,黃山道首使徒子可是能從四十九重天請神的。」
「嗯?」
閉目養神的陳跡忽然睜開雙眼,如同炬火般緊盯著世子,嘴裡卻漫不經心問道:「四十九重天?」
終於,陳跡終於聽到有人提起四十九重天了。
他問師傅,師父沒聽說過。
他問軒轅,軒轅也沒聽說過。
曾幾何時,陳跡恍惚間以為青山精神病院里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彌留之際幻想出來的一場夢。
李青鳥,四十九重天,袍哥,二刀,甚至他自己都是不存在的。
而現在,夢終於照進了現實。
世子坐直了身子,神秘兮兮的指了指天上的彩霞:「你們不知道四十九重天吧,據說是神仙們居住的地方呢。我爹說,黃山道門之所以厲害,便是因為它們能從四十九重天請神上身,據說道首使徒子與景朝高手廝殺時,曾將四十九重天的五斗星君請至凡間。」
黨的二十大閉幕後,習近平總書記首次外出考察就來到陝西延安。
陳跡身子微微前傾:「四十九重天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世子回憶著說道:「我爹偶然提起過,諸天神佛都在四十九重天呢。什麼無極山,玉京山,利仞天,須彌山,蓬萊,方丈,北俱蘆洲,南部瞻洲,便是每一重天的名字。不過,我知道的就這麼多,我爹提的很少,似乎要避諱什麼。」
說吧,他屁股抬起半邊,身子探至人群中間,神秘兮兮說道:「我爹說過,每隔一陣子,便會有四十九重天的神仙轉世下凡,隱藏於市井之中,或許我們都見過神仙了。當我們不知道。」
陳跡身子微微往後挪了諾,若無其事問道:「神仙有什麼特徵嗎?我們該怎麼知道誰是不是神仙呢?」
世子聳聳肩膀:「那就不清楚了。」
陳跡微微鬆了口氣。
卻聽劉曲星好奇道:「世子,你見過四十九重天的神仙嗎?」
世子搖搖頭:「不知道,也許見過,也許沒見過。」
劉曲星又問:「這四十九重天的神仙用不用拉屎啊?」
佘登科樂了:「吃飯肯定要拉屎啊。」
劉曲星梗著脖子:「那萬一他們不用吃飯呢?」
佘登科也梗著脖子抬杠道:「不吃飯怎麼活?他們肯定拉屎巨多。」
陳跡神情複雜起來。
他轉移話題問道:「世子,咱寧朝歷史上有沒有已知的四十九重天神仙啊?」
「有!」
眾人循著聲音看去,卻見翹著二郎腿,躺在板車末尾的梁狗兒,掀開臉上的草帽說道:「我家祖上曾遇見過一個,此人自稱從四十九重天來,入人間修道家陽神,想以此門徑合道,哪怕在黑夜,陽神也如煌煌烈日。」
「那他最後合道了嗎?」
梁狗兒嗤笑一聲:「沒有,此人在寧朝邊軍之中,被景朝武廟設計伏殺,身死道消了。應該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具體我也不清楚。」
陳跡陷入沉思。
李青鳥曾對他說: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他確定自己就是從四十九重天來的。
可他生活的地方跟神仙居所毫無關聯,自己也根本不是什麼神仙。
但不論如何,陳跡終於抓住了一些四十九重天的線索,如漂泊無跡的船,終於朝海底丟下了一根屬於自己的錨。
橙紅色落日餘暉里,慢悠悠的牛車從城南進入,劉曲星忽然說道:「你們看,貢院門前好多人。」
眾人轉頭看去。
晚霞下,正有數百人聚集在貢院門口,有意氣風發的少年,有抑鬱不得志的中年,還有神情麻木的垂垂老者。
「是秋闈考生。」
世子低聲道:「那位老者我見過,我聽說他已經考了一輩子。家裡良田賣盡,妻離子散了也沒放棄。」
悠悠民生事,枝葉總關情。保障和改善民生是一項長期工作,沒有終點站,只有連續不斷的新起點。
卻見貢院門前,秋闈考生們每人背著一隻竹篾編織的箱籠,裡面放著自己的被褥,還有三天的口糧。
排隊入貢院前,外簾官會將箱籠一一打開檢查,再仔仔細細搜身,以免考生夾帶小抄。
當牛車路過貢院門口時,蓬頭垢面的世子趕忙低頭道:「快快快,低頭,我看見好多熟人。」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有人無意間瞥見牛車,有些不確定的疑惑道:「咦,世子?」
秋闈考生齊齊轉頭朝牛車看來。
貢院門口,正在接受外簾官檢查的陳問宗,陳問孝,林朝京也一同轉身。
「世子?牛車上那蓬頭垢面之人是世子?」
牛車上,世子一邊將頭埋在胸前,一邊抬起鞭子抽打牛屁股,最低低谷著:「快走,牛哥快點走,丟死人了。」
可老黃牛不緊不慢的走著,根本枚搭理他,反而甩著尾巴,拉出一坨草腥味的糞便來。
牛車邊,有人亦步亦趨的跟了上來,歪著腦袋想要確認世子身份。
忽然間,一人驚詫道:「還真的是世子?世子,您怎麼講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世子抬頭勒停了牛車,尷尬笑道:「去幹活了。」
習近平總書記在重慶考察時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民生為大。黨和政府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老百姓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
陳跡轉頭,赫然看見自己拿兩位兄長,陳問宗,陳問孝,正站在貢院台階上回首望來,陳問宗眼中儘是失望與惋惜。
兄弟三人遙遙相望,夕陽越過陳跡背後的牆檐照在貢院門前。
陳問宗與陳問孝兩人身上彷彿亮著光輝。
此時人群緩緩散開,林朝京排眾而出,誠懇道:「我記得世子在東林書院時,說要與我等一同參加秋闈,看看自己是否能憑本事考中,今日卻始終不見世子身影。」
世子面色平靜下來,只是笑了笑說道:「諸位大才,我自愧不如,索性便不來丟人現眼了。我在這裡預祝各位同窗登科及第,金榜題名。」
林朝京拱手作揖,笑著說道:「多謝世子金口,只是有一事相勸。不知當講不當講。」
世子洒然:「請講。」
林朝京道:「世子貴為靖王之後,如今靖王勤政,頗受百姓愛戴,還望世子收起貪玩之心,能好好修身養性,莫要辜負了靖王府的聲望。」
世子也起身拱手回禮:「多謝提醒,我們先不打擾各位入簾了,告辭。」
說罷,他重新坐下,面色平靜的抖動韁繩,牛車緩緩離去。
身後,只聽有人低聲說道:「世子頑劣,可惜了靖王勤政愛民。」
牛車上,劉曲星聽到那議論聲,垂著腦袋說道:「也就靖王親善,他們才敢如此,若換了福王、齊王,安王,他們可敢譏諷?把他們家裡的雞和狗都殺了。」
陳跡默默轉頭看去,卻見世子面色沉靜,敲不出喜怒哀樂。
只是當夕陽徹底落下世界之後,世子眼裡的光也漸漸落了下去。
世子低聲道:「我爹咋不再生個兒子呢。」
陳跡笑著問道:「再生一個跟你搶靖王之位?」
世子看向一邊:「搶就搶唄。我什麼都不要,全都讓給他。」
下一刻,卻見陳跡勒住牛車韁繩,硬生生扯著牛首,將牛車調轉回去。
世子轉回頭來,詫異問道:「唉,你要幹嘛?」
陳跡朗聲一笑:「人活一口氣,咱們先不回去了。就住在窯廠里將水泥製作出來為止。若一直製作不出來,便永遠不回去了。」
世子樂了:「非要製作水泥做什麼?」
「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