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名與利,愛與恨
安靜的內獄密室之中,金豬捏碎了手裡的酒杯,任由青花釉刺進掌心,滴出血來。
他緩緩鬆開手掌,任由瓷片混著鮮血落在桌子上:「小陳大夫,我密諜司從來都不是一個和善之地。外人說我等囂張跋扈、陰狠毒辣時,我從不辯解,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不管是我,還是雲羊與皎兔,我們得先踩著同僚的屍骨爬上來,然後才能踩著別人的屍骨報仇「
金豬用八仙桌上的白布擦了擦手上的鮮血,慢條斯理的說道:「所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都得等你爬到我這個位置再說。放心,我不會陰你晉陞的,只要你能助我滅劉家滿門,我們的承諾就永遠有效。」
陳跡認真說道:「金豬大人,我能理解你。」
金豬平靜道:「你理解不了的。」
然而陳跡真的理解。
陳跡躲去劉家屯時便知道自己躲不了多久,該來的總會到來。
金豬!
只見金豬在人潮中,笑眯眯的對他招招手,示意跟上,而後,不由分說的轉身匯入人群。
他知道為父母報仇是種怎麼樣的感覺,你首先得把自己變成瘋子,然後沉淪在偏執的世界里無窮無盡,不得解脫。
陳跡思索片刻說道:「金豬大人,我可以助你報仇。」
下一秒,金豬變臉,和善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站上椅子,為陳跡解開鐵鏈,又扶著陳跡坐下來,遞上筷子與酒杯:「只要你願意助我,那便是我的親兄弟。」
密諜司之內人人如瘋子一般,變臉極快,只要又共同的利益,曾經有怎樣的過節都可以暫時放下。
陳跡沉默坐於桌前。
金豬見他不動筷子,便主動夾了一筷子紅燒肉到他的碗中:「我知道你也是記仇之人,沒關係,只要殺劉家滿門,隨便你怎麼尋我報仇,你想給世子,郡主洗刷嫌疑對不對,大家正好各取所需,我只要劉家死,其他人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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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依舊不答。
金豬笑道:「你已經將世子,郡主當做朋友了對不對。」
陳跡搖頭:「沒有,相互利用罷了。」
金豬哈哈一笑:「不用否定,我心裡跟明鏡兒一樣。」
陳跡遲疑片刻,轉頭對白鯉說道:「郡主,你們先回去,我剛想起來自己還有一些事要辦。」
說罷,他跳下板車,追上金豬的身影。
劉曲星坐在班車上,沖陳跡背影高喊:「喂,你這別是不想請客的借口吧?咱們等會兒還要去迎仙樓呢,早點回來啊。」
陳跡拿起酒杯,將杯中黃酒一飲而盡,「那我也不需多言了,我來幫世子,郡主洗脫嫌疑,也祝大人大仇得報。」
金豬笑開了花:「好好好,這才對嘛。彼此坦誠相見,何必遮遮掩掩。」
可陳跡沒有回答。
他面色平靜,看著前方金豬的背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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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豬腳步一直未停,他引著陳跡拐過不知道多少個街口,直到行人漸漸稀少,才在一條死胡同駐足轉身。
陳跡放下酒杯,看向金豬,忽然問道:「金豬大人,內相大人是在你姐姐去世之後多久出現的?」
金豬夾了一口菜吃:「你其實是想問,內相是不是從一開始便知道劉家巧取豪奪的意圖,卻不管不問,坐視我全家慘死,然後在我最恨的時候,將我收入麾下?」
陳跡不答。
金豬哂笑:「內相大人正是這種陰狠毒辣之人啊,不然大家為何都稱他為毒相?內相大人行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曾與我言,世上唯有兩種東西最鋒利:名與利。他又曾與我言,世上唯有兩種情緒最好利用:其一便是恨。」
「其二呢?」
「愛!」
陳跡一怔。
金豬給陳跡斟上一杯酒,又給自己新酒杯里斟滿一杯,隔桌舉起:「內相大人手段毒辣,他將我調來洛城,直到我必然與劉家不死不休,這是陰謀嗎?不是,這是陽謀。愛與恨做餌,你即便知道他在利用你,你也沒有辦法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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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密諜司養密諜如同養蠱,人人帶仇宛如人人帶毒,同僚之間相互傾軋,剛加入的小密諜還好,海東青以上密諜彼此毫無信任可言,這般疲憊的生活,你意味我不想逃離嗎?可大仇未報之前,我又怎麼肯走?」
陳跡意外,「金豬大人不在意?」
陳跡停下腳步:「大人,引我來這死胡同做什麼?」
金豬笑眯眯的看著他沒有說話,下一刻,一駕馬車忽然停在陳跡身後的衚衕口,將口子堵得嚴嚴實實。
風聲呼嘯而來,還未等陳跡反應過來,便有人一手刀擊打在他的脖頸上,將他打暈過去。
金豬笑道:「不是我不在意,而是內相大人不在意我在不在意。這便是他高明之處了,即便我連他起恨了,也得按她說的做。」
陳跡忽然覺得金豬是仰慕內相的,如父親一樣敬仰著,但對方心中也是恨著內相的。
恨與敬仰交織在一起,已經變成了一種自己也分辨不了的灰色情緒。
他放下酒杯:「金豬大人,我會協助你尋找劉家罪證的,現在是否可以走了?」
金豬也放下酒杯,漸漸收斂起笑容:「你還急著去迎仙樓赴宴嗎?莫要急了,在事情有進展之前,你回不去的。你若真想幫世子,郡主洗脫嫌疑,便趕緊想想辦法,將真正謀逆之人抓出來,清者自清,他們若沒有問題,自然不怕查。」
內獄密室里再次安靜下來,陳跡與金豬對視著。
然而就在此時,他目光所及之處,卻見一胖胖的身影站在街邊,正笑眯眯的打量著他。
那身影如洪鐘,敲醒了一場美夢。
就彷彿升起的太陽總會落下,再美的夢境也總會醒來。
片刻后,陳跡緩聲問道:「大人如今都有哪些線索,可以與我分享一下。」
金豬坐回桌子對面,思索片刻說道:「說起來也是慚愧,我順著匠作監的線索,從漕幫里揪出了幾個家賊,審訊后得知紅衣巷金坊有交易,卻走漏了風聲,,我在豫州邊境設下重重埋伏,想要抓住那個使用火器的景朝賊子,卻也被他走脫。如今我想要抓住劉家把柄,劉家卻如縮頭烏龜似的,再也不動彈,讓我無處下手。」
金豬看向陳跡:「不瞞你說,屢屢受挫,已經讓我在司禮監飽受質疑,連我自己都有些不自信了。我這人堅信一點,跟成功之人做成功之事,先前你能抓住劉家把柄,這次你也一定能。」
「可有近期線索的所有案牘?」
「有!」
金豬出門,去而復返時,帶來厚厚一沓卷宗。
陳跡快速翻看后,抬頭問道:「金豬大人,只要劉家?」
陳跡做了個夢。
他夢見傍晚的絢麗晚霞下,自己還坐在那駕破舊的牛車上,朋友還在身邊。
大家吃著香甜的橘子,橙紅的微風拂面吹動這每個人的髮絲,白鯉笑吟吟的輕聲唱著歌謠。
可天色漸漸暗下時,有兩人從板車末尾跳下車去。
「只要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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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又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酉時天剛黑。
「洛城通判劉明顯此時在哪?」
「迎仙樓!」
陳跡一怔,劉明顯澤呢么也在迎仙樓。
金豬解釋道:「今晚劉明顯老部下遷官偃師縣縣令,在迎仙樓擺下筵席,感謝劉明顯提拔之恩。」
陳跡起身往外走去:「備馬,我們去迎仙樓找他。」
他們站定轉身,彎腰拱手,笑著對車上的陳跡笑道:「後會有期。」
車未停,陳跡只能看著下車的朋友消失在身後的夜色里。
待到那兩人再也看不見時,又有三人跳下車去,拱手笑著說道:「後會有期。」
朋友們一個接一個跳下車告別,如好戲落幕,觀眾散場。
金豬跟著往外走去,略感疑惑道:「直接去找他嗎?你是想摟草打兔子?先逼急了他,再看看他動向,這倒是個捉他馬腳的好辦法,可是太激進了。」
就連白鯉也抱怨道:「閹黨囂張跋扈,著實可惡。」
陳跡沉默,雖非自願,但他如今也確確實實是閹黨一員。
他夾在靖王府和閹黨之間的縫隙里,不知如何左右逢源。
陳跡說道:「不,我是保守之人。」
「你保守?」
陳跡走在內獄那漫長又幽暗的甬道里,輕聲道:「我覺得摟草打兔子還是太保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