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碎臉(下)
第7章碎臉(下)
按照約定時間,徐嘉明來到赴約地點,卻沒有看到張挺,一個好像在cos漫畫角色的女孩沖向他。
「徐嘉明先生?」
「你是?」徐嘉明警惕地後退。
「我是張挺的朋友,他有事來不來了,讓我來替他拿一趟東西,東西呢?」李小歆攤開手。
徐嘉明遲疑時,陳鐸從茶館走了出來,「怎麼還不進去,泡的茶都要涼了。」
「你是?」
「我是張挺同學啊,也是小熊同學,高中咱們鄰班,你不認得我?」陳鐸努力睜大眼睛刷臉。
「不記得。」徐嘉明的誠實讓李小歆差點笑得吐出一口老血。
「我真是小熊同學,你看,我們高中畢業照,這是我。」陳鐸只好放大招,半信半疑間,徐嘉明和陳鐸走近茶館。
「我給張挺打電話的時候,他答應要來。」徐嘉明還是在確定。
「他臨出門的時候,被債主追上門了,他只要跑出去躲一躲,這不趕緊交代我們來幫他跑一趟嗎,畢竟小熊對他挺重要的。」李小歆編起瞎話臉都不紅。在茶館包間的隔間里,王菲菲使勁掐自己才沒笑出聲。
被捆在椅子上,嘴巴被塞著的張挺絕望地任憑李小歆往自己身上潑髒水。
「哦,早聽說他生意做得差,沒想到都到這個地步了。」徐嘉明表示同情。
「就是,就是,他那人腦子笨,又沒資源,不像你啊,家庭事業,雙豐收啊。」李小歆邊吹捧,邊觀察徐嘉明的神色。
徐嘉明不予置評,從包里拿出一個袋子,「那這個就麻煩你們交給張挺,我還有事,先走了。」
「哎,別急呀,」李小歆死死擋在門口,「來都來了,喝杯茶再走吧,老聽小熊提到你,咱們好好聊聊。」
不由分說將徐嘉明按到沙發上,李小歆拎起開水壺就往茶杯里倒,徐嘉明看不下去提醒她,「你還沒放茶葉。」
「哦,見到帥哥太激動了。」李小歆靈活應對,全然忘記隔間里,有一個肚子快要笑得痙攣的王菲菲。
「小熊出事後,我去醫院看過她,和我們班長一起。」陳鐸提醒徐嘉明。
「哦,對,我想起來了,」徐嘉明拍拍腦袋,「殯儀館那個,也是你,我還沒謝謝你呢。」
「這沒什麼,是我分內的工作,我只是好奇,小熊怎麼結婚沒幾年,會改變這麼大,我們老同學聚會,都沒認出她來?」陳鐸開口不善,氣氛一下降溫。
徐嘉明好像明白了過來,「你們除了來拿東西,還是來興師問罪的吧?是不是小熊和你們說什麼了?」
「小熊什麼都沒說過,你一句壞話都沒講過,她只是為了你,把好好的一個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陳鐸已經完全站在了張挺的立場上說話。
徐嘉明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強壓著心底極大的忿忿,「她為了我,她為了我,她從來都沒有問過我,我願不願意她這麼做,她從來都不問我,我到底需要什麼,她只是在一邊猜,猜,猜——」
「我承認,變美的小熊讓我眼前一亮,可那又怎麼樣,是我要求她去做那些手術的嗎?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要怪到我頭上。」徐嘉明突然爆發的情緒讓陳鐸和李小歆不知該怎麼接話,偷聽得入迷的王菲菲沒有注意到張挺不知道什麼時候解開了繩子,炸彈一樣撲了出去,和徐嘉明扭打在了一起。
「都到現在了,你還在為自己開脫,你到底是不是人啊?小熊真是瞎了眼了,居然會看上你。」張挺雙拳亂舞,全無章法,很快被徐嘉明壓到了身下,處於絕對的劣勢。
「我不是人?那你呢?你暗戀小熊那麼多年,你為什麼眼睜睜看著她去做那些傻事而不去拉她一把,你是人嗎?」徐嘉明的話讓張挺無言以對。
兩個男人嘴角帶血,被陳鐸和李小歆拉開,分別靠在沙發兩端,像不甘心失敗的鬥雞一樣怒視彼此。
王菲菲在安撫張挺,陳鐸在寬慰徐嘉明,李小歆回味剛才的情形,似乎明白了一些真相。
「你的意思是小熊做的那些手術,你並不知情?」
「放屁,瞎子都能看出來,他會不知道?」張挺憤怒插嘴,還不忘記將一個茶壺扔了過去。
作為回擊,徐嘉明砸過去一個茶杯,「我沒說自己不知情,我只是——只是被小熊的愛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作為男人,能夠被一個女人痴心熱愛十幾年,不管怎麼說,也是心裡覺得挺驕傲的一件事情,當徐嘉明知道夜店裡的這個女人居然是小熊,並且為了能夠配得上自己,這麼多年付出了這麼多辛苦的時候,他心裡的確柔軟得一塌糊塗。
他早已經淡忘高中校園裡,那個因為一個玩笑而笨拙愛上自己的小熊,他眼前這個甜美,痴情的小熊,讓他感到心動。比起那些一心為了他錢的女人,小熊這樣的女人,更讓他感到安穩。
和小熊在一起的確很輕鬆,不管多晚回來都不需要報備,不管和誰在一起,小熊也不會沒完沒了地問,家裡永遠有好吃的飯菜,冰箱里永遠有愛喝的啤酒,小熊拿他當皇帝供著,徐嘉明也真的以為自己享到了皇帝福。
直到有一天,徐嘉明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在他們準備婚禮的時候,徐嘉明翻看雜誌,無意中順嘴說了一句:「女人嘴唇厚一些還是挺性感的。」本來只是一句無心的評點,沒想到一旁的小熊聽進了心裡。
結婚後,徐嘉明為了公司的事情去外地出差了一段時間,等他回到家的時候,發覺小熊的臉好像有了些變化。
「老婆,你的嘴怎麼感覺——」徐嘉明還以為小熊吃壞了什麼東西。
「好看嗎?我覺得還沒恢復好,過幾天會更自然。」小熊低著頭。
「你動嘴巴了?為什麼?好端端的幹嗎——」
「你喜歡嘴唇厚一些的女人,不是嗎?」小熊的話竟然讓徐嘉明無言以對,他看著認真的小熊,竟然有一絲絲後背發涼。
他喜歡的老婆是有血有肉,能和自己交流,哪怕和自己爭吵的女人,而不是像小熊這樣唯唯諾諾,只是回答「是」「好」「知道了」的女人。
這件事後,徐嘉明鬱悶了好一陣子,徐嘉明的媽媽開導他,「聽你話的女人還不好啊,放在家裡多省心,再說,女人為了變美給臉動刀子也沒什麼,當初你娶她的時候,不就知道她動過手術了嗎?」
話雖如此,徐嘉明還是覺得這場婚姻當初太草率了,日子過下來,他才發覺自己和小熊之間有太多不和諧的地方,他們沒有共同的話題,沒有相同的愛好,就連吃菜也吃不到一起去。小熊完全遷就他,他愛吃辣的,就每天做川菜,他愛吃火鍋,就每天買各種火鍋調料,日子雖然舒服,可是並不爽心。
徐嘉明試探地問過小熊:「和我在一起,你幸福嗎?」
「幸福啊,只要看到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高中時候,我拿你打賭的事情,你就一點也不氣我?」徐嘉明還是不死心,他想聽到小熊的真話,哪怕是一句。
「不氣,我怎麼會生你的氣。」
徐嘉明越是試探,小熊越是將自己的內心包裹嚴實,最終,徐嘉明放棄了,他回家越來越晚,而小熊,越來越瘦,卻從不會當面質問一句徐嘉明為什麼晚上那麼晚還不回家,小熊放棄了一個妻子所有的權力,她只是想在徐嘉明身邊,獲得一個卑微停留的位置,她想要和自己愛的男人在一起,哪怕這個男人正在考慮和她離婚。
「我和小熊提出離婚,是我發現她居然把肋骨取了幾根,那一次,我真的是嚇到了,我都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說過喜歡腰細的女人,小熊就為了取悅我,取下了自己的肋骨,我受不了了,我要發瘋了。
「如果下一次我說自己喜歡醜女人,小熊是不是會眼睛也不眨把臉划花了,我想一地想就后怕得不得了,我再也不想承受這樣的愛情了,我也承受不起這樣的愛情,我擔不起。
「我和小熊提出離婚,她一點也沒有哭鬧,只是問我,是不是自己還不夠瘦,是不是自己哪裡還不夠好,那一刻,我知道小熊因為愛我,徹底把自我弄丟了,她只為了我而活著。」
徐嘉明越說越激動。
「我讓律師起草的離婚協議給她,可是小熊不肯簽字,她求我,她說她會改的,只要是我喜歡的樣子,她一定照著做。我讓她別再無理取鬧了。可是,後來,小熊玩失蹤,人找不到,電話也不接,好不容易打通她的手機,卻只是沉默,不管我怎麼說,她都一言不發,我真的對她無能為力了。」
徐嘉明在手機里沖小熊大叫大嚷的時候,就是小熊為了留在徐嘉明身邊,去做胃切除手術的時候,在這場愛情中,小熊固執地認為只要自己足夠美艷,就能挽回徐嘉明的心,卻不知道,她已經把徐嘉明越推越遠了。
「我知道了她去做胃切除手術,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我把她帶去了醫院,讓醫生給她做全面檢查,檢查結果讓我受不了,醫生說小熊從頭到腳整形的次數實在太多了,而且有一些根本不適合她做的手術,她也做了。
「她整個身體特別不好,如果以後再不控制,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險,一個女人為了愛我,居然付出生命的代價,我當時覺得特別好笑。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高中的時候,我不拿小熊打賭,小熊就不會因為誤會愛上我,那她現在一定還是一個別人疼愛的妻子,孩子喜愛的媽媽,而不是我眼前這個擁有華麗的外表,但內里被掏空了的假美人。」
徐嘉明的話顯然是張挺沒有想到的,他整個人也像被掏空了一樣,混沌的眼神,不知在聽還是在想什麼。
「我不再提離婚的事情,我開始按時回家,每天打無數個電話給小熊,我要確定她沒有再傷害自己。小熊問我為什麼要每天給她打電話,我只能騙她,我說我想和她重新開始,我必須要確保她的安全,我不能讓她為了我再受到傷害。
「小熊聽了我的話很高興,也許她認為我不會再離開她了,她不知道,我害怕的是她突然離開我,那樣我會內疚一輩子。同學聚會的那天晚上,她並沒有告訴我她去幹什麼,我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她都沒接,我真的是怕了。
「我怕她又把我無意中說的那句話聽到了心裡,去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給她發簡訊,我告訴她必須立刻趕回家,我要馬上看到她站在我面前,我以為我是在救她,可是沒想到,卻害了她。」
原來,真相如此簡單,沒有處心積慮的謀殺,沒有什麼吊人胃口的桃色新聞,只是一個自卑的女孩,拼全力去愛一個自己夠不到的男孩。
「所以,小熊死了,對你來說,是一種解脫。」張挺問。
徐嘉明困惑地站起來。
「沒什麼解脫不解脫的,得知小熊死的消息,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她終於能休息休息,做真正的自己了。在醫院的停屍間外,我使勁回憶小熊的樣子,可是我居然想不起來,她的眼睛是大還是小,她的鼻子是高還是低,我真的沒什麼印象。
「這場婚姻留給我的,除了一場噩夢般的愛情,什麼也沒有。我害怕看到小熊的父母,因為看到他們的臉,我怕自己想起小熊的樣子。我怕我想起高中時候的事情,想起那個時候,像假小子一樣的小熊,每天蹲在教室門口看我。
「我逃避一切和小熊有關的事情,我知道自己這樣很慫,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去面對。」
「活該。」張挺氣哼哼地詛咒。
「是啊,我是活該,家裡現在已經開始給我安排新的相親對象了。最近幾年,生意不好做,我爸媽已經替我找好了幾個家裡有實力的女孩,那天在小熊的追悼會上,他們就把這事給定下來了。你說我活該,的確是的,我現在怕女人太愛我,也怕女人不愛我,我想我就算再結婚,大概也很難幸福了吧。」
徐嘉明走到門口,忽然停住腳步,「我大概永遠都不會解脫,而你,跟我一樣。」
被徐嘉明注視的張挺不知為什麼,竟不敢理直氣壯地回應。
徐嘉明走後,張挺打開了那個袋子,裡面竟然是小熊取下的幾根肋骨,還有一封信,信封上寫明是張挺收,信里只有寥寥數語: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希望那天我摔倒的時候,第一個把我扶起來的人是你。
原來,小熊一直都知道,張挺是愛她的。正是因為知道,小熊才一直推開她,裝作和他不熟,裝作不願和他交談,小熊太知道愛情的魔力,一旦給人希望,就會將人帶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張挺抱著小熊的肋骨,像一個被告知永遠吃不到糖果的男孩一樣失聲痛哭,聲音之大,將茶館的服務生頻頻引來。
「沒事沒事,一會就好。」李小歆將服務員擋在門外。
「房間里怎麼那麼亂啊?你們在幹什麼?」服務員狐疑的從門縫裡看到一地被砸爛的茶具。
「手滑,手滑,我們賠,照價賠。」李小歆把自己信用卡遞出來。
「這世上最讓人難過的愛情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也不是羅密歐和朱麗葉,而是我愛你,卻只能摟著你的肋骨訴說衷腸。」王菲菲眼角泛起淚光,心中柔腸千萬,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表達。
小熊的事件告一段落後,陳鐸的生活又恢復了兩點一線,每天回家,上班,無聊得厲害。李小歆繼續履行諾言,和他冷戰到底,有時在小區里見到,李小歆都當他是空氣,目不斜視地走過。
周末,陳鐸正在昏昏欲睡地看韓劇,王菲菲一個電話打來:「有空沒,咱們看看小熊去啊。」
「有空有空。」快要被悶出毛的陳鐸穿上鞋就出門去打車。奔到小區門口,看到李小歆的車停在路邊向他按喇叭。
「這位兄台,這麼焦急,奔喪去啊。」
「哎?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我的確是要去探望一位逝去的故人。」陳鐸搖頭晃腦袋拉開車門。
忍無可忍的王菲菲從後排伸出拳頭,「這麼喜歡當古人,小心我送你倆去見古人。」
坐在王菲菲旁邊的張挺看著窗外,「你和李法醫動手,誰去見古人還不一定呢。」
李小歆遇到了知音,大喜,「有見識,晚飯我請。」
「送你去見古人,我倒是敢保證。」王菲菲揪著張挺的腦袋晃來晃去,一行四人,前往了墓園。
小熊墓前,張挺將肋骨放在墓碑前。
「小熊,我們其實是同一類人,自卑、怕輸,我不敢表白,因為怕被你拒絕之後,再也沒有見你的機會。而你不肯放棄徐嘉明,也是因為怕離開他之後,自己會一無所有。
「小熊,你放心吧,我會好好活下去,遇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女孩。我會告訴她,我曾經愛過一個特別好的女孩許多年,而餘下的歲月,我會用我全部的愛去愛她。因為愛不是得到,而是分享。」
李小歆拍一拍小熊的墓碑,「小熊,咱倆沒緣分,不過沒關係,我祝福你在那邊好好的,該吃吃,該喝喝,什麼男人,都滾蛋。」
王菲菲把花束放下,「小熊,啥也不說了,都在酒里,走一個。」
王菲菲豪邁地打開一罐啤酒,灑了半瓶,幹了半瓶。
陳鐸將小熊寫給自己的那頁同學錄拿了出來,掏出打火機點燃,「小熊,今天我才明白,你為什麼說那段路是漫長的。對於一個愛而不得的人來說,每天看著深愛的人,卻無法走近,真的是漫長又辛苦的一段路。原諒我年少的時候愚鈍,不懂你的心事。」
從墓園出來,李小歆用胳膊肘捅捅陳鐸,「看,徐嘉明。」
順著李小歆的眼神望去的方向,陳鐸看到徐嘉明站在墓園外,若有所思地望著小熊墓碑所在的方向。
恩怨和痛苦都會消散,因為死亡是一切的終結。
「你也別恨他了,說到底,他也是無辜的。」王菲菲對張挺說。
張挺低頭看著手機,半天才說出一句:「晚上吃啥,剛才李法醫說請客的,有肉嗎?沒肉我可不吃啊。」
「有,吃肉去。」李小歆豪氣干雲踩下油門。
在後視鏡中,陳鐸看著徐嘉明返身上車,離開,看來他還是沒有面對小熊的勇氣,是愧疚?是懼怕?還是無法面對自己?陳鐸閉上眼睛,不要緊,死亡已經讓一切都結束了,時間最終會淡化所有心中的所愛,所恨。
「其實,小熊是幸福的,因為她到死,都還認為徐嘉明是關心她的。」李小歆低低說了一句。
陳鐸看著李小歆。
李小歆認真地盯著前方,「愛情根本沒有對錯,沒有人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別人愛錯了人,被愛的那個人也沒有權力。」
陳鐸知道李小歆話裡有話,他裝聾作啞,不想回應。
愛情對於有的人來說唾手可得,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卻是不敢染指。看著後排的張挺,陳鐸想真好,不管過往怎樣痛苦,前路終是光明。再想想自己,真的能夠放下過去的一切,放心大膽地走向明天嗎?
陳鐸搖搖頭。
「你被霜打了?」李小歆問。
不想回答,陳鐸只是閉眼裝屍體,王菲菲很快接過話題,「他太累了吧,哎,小歆,聽說你腿腳不錯,哪天咱來切磋切磋啊。」
「行啊,最近正覺得胳膊都快生鏽了。」李小歆積極響應。
「女孩子讀讀書,逛逛街多好,幹嗎打來打去,不雅,不雅。」張挺話音沒落,就招致了王菲菲的一頓胖揍,李小歆還在叫囂著打,使勁打,打倒世界一切大男子主義。
車窗外陽光正好,車內歡笑連連,這樣的時光,真好,這樣的人,真暖。
陳鐸眼睛閉起,嘴角掛起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