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告白
點燃的干木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雪松林的松鼠被火光所吸引,紛紛從樹洞里鑽了出來,在樹枝上站成一排俯瞰下方。
陸佟和墨十安坐在傾倒的樹榦上,依偎著取暖,訴說著彼此這段時間的經歷。
「這並非我第一次接觸暗裔的成員兩人。」墨十安凝視著火堆,低聲說:「在北境一處很靠近雪猿嶺的小鎮上,我遇見過一名生病的小女孩。跟這次一樣,那時的她也曾因為恐懼而爆發出驚人的魔力潮,並且最後以暗裔的身份現身。」
「那她……」
「她死了。」墨十安說:「當她以暗裔的身份現身以後,小鎮被黑影所籠罩,並且同這次一樣,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全部無聲無息地泯滅。唯一的不同就是那時候的小女孩還保留著一份作為『人類』的清醒,也正因如此,我才能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將她連同她體內的暗裔一併殺死……」
陸佟的瞳孔輕晃。很難想象那時候墨十安到底經歷了怎樣痛苦的內心掙扎。在索蘭城時,她可是救了安瑟爾一命的英雄,那時候她那麼憎恨殺人,更何況是要她親手殺死那樣一名弱小的小女孩……
「也是在那時候,我得以進入意識表層,見到了邱穀雨。」墨十安用手指圈著雪花旋轉,聲音低低:「他賜給了我『雪之王域』,說這是他作為我哥哥的『救贖』……」
陸佟低頭,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段時間他自己也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見過了太多的別離,體會到了太多的痛苦……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理解墨十安,墨十安也才能理解他。
「現在來看,所謂的『神族』並非我們真正要面對的敵人。暗裔才是。」陸佟將自己與邱穀雨的第二次談話內容詳細說給了墨十安聽,聽完之後,墨十安久久無言,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沒能明白。
「也就是說,羅琳代表著TRAUME的意志,而在夢境世界里,她又是暗裔的女王。而從我們所親眼看到的場景來判斷,她擁有著能讓所有人瞬間消失的手段。這跟TRAUME的意圖十分吻合。」墨十安總結道。
「沒錯。」陸佟點頭:「當所有人都湮滅以後,我們的記憶也就全部消失了。屆時TRAUME會從外部將我們喚醒,而不用擔心我們泄露這其中埋葬的秘密。」
「可是很奇怪。」墨十安皺眉:「那為什麼,羅琳還有她的暗裔夥伴,沒有在第一時間就這樣做呢?還有,你注意到了嗎?剛剛那個暗裔說我們同她一樣,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曾一度將我們誤認為了阿斯嘉德的神族成員……」
陸佟一愣,「你的意思是,暗裔的湮滅力量不能作用於阿斯嘉德的神族?」
「很有可能。」墨十安說:「還有,羅琳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這樣做,就是因為她想讓神族也回歸到這個世界中來。她矇騙你說神族是我們所有人的敵人,是否就是想要借你之手,替她除掉她不能解決的神族呢?」
陸佟皺眉,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他和墨十安都是十分聰明之人,但這個世界埋藏著太多的秘密,以至於直到現在,他和她都快看不清自己要面對的敵人,到底是神族還是暗裔了。
「虛空之王,或者說神族所代表著的,是殺人犯墨晨,而墨晨,是邱穀雨後來騙進夢境世界里來的,按理來說跟我們一樣,不歸軍方或者說羅琳掌控……」陸佟突然注意到墨十安臉上悲傷的表情,愣了愣,道歉說:「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那個名字的……」
「沒關係的。」墨十安勉強笑了笑:「我的父親本來就是殺人犯嘛,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並不是你不提說我就能忘記的。」
「……嗯。」陸佟撓了撓頭,繼續說:「如果說『湮滅』的原理其實就是通過刪除數據的方式讓這些人消失在夢境世界裡面,就像遊戲的『封號懲罰』一樣,那麼包括你我在內的、這些後來連接進築夢機里的人,可能數據並不囊括在羅琳的資料庫之內,那麼她也就無法對我們造成同樣效果的傷害。墨……虛空之王是邱穀雨單獨寫出的設定,邱穀雨沒有讓墨……虛空之王出現在我們所處的奧蘭多大陸,可能就是為了保護他也不一定。」
「嗯,畢竟他是我的哥哥,又是那麼溫柔軟弱的一個人,可能在他心裡,也真的想過要幫助我父親逃避現實世界的懲罰吧……」墨十安埋著頭,心不在焉地說。
「這可能是他的一大考慮,但我認為,更大的可能性是,邱穀雨想要讓墨……虛空之王破解掉TRAUME的計劃。他想讓他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贖罪,讓他揭穿TRAUME醜陋的現實。所以……虛空之王不是罪犯,而是邱穀雨認定的——英雄!」陸佟說。
「英雄……」墨十安瞳孔輕晃,這一刻墨晨曾經慈祥而溫和的笑臉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如鐫刻在腦子裡的畫卷般清晰而深刻……
是啊,曾經,墨晨也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他曾在下雨天為她遮風擋雨,也曾背著發燒的她在半夜裡沿著長長的馬路狂奔。
他曾在她傷心時扮小豬逗她開心,也曾陪著她一同慶祝快樂的生辰。
他曾經也是個溫柔而盡責的好男人。
他曾經也是墨十安為之感到驕傲的好父親。
可英雄……英雄是拯救人命的,不是殺人犯可以去擔當的。
這兩年時間內,她時刻提醒著自己,她是殺人犯的女兒,她不值得被人同情,她也不值得被人關懷……她看每個人都覺得心懷罪孽,她努力想要去改變些什麼,她想要替自己的父親贖罪,這也是她當初選擇來到夢境世界的原因。
「可是……我的父親……他是罪無可赦的殺人犯,而我,是殺人犯的女兒……」墨十安蜷縮著,似乎有些冷,於是低下了頭。
陸佟突然一下子摟住了她,在她耳邊沉聲道:「你父親所犯下的罪孽,與你毫無關係。不要再用他的罪孽來折磨你自己了,十安!你的人生沒有灰點,你沒有理由因此而感到自卑啊!」
墨十安瞳孔輕晃,一股委屈的感覺直衝鼻孔,長久長久的壓抑令她積蓄了太多的自責和負面感情,讓她總是不敢抬頭去面對身邊的人。其實,她真的就只需要這麼一句鼓勵的話,真的——只需要這麼一句簡單的話而已。
她將頭埋在陸佟的肩膀上,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豆粒般的淚水流個不停,哭得稀里嘩啦。
陸佟輕拍著她的後背,這時候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說什麼,只需要提供給她休憩的肩膀而已。
很久很久以後,當墨十安嗓子都哭啞了,眼睛都哭腫了,她才終於停下來,紅著臉鬆開了環著陸佟的手臂,然後垂下頭去不敢看他。
「你會不會看不起我啊?」她小聲問:「我其實平常真的不愛哭的,但似乎遇見你以來,總是在不停的哭。」
「有一點。」陸佟說。
「你!」墨十安抬起頭來瞪著他,兩隻眼睛腫成了麵包圈,怎麼看怎麼沒有生氣該有的樣子。
陸佟忍不住笑了出來,被墨十安一把捂住嘴,「還笑!」
「對不起對不起。」陸佟趕緊投降:「其實我也沒啥資格看不起你,我哭起來一點都不比你體面。」
「你經常哭鼻子么?」墨十安揉了揉通紅的眼睛。
「不。」陸佟搖了搖頭,突然又笑了:「應該說,那是最近才形成的習慣吧。以前的我自認為很堅強,冷漠中帶著一絲中二氣息。那時候我認為周圍人都很蠢,同學很蠢老師很蠢父母很蠢妹妹很蠢……因此總是無視著周圍人的關心,用我妹妹的話來形容就是——很欠扁。」
墨十安噗嗤一聲笑了:「現在的你不也活得很欠扁嗎?」
「不,那不一樣了啊。」陸佟低聲說:「以前的我有很多可以依賴的存在,就算再怎樣欠扁也不會有人真的衝過來揍我。但自從我的父母去世之後,我的身後就沒什麼人可以給我撐腰了。所以我才會那麼害怕也那麼抗拒……我還記得當我舅舅說,要帶我去他那裡暫居一段時間時,我害怕得大哭大叫,我拼了命地反抗,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一直不出去,甚至威脅說再逼我我就跳樓死給他看……後來他們都拿我沒辦法了,就任由我一個人居住在那所空蕩蕩的房子里。那段時間我經常哭,有時候明明玩著玩著遊戲,腦海里突然蹦出一個聲音告訴我說『你父母死了,你妹妹躺在醫院裡奄奄一息,只有你活著,你怎麼還能這麼無恥的玩遊戲呢?』……那時候我就會流淚,哭得很狼狽,也很絕望。」
墨十安瞳孔晃了晃:「你父母……」
「死於車禍。」陸佟說。經過這麼久時間以後,他終於可以這樣「平靜」地跟人談論起這件事了,可又不知不覺地紅了眼眶。
「那個周末,我們一家四口開車去鄉下外婆家看櫻花。本來那天晚上我們應該在外婆家留宿的,可父親突然接到電話,說系裡的一名老師突發闌尾炎住院了,要他第二天早上幫忙去代課。而就在駕車回去的路上,轎車車輪打滑,從半山腰衝下去,衝進了湖水裡,還被一塊石頭壓在了最下面。父母當場死亡,我的妹妹一半身體也被石頭壓住了。那時候我很害怕,什麼都不敢想,面對我妹妹向我發出的呼救,我也沒有回應,只獨自打破車窗遊了出去……」
他咬牙,手指掐進了掌心裡,「後來有路過的村民看到了這一幕,幫忙叫了人來救我們。情況緊急之下,救援隊選擇了切去我妹妹的雙腿以保住她生還的機會。那也成為了我心裡永遠的痛,我無法忘記那個噩夢一般的夜晚,更無法原諒當時獨自逃離的自己……所以我才答應了陳盛的話,選擇來到夢境世界,以通關遊戲作為條件,來換取可以讓我妹妹恢復自由的金屬義肢。」
「我拚命地想要通關這個遊戲、想要去證明自己的價值,就是因為我的妹妹還在現實世界中等我回去。我來之前對她撒謊說,自己是去參加市立大學的夏令營了,因為我不想看到她傷心的臉,更不想讓她替我感到擔憂。作為她如今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人,我想要成為她可以依賴的哥哥,更想要去彌補自己當初拋棄她的罪責……所以,無論如何,即使要我背負所有的罪孽,即使要我親手殺光夢境遊戲里的所有人,我也必須——要回到現實世界中去!」
墨十安聽著這一切,慢慢的,自己的眼裡也再度湧出了淚水。
「真悲傷……」她說,眼淚劃過臉頰:「原來,你一直過得那樣痛苦那樣孤獨,而我居然還那樣殘忍地指責你……」
「對不起……六筒……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對不起……」
陸佟搖頭,低聲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十安,那時候……我不是有意要那樣激怒你的。那樣的情況下,我沒法面對我自己,更無法面對你,所以我才選擇了逃避。可越是逃避我就越是內疚,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以來,其實我一直都無法忘記你。」
墨十安臉頰一紅:「六筒……」
陸佟靠過去,輕輕捧起她的臉,然後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面對陸佟的親吻,墨十安身體一僵,但她沒有反抗,雙手緩緩爬上了他的胸膛……
他們抱得更緊,呼吸聲纏繞在一起,氣氛愈發旖旎,漸漸傳來曖昧而模糊的呻吟聲。
柴火啪啦一聲,燃燒得更旺了。並排站在樹枝上的松鼠們嚇了一跳,急忙飛奔著縮回了樹洞里。
那一夜,少男少女都獲得了具有紀念意義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