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終(四)
「雲無心!?」她驚呼:「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陸佟笑了笑,問:「不介意讓我進你的閨房坐一坐嗎?」
特尼納挑眉:「這對於一個已經訂有婚約的男人來說,可不是應該說的話啊。」
陸佟笑笑,特尼納也笑,對他一揮手:「進來吧。」
她拍了拍自己旁邊,示意陸佟坐下。
隔壁樓里飄來歌聲,小小的透氣窗滲出三道白色的橫線,照在特尼納的臉上,像是為她戴了張面具。
「說吧,有什麼心事這麼悶悶不樂的,要一個人躲在這樣的房間里呢?」陸佟問。
特尼納撓了撓頭:「其實也沒什麼,無謂的矯情罷了。」
「到底怎麼了?吞吞吐吐的可不像我認識的那個特尼納啊。」
「……哎,其實說了你也不太會懂。」
「你不說我當然不懂。」
「就是……」特尼納糾結著,然後垂下頭,說:「這裡是小時候父親關我練槍的房間。很多很多的時候,我都一個人呆在這裡,然後聆聽著隔壁大樓里飄來的音樂。特蕾婭她們就在隔壁跳舞啊唱歌啊什麼的,感覺全世界都是屬於她們的,而屬於我的,只有這間冰冷的房間而已。」
陸佟心裡一動:「你別說,我還真能理解你的這種心情。」
「嗯?」特尼納偏頭。
「好吧。」陸佟想了想,說:「我的家裡也有個妹妹,那種很完美很討人喜歡的妹妹,性格熱情又活潑。但恰巧的是,我跟她又擁有同一天的生日。於是每年的那一天,父母親戚同學朋友什麼的都會為我和她同時慶祝生日,然後每一次他們都會圍著我那個招人喜歡的妹妹轉,她收到的禮物堆滿了沙發,而我相比之下就顯得很可憐。所以我討厭過生日,不,是害怕過生日,雖然是跟自己最愛的家人相比,但依然還是會顯得相形見絀,就像個陪襯的小丑。」
特尼納眨巴著眼睛,然後說:「或許真是這樣的吧。我也害怕跟特蕾婭相比。」
「但今天的宴會可是為你單獨一個人舉辦的啊,你就是今夜的主角。」陸佟說。
「嗯。」特尼納點了點頭,語氣悶悶不樂:「但這是我十七年來,第一次做宴會的主角。所以……我有點不甘心,或者說……生我家裡人的氣。」
「哎呀,都說了是無謂的矯情啦!」特尼納抓頭:「你肯定不會明白的!你肯定覺得我很幼稚很可笑吧?」
「不。」陸佟說,仰望著牆壁上晃動的光痕:「我覺得……這樣坦率,又敢愛敢恨的你,真的很可愛啊……」
「誒?」
特尼納愣住了,臉色一點點變紅,「你、你在說些什麼胡話啊!」猛地一拳砸在陸佟的臉上。
陸佟捂著自己腫起來的左臉,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我、我才不可愛呢!我滿身都是傷疤,還長著塊狀的肌肉,還不會跳舞,不懂很多禮儀,做事又笨手笨腳,又不會打扮,太高了也穿不下很多漂亮的衣服,我……」特尼納結結巴巴地說。
「可你是西境之花。」陸佟盯著她的眼睛,說:「你比那些你所羨慕著的女孩兒,其實要美上百倍。」
特尼納瞳孔輕晃,她盯著陸佟,一時間有些失魂。
陸佟突然注意到自己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臉一紅,急忙擺手道歉:「抱歉抱歉,我……」
「嗯。我喜歡這樣的誇獎。」特尼納低聲說:「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們稱讚我為西境之花,但更多的是因為我一個女孩子卻擁有騎士稱號這樣的特殊身份。撇去這層身份之外,其實我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罷了。」
「我想要聽到這樣的誇獎,尤其……是從你這裡。」她說,眼底有萬千寶石閃爍。
陸佟呆住了,心裡猛地一陣抽痛。呼吸愈發沉重,頭腦一片空白。
兩人的臉頰都紅得像是熟透的蘋果,似乎下一秒就要親吻在一起。但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一陣聲響,似乎有路過的侍女打翻了酒杯。
陸佟從這種曖昧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咳了咳。特尼納也避過臉去,撓了撓頭。
一時間都有點尷尬,又都找不到緩解尷尬的話題,只能沉默。
良久后,陸佟說:「我終於明白你的槍法為什麼會那樣精湛又那樣冷冽了。這裡真的很冷,又有點孤獨。」
「嗯。」特尼納說,喚出了自己的長槍,低聲說:「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握著這把槍的時候,我都會感覺到一股很強烈的落淚的感覺。腦海里也總會浮現出這樣一個場景,滿世界都下著黑色的大雪,遠方是一輪正在沉沒的夕陽,天與海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連接到了一起,腳下的大地血紅一片,那是毫無生機的、絕望的末日之地,凄涼而悲傷。」
「我沒有告訴過你這件事情吧?我十四歲的時候,曾經帶著這把槍,和我的兩個妹妹,菲比還有蘿拉,一起去到過緋紅島上歷練。」
「你似乎有提說過,但沒有具體細講。」
「因為我也不記得島上發生的事情了。」特尼納說:「我只知道的是,從那次之後,菲比和蘿拉就都消失了。後來我無數次地回到過島上去找她們,但都一無所獲。」
陸佟心裡一動,「你丟失了記憶?」
「用『丟失』似乎不太妥當。」特尼納說:「應該是『封藏』才對。說不清那種感覺……就只是覺得……最好自己不要去回憶,因為那很可怕,有人提醒我說,那會很痛苦。」
陸佟沉默。
「這把槍有名字嗎?」他問,或許是原遊戲里排的上號的知名武器也說不定。
特尼納搖頭,「父親說它是我們家族的祖傳之槍,但除了我以外,卻不讓任何人去觸碰它。」
「這麼神奇?」陸佟說:「倒是讓我有點躍躍欲試了。」
「別。」特尼納卻立即拒絕:「有我一個人承受這種痛苦就夠了,我不想任何人跟我一樣。」
陸佟撓了撓頭。
特尼納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說:「不如……咱們為它想個名字吧?不告訴其他任何人,也不告訴我父親。算是屬於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可我一向取名廢,我自己的劍都還沒取好名字呢。」
「那這樣好了,你替我的槍取一個名字,相對的,我給你的劍也取一個名字,只屬於我們兩個知道的名字。怎麼樣?」特尼納興奮道。
面對這樣的熱情,陸佟也著實不好拒絕,於是點頭同意。
紅槍與黑劍相抵。像是約定的誓言,亦或擁抱的愛人。
兩人隔著武器對視,都輕輕地笑了。
「雲無心。」
「特尼納。」
他們同時開口,又同時愣住,然後同時大笑。
「什麼嘛……哪有,用別人的名字來給自己的武器命名的?」
紅槍名為雲無心。
黑劍名為特尼納。
這是……只有他們彼此知道的名字。是約定的證明。
血慢慢地淹沒身體,視野里儘是紅色。
陸佟艱難地伸出手,半空中的銀龍探出長長的脖頸,它張開口,吐出灼熱的龍炎。
陸佟用長劍作為支撐,勉強從血泊里坐起,雙腿猛地發力向左側跳去。
龍炎接觸大地,如蓮花般盛放,浸染過整片湖泊。
銀龍扇動翅膀,復又隱匿於黑暗。它也並非全盛狀態,大片大片的血從身上的傷口內滲出,澆紅了整座山峰。
陸佟的身影從烈火中飛出。這幅破碎的身軀已經不知道遭受致命的重擊,血液流出又蒸發,又被烈火炙烤成深色的血痂,結滿了男孩的全身。
他快要支撐不住了,腦袋放空,什麼都不去想。但每一次揮劍、每一次受傷亦或令對方受傷時,心裡某個柔軟的地方還是會流血、會疼痛,像是有人拿著刀子,不厭其煩地在那裡戳啊戳……直到千瘡百孔。
眼皮好沉重,真的不想再戰鬥了,好想就這樣沉沉地睡過去,什麼都不去思考,也什麼都不用去面對。
飛在半空中的他突然被什麼人給接住了,他猛地瞪大了雙瞳。
刃爪從後背刺進,一直貫穿了他的胸膛,刺進了心臟、攪碎了肝肺。
半人半龍的特尼納擁抱住了他。
兩人緩緩從天上往下墜落,這一幕美得像是殉情。
「真是一場無趣的噩夢啊。」陸佟說,落寞而悲傷地笑了。
特尼納抽回了自己的「手掌」,她身上屬於「龍」,或者說屬於「暗裔」的特徵正在消退,漸漸變成了那個陸佟熟悉的西境之花。
她迷茫地看著陸佟,突然有鮮紅的血從嘴角滲出。
她低下頭,定定地看著貫穿自己肚腹的那把黑色長劍,雙臂無力的垂落。
陸佟伸手摟住了搖搖欲墜的她,帶著她緩緩落地。
特尼納勉強伸出手,撫上陸佟的臉頰,突然輕輕地笑了:「什麼啊,原來,我們真的是……同一類的人啊。」
「對不起……特尼納……對不起……」陸佟凝視著她,淚水決堤般湧出:「我必須要……結束這場噩夢!」
「吶。」特尼納摟住他的脖頸,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閉著眼:「吶,雲無心,我們不該離開西境的。我好想念那個盛夏的夜晚……我們,應該,一起……再多跳幾支舞的……」
「啊。」陸佟輕撫著她的頭髮:「很榮幸,能夠得到『西境之花』的邀請。我們一定會成為全場焦點的。我向你保證,下一次,我絕不會再踩到你的裙角了……」
黑色的炎火從四面八方湧來,仿若群鳥歸巢。
特尼納的身體一點點消散,黑色八服咣當落地。
陸佟一個人站在火焰之中,周圍的一切都在消失,屍體、湖水、山脈、大地、天空……他埋著頭,虛抱著面前的幻影,彷彿她還沒有離開。
許久以後,他抬起頭來,臉上已沒了任何的表情,彷彿覆著一張蒼白的人皮面具。
一雙黑色的龍翼忽然在他背後展開,無數的黑影纏繞著他旋轉,將他托飛到了空中。他凝視著腳下的萬物,覆滿龍鱗的臉上掛著兩行紅色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