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六節(1)
從早晨起,靜女士又生氣。
她近來常常生氣;說她是惱著誰罷,她實在沒有被任何人得罪過,說她並不惱著誰罷,她卻見著人就不高興,聽著人聲就討厭。本來是少說話的,近來越寡了,簡直忘記還有舌頭,以至她的同座包打聽方女士新替她題了個綽號:「石美人」。但是靜女士自己卻不承認是生氣,她覺得每日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看書也不是,不看書也不是,究竟自己要的是什麼,還是一個不知。她又覺得一舉一動,都招人議論,甚至於一聲咳嗽,也像有人在背後做鬼臉嘲笑。她出外時,覺得來往的路人都把眼光注射在她身上;每一冷笑,每一誶罵,每一喳喳切切的私語,好像都是暗指著她。她害怕到不敢出門去。有時她也自為解釋道:「這都是自己神經過敏,」但是這可怪的緒已經佔領了她,不給她一絲一毫的自由了。
這一天從早晨起,她並沒出門,依然生氣,大概是因為慧小姐昨日突然走了,說是回家鄉去。昨晚上她想了一個鐘頭,總不明白慧女士突然回去的原因。自然而然的結論,就達到了「慧有意見」。但是「意見」從何而來呢?慧在靜處半月多,沒一件事不和靜商量的;慧和抱素親熱,靜亦從未表示不滿的態度。「意見」從何來呢?靜最後的猜度是:慧的突然歸家,一定和抱素有關;至於其中細,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但雖然勉強解釋了慧的回家問題,靜的「無事生氣」依然如故,因為獨自個生氣,已經成為她的日常功課了。她靠在藤榻上,無條理地亂想。
前樓的二房東老太太正在嘮嘮叨叨地數說她的大孫女。窗下牆腳,有一對人兒已經在那裡談了半天,不知怎的,現在變為相罵,尖脆的女子口音,一句句傳來,異常清晰,好像就在窗外。一頭蒼蠅撞在西窗的玻璃片上,依著它的向光明的本能,固執地硬鑽那不可通的路徑,出短促而焦急的嚶嚶的鳴聲。一個撕破口的信封,躺在書桌上的散紙堆中,張大了很難看的破口,似乎在抱怨主人的粗暴。
靜覺得一切聲響,一切景象,都是可厭的;她的紛亂的思想,毫無理由地遷怒似的向四面放射。她想起方女士告訴她的那個笑話——一個男同學冒了別人的名寫書;她又想起三天前在第五教室前走過,瞥見一男一女擁抱在牆角里;她又想起不多幾時,報紙上載著一件可怕的謀殺案,彷彿記得原因還是女人與金錢。她想起無數的人間的醜惡來。這些醜惡,結成了大的黑柱,在她眼前旋轉。她寧願地球毀滅了罷,寧願自殺了罷,不能再忍受這無盡的醜惡與黑暗了!
她將兩手遮住了面孔,頹然躺在藤榻上,反覆地機械地念著「毀滅」,從她手縫裡淌下幾點眼淚來。
眼淚是悲哀的解藥,會淌眼淚的人一定是懂得這句話的意義的。靜的神經現在似乎略為平靜了些,暫時的全無思想,沉浸在眼淚的神奇的療救中。
然後,她又想到了慧。她想,慧此時該已到家了罷?慧的母親,見慧到家,大概又是忙著要替她定親了。她又想著自己的母親,她分明記得——如同昨日的事一樣——到上海來的前晚,母親把她的用品,她的心愛的東西,一件一件理入網籃里,衣箱里。她記得母親自始就不願意她出外的,後來在終於允許了的一番談話中,母親有這樣幾句話:「我知道你的性,你出外去,我沒有什麼不放心,只是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趁早就定個親,我也了卻一樁心事。」她那時聽了母親的話,不知為什麼竟落下眼淚來。她記得母親又安慰她道:「我決不硬做主,替你定親,但是你再不可執拗著只說一世不嫁了。」她當時竟感動得放聲哭出來了。她又記起母親常對她說:「大姨母總說我縱容你,我總回答道:『阿靜心裡凡事都有個數兒,我是放心的。』你總得替你媽爭口氣,莫要落人家的話柄。」靜又自己忖量:這一年來的行為總該對得住母親?她彷彿看見母親的溫和的面容,她撲在母親懷裡說道:「媽呀!阿靜牢記你的教訓,不曾有過半點荒唐,叫媽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