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節(1)
一夜的大風直到天明方才收煞,接著又下起牛毛雨來,景象很是陰森。***靜女士拉開蚊帳向西窗看時,只見曬台上二房東太太隔夜晾著的衣服在細雨中飄蕩,軟弱無力,也像是夜來失眠。天空是一片灰色。街上貨車木輪的轆轆的重聲,從濕空氣中傳來,分外滯澀。
靜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支起半個身體,惘然朝曬台看。這裡晾著的衣服中有一件是淡紅色的女人襯衫;已經半舊了,但從它的裁製上還可看出這不過是去年的新裝,並且暗示衫的主人的身分。
靜的思想忽然集中在這件女衫上了。她知道這衫的主人就是二房東家稱為新少奶奶的少婦。她想:這件舊紅衫如果能夠說話,它一定會告訴你整篇的秘密——它的女主人生活史上最神聖,也許就是最醜惡的一頁;這少婦的歡樂,失望,悲哀,總之,在她出嫁的第一年中的經驗,這件舊紅衫一定是目擊的罷?處女的甜蜜的夢做完時,那不可避免的平凡就從你頭頂罩下來,直把你壓成粉碎。你不得不捨棄一切的理想,停止一切的幻想,讓步到不承認有你自己的存在。你無助地暴露在男性的本能的壓迫下,只好取消了你的莊嚴聖潔。處女的理想,和少婦的現實,總是矛盾的;二房東家的少婦,雖然靜未嘗與之接談,但也是這麼一個溫柔,怯弱,幽悒的人兒,該不是例外罷?
靜忽然掉下眼淚來。是同於這個不相識的少婦呢,還是照例的女性的多愁善感,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但這些可厭的思想,很無賴地把她纏縛定了,卻是事實。她憎恨這些惡毒思想的無端襲來。她頗自訝:為什麼自己失了常態,會想到這些事上。她又歸咎於夜來失眠,以至精神煩悶。最後,她又自己寬慰道:這多半是前天慧女士那番古怪閃爍的話引起來的。實在不假,自從慧來訪問那天起,靜女士心上常若有件事難以解決,她幾次拿起書來看,但茫茫地看了幾頁,便又把書拋開。她本來就不多說話,現在更少說。周圍的人們的舉動,也在她眼中顯出異樣來。昨日她在課堂上和抱素說了一句「天氣真是煩悶」,猛聽得身後一陣笑聲,而抱素也怪樣地對她微笑。她覺得這都是不懷好意的,是侮辱。
「男子都是壞人!他們接近我們,都不是存了好心!」
慧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她嘆了一口氣,無力地讓身體滑了下去。正在那時,她彷彿見有一個人頭在曬台上一伸,對她房內窺視。她像見了鬼似的,猛將身上的夾被向頭面一蒙,同時下意識地想道:「西窗的上半截一定也得趕快用白布遮起來!」
但是這斗然的虛驚卻把靜從灰色的思潮里拉出來,而多時的興奮也生了疲乏,竟意外地又睡著了。
這一天,靜沒有到學校去。
下午,靜接到慧寫來的一封信。
靜妹:昨日和你談的計劃,全失敗了;三方面都已拒絕!咳!我想不到找事如此困難。我的大哥對我說:
「多少西洋留學生——學士,碩士,博士,回國后也找不到事呢。像你那樣只吃過兩年外國飯的,雖然懂得幾句外國話,只好到洋行里做個跑樓;然而洋行里也不用女跑樓!」
我不怪大哥的話沒理,我只怪他為什麼我找不到事他反倒自喜幸而料著似的。嫂嫂的話尤其難受,她勸大哥說:「慧妹本來何必定要找事做,有你哥哥在,還怕少吃一口苦粥飯么。」我聽了這話,比尖刀刺心還痛呢!
靜妹,不是我使性,其實哥哥家裡不容易住;母親要我回鄉去是要急急為我「擇配」;「嫁了個好丈夫,有吃有用,這是正經,」她常常這麼說的。所以我現在也不願回鄉去。我現在想和你同住,一面還是繼續找事。明天下午我來和你面談一切,希望你不拒絕我這要求。
慧5月21日夜
靜捏著信沉吟。她和慧性格相反,然而慧的爽快,剛毅,有擔當,卻又常使靜欽佩,兩人有一點相同,就是嬌養慣的高傲脾氣。所以在中學時代,靜和慧最稱莫逆,但也最會嘔氣吵嘴。現在讀了這來信,使靜想起三年前同宿舍時的形,宛然有一個噘起小嘴,微皺眉尖的生氣的「嬌小姐」——這是慧在中學里的綽號——再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