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十二節(2)
「你的傷就是迫擊炮打的罷?」靜惴惴地問。***
「不是。我是野炮彈碎片傷的。我們團長是中的迫擊炮彈。咳,團長可惜!」他停了一停,又接下去,「那時,七十團也分三路迎戰。敵人在密集的炮彈掩護下,向我軍衝鋒!敵人每隔二三分鐘,放一排迫擊炮,野炮是差不多五分鐘一響。我便是那時候受了傷。」
他歇了一歇,微笑地撫他身上的傷疤。
「你也衝鋒么?」靜低聲問。
「我們那時是守,死守著吃炮彈,後來——我已經被他們抬回後方去了,團長裹了傷,親帶一營人衝鋒,這才把進逼的敵人挫退了十多里,我們的增援隊伍也趕上來,這就擊破了敵人的陣線。」
「敵人敗走了?」
「敵人守不住陣地,總退卻!但是我們一團人差不多完了!
團長胸口中了迫擊炮,抬回時已經死了!」
靜凝眸瞧著這少年,見他的細長眼睛里閃出愉快的光。她忽然問道:
「上陣時心裡是怎樣一種味兒?」
少年笑起來,他用手掠他的秀,回答道:
「我形容不來。勉強作個比喻,那時的緊張心理,有幾分像財迷子帶了鍬鋤去掘拿得穩的窖藏;那時躍躍鼓舞的心理,大概可比是才子赴考;那時的好奇而兼驚喜的心理,或者正像……新嫁娘的第一夜!」
靜自覺臉上一陣烘熱。少年的第三種比喻,感觸了她的尚有餘痛的經驗了,但她立即轉換方向,又問道:
「受了傷后,你有什麼感想呢?」
「沒有感想。那時心裡非常安定。應盡的一份責任已經做完了,自己也處於無能為力的境地了;不安心,待怎樣?只是還不免有幾分焦慮;正像一個人到了暮年時候,把半生辛苦創立的基業交給兒孫,自己固然休養不管事,卻不免放心不下,惟恐後人把事弄壞了。」
少年輕輕地撫摸自己身上的傷疤,大似一個藝術家鑒賞自己的得意舊作。
「你大概不再去打仗了?」靜低聲問;她以為這一問很含著關切憐愛的意味。
少年似乎也感覺著這個,他沉吟半晌,才柔聲答道:「我還是要去打仗。戰場對於我的引誘力,比什麼都強烈。戰場能把人生的經驗縮短。希望,鼓舞,憤怒,破壞,犧牲——一切經驗,你須得活半世去嘗到的,在戰場上,幾小時內就全有了。戰場的生活是最活潑最變化的,戰場的生活並且也是最藝術的;尖銳而曳長的嘯聲是步槍彈在空中飛舞;哭哭哭,像鬼叫的,是水機關;——隨你怎樣勇敢的人聽了水機關的聲音沒有不失色的,那東西實在難聽!大炮的吼聲像音樂隊的大鼓,替你按拍子。死的氣息,比美酒還醉人。呵!刺激,強烈的刺激!和戰場生活比較,後方的生活簡直是麻木的,死的!」
「據這麼說,戰場竟是俱樂部了。強連長,你是為了享樂自己才上戰場去的罷?」靜禁不住出最嬌媚的笑聲來。「是的。我在學校時,幾個朋友都研究文學,我喜歡藝術。那時我崇拜藝術上的未來主義;我追求強烈的刺激,讚美炸彈,大炮,革命——一切劇烈的破壞的力的表現。我因為厭倦了周圍的平凡,才做了革命黨,才進了軍隊。依未來主義而,戰場是最合於未來主義的地方:強烈的刺激,破壞,變化,瘋狂似的殺,威力的崇拜,一應俱全!」少年突然一頓,旋即放低了聲音接著說:「密司章,別人冠冕堂皇說是為什麼為什麼而戰,我老老實實對你說,我喜歡打仗,不為別的,單為了自己要求強烈的刺激!打勝打敗,於我倒不相干!」
靜女士凝視著這少年軍官,半晌沒有話。
這一席新奇的議論,引起了靜的別一感想。她暗中忖量:這少年大概也是傷心人,對於一切都感不滿,都覺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戰場上要求強烈的刺激以自快罷。他的未來主義,何嘗不是消極悲觀到極點后的反動。如果覺得世間尚有一事足惹留戀,他該不會這般古怪冷酷罷。靜又想起慧女士來;慧的思想也是變態,但入於個人主義頹廢享樂的一途,和這少年軍官又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