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萬能管家吉夫斯.5 伍斯特家訓》
最了解伯特倫·伍斯特的諸位紛紛說過,他天性堅忍不拔,因此一般總能在最不利的條件中,踩著死去的自己作為墊腳石站起來。我很少垂頭喪氣雙眼無神。但是,在肩負苦差走向書房的畏途上,我得大方承認,生活終於叫我不堪重負。我的雙腿宛如俗話說的灌了鉛。
史呆剛才謹慎地把這場會面比作看牙醫,到了旅程的盡頭,我卻覺得更像學生時代去校長室赴校長之約。諸位還記得吧,之前我講過半夜裡偷偷潛入奧布里·厄普約翰牧師的老窩尋找餅乾,結果意外發現自己和這位老先生來了一次親密接觸:我穿著防縮水的條紋睡衣,他則是一身粗花呢配一臉鄙視。那次我們道別前,約定第二天下午四點半同一地點再見。我此刻的感想同那個遙遠的午後幾乎如出一轍:我敲了敲門,聽到一個勉強可稱作人性的聲音叫我請進。
兩者唯一的不同在於,奧布里牧師是獨自一人,但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似乎在招待客人。
我的指節在木板門上徘徊時,似乎聽到了嘈雜的人語,等我進了門,就知道耳朵誠不欺我。只見巴塞特老爹端坐在書桌后,尤斯塔斯·奧茨警官正站在他身邊。我本來就心有怯懦,見到這一幕,這種痛苦終於上升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不知道諸位有沒有被揪到法庭上的經歷,有的話就一定會同意,這種經歷會是不可磨滅的回憶,以至於日後突然見到坐著的裁判官和站著的警察,頓時有點大驚失色,英勇氣概銳減。
巴塞特老爹那凌厲的眼風並沒有穩住我紊亂的脈搏。
「有事嗎,伍斯特先生?」
「哦,呃,有空嗎?我有話想跟你說。」
「有話跟我說?」看得出,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心中兩種情緒正激烈交鋒。一方面他強烈反對其聖所擠滿伍斯特,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盡地主之誼。一番進退兩難之後,後者略略領先。「嗯,好,那麼……要是你真……嗯,當然啦,請坐。」
我依言坐下,頓覺舒服多了。在被告席上呢,是得站著的。老巴塞特迅速瞥了我一眼,確保我沒把地毯偷走,又回頭對著奧茨警官。「好了,再就沒事了,奧茨。」
「是,沃特金爵四。」
「我吩咐的你都明白了?」
「明白,爵四。」
「至於另一件事,我會密切留意,你的猜測我也會記在心裡。一定要徹查此事。」
這熱心的公職人員拖著笨拙的步子走了。老巴塞特擺弄了一陣書桌上的文件,然後斜眼瞧著我。「剛才這位是奧茨警官,伍斯特先生。」
「是。」
「你也認識?」
「見過。」
「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
「之後就沒有了?」
「沒有。」
「你確定?」
「嗯,很確定。」
他又擺弄了一陣文件,然後轉了一個話題。「晚飯後你沒有留在客廳里,我們都很失望,伍斯特先生。」
我自然有點尷尬。心思敏感的人總不好意思告訴主人家自己一直像躲麻風病人一樣躲著他。
「你叫我們好生惦記。」
「哦,我有嗎?對不住啦。我有點頭疼,就回房躺下了。」
「這樣啊。你一直在房間里?」
「對。」
「其間也沒有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緩解一下頭疼?」
「啊,沒有。一直躺著。」
「這樣啊。奇怪了。小女瑪德琳說,晚飯後她去了你的卧室兩次,但屋裡都沒人。」
「啊,真的?我不在?」
「你不在。」
「想必我是在別的地方吧。」
「我也這麼想。」
「想起來了。我的確出去轉了兩次。」
「這樣啊。」
他拿起一支筆,身子前傾,用筆輕輕敲著左手食指。「今天晚上奧茨警官的警盔被偷走了。」他換了個話題。
「啊,是啊。」
「是。不幸他沒看到歹徒是誰。」
「沒有?」
「沒有。罪行發生的時候,他正好是背對著的。」
「自然,背對著是很難看到歹徒是誰。」
「是啊。」
「是啊。」
一陣沉默。雖然我們好像在每一點上都取得了一致意見,但我還是覺得氣氛有些緊張,於是我決定活躍一下氣氛,講了一個instatupupillari[1]時代的笑話。
「叫人不由得想說Quiscustodietipsoscustodes,是吧?」
「你說什麼?」
「拉丁語笑話,」我嘆道,「Quis——誰人,custodiet——保護,ipsoscustodies——保護者本人,挺好玩的吧?」我力求叫智商不高的人也聽明白,「這老兄應該阻止某些老兄偷其他老兄的東西,結果自己的東西卻被某個老兄偷了。」
「啊,你的意思我懂了。不錯,可以理解,某種心智的人會認為其中有幽默的一面。但我向你保證,伍斯特先生,我身為治安法官,卻不能贊同這種觀點。我認為事態極其嚴重,而一旦罪犯落網服法,我會竭盡全力糾正他的看法。」
聽上去大大不妙。我惦記著老沒品哥的安危,悚然一驚。「我說,依你看他會怎麼判?」
「伍斯特先生,我很佩服你渴求知識的精神,但是目前來講我還不便透露。借用已故的阿斯奎斯首相閣下的一句話,我只能說『等著瞧』。不過我想用不了多久,你的好奇心就會得到滿足。」
我不喜歡翻舊賬,向來主張叫已逝的過去安靜地埋葬在舊時光里,不過我覺得不如給他一點提示。「你當時罰了我五鎊。」我提醒道。
「今天下午你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冷冷地對我施以夾鼻眼鏡待遇,「不過,對於你被帶上勃舍街法庭的案件,如果我理解得不錯,你犯案時正值牛津對劍橋大學年度賽艇當天夜裡,對此當局向來會予以一定程度的從寬處理。但是在本案中卻不存在可以法外開恩的情況。對於肆意從奧茨警官本人手中偷盜政府財產,當然不可能罰款了事。」
「你的意思是得進拘留所?」
「我剛才說不便透露,但既然話已經說到這裡,那索性告訴你吧。伍斯特先生,對於你的問題,答案是肯定的。」
一時都沒有話說。他用筆敲打手指,而我呢,如果記得不錯,在整理領結。我感到深深的擔憂。想到可憐的老沒品哥要被「咣啷」一聲鎖進巴士底獄,關心他前途命運的人都會心生不安。助理牧師要想獲得職業晉陞,最要不得的就是在號子里蹲個把年月了。
他放下筆。「好了,伍斯特先生,我想你該說明來意了吧?」
我愣了一下。當然我沒有忘記肩負的重任,但由於局勢這樣風雨飄搖,我把這事給扔在了腦後,現在它冷不丁冒出來,叫我有點措手不及。
我認為,在深入重點之前,需要進行一番鋪墊性的「不和八兒類」[2]。如果某甲與某乙關係緊張,那某乙總不能開門見山地向某甲宣布要娶他的外甥女嘛。嗯,如果某乙很懂得察言觀色的話,像咱們伍斯特。
「啊哦,對。多謝提醒。」
「不必。」
「我就是想過來聊聊。」
「這樣啊。」
當然,現在需要的是一個楔子,我覺得有思路了。我擺出胸有成竹的姿態。「沃特金爵士,你可有想過愛情?」
「什麼?」
「愛情。你有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你來就是為了討論愛情?」
「是啊,一點不錯。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愛情的奇妙之處——它無處不在,誰也躲不掉。我是指愛情。不管走到哪兒都能見到,不分生命的形態。多不可思議啊。就拿水螈來說吧。」
「伍斯特先生,你還好吧?」
「嗯,好啊,多謝。就說水螈吧。你大概不相信,不過果絲·粉克-諾透告訴我說,水螈到了繁殖季節也蠢蠢欲動,它們按時排好,對著本地佳人搖尾巴。海星也是。還有深海蠕蟲。」
「伍斯特先生——」
「果絲還說,就連帶狀海藻也是。你是不是很驚訝?反正我是。不過他跟我保證沒錯。要說一條帶狀海藻大獻殷勤能有什麼好處,我是說不上來,反正滿月的時候,人家就聽到了愛情的呼喚,趕緊忙活起來,不輸給任何人。我想它是希望能給其他的帶狀海藻作個好榜樣吧,當然,其他帶狀海藻也同樣受著滿月的影響。呃,話說回來,我想說的是,現在月亮正圓,既然海藻都不免受影響,要是我受到了這召喚,實在不能怪我,是吧?」
「恐怕我……」
「你說,是吧?」我又問了一遍,堅決要一個答覆。此外我還添了一句「嗯,啊」加重語氣。可惜他眼中卻沒有相應地放出智慧的光芒。他剛才就像是聽不懂弦外之意,現在好像還是聽不懂弦外之音。
「伍斯特先生,恕我愚鈍,你這番話叫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叫他乾瞪眼的時機來臨了。我很高興地發現,最初心裡七上八下的那種感覺已經消失了。雖然嚴格來說我算不上不疾不徐,可以揮指撣去華美的蕾絲袖口上的灰塵吧,至少我是氣定神閑。而我之所以平靜下來,是因為意識到再有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要向這個老傢伙扔一管炸藥,叫他曉得咱們生而為人不是單純為了享樂。這個裁判官平白收了你五鎊,仔細研究起來,不過是為了小孩子一時淘氣;其實只要晃晃食指、一句「嘖嘖」就能了事。因此呢,能叫他一蹦三尺高,像熱鏟上的豌豆,總不失為一件樂事。
「我說的是我和史呆。」
「史呆?」
「史黛芬妮。」
「史黛芬妮?我外甥女?」
「對,你外甥女。沃特金爵士,」我突然想起一句應景的伶俐話,「鄙人三生有幸,請世叔將貴外甥女許配給鄙人。」
「你,什麼?」
「請世叔將貴外甥女許配給鄙人。」
「我沒聽懂。」
「很簡單的,我想娶小史呆,她也想嫁給我。這下總明白了吧?想想帶狀海藻嘛。」
這下物有所值,不在話下。剛才聽到「外甥女許配」,他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像野雉上樹。這會兒他癱倒在椅子里,拿筆扇涼風。他好像突然老了好幾歲。
「她想嫁給你?」
「就是。」
「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外甥女。」
「哎,可不認識。我們兩個呢,可以說是一起『採菊山腳下』[3]啊。對,我很認識史呆。呃,我是說,要是不認識,我也不會想娶她了,是吧?」
他好像明白這話說得公道,一陣沉默不語,只發出微弱的呻吟。我又想起一句伶俐話:「世叔不是失去外甥女,而是多了個外甥。」
「我才不想要什麼外甥呢,見鬼!」
嗯,這個可能倒也是有的。
他站起身,叨咕著「天哪天哪」之類的,走到壁爐前,有氣無力地按下鈴,然後又坐回椅子上,以手加額,一直等到管家飄進來。「白脫菲爾德,」他啞著嗓子說,「去叫史黛芬妮小姐,說我有事找她。」
然後是一陣冷場,不過並沒有想象的那麼久。才不過一分鐘左右,史呆就現身了。我猜她一直潛伏在側,只等著傳喚。她邁著輕快的步子,一臉陽光燦爛。
「你有事叫我,舅舅?啊,嗨,伯弟。」
「嗨。」
「你也在呀。你和沃特金舅舅聊得還愉快吧?」
老巴塞特本來已經進入昏迷狀態,這下突然醒來,喉嚨里「喀喀」作響,像瀕死的鴨子。「愉快,」他說,「不是我心中想的措辭。」他舔了舔蒼白的嘴唇,「伍斯特先生剛剛告訴我說想娶你。」
不得不說,小史呆演技驚人。她怔怔地看著他,又怔怔地看著我,然後合起雙手,我覺得她臉還紅了一下。
「哎呀,伯弟!」
老巴塞特把筆弄折了。我剛才就想這是遲早的。
「啊,伯弟!我好榮幸。」
「榮幸?」老巴塞特的聲音里透著不可置信,「你說榮幸?」
「啊,這是男士對女士最高的讚譽了,是吧。那些賢人都是這樣說的。承蒙錯愛、感激不盡,還有……呃,就是那類話唄。可是伯弟親愛的,真對不住,只怕我做不到。」
我一直覺得,世界上能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莫過於吉夫斯早上調製的飲品,不過這番話對老巴塞特的作用從速度和強度上都略勝一籌。他剛才一直柔似無骨地癱在椅子里,此生無望的樣子。這會兒他突然挺直了身子,雙眼放光,嘴唇顫抖,可以說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做不到?你難道不想嫁給他?」
「不想。」
「他說你願意。」
「他腦子裡想的八成是別的幾位吧。不,伯弟親愛的,不行。你瞧,我已經心有所屬。」
老巴塞特吃了一驚。「嗯?誰?」
「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想必他有名有姓吧?」
「哈羅德·品克。」
「哈羅德·品克?品克……我只認得一個姓品克的,是……」
「助理牧師。沒錯,就是他。」
「你愛的是助理牧師?」
「啊!」史呆眼珠一轉,很像達麗姑媽在宣講勒索之益處,「我們幾個星期前已經秘密訂婚了。」
從老巴塞特的態度看,他並不打算把這條消息當作天大的喜訊。他雙眉緊鎖,好像飯店裡的客人吃到第十二隻生蚝,突然發現入口的第一隻不對味。我此時發現,史呆果然深諳人性——如果老巴賽特也有的話——她指出,必得下大功夫哄住此人,然後再宣布消息。看得出,他和天底下絕大多數的父母、舅舅一樣,認為助理牧師可不是拋灑玫瑰花瓣的好對象。
「舅舅,你不是有牧師推薦權嗎?我和哈羅德想,你不如推薦他,這樣我們就能馬上結婚了。你瞧,他除了收入增加,還方便以後的發展。眼下哈羅德受雇於人,他是助理牧師,沒有發揮的空間。但等他有了牧師的待遇,就等著他一鳴驚人吧。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就等著擼起袖子大展拳腳了。」
她自下而上抖擻自來,盡顯女孩家的狂熱。可惜老巴塞特身上卻看不出女孩家的狂熱。呃,這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說沒有。
「荒謬!」
「怎麼了?」
「我做夢也不會——」
「為什麼?」
「第一,你年紀還小——」
「亂說。我三個女同學去年就結婚了。和如今走上聖壇的那些蹣跚學步的小姑娘相比,我都算是長輩了。」
老巴塞特一拍書桌——我滿意地看到,他剛巧砸在尖頭朝上的工字針上;肉痛之下,他的語氣更激動了。「這樁事根本是無稽之談,門都沒有,我一刻都不會考慮。」
「你看哈羅德不順眼?」
「我看他沒有一點——用你說的話——不順眼。他盡職盡責,也很受教眾愛戴——」
「他是個小羊羔。」
「毫無疑問。」
「他還進過國家橄欖球隊。」
「看著也像。」
「而且他網球打得特別棒。」
「我沒有異議。但是這些都不能構成他娶我外甥女的理由。除了薪俸,他還有什麼收入?」
「大概每年五百鎊。」
「咄!」
「這個,我瞧著也不差啊。依我看,五百鎊也算蠻好了。再說,錢根本不重要。」
「相當重要。」
「你真的這麼想?」
「當然。你得從實際考慮。」
「那好啦。要是你希望我為錢結婚,那我就為錢結婚。伯弟,請好吧。準備量褲子預備婚禮。」
她這話一出口,可謂街頭巷尾一片嘩然。老巴塞特那句「什麼」和我這句「嘿,我說,見鬼」接踵而至,在半空中撞個滿懷;我那撕心裂肺的吶喊似乎比他的還要強勁有力。我是真的心驚膽戰。根據經驗,我知道女士們從來說不準,我感到她說不定真會堅持履行這個可怕的諾言,只為了表姿態。我對錶姿態再熟悉不過了,剛過去的這個夏天,布林克利莊園里比比皆是。
「伯弟錢多得數不完,而且你也說過,叫伍斯特幾百萬的家產損失一點也算不得大不了的壞事。當然了,伯弟寶貝,我嫁給你只是為了讓你幸福。我永遠不會像愛哈羅德那樣愛你。不過,既然沃特金舅舅這麼瞧不起他……」
老巴塞特又砸在工字釘上,但這次好像沒留意。「好孩子,別胡說八道。你想錯了,徹底誤解我了。我沒有瞧不起品克這個年輕人。我很喜歡他,看重他。要是你真心覺得嫁他為妻才會幸福,我絕對不會從中作梗。隨你的意,嫁給他吧。這另一個選擇……」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久久地、哆哆嗦嗦地看著我。也許是體力不支,再也無法承受我的面孔,他轉移了目光,但又轉移回來,這次是迅速地瞟了一眼。之後他便合上雙眼,靠在椅背上,呼呼喘氣。我看著好像這裡再沒自己什麼事,於是搭訕著出了門。我最後看到,他正不怎麼起勁地聽任外甥女擁抱。
我看有沃特金·巴塞特爵士這麼個舅舅作為擁抱對象,做外甥女的總得速戰速決。不出一分鐘,史呆就走出書房,並立刻翩翩起舞。
「好人啊!好人啊!好人啊!好人啊!好人啊!」她手舞足蹈,作出各種「彼焉乃忒」的表示。「吉夫斯,」她加了句註解,彷彿怕我誤會話中指的是這個巴塞特,「他是不是說會奏效?是。他說得對不對?對。伯弟,我能吻吻吉夫斯嗎?」
「當然不能。」
「那吻你行嗎?」
「不必,謝了。小史呆,我要的就是你交出那個小本子。」
「唔,我一定得把這個吻送出去,總不能送給尤斯塔斯·奧茨吧。」
她突然不說話了,臉盤上嚴肅起來。「尤斯塔斯·奧茨!」她沉吟地又念了一遍,「這才想起來,忙來忙去倒把他給忘了。剛才我在樓梯那兒等著氣球爆炸,跟尤斯塔斯·奧茨聊了兩句。他不安好心真是了得。」
「小本子在哪兒?」
「別管小本子了。咱們討論的話題是尤斯塔斯·奧茨和他的不安好心。他為著警盔懷疑到我頭上來了。」
「什麼?」
「可不是。我是頭號嫌犯。他說自己讀過大量的偵探小說,說大偵探首要考慮的是動機,其次是機會,最後是線索。嗯,他指出,由於他對巴塞洛繆下手專橫使得我懷恨在心,這樣我就有了動機。案發時我又不在屋裡,因此也有機會。至於線索,我見到他的時候,你猜他手裡拿著什麼?就是我那隻手套!他在罪案現場撿到的——想必他是在丈量腳印、尋找煙灰什麼的吧。你記得吧,哈羅德把手套送回來的時候只有一隻。另一隻一定是偷警盔的時候掉了。」
我思索著哈羅德·品克蠢腦瓜的最新作品,一種受傷的鈍痛將我包圍,彷彿一隻有力的大手「砰」一聲在我天靈蓋上撂了一隻酒杯。他可謂有種可怕的本事,總能想出新法子毀人不倦。
「想也是!」
「什麼意思,想也是?」
「呃,他不是做了嗎?」
「那是兩碼事,說什麼『想也是』,而且還用高人一等的嘲諷語氣,好像你多了不起似的。我真搞不懂,伯弟,你幹嗎老是批評可憐的哈羅德。我還以為你很看好他呢。」
「我是和他親如兄弟,但這也不足以叫我改變看法:在所有向希未人耶布斯人佈道的葫蘆腦瓜里,他排第一。」
「他再怎麼樣也不如你一半的葫蘆腦瓜。」
「他呢,保守估計,葫蘆腦瓜比我高出二十六倍。我是望塵莫及。這話可能說得厲害些,不過他可比果絲還葫蘆腦瓜。」
她勉強壓下熊熊的怒火。「好了,先別管了。重點是尤斯塔斯·奧茨懷疑到了我頭上,我得麻利點,找個更安全的地方藏好警盔,不能擱在我的五斗櫥里了。說不好什麼時候這個格別鳥[4]就要搜我的卧室。你看藏哪兒比較好?」
我不耐煩地打發了她。「嘿,該死,用用你自己的判斷力嘛。快回來說正題,小本子在哪兒?」
「哎,伯弟,你張口閉口小本子,煩不煩?能不能說點別的?」
「不能。在哪兒?」
「你聽了准要笑的。」
我嚴厲地看了她一眼。「有朝一日我可能還會笑,那得等我從這人間地獄逃得遠遠的。但眼下為時過早,我笑的機會很渺茫。那小本子在哪兒?」
「哎,那就告訴你吧,我藏在奶牛盅里了。」
我猜大家都在小說里讀過這樣一句話:只覺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轉。我聽到這句話,頓覺眼前的史呆突然一黑,天旋地轉,好像我面前站著一個搖曳閃爍的黑人姑娘。
「你——什麼?」
「我藏在奶牛盅里了。」
「你幹嗎要藏那兒?」
「啊,想到就做了唄。」
「那我怎麼拿出來?」
這小膿包那靈活的嘴唇彎起一抹笑紋。「嘿,該死,用用你自己的判斷力嘛。」她回敬,「好了,回見,伯弟。」
她走了。我軟軟地靠著樓梯扶手,努力想從這打擊中振作起來。但世界還是一團閃爍,不一會兒,我發覺一個搖曳閃爍的管家正跟我說話。
「打擾了,先生。瑪德琳小姐吩咐我轉告先生,先生若能抽空去見她,她將不勝感激。」
我呆望著他,好像囚室里的犯人看到獄警在黎明時分進來通知說行刑隊已經準備就緒。我當然懂得其中玄機。我知道管家的聲音意味著什麼——末日來臨了。瑪德琳·巴塞特要是不勝感激我能抽空去見她,只可能有一個目的。
「哦,是嗎?」
「是,先生。」
「巴塞特小姐在哪兒?」
「在客廳,先生。」
「好啦。」
我拿出伍斯特的不屈不撓給自己打氣。抬頭、挺胸、收肩。
「帶路吧。」我吩咐道。管家領命帶路。
[1]拉丁語,意為受監護人的身份。
[2]法語:pourparlers,意為談判。
[3]出自蘇格蘭詩人彭斯(1759—1796)著名的《友誼地久天長》(AuldLangSyne,1788)。
[4]蘇俄秘密警察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