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萬能管家吉夫斯.5 伍斯特家訓》
也許諸位還記得,之前在描述沃特金·巴塞特爵士聽說要與我結成姻親時,我說他大受打擊之下喉嚨里喀喀作響,像瀕死的鴨子。現如今我好比是這隻鴨子的同胞兄弟,同樣受了重創。有那麼一會兒,我獃獃地站著,發出微弱的嘎嘎聲;之後我拚命積聚意志力,調整情緒,甩開了鴨子模仿。我望著吉夫斯,他也望著我。我口中沒言語,全靠眼神傳達思想;久經訓練的判斷力使得他準確無誤地讀懂了我的意思。
「謝啦,吉夫斯。」
我從他手中接過平底杯,約四分之一兩的純酒精盡數下肚。眩暈感消失后,我把目光轉向老親戚,她此刻正坐在扶手椅里若無其事的。
普遍認為——無論是在螽斯俱樂部還是別處——伯特倫·伍斯特和異性打交道時向來殷勤有禮;偶有人稱他為「完美的騎士」。不錯,六歲那年,我的確一時情急,拿著小湯碗對著奶媽的頂髻就是狠狠的一下,不過這次失檢是只此一次。打那以後,鮮有男士比我吃過更多的異性的苦頭,但我對女士從來連巴掌都沒舉起過。此時此刻,我只能說,儘管向來以「佩雷」騎士[1]自許,我卻險些劍走偏鋒,叫我這敬愛的姑媽頭上遭那麼一下混凝紙大象的一擊——這是托特利莊園倥傯人事中壁爐架上唯一逃過一劫的擺設。
正當我胸中劇烈掙扎之時,她卻正是無與倫比的歡欣雀躍。她平復了呼吸,開始絮絮念叨起來,那股無憂無慮、興高采烈的勁兒對我是如同刀割。從她的舉止可以看出,她和那位戴蒙如出一轍,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事。
「跑得真痛快,」她說,「上次這麼痛快還是參加伯克白金漢球賽呢。從頭到尾一停都沒停,可謂是英國最佳體育運動的傑出典範。不過伯弟呀,險也是真險。我都能感覺到那警察嘴裡的熱氣噴到我后脖頸上。要不是一夥兒助理牧師突然跳出來,在關鍵時刻主動伸出援手,那他就逮到我啦。啊,願上帝保佑我神職人員。多麼優秀的團體啊。話說回來,哪兒冒出個警察來?沒人跟我提過有警察啊。」
「那是奧茨警官,托特利高地村和平的守衛者。」我一邊回答,一邊努力剋制自己,怕忍不住像愛爾蘭女妖一樣縱聲號叫,躥上房頂,「沃特金爵士把他分派到藏品室守護自己的財產,他正等著接待我呢。」
「幸好他接待的不是你,不然你一定疲於應付,我可憐的小羊羔。你准得沖昏了頭腦,呆立在原地,像個袋熊標本,乖乖等著被逮。不妨告訴你,他突然從窗戶衝進來的那一刻,就連我也嚇得四肢癱軟。不過總算圓滿結局了。」
我嚴肅地搖了搖頭。「此言差矣,我誤入歧途的老長輩。這不是結局,而是開始。巴塞特老爹馬上要鋪開天羅地網。」
「隨他。」
「就算他和警官一起來搜查這間屋子?」
「他們不可能這麼做的。」
「不僅可能,而且一定。首先,他們認為奧茨的警盔在這裡。其次,這位警員相信——這是吉夫斯幫他止血時得到的第一手資料,剛才他轉述給我的——他追的小賊是我。」
正如我所料,她的歡欣雀躍有所消減。她原本面有得色,現如今得色全無。經過一眨不眨的觀察,我發現決心的熾熱的光彩已經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
「嗯。這下可不妙。」
「大大不妙。」
「要是他們在這兒搜到了奶牛盅,可不大好解釋。」
她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摔碎了大象。「最要緊的,」她說,「是保持冷靜。咱們得這麼想:『拿破崙會怎麼做?』這小伙兒久經危機的考驗,精於此道。咱們得想個特別聰明厲害的辦法,叫這兩個呆瓜完全摸不著頭腦。好了,說吧,有什麼建議?我洗耳恭聽。」
「我建議你立即撤退,帶走那個破奶牛盅。」
「直接撞上樓梯上的糾察隊?我看還是算了。吉夫斯,你有什麼主意?」
「暫時沒有,夫人。」
「能不能立刻找出沃特金爵士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像對付斯波德那樣。」
「不能,夫人。」
「是,我看也沒多大指望。那咱們得把這東西藏起來。藏哪兒呢?歷來就是這個老問題——謀殺犯日子不好過就為這個——怎麼處理屍體。你說《失竊的信》那一套管不管用?」
「特拉弗斯夫人所指的,是已故作家埃德加·愛倫·坡的名篇,少爺,」吉夫斯見我沒跟上思路,開口解釋道,「其中講的是一份重要文件失竊,而偷盜者成功逃過警察的搜查,只憑將信件正大光明地擺在信架上。他的理論是,越是顯而易見,越是容易被忽略。特拉弗斯夫人無疑是想建議將此盅放在壁爐架上。」
我乾巴巴地笑了一聲。「瞧瞧壁爐架!像狂風掃過的草原一樣一覽無餘,不管擺什麼都得特別扎眼。」
「這倒也是。」達麗姑媽不得不承認。
「把那破玩意兒塞進行李箱,吉夫斯。」
「不行,他們肯定得搜那兒。」
「這只是緩兵之計,」我解釋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快收起來,吉夫斯。」
「遵命,少爺。」
一時間都沒有話說。達麗姑媽率先打破沉默,建議把門堵上,豎起防禦工事。這時走廊里突然傳來腳步逼近的聲音。
「他們來了。」我說。
「似乎很急的樣子。」達麗姑媽說。
她說得對,這是奔跑的腳步聲。吉夫斯走到門前,向外探望。
「是粉克-諾透先生,少爺。」
接著果絲就奔了進來,速度驚人。
只消一眼,就足以叫這雙犀利的眸子看出,他這麼瘋跑可不只是為了鍛煉身體。他的眼鏡閃閃發亮,像被追趕的獵物,此外,他的頭髮也很有幾許憤怒的豪豬的意味。
「伯弟,我能不能藏在你這兒,一直等到送奶車出發?」他問道,「床底下就行,不會礙你什麼事兒的。」
「怎麼了?」
「或者呢,綁床單更好。就它了。」
耳邊傳來「哼」的一聲,像致哀禮炮的轟鳴。達麗姑媽以此說明不歡迎來客。
「快出去,討厭的粉哥-撓頭,」她言簡意賅地說,「我們正開會呢。伯弟,要是你對姑媽的意願還有一分尊重,那就給我狠狠踐踏此人,再揪著耳朵扔出去。」
我舉起一隻手。「且慢,我得弄清楚究竟。果絲,別瞎倒騰床單了。斯波德又開始追你了?真這樣的話——」
「不是斯波德,是沃特金爵士。」
達麗姑媽又「哼」了一聲,像是為響應熱情的群眾來了個返場。「伯弟——」
我舉起第二隻手。「稍等,老親戚。你說沃特金爵士是什麼意思?怎麼是沃特金爵士?他幹嗎要迫害你?」
「他讀了小本子。」
「什麼?」
「是。」
「伯弟,我不過是個弱女子——」
我舉起第三隻手。現在哪有工夫聽姑媽們說話。「繼續,果絲。」我乾巴巴地說。
他摘下眼鏡,拿著顫抖的手帕擦拭起來。看得出,他是從烈火之爐里爬出來的。「我從這兒走了以後就去了他的卧室,見房門半掩,就溜了進去。可是進去后才發現,原來他沒去泡熱水澡。他正穿著內衣坐在床上讀小本子。他抬起頭,我們四目相對。你絕對體會不到我給嚇成什麼樣。」
「不,我深有體會。我曾經有一次相當類似的經歷,那是和奧布里·厄普約翰牧師。」
「緊接著是一段長長的、嚇人的靜默。然後他喉嚨里『喀喀』作響,站起身來,五官扭曲。他朝我撲過來,我拔腿狂奔,他緊追不捨。奔過樓梯時,我們還肩並肩,不分勝負,不過奔過大廳時,他停下腳步去取獵鞭,我才得以遙遙領先,然後……」
「伯弟,」達麗姑媽再次插口,「我不過是個弱女子,但是,要是你還不肯踩死這隻害蟲把屍首扔出去,那我也只好親自出手勉力而為。現在最最重大的問題還懸而未決……咱們的行動方案還有待敲定……一分一秒都是無價之寶……他卻偏偏跑來曆數他的人生經歷。粉哥-撓頭,你這個可惡的死魚眼、臭乳酪,你到底是走還是不走?」
我這位老血親有種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每次爆發起來,通常會叫人乖乖聽命。我曾聽聞,在她馳騁獵場的歲月中,她有什麼心愿,隔著兩塊耕地、幾片矮樹林就能達成。最後一個「走」字一出口,如同一顆威力巨大的炮彈,正中果絲眉心,叫他一蹦六英尺高。等他雙腳重新著地時,他一臉歉意和討好。
「是,特拉弗斯夫人。我這就走,特拉弗斯夫人。床單一綁好我就走,特拉弗斯夫人。伯弟,麻煩你和吉夫斯扯著這一頭……」
「你想叫他們用床單把你從窗戶順下去?」
「是,特拉弗斯夫人,然後我借伯弟的車開回倫敦。」
「這可夠高的。」
「哦,不算很高的,特拉弗斯夫人。」
「你可能要摔斷脖子的。」
「哦,我看不會的,特拉弗斯夫人。」
「我是說可能,」達麗姑媽分辯道,「動手吧,伯弟,」她聲音里透著真誠的熱忱,「別磨蹭。把他順下去行不行?還等什麼呢?」
我轉身望著吉夫斯。「準備好了,吉夫斯?」
「是,少爺,」他輕咳一聲,「粉克-諾透先生若是開著少爺的車返回倫敦,或許可以捎帶一隻行李箱,留在公寓里就可以了。」
我目瞪口呆,達麗姑媽也是。我愣愣地看著他,達麗姑媽同上。我們四目相投,我從她的眼中看出驚為天人的敬畏,無疑,她從我的眼中所見略同。
我心服口服。不久之前我還木知木覺,以為怎麼也沒辦法把我拉出火坑,似乎已經聽到翅膀拍打的聲音[2]。可是現在!
達麗姑媽說到拿破崙的時候,口口聲聲說他在危機之中十分機靈,但我願意打賭,就算拿破崙也不可能幹得這麼漂亮。他再一次——一如既往的——出奇制勝,應該賞一根雪茄,還是椰子來著。
「對呀,吉夫斯,」我有些吃力地說,「沒錯。他可以的,是不是?」
「是,少爺。」
「果絲,你介不介意幫我捎帶一隻行李箱?既然車借給你開,我就只有搭火車。我明天上午走,拖著一堆行李很不方便。」
「當然。」
「我們先用床單把你順下去,再把行李箱扔下去。準備就緒,吉夫斯?」
「是,少爺。」
「乖乖起來咯!」
我參加的這個儀式叫相關各方盡數滿意,我覺得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床單沒斷裂,果絲很高興。沒人來打擾,我很高興。行李箱砸在果絲頭上,達麗姑媽很高興。至於吉夫斯嘛,看得出,這個忠心耿耿之人能憑一己之力拯救小少爺於水火,已然樂不可支。他的人生格言是「服務至上」。
經過剛才這一陣情感波動,我覺得反常的虛弱。達麗姑媽發表了一通震撼人心的演講,措辭精妙,表達了她對我們這位救命恩人的謝意,然後說她要跑去打探一下敵方陣營有什麼動靜。我這才如釋重負,終於可以癱進扶手椅里——要是她不走,肯定要無限期地霸佔。我一屁股坐在軟墊椅面上,從心底里發出一聲低低的狼嚎。
「就這麼解決了,吉夫斯!」
「是,少爺。」
「你靈活的頭腦再次幫咱們轉危為安——」
「少爺這樣說實在太客氣了。」
「不是客氣,吉夫斯。我這話,只要是善於思考的人都會說。剛才達麗姑媽說話的時候我沒插嘴,因為我看得出她很需要這個發言的機會,不過你要相信,她的每句心聲我都在默默贊同。你真是獨一無二,吉夫斯。你帽子是什麼尺寸?」
「八碼,少爺。」
「我還以為會更大呢,十一二碼的。」
我來了一杯白蘭地,奢侈地讓美酒慢慢滑過舌尖。經歷了剛才的緊張與壓力,能夠放鬆一下真叫人身心舒暢。「哎,吉夫斯,還真是夠折騰的,是吧?」
「的確,少爺。」
「我終於有點體會到『啟明星』船長的小女兒是什麼滋味了。不過呢,想來各種挑戰歷練有利於磨鍊性格。」
「無疑,少爺。」
「叫人堅強。」
「是,少爺。」
「話雖如此,終於結束了,我可不覺得遺憾。夠了就是夠了。我能感覺到,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這個倒霉的屋子再也搞不出什麼花樣了。」
「料想如此,少爺。」
「沒錯,這就結了。托特利莊園彈盡糧絕,咱們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可喜可賀啊,吉夫斯。」
「十分可喜可賀,少爺。」
「我敢打賭。繼續收拾行李吧,弄完之後我就上床休息。」
他打開小行李箱,我則點了一支煙,開始總結這場愚不可及的荒唐戲中可供吸取的道德意義。
「對,吉夫斯,就是『可喜可賀』這個詞。不久之前,空氣里還充滿了V形低壓,現在左看右看東看西看,天空上是萬里無雲呀——除了果絲婚禮取消這一件,不過這也無可如何。嗯,這當然是教導咱們——你看是不是——永遠不要抱怨,永遠不要灰心,永遠不要叫咬緊的牙關放鬆;要時刻記得,無論天空多麼陰暗,陽光永遠照耀,最終總會穿破雲層露出笑臉的。」
我發現自己沒有吸引到他的注意力,於是打住了。他正低頭看著什麼,臉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執著表情。
「出什麼事了嗎,吉夫斯?」
「少爺?」
「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是,少爺。我剛剛發現,這隻行李箱中有一頂警盔。」
[1]法語:preuxchevalier,意為英勇的騎士。
[2]出自英國政客、著名演說家約翰·布萊特(JohnBright,1811—1889)的名言:「死亡天使在土地上四處飛翔,簡直可以聽見他拍打翅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