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打秀女惇妃惹聖怒 過稅關侍堯結驕
和琳也已經在朝廷入職,為滿洲文生員筆帖式,日常工作是翻譯滿、漢奏章,記錄檔案文書,抄寫文書,校注公文等等瑣碎之事。筆帖式是最小的芝麻官,做到最高才六品。饒是如此,和家也一片喜慶,畢竟兄弟兩都進入朝廷,這是一件大事。
明保趁此機會,送來厚禮,與兄弟交好。和砷因得英廉點撥,不可得罪小人,更不可得罪知根知底的小人,也樂得順水推舟,與舅舅冰釋前嫌。當然,他知道這個舅舅來認外甥,不是親情驅使,而是利益驅使,將來麻煩的地方多了去了。對付此人,自己須得外寬內嚴,講究規矩。
開了明保這個口子,其他的親朋好友都知道好日子到了,不管原來對和砷如何,都蜂擁而來,齊齊巴結。好在和砷已習慣了家門絡繹不絕的景象。
和砷為和砷的入職,設宴款待賓客,同時也為和琳打開了關係之門。夜裡宴畢,兄弟倆正要在書房傾談一番,卻聽見僕人來報:老夫人正在哭鬧。
和砷皺了皺眉頭,對和琳道:「哎,又來了,要麼,你去看看?」和琳道:「哥,還是一起去,每次她有什麼事,你總是支使我去,她對此耿耿於懷,老覺得你輕慢了她,又把氣撒在我頭上。」
幼年時,伍彌氏對兄弟不上心,甚至冷眼相對,不顧兄弟前程,差點將兄弟趕出家門,這一點在和砷心中留下芥蒂,為官成家后,總是對伍彌氏親近不起來。有什麼事,需要和母親溝通的,儘可能派和琳解決。和琳倒是豁達無怨,但伍彌氏知道這個家是和砷當家,感覺到和砷的小心眼,心中不岔,時不時發作一番。
和砷有時候也在內心問自己:為什麼能容下別人,卻不能容下繼母?幼年之事久久不能釋懷?答案是他發覺這是自己天生的東西,敏感,記仇,特別是年少的怨恨,揮之不去。即便有英廉的時不時的提醒,自己的理智,居然很難戰勝這些天生的情緒。
和砷見被和琳點出心結,無奈,只好跟和琳一起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伍彌氏在房中抹著眼淚,見兄弟倆來了,變成嚎啕大哭,道:「誰說的我有兩個兒子,可是當官了沒有一個認我,虧得我當年辛辛苦苦把他們拉扯大,可是誰知道呢,我的命好苦呀……」
和琳上前道:「額娘,你這麼怎麼啦,今兒是好日子,我們又怎麼讓你不舒服了?」
伍彌氏窺見和砷呆立著,並不准備介入安慰自己,越覺得委屈,道:「怎麼不舒服,你看你哥,到跟前了還不跟我招呼。」
和砷上前一步,淡淡道:「額娘,有什麼話你就說,這麼哭起來讓下人見了多不好。」
伍彌氏道:「有什麼不好的,你這麼不孝,還怕人瞅見?我準備明兒去見皇上,跟他說你是不孝之子,不能讓你當那麼大的官。」
這話雖然是嚇唬,卻也讓和砷吃了一驚,不孝乃是大罪,要是傳出去,隨時可能成為別人的口實。
和砷露出委屈的神色,道:「孩兒實在不明白,哪一點是不孝之舉呢?」
「今天是你們倆都為官歡慶的日子,這種時候你們居然不拜謝我,還當我是拉扯你們長大的額娘么?」伍彌氏振振有辭,她十分渴望自己的功勞被認可。
兄弟倆這才知道原委,和砷撫慰道:「今天客人往來,確實是忘了這個禮節,不如現在拜謝,也可見我們兄弟之心。」
說罷,拉著和琳下跪磕頭。伍彌氏受寵若驚,道:「你們可是真心的?」
和砷道:「此心上天可鑒!」和琳道:「孩兒對額娘從來都是一片誠心!」
伍彌氏的臉轉瞬破綻為笑,還掛著淚珠,道:「這才算我的好兒子,不白養你們了,起來起來。」
兄弟倆擺平了伍彌氏,回到書房,和砷猶自悶悶不樂。和琳勸慰道:「哥哥不必憂心,額娘就是這樣,哄哄她就好了。」
和砷道:「哎,我哪裡是為她憂心。乃是以為皇上這一段破不開心,你說皇上不開心,我怎麼能樂起來呢。」
「哦。」見說到皇上的事兒,和琳倒是好奇了,道,「皇上如何不開心。」
「皇太后崩逝,對皇上打擊很大,太后在世時,母子之情,其樂融融,我在一旁觀看,常常想起生母,心中酸楚。皇上是重情的人,一直緩不過來。」和砷嘆道,他確實把皇上的煩惱當成自己的煩惱,「若能為皇上開心,讓他轉憂為喜,那是最好不過了。」
「絞盡腦汁讓皇上快樂,這是我們最重要的事么?」和琳反問道。
「那可不是,祖父說過,沒有什麼比這更有效了,總是你立功又能怎樣,還不是讓皇上對你另眼相看?」和砷反過來訓誡道。
「可是,我們當初設想的是,以文武之道,為朝廷立功,可不是只為了哄皇上開心的。」和琳猶記得兄弟相談未來之夜。
「那是年少不更事想當然的想法,我們兄弟必須有所作為,這一點無可爭議,但方法上未必如我們所願——你看,我現在升的官,得到的榮耀,哪一樣是去邊疆廝殺爭取來的?我如今只有這條捷徑,也會一直走到底!」
「不瞞你說,我也是在外聽一些風言風語,說你只會討好皇上,也不知道你這種做法對不對,所以也覺得疑惑?」和琳誠懇道。
「不在其位,不謀其職,那些說我的人,如果也有我這樣的機會,也會我這樣做。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取悅皇上沒有過錯——你入仕之後自然慢慢體察,所有的路與當初設想的並不會吻合,人需要機變,不可能按照書生意氣過一輩子的。你如今雖是小吏,但只要盡心盡職,將來一定有機會的!」
「哥哥說的是,我對如今的處境很滿意了,一定能盡職的。」
和砷又說了些為官處世之道,和琳頻頻點頭。言畢,和砷又到自己的書房,叫劉全把賬本拿來,今天的各種收禮的賬目,要自己查對統計。
夫人馮霽雯親自端了人蔘湯過來,給和砷滋補,道:「這些賬目,可以等明天再看,你這麼辛苦,身子怎麼受得了。」
和砷接過參湯,飲了一口,拍了拍腦門,道:「每天不對完賬目,我都睡不著。累是累一點,但對完了睡得踏實。」
馮霽雯道:「每天入賬越來越多,你又要對賬,又要早朝,哪裡能忙得過來,得找個人幫你才行。」
和砷道:「哪有信得過的。劉全是信得過,可是斗大的字認不得三五個,更別提算賬了。」
「這麼大的家,你一個人事無巨細撐起來,我是心疼地緊呀。」馮霽雯道。
「沒賬算的日子才心慌呢,我樂意操持家業,累一點值得。」和砷微笑著,叫夫人先去休息。有家有業有官,和砷心裡踏實,每日里忙個不停。
卻說這一日,乾隆剛剛批閱完奏章,突然太監來報:惇妃的侍女錦雲暴斃,請皇上處置。乾隆聽了,心中一跳:莫不是又被惇妃處罰而致死?趕緊乘輿上翊坤宮,見宮女錦雲在床上,已經沒了氣息。皇宮的宮女並非私人所有,而是從民間選秀的秀女,待到期滿,是要送還給人家的。現在出了人命,不管諄妃還是太監,都不敢私做主張。
宮女暴斃,總是不祥之兆,乾隆沉著臉,問惇妃道:「怎麼回事,好好的人兒怎麼說沒就沒了?」
惇妃本是一臉傲嬌,此刻帶了些惶恐,倒是更有些別樣的魅力,吱唔道:「錦雲昨兒犯了錯,貴根小小懲罰她一下,今兒不知道怎麼就不明不白死了。」
乾隆盯了太監貴根一眼,貴根雙臉煞白,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道:「皇上饒命,不關奴才的事,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乾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好,那你就如實說來,朕看看到底是誰的錯。」
貴根看了一眼惇妃,可能在判斷自己的小命是皇上說了算,還是諄妃說了算,權衡了片刻,戰戰兢兢道:「昨兒錦雲給惇妃娘娘進茶,粗心大意了,將熱茶倒在娘娘的裙子上,把娘娘給燙壞了。照理說,侍女做事如此馬虎,懲罰也是應該的,惇妃便讓奴才打她一頓,以示懲罰。奴才不敢不從命,錦雲哀叫連連,嘴裡叫饒命,奴才也只等惇妃喊停,可偏偏惇妃將頭轉到別處去,又捂上耳朵不理,我這一停下來,惇妃就喊著繼續,我也不能不聽。後來哭叫聲都沒了,血把裙子都浸透了,我跟惇妃說不能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這不,抬回房間過一個晚上,就沒氣了,這可是我們都不想得呀。奴才真的是左右為難,皇上您一定要饒了我小命。」
乾隆撇了惇妃一眼,道:「貴根說的可是實情?」
惇妃帶著哭聲垂淚點頭道:「……嗯,可是我只是想小小懲罰她一下,並不想要她命的。」
乾隆搖搖頭,心中嘆息: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又是她驕橫生事,自己對她過於寵愛了。現在捅出這麼大簍子,不懲戒是說不過去了。
惇妃出生在滿洲正白旗汪氏,父親做過都統。她於乾隆二十八年進入後宮,年方十八歲,當然乾隆已經五十四歲,整整比汪氏大了三十六歲,連皇子永璜都比她大十七歲。惇妃長相秀媚,修長的瓜子臉氣質不凡,一雙眼睛盈盈流波,甚是勾人。初入宮,就引得乾隆注意,封她為永常在。後宮嬪妃以皇后地位最高,其次是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其後是貴人、常在、答應。剛剛入宮,就已是常在,已是幸運兒。更幸運的是,不久乾隆就臨幸了她,在同時入宮的少女中,實屬少見。有的秀女從入宮到出宮,連皇上的手都碰不著一次。六年後,乾隆封她為永貴人。又過了三年,封為敦嬪,再過三年,乾隆三十九年,汪氏懷孕,乾隆更是驚喜異常,封其為惇妃。在宮女之中,赫然脫穎而出,自然一路春風得意,侍寵而驕。
乾隆四十年正月初三,新年的喜慶之中,惇妃修成正果,在翊坤宮生下一個女兒。乾隆老來得女,欣喜異常,視為珍寶。乾隆共有十七個兒子,十個女兒,皇子有十個都夭折了,兩個過繼給皇室宗親,只剩下五個皇子;女兒當中,有五個來不及冊封,就夭折了,其他均已下嫁,現在出生的公主,排行第十,稱為十公主。十公主的出生,對於已經六十五高齡的乾隆,意義非凡,一者,此時宮中已經多年沒有添丁,乾隆自然喜上眉梢。二者年紀大了,頗有些孤單,其他公主嫁的嫁,死的死,沒有一個能陪在她身邊,皇子們更是懼怕乾隆威嚴,不能貪心的,現在來了一個小寶貝逗弄,還真能減輕孤寂。三者乾隆一直不服老,追求長生養壽之術,能如此高齡播下龍種而有收成,正是對乾隆養生之術的證明,怎不令他心花怒放!
不得不提一句,十公主出生半年之後,和砷的兒子也出生,兩人同齡。
乾隆把所有溫情都傾注在這最後一個公主身上,只要有十公主在旁邊嬉戲打鬧,他就能拋開煩惱,沉浸在童趣之中,甚至覺得自己年輕許多。不僅是乾隆,八十多歲的老太后也十分喜歡這個小孫女,整日喚到身邊,怕有什麼閃失。皇上與太后這麼寵愛,宮女太監們自然也把十公主捧在手心。
母以女貴,生了十公主之後,惇妃在宮中地位陡然上升,仗著皇上的寵幸,脾氣越來越大,不把他人放在眼裡,經常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打罵太監、宮女,侍候她身邊的人無不戰戰兢兢。乾隆也有耳聞,但只是寵愛著她,也不好說什麼。如今弄出這麼大的事,可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了事的。
按照當朝律法,打死宮女是大罪。以惇妃而論,要把惇妃的明號廢去,十公主從此不能見著親娘的面。
乾隆盯著惇妃道:「錦雲是侍候你的宮女,也是你命人打死的,這一點你是逃避不了了吧。」
惇妃心知打死宮女的懲罰,也知道自己是混不過去了,怕自己丟了名份,忙哭啼著哀求道:「皇上,奴家是無意的,看在生養十公主的辛勞的份上,不要革去奴家的名號,其他怎麼懲罰都心甘情願。」
乾隆正色道:「我若輕饒你,如何依法治國,天下人如何能聽我旨意。」
惇妃力爭道:「奴家生下十公主,確實是由功勞的,皇上不能因過忘功,奴家受罰心甘情願,只是懇請叫一大臣秉公處置。」
惇妃因為怕乾隆一怒之下,下令廢了自己的名號,金口難改,不留餘地。如讓一個近臣來出主意,必能考慮情感因素,也許自己能逃過一劫。
乾隆沉吟道:「好吧,我叫和砷來,讓你心服口服。」
當下宣和砷進殿。和砷一路上聽太監說道,對事件已是心中有數。又連皇上的家事一下子就想到自己,不免有受寵若驚之喜悅,但一想到這是個難題,不知道皇上叫自己,是給惇妃留一條後路呢,還是以法處置,讓惇妃心服口服,因此喜憂參半,一路進殿。好在自己有如今臨機應變能力不錯,察言觀色已是家常便飯,心中又多了幾分篤定。
乾隆間和砷到來,道:「和愛卿,當朝的律法你是爛熟於胸,惇妃之罪,你幫我說了法子,既讓惇妃心服,也能讓天下百姓心服。」
和砷看惇妃一臉淚水,楚楚動人,心想,皇上原本是惇妃是寵愛有加,即便有罪,也是離不開她的,她絕對不能得罪。但看乾隆一臉怒色,又似乎是決心嚴懲,以告誡宮中上下不可亂來,如何能裁決聖意?
當下一邊看著皇上,一邊吞吞吐吐道:「打死宮女,按照刑律,須是廢去名號,永不能享受嬪妃待遇……」邊看惇妃,已成淚人,動人之狀,無以復加,任何一個男人見了,無不想懷抱撫慰,哪裡還忍心懲責。突然心中一念閃過:皇上的憤怒,只是此時此刻,若到了彼時彼刻,怒氣消去,想疼她都來不及呢。自己在此刻,得為彼時的皇上著想才是。再說,皇上如果真想重懲他,自己發號施令,告誡天下,好事一樁,何必讓自己來一趟呢!
當下有了主意,接著道:「但畢竟生了十公主,有功於皇室,且十公主日後還要惇妃陪伴,因此若是廢了名號,不準陪伴十公主,於情於理都不相符,我看不如不如罰她銀子,給死去的宮女作為殯葬費用,身邊太監難逃其責,代惇妃受過?」
說罷,惇妃淚臉隱隱露出喜色,必定覺得自己的棋走對了,但是乾隆卻臉色冷峻,道:「罰錢了事,這也太輕了,與刑律相去甚遠,只怕讓天下人說我護短。」
和砷剛才往輕里說,本來就是試探乾隆的態度,若乾隆不滿意,便有進一步加重的餘地,當下明白分寸,知道如果不懂惇妃的名分,是說不過去的,便道:「奴才有一個想法,請皇上定奪,如果革去妃號,降封為嬪,既符合刑律,又能保全名分,奴才以為是權衡之法。」
乾隆點了點頭,道:「這還差不多,否則宮裡全亂套了!」
和砷舒了一口氣。乾隆當下判決:惇妃降封敦嬪,罰一百兩銀子給宮女家人,身邊侍從代她受過,革去頂戴,、扣發錢糧。敦嬪為戴罪之身,不能撫養十公主。
降級,大概是最折中的處罰方式。敦嬪一時淚眼婆娑,朝和砷投來感激的目光。她怕的是按照嚴格按照刑律,被降為庶人,汪氏一家的榮耀將化為雲煙。而降級,名分並沒有消失,往後還有迴旋的餘地,怎不令她鬆了一口氣。和砷觸及她的眼神,渾身一激靈,心中蕩漾,暗暗吞了一把口水,心道:此女身上有如魅如幻的魔力,難怪在後宮中能一路青雲上來,乾隆終究還是回臨幸她的。還好自己沒有得罪她,否則只怕沒有好果子吃的。
當下也朝敦嬪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忙把眼光移向別處。
入冬時分,剛下過雨,崇文門外的驛道上一片泥濘,道路兩邊的白楊樹軀幹濕漉漉的,寒風吹過,剩在枝頭的枯葉邊紛紛墜落。此時行人無多,一片肅殺。
突然,當值的差官見到一行車隊向北疾馳而來。車隊一共有十一輛,一輛轎車,十輛騾車。騾車一色栗殼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頭鐵釘輪面,車廂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還用大鐵鉤釘釘著,加了封條,一看就知道是貴重之物。打頭的轎車更是豪華,景泰藍圓帽包頭,綠呢車圍,裡頭坐的肯定是貴重人物。好在車轅前插遮陽傘的槽口旁邊,還有一面明黃鑲邊藍色小旗,桿上寫著一行字:欽命雲貴總督太子太保李。
說說此人的來歷。
卻說清緬戰爭,清軍不利。三十二年,將軍明瑞兵分五路征戰,由於孤軍深入,糧草不繼,次年二月兵敗退回,明瑞也自盡身亡。乾隆十分震驚,拍傅恆為經略,阿里袞、阿桂為副將軍,舒赫德為參贊大臣,經辦征伐緬甸。這次傅恆率領滿蒙兵一萬三千出征,雖然準備充分,但戰爭十分艱難。緬甸境內儘是青蛇瘴痢,蚊子、蠓蟲、蠍子,乃至氣候,使得清軍死傷無數。緬甸軍隊也傷亡慘重,主動派人向清營遞送文書,請求商談休戰罷兵。乾隆見緬甸已經認罪清和,便答應議和,經過一番談判,雙方終於達成撤兵協議,緬甸答應清朝提出的十年一貢的條件,戰爭宣告結束。
但清軍班師回朝後,緬甸卻一直沒有履行進貢的許諾,乾隆十分惱怒,雙方關係再度緊張。只因清軍數次征討不利,乾隆也不敢輕易出兵,權衡利弊,最好的辦法是挑選重臣坐鎮南疆,進可攻,退可守。幾度挑選,乾隆看中了李侍堯。
李侍堯貌不出眾,但精敏過人,雖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公文案牘卻能過目不忘,陳奏事件無不切中事理,深得乾隆賞識。乾隆曾多次對臣下誇讚李侍堯,說他在督撫中最為出色,把他和軍機大臣阿桂並稱為當朝最能辦事的人。四十二年,李侍堯出任雲貴總督,成為大清西南的封疆大吏。
轎車中坐的,就是從雲南回京的李侍堯。趕車的戈什哈一手扶著銅手閘,一手一鞭子甩向騾子,看著黑沉天空下的崇文門,叫道:「嘿,崇文門,大人,崇文門到了!」
李侍堯正在車上閉目冥想,要見皇上了,該彙報的事兒要依次,在京城要拜見和送禮大員親王也要想好次序。被戈什哈一叫,回過神來,精神一振,撩開紅圍子帷,果然,眼前蒼暗的天空下灰濛濛矗立著的,正是崇文門,高大灰暗的城牆橫亘東西,被風沙侵蝕過的牆面東一塊西一塊地斑駁著。李侍奉堯叫道:「小馬子,叫人知會一聲崇文門關上,就說我奉旨見駕。派人去軍機處稟告一聲,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預備好沒有。天色晚了,就在城外頭打個尖,回去不用吃飯了。」
「喳。」小馬子響亮地應一聲,扳動銅閘,車緩緩停下,他騰身跳下車,招呼跟上來的戈什哈,「老胡老吳,你兩個攙大人下車,到茶鋪子那邊休息。老爺,外面風大,你搓把臉再下車。」小馬子說著伶俐地跑去了。
李侍堯從暖烘烘的轎車裡出來,冰涼的若有若無的雨滴打在臉上,鋪面的風把袍子撩了起來,渾身一個抖擻激靈,瞬間又覺得精神一振。用手抹了把臉,大步向城腳下的一拍店鋪走去,邊走邊叫道:「輪番過來吃飯!狗崽子們,累不累?」趕車的戈什哈共有三十來個,都已列隊待命,聽這一問,轟然大笑,叫道:「標下們不累!」有的叫道:「累是不累,就是一路不吃酒,嘴裡淡出尿來,請大人賞碗酒吃!」
李侍堯正走著,聽了這話,停下腳步朗聲道:「差使沒有交割不能吃酒。等進了京里,我老宅埋的二十幾壇老燒,刨出來讓你們吃個夠!」一個戈什哈低聲埋怨:「都到皇城根了,大人還這麼不放心。」卻再給不敢鬧酒吃了。
李侍堯進了蔡家老酒館,老闆老蔡見多識廣,一看李侍堯的頂戴,就知道是哪路神仙,趕緊招呼坐下,叫道:「難怪我昨日做夢,祖爺爺告訴我明日有貴人來,要小心侍候,爺這邊請,先用小店的招牌小菜和熱酒暖暖身子。」又對兩位戈什哈道:「兩位軍爺這邊請,軍爺不用酒,紅燜雞條子肉上滿海碗,再加大饅頭!」
片刻就上菜了。兩個戈什哈狼吞虎咽,李侍堯邊吃邊和掌柜的聊天,只聽得外邊腳步響動,知道是小馬子回來了。小馬子進門,後面帶了個臉上像刀削一下皺紋的中年人,料是崇文門關上管事的。李侍堯眼睛一抬,聲音不大但語氣很沉問道:「怎麼去這麼久,關上沒人?」
小馬子動得吸溜鼻子,賠笑道:「今兒天下雨,眼見要過東至,早早就封關了。標下跟留守的書辦說了半天,他們才去叫管關的劉三爺來。三爺,你當面回我們老爺的話。」
李侍堯瞅了一眼這劉三爺,便已看出市井出身,有些閱歷,能見人說話。而劉三爺也在觀察李侍堯:這位名震天下的總督怎麼不是一個威猛高大的男人,而是一個精瘦漢子,要是脫下那身帽服,混在人群中絕對看不出什麼特殊之處。不過他一說話,眼神堅定,氣場懾人,這才看出非同尋常。
「你就是關上總監劉三爺!」李侍堯含笑問道。
「小的給總督大人請安。回爺的話,小的叫劉全,京城守號人叫我劉三。」劉全打個千兒,口裡畢恭畢敬。雖然崇文門關上進出的官兒千千萬萬,但遇見這位名聲遐邇的總督大人,不能掉以輕心。
李侍堯緩聲道:「雖然是過節,也不是什麼要緊的節氣,關防朝廷有制度,內務府也有規矩,怎麼都撂下差使,這麼早回家高樂子,這不像話呀!」
劉全見李侍堯不像是進關的,更像是來巡查的大員,便收斂笑容道:「這關上差使沒人敢怠慢。爺知道這關上都是內務府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過節得回府請安,這是歷來定的規矩。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馬爺也是到和府叫我來著。」
李侍堯見劉全把不是理說得渾身是理,知道嘴巴不好對付,懶得折騰,便沉下臉道:「你來了就成,立刻開關放行,我要趕快進城。」
話音未落,劉全打千兒回道:「大人要進城沒說的,不過車子上的貨要驗光繳稅,留下他們看貨,明兒卯時開關,小的親自把貨送到府上。」李侍堯聽了,臉色一沉道:「這不是私貨,是皇上的貢品,還有給太后的東西,驗什麼,收哪門子稅?開關!」
「放貨進城小的不敢。無論是貢品還是私物,只要帶財務進城的,一律收稅,這是奉旨的事。」劉全居然不買賬。
「這些貢品是給宮內皇上的,你小子敢征皇上的稅,吃了豹子膽?」
「小的放肆。這是歷來關上的規矩,過往的官員、就是王爺,也得驗關繳稅,皇上就是這麼定的。」劉全低下頭,一副認理不認人的執拗。
李侍堯臉色鐵青,鬢角刀疤練著筋繃緊,眉頭疙瘩壓了下來,眼裡閃著精光,若這是在戰場上,一聲「殺」字早已出口。可惜的是,現在他面對的是一個皇上手下的奴才,只好強忍著,咬牙道:「我要是不讓你驗貨呢?」
「小的在這裡混飯吃,只懂得按照規矩辦事。」劉全眼角餘光看李侍堯的樣子,身上顫抖了一下,隨即怯聲道,「今兒眼見天黑了,又下雨,大人不妨在城外歇一宿,容我回去稟告和老爺,大人明兒和他們說清白,只一句話的事。」
李侍堯身邊的戈什哈卻忍不住了,叫囂道:「大帥,別理這王八蛋,我們自己弄開城門樓子走路。」
「把他綁了,什麼犢子也敢跟我們大帥鬥嘴!」
「大帥我把他閹了,看他還敢不敢驗!」
一時間吵吵嚷嚷,只怕房客都出來看熱鬧。李侍堯一擺手,止住了戈什哈們的叫嚷,道:「這裡是京城,不是雲南,我退回去聽我的令。」又轉身對劉全道:「他們是跟我打出來的丘八,說話口無遮攔,你別見怪。」
劉全緩和一口氣道:「小的只做事,最沒脾氣,大人不用掛心。」
李侍堯接著沉下臉,道:「我這車裡,裝了這麼多貢品,這成為怎麼關防,要是除了差錯,和砷拿幾個人頭來賠?」
劉全介面道:「這好說,稅關的關丁就在對面那排營房,就為了怕有銀子驗關,不及進城,我們和爺特意從丰台大營調來一哨人馬,維持關防。這種差使也有多次,都沒出過什麼閃失。」
李侍堯陰沉著臉,劉全這一套,顯然深得和砷的真傳。他在軍機處見過幾次和砷,滿臉笑容,見人就點頭,因沒建過什麼軍功,其實是軍機處資歷最淺的,談起話題來只會懂得附和,並無真正見解,但是偶爾摻和幾句,又讓你找不出破綻。想到此處,恍惚間把劉全當成和砷,很想一巴掌向劉全抽過去。但,此地畢竟是京城,規矩畢竟是皇上定的,自己此行回來,還有比對付和砷更重要的事。想罷,冷冷一笑,道:「既然這麼著,也好,你回城去稟告你們和大爺,就說下官李侍堯在此奉命等候進城!」
劉全呼了口氣:「不敢不敢,我立即去稟報和爺。和爺本說是親自來關上迎候大人,實在是親王五爺召見,分身不開。這頭的事又不敢壞了規矩,只好委屈爺一夜……」
李侍堯聽著劉全牢騷,不耐煩道;「好了,告訴和砷,明日皇上要接見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說差使,叫他看著辦。又叫道:「叫兄弟們都過來,東院把車安置好,店裡弄大鍋飯先充饑,我們在這裡泡著等姓和的!」
和府里,和砷正送走親王,劉全進來稟報,將與李侍堯會面情形說了一番。和砷便聽腦子裡邊浮現出李侍堯,最是貌不驚人,卻是不好惹的角色。當年入試貢院,因試卷里錯把「翁仲」寫成「仲翁」,恰逢乾隆巡視春闈,挑出試卷指出謬誤,欽命「罰去山西作通判」。在山西遇見國舅爺宰相傅恆帶兵打白蓮教飄高眾徒,自告奮勇出謀劃策,帶著奇兵奔襲黒查山大獲全勝,一舉廓清晉陝兩省造反徒眾。天子門生又加宰相全力扶掖,富貴逼來,直升安徽布政使又廣西巡撫,到一處政聲鵲起,陞官省得人目瞪口呆,直至由兩廣總督為皇上倚重,派往雲貴重鎮,乾隆稱起各省督撫中最出色,可與雍正朝名臣李衛相比。將軍總督中,唯獨他賞穿黃馬褂加雙跟孔雀翎子,誰也沒得比。此人進城,必須搞妥帖了才是。當下不敢大意,叫聲:「換衣服,讓我出接見他。」
今兒是冬至,全家張燈過了節,比起往常熱鬧些。夫人見和砷這麼遲還要出去,心疼道:「這麼遲還要出去,你那腿還吃得住勁兒了。」
和砷在地上踏了兩腳,道:「還行,似乎恢復了些。哎,雲貴總督,可不是好打發的,不親自去一趟,以為我看輕他。你先休息吧。」
夫人吩咐丫鬟道:「這麼冷,多穿點,把巴圖魯小羊皮背心給穿上,還有鹿皮靴子,不透水的。」
和砷穿戴完畢,踏著夜色出了門來,到了天井,道:「這雨已經不是雨,是雪了。」劉全一抬手,附和道:「瑞雪瑞雪,出門就瑞雪,是好兆頭。」和砷道:「這雪可沒那麼好融化,上轎!」
到了酒店,劉全推開掩著的門道:「蔡家的,我們和大人來了,李大人歇著了嗎?」蔡老闆迎出去,只見劉全帶著一夥衙役進來,隨後和砷已經下轎。蔡老闆在燈影里第一次看見和大人,唇紅齒白,暗想原來傳說的權傾一時的和砷是這般模樣,可以扮賽會觀音了,口中卻笑道:「給和爺請安,爺吉祥。大冷天的,爺快讓裡頭安置,端包子來給爺點心。」和砷道:「你別忙張,我見過皋陶大人,馬上就走,還有事。」只坐在蔡老闆撣過的椅子上。蔡老闆道:「夥計已經進去稟告了。」
片刻,小馬子出來,見一伙人圍著和砷,便沖著和砷客氣地點頭:「您駕就是和砷大人?」
和砷臉上凝著笑容,微微點頭:「是。」
「我們大人正在寫摺子,剛焚上香,請和大人在這裡等候。大人說,這裡不是自家的地方,簡慢之處請大人諒解。」
「請你務必回稟總督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兒拜見的,還有急務要辦。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來請安。要是候見時間短,我等大人寫完摺子見過再回。」
「請大人稍後。」小馬子說完,轉身回去。和砷也不理會,在他臉上瞬間露出的焦躁也馬上退去,跟蔡老闆閑聊起來,從家務到生意,從天氣到年景,倒是沒一絲架子。這讓蔡老闆受寵若驚,又不禁好奇:這店裡不知道來過多少官員,有名的沒名的,要數沒架子的,第一就數和砷了。和砷兜搭閑話,只是挨時等著李侍堯的信兒,掏出懷錶看看,已過了戌末到了亥初,仍然不見小馬子出來。和砷明知今兒遇上一個刺頭總督,但不管如何,總要把事兒辦妥帖了,不能留尾巴——崇文門關稅監督的位置不是那麼好坐的。以前一年一任,跟流水似的,撈一票走人,管理一塌糊塗,賬目一塌糊塗,從而也沒有一任監督能得到皇上信任。如今自己又立了新規,執行起來難道很大,你收官員的稅,官員自然是有意見的,處理不好,就會得罪一大批,將來自己一旦有錯,可是牆倒眾人推的,因此用心、耐心與容忍是必不可少,讓官員形成慣例。
劉全倒比和砷更為著急,道:「爺,府里還有那麼多事,您在這兒杵著可不行。不如奴才在這兒等,李爺要問著,就說明白了,明兒爺一早過來打招呼,這可成?」和砷抿著嘴唇略一沉吟,道:「我和皋陶兄並無過節,不可怠慢。你在進去稟告,說我再三致意,確有急事,請李大人抽空相見。李大人實在忙,就等明兒一早再趕過來賠罪。」
劉全到東院轉了一遭回來,嘴巴都氣歪了,破口大罵道:「哪裡寫他娘的什麼奏摺?明擺著是欺負人。上房一溜黑燈瞎火的,挺屍叫我們等。去問那麼小馬子,說什麼李大人的秉性,黑著燈躺在床上打什麼腹稿。叫我們老實等。這不是拿我們爺們開涮嗎?」一旁的衙役也忿忿不平。和砷一擺手,止住他們道:「都別嚷嚷,我們是替皇上收稅的,不是拿腔拿調閑吃飯,都耐著點心,說話要講究分寸。李大人答完腹稿還要草章,深夜不便再打擾,相煩蔡老闆再稟一聲,我明兒一大早就過來。」耐著性子吩咐一番,這才離去。蔡老闆送到門外巷子里出來,想想和砷的器宇度量,猶自感慨不已。
蔡老闆不敢睡,只坐在外店等著。正閉眼朦朧間,小馬子進來,劈頭問道:「和砷呢?大人要召見。」
蔡老闆醒過神來,忙起身將和砷離去的情形委婉說了。還沒說完,小馬子已經進去了。蔡老闆站著發獃:這麼一比較,這位總督大人好似故意找茬。
李侍堯房中已經點起蠟燭,他一手研墨,聽著小馬子的報告,眼裡射出一道狠狠的精光,嘴角冷笑道:「這個小白臉,還真以為自己是個官兒了,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大人,那明兒要等他來了後進城嗎?」小馬子問道。
「等他?哼,這種人我都懶得瞅上一眼。叫兄弟們裝束整齊,明天擺隊進城,誰敢攔,只管拿下!」李侍堯厲聲道,好像此刻在戰場上。
「大人,你說過這可是北京城,不是咱雲南呀!」小馬子提醒道。
李侍堯用眼神制止了他,小馬子心領神會,慌忙退下。李侍堯此刻要寫奏摺,相當謹嚴,最怕旁人打擾。他已經打好腹稿:一言清緬兩方局面;二是收成與賑災狀況;三是零星叛亂情況。措辭謹慎,既不能誇大其詞驚了皇上,又不能敷衍蓋過,最重要的是要委婉突出自己的功績。
寫完,伸了一個懶腰,吸一口氣,吹了蠟燭歇息。睡到寅初,聞雞即起,起身先點蠟燭讀了半時辰書,打一套長拳,戈什哈們知道他的習慣,早已經在外列隊等候。李侍堯叫聲:「小馬子!」
「在!」
「套車,進城!」
「喳!」
一陣馬嘶騾踢忙亂之後,車隊準備停當。李侍堯也不坐騾車,騎馬出來,天色微微有曙光,能見到崇文門黑乎乎地佇立,鞭梢一指,車隊出發,轔轔蕭蕭而來。頃刻間就到了崇文門,城門已經開了,拉水拉豆漿、煤車炭車、蘿蔔蔬菜的車吱吱嘎嘎斷續往城裡去,幾個當值稅丁站在門洞口,點著氣死風燈收錢,除了炭車每車三文,其餘一律一文過門。就這麼點錢,仍然一本正經,一絲不苟,可看出治理謹嚴。李侍堯見稅關衙門還沒有開衙,便叫小馬子,便命令小馬子:「你去看看。」
小馬子走過去,沖著兩個稅丁,把鞭杆子往桌上一敲,道:「喂,讓這些車讓讓道,我們大人要過關,跟你們和爺說過的。」那個當頭的稅丁看他氣勢,嚇了一跳,愣一愣才緩過神來,道:「哦,對對,和爺昨晚有交代,李爺和別人不一樣,叫我們小心侍候,他卯正時牌前一定趕到,親自送李大人進城。」
李侍堯在馬上聽得說話,看不清什麼臉色,語氣平和但堅決地說道:「等到卯正就太遲了,我要趕著去軍機處,你們和大人來了,代我致謝就是。」稅丁頗為為難,又不敢阻攔,只道:「這這這,你們這麼多車……」
小馬子早不耐煩,道:「這什麼這,我們李大人是從千軍萬馬中過來了,還過不了你們兩個。把這些車支開,讓我們車隊通過,趕緊的,要不然別怪吃苦頭……」
稅丁皺著眉頭,左看右看,不知道怎麼辦,轉頭往城裡看,突然像得了救星一般叫道:「來了來了,我們和爺來了!」
城門裡頭出現四盞燈籠,西瓜大小,燈籠上寫著碗大的「和」字。稅丁像個孩子見了親爹一樣,指著燈籠對李侍堯道:「和爺在那,和爺在那。」
李侍堯「嗯」地一聲,看著和砷從轎子里出來,趨前參拜,便說道:「生受你了,起這麼大早來接我。」
「這是卑職的差使,從來不敢怠慢,只怕又負聖恩。」和砷面帶笑容,站直身子,道,「請大人衙門裡奉茶說話。」
「我急著有事進城,萬歲爺有旨著軍機處叫我進去。」
「大人要著急進城,那沒得說。」和砷將手一讓,說道,「不過,騾車要留下驗關繳稅。」
李侍堯火騰地冒了出來,沉聲道:「車裡是皇上的貢品,是皇綱,你懂么?」
「大人,除了軍餉,有兵部勘合皇封標印,其餘都要驗——這是卑職職責所在。」和砷早有所備,按照自己的節奏說道,「這裡差使直對萬歲爺負責,每隔五天養心殿來提銀子都要一一查賬,您這麼大的官,這麼多的貨,斷沒有不問的道理。再者說,大人這次不查,下次再來總督巡撫也沒法查,關稅就沒法收下去了。卑職只是皇上在崇文門的看家狗,自由不得已的苦衷,望大人務必鑒諒。」說罷,低頭垂手,一副軟綿綿但刀槍不入的架勢。
如果這是在雲南,自己的地盤上,李侍堯早一馬鞭抽過去,皇城腳下,仍然止不住發作,狠狠道:「這裡頭沒有我李侍堯一文錢私貨,我不像有些個蛀蟲,明著給皇上辦事,暗地裡自個兒肥了腰包。這裡面除了給皇上的貢品,就是給那拉主子娘娘、鈕貴主兒採辦的東西,難道也由著你搜查抽稅?」
和砷對李侍堯的諷刺似乎根本沒聽見,道:「大人請看,那幾車豬,雞車羊,還有雞水車活魚,進城就是拉進內務府的,御廚當天用,也都要繳稅。這是皇上定下的規矩,卑職不敢孟浪。」
「我要是不交呢?」李侍堯緊咬牙關,作為一個獨霸一方名震朝廷的總督,他沒有忍受過這種氣,而且他面對的是他十分瞧不起的角色。
「那卑職只好關門,請旨定奪。」和砷也知道,這是他守關后關鍵的一戰。此戰被破,日後關稅將大亂。
李侍堯身邊的幾個戈什哈早就煩躁了,「刷」地把火槍平端起來,叫道:「他媽的,不給老子讓路,火槍可不客氣!」跟隨的親兵也把手扣在刀把上,緊盯著和砷。稅丁們平時只有別人求他們,沒有他們求別人的,一下子全傻眼,臉色煞白,只怕這些蠻不講理的丘八一言不合,動起手來,自己先成了冤鬼,一個個都縮到一邊。
劉全見這邊沒了氣勢,替和砷出頭,壯著膽兒叫道:「別亂來,這是皇城根,我們是替皇上守關的,你們動手就是跟皇上過不去!」
和砷見那些兵丁真刀真槍,還真怕這些在李侍堯手下耍橫慣了,動起手來自己遭殃,臉上一陣驚惶,旋即冷靜下來,喝退劉全,對李侍堯鞠躬道:「這是皇城的門戶,請大人約束屬下,不要無禮驗關是我的差使,卑職不敢為難大人,大人也不要讓卑職過於難堪。這麼多人看著,失了官體有礙觀瞻。」
李侍堯回頭張望,天色由朦朧轉為清亮,不遠處人頭攢動,進城的鄉民被稅丁攔著,伸著脖子張望打聽。李侍堯從袖中取出一封明黃緞子小包,對和砷道:「你看看這個。」
和砷展開,見尾處寫著御批,急忙跪下展讀。前面是李侍堯的奏摺,後面是乾隆的批複,批複後有附言,道是皇太后要鑄黃金髮塔,令李侍堯可於雲南金礦中接取黃金,以資急用,將來由戶部盈餘補出。又皇后以及宮中所需寶物,云云。最後告知此事慎密,請勿外泄。
下面是乾隆的隨身小璽印章:長春居士。
和砷腦袋轟的一聲響,額前冒出細汗。原來以為自己敬職敬業,占足了理,只被這一道密諭,自己的理兒全部走光。此時自己再多說一句話,李侍堯有的是小鞋給自己穿。「寧可不說,絕不說錯」,此刻腦海里冒出的是這八個字,當下我頭在地上輕輕地碰了三下,雙手送還摺子。
「走!」
李侍堯冷笑一聲,馬鞭一指,騾車隊滾滾而過,發出沉悶的轟隆隆的聲響。
和砷看著李侍堯漸漸遠去,悵然若失。他的眼前又復出「長春居士」,接著是「黃金髮塔」,心中不由一陣酸楚。黃金髮塔,那是皇太后的遺願,和砷本來想自己籌集黃金為皇上解憂的,但是此功竟然為李侍堯先拔頭籌。看來,自己未必是皇上最親信的臣子,不由一聲慨嘆,瞬間喪氣起來。
處理完緊要稅務,從稅關回到府上,悶悶不樂。一進門,三歲的兒子從奶娘懷裡掙脫,撲了過來。和砷抱在懷裡,娃兒直伸手抓他的頂戴。和砷叫道:「你這小子,每次都要抓我的頂戴花翎,是不是緊著想當官。」奶娘趕忙上來抱走,道:「哎喲,小阿哥,將來你指定少不了當大官,讓老爺換了身衣服再抱你。」和小公子這麼一折騰,和砷的內心的影響暫時驅散。馮夫人也出來,吩咐丫鬟:「把老爺的衣服換了,端上老參湯來,給老爺暖和暖和。」和砷道:「明日給小阿哥穿戴好,我帶他到宮裡去玩。」夫人道:「帶宮裡去,那可是大事,皇上不怪罪吧?」和砷笑道:「皇上怪罪?不,就是皇上親口吩咐的。皇上逗弄和孝公主的時候,我們閑聊,說我家阿哥看見龍的圖案,就兩眼發光,叫皇上。皇上聽了很高興,叫我們阿哥帶進宮去,說不定跟和十公主能玩得很好呢。」夫人道:「那敢情好,不過小孩子手口無遮攔,可別得罪了皇上。」和砷笑道:「不必擔心,我在宮裡也多逗弄十公主,知道怎麼調教小孩兒。」
李侍堯遞牌子進軍機處,阿桂剛接見完一批官員,端茶送客。他和李侍堯雖然多年不見,但是老相識,沒有寒暄,頭一句話便叫道:「這裡有幾份奏摺,都是白蓮教教徒異動情形,你先看看。」李侍堯不敢失禮,就地打千請安,說道:「中堂吉祥!」接過一疊奏摺夾片,都是外省督撫道府奏事摺子附記到軍機處的,都是各省情形要事,川楚陝甘豫佔了八成。阿桂則伏案批條,都是關於賑濟、種糧、冬衣、口外軍隊被服更換的。而軍機處窗外,都是等著批條去戶部辦理的人員。
待歇了一口氣,李侍堯不由道:「我們數年未見,中堂雖然看上去老了,但精神還是一如往日。」
阿桂道:「這個,得硬撐呀,軍機處的事,來不得馬虎,整理好了,皇上就不那麼累了。」
李侍堯探視道:「那個和砷也是也在軍機處么,聽說活絡得很,中堂怎麼不叫他來幫幫手。」
阿桂道:「和砷掛著幾個頭銜呢,又是軍機處,又管著鑾儀衛,又管著內務府,現在整天在崇文門關稅,軍機處的事他也不內行,沒打過仗,也沒督過省,我怎麼敢交付他。他到了軍機處,就也避重就輕,拉拉家常,要堪大用,還需要出去練練。」
李侍堯道:「你說他沒用,可是在崇文門關稅還得瑟得很,非要查繳貨品關稅。你說百官從這裡過,都要盤剝一番,成何體統。我一定要在皇上面前評評理!」
阿桂道:「唉,每一個進京官員都抱怨,沒有用,上次福康安都向皇上參了他一本,皇上也是不了了之。雖說這差使多有油水進腰包,但也是為內務府增加收入的,皇上不會拿他怎麼著。況且他整日在皇上身邊,懂得小意兒,你還是正事要緊,別趟渾水。」
此言一出,倒激起了李侍堯的傲氣,道:「這次回京受的這窩囊氣,夠我喝一壺的,總得倒掉。況且我看皇上只是一時被蒙蔽,寵信他一時,這種學無所長的人,終究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阿桂搖搖頭,道:「我只是跟你說老理兒,我們是為皇上辦事的,踏踏實實,別得罪太監和皇上身邊的親信人,當然也別和他們一丘之貉。皇上明兒早朝必能召見你,除了任上的事,這些折片上的事也要問的,你心裡有個數。」
李侍堯心中暗暗不服,但是為了表示尊重阿桂,便點頭稱是。他本是有城府的人,心中自有主意,暗暗篤定,不露形色,外人是看不出來的。
次日清晨,李侍堯遞牌子進去,在朝房等待乾隆接見。恰和砷也在朝房等候,對李侍堯恭敬有加,似乎沒有發生過崇文門的過節,道:「李大人剛剛回京,就上早朝,真是辛苦。」李侍堯心中有氣,而且也有算計,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並不搭訕。群臣見了,便得知李侍堯是打心裡不願搭理和砷的,這讓和砷頗無臉面。不過和砷似乎習以為常,道:「李大人,昨兒冒犯之處,要多多諒解,大人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和砷在此謝過了。」李侍堯道:「我可沒那麼大的肚子,我是為朝廷做事的,也沒那麼多心思計較個人恩怨,我要藏在肚子里的,必定都是國家的事。」和砷道:「正是正是!」低眉退在一邊。他久聞李侍堯狂傲,知道只有謙讓,才能化干戈為玉帛。
太監傳李侍堯進去,乾隆在養心殿召見。乾隆見了李侍堯,笑了起來,道:「幾時到的?」李侍堯不知道乾隆笑的涵義,不敢怠慢道:「原來計算路程,臘月十五能到,心裡想著早點見到主子,走得急,前天就到了,在崇文門被耽擱了一個晚上,昨兒在軍機處見了桂中堂,並給養心殿遞牌子的。」
乾隆道:「我已見了禮單,辦理得不錯,要不怎麼說你能幹呢。」乾隆的忍俊不禁轉化為滿意的微笑。他忍俊不禁是因為看著李侍堯好笑,乾隆用人注重儀錶,不論是傅恆、阿桂、還是劉墉、和砷,在身邊的都是儀錶堂堂的,唯獨李侍堯精瘦,穿上官府,越發跟猴子似的,叫他忍不住笑了。不過終究是他能幹事,讓乾隆滿意。
當下李侍堯陳情,將雲貴民生種種陳述,乃至對緬甸的心得,他並非清廷省份,不能過於苛求,但也要它臣服,必須與當地首領溝通要訣,要回朝廷尊嚴。乾隆聽了,甚是滿意,爽朗笑道:「我就知道你能完成這個任務,沒有在群臣面前白白誇你。」
李侍堯趁機問道:「皇上,那鑄造發塔的黃金可夠用?」
乾隆滿意道:「足矣,太后九泉之下也該滿意了。」
李侍堯道:「皇上,臣有一事心中告奏,請皇上明鑒。臣千里迢迢運此貢品來京,卻被在崇文門關被和砷攔住,說要抽取關稅。臣一再跟他說是貢品,他也不開城門,讓臣在城外呆了一夜,這顯然是沒把聖上放在眼裡,大逆不道,臣請聖上治和砷之罪。」
乾隆道:「哦,有這事,宣和砷進來。」
太監宣和砷進來,和砷一見情形,就知道李侍堯告狀了,當即低頭垂眉,一副順從認罪的樣子。乾隆道:「皋陶說你要收貢品的關稅,可有此事?」
和砷跪道:「奴才遵照聖上旨意,除了軍餉一律要驗關收稅,但不知道皋陶大人是聖上旨意的貢品,多有冒犯,奴才已經向他賠罪,懇請皇上治罪。」
李侍堯鼻子哼地一聲,得理不饒人,道:「說得那麼輕巧,為了通過你的稅關,還得展示皇上的密諭,要知道皇上的密諭,本來是不能示人了,你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嗎?倘若這次皇上只是給我口諭,我還即進不了關了?」
和砷還是認罪的口氣,道:「我只是嚴格執行稅法,誤會了皋陶大人,請皇上治罪。」
和砷知道,在乾隆面前示弱,更能博得他的同情。況且,這事兒,真正說起來,自己理不虧,治不了什麼罪的,要治罪,也是皇上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乾隆頷首微笑道:「皋陶,這次算是和砷不知者不罪,他不懂你身負重任呀。」
李侍堯急忙道:「皇上,我已經跟他言明是皇上的貢品,他仍舊不予理會,分明是對皇上不敬。要是傳出去,群臣仿效,豈不是亂了朝綱!」
和砷急忙辯解道:「奴才在崇文門關,每天面對各種官員,官員過關有各種說辭,倘若被他說得通,以後這關稅就沒得收了。奴才只記得一條,奴才是皇上的看門狗,按照皇上定的條例辦事。皋陶兄押運的貨物,著實屬於特例,多有得罪。皋陶兄在邊疆一呼百應,到了崇文門關受此委屈,心中確實委屈,皇上您就給奴才治罪,讓皋陶兄心裡好受一些。」
乾隆道:「皋陶,這純屬誤會,你看,和砷都懂得為你著想,你也該為和砷著想,他要做到盡職,也不容易。」
李侍堯今日有備而來,一定要乘著皇上對他信任,把和砷參一本,當下大膽道:「皇上,恕我冒昧,我今天參和砷,是為百官著想。地方官員在任上兢兢業業,到京來與皇上述職,卻要受到和砷盤剝,若百姓面前顏面掃盡,諸多官員多有怨言,言和砷嚴苛,雁過拔毛,請皇上明察。」
李侍堯今天不但想把和砷治罪,而且要勸皇上把官員收稅廢除,還群臣一個體面。他知道福康安已經奏過此事,未有效果,自己若能讓皇上回心轉意,則不僅是皇上眼中最能辦事的人,而且是群臣眼中最能辦事的人。
不料乾隆聽了此話,臉色一沉,道:「此事不必再說。國有國法,這是戶部的事,法令已經定製,依法施行就是,日復一日,群臣也就習慣了。」說著,端起茶來。
至此,李侍堯才發現,關於關稅的事,乾隆把和砷叫進來,只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台階,皇上心中早就跟和砷是一氣的。當下跪下道:「卑職是怕群臣對此有怨言,失了皇上的威信,請皇上三思,卑職就此告退!」
李侍堯退下,和砷依舊垂手彎腰站立。乾隆抿了一小口茶水,道:「和砷,崇文門稅關是得罪人的差使,你不但要做好收稅的活,而且還要處理好與群臣的關係。皋陶說得也有道理,要是收了稅,卻得了怨言,朕也是得不償失。」
和砷道:「皇上說得是。有些初次被驗關收稅的官員,心中總是不舒服的,皇上能這樣秉公說服,像這次對待皋陶這樣,那麼群臣也有沒有什麼好爭執,以後的驗關我也就好乾多了。對於那麼心中不岔的官員,奴才總是會百般交結,以讓他們無悔無怨的。」
乾隆點點頭道:「你能這麼妥帖,我就放心了。你要是無事,就退下吧。」
和砷道:「蒙皇上恩准囑咐,奴才今天帶了小阿哥進來,給皇上看看。」
乾隆笑道:「小阿哥進來啦,好好好,聽說長得跟你一模一樣,正想看看。你先帶去慈寧宮去,跟十公主玩玩,我下了朝就來看看。」
和砷喜笑顏開,領命而去。在朝房見到還沒有走的李侍堯,和砷收斂了笑容,點頭微笑道:「皋陶兄,卑職再向你致歉,咱們都是為皇上效力,有所誤會,皋陶兄可不要放在心上。」
在養心殿一出,和砷佔了上風,同時讓李侍堯知道,和砷在皇上心中是有分量的。和砷料想,此時李侍堯應當不敢太小看他。哪知道李侍堯根本不是這個想法,當著朝房中大臣的面道:「你跟我同是為皇上效力?我可不敢當。我是用命來為皇上效力,你是用嘴皮來為皇上效力,我怎麼敢跟你相提並論呢,諸位說是不是!」
群臣掩口笑出聲來。和砷尷尬道:「皋陶兄說笑了,咱們各有所長,但都有為皇上效力的一顆心。皋陶兄建功無數,這是眾所周之的,我是仰慕已久,這次回京若能賞光到我府上一敘,應該蓬蓽生輝。」
和砷得知李侍堯性格狂傲,在眾人面前數落自己,也屬於常理。但這樣功勛卓著、性格外露的權臣,如果能夠交結,必然是大好事。如果與自己為敵,只怕後患無窮。
李侍堯剛才在養心殿內輸了一陣,鬱悶得很,現在出來在百官面前有了與和砷單挑的機會,哪肯放過,道:「我回京可不是到處串門吃飯,是有要緊的公務。可不像你,掛著軍機大臣的頭銜,阿桂公都忙得焦頭爛額,你還有抱著孩子來上朝,到處請人回家吃飯。再說了,你要是朝廷新貴,府上是金玉之室,我怎麼敢輕易進入呢?要是少了哪一樣錢財珠寶,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呀。」
這一番熱臉遇上冷屁股,更讓群臣覺得解氣。和砷不管修養多麼好,再也難以笑出聲來,心中也已篤定李侍堯是何態度,道:「皋陶兄言重了,後會有期。」匆匆退去。
身後傳來李侍堯放肆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