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算計與反算計
儲君新立,天下大赦,那些近幾年來一直躁動不安蠢蠢欲動的各路人馬也暫時憋了勁兒,不敢再這檔口上鬧出什麼事兒來。如今,民間的叛逆組織大多已被剷除,邊境無戰事,原野無飢荒,雖則不比先代曾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美傳,卻也稱得上是民務稼穡,衣食滋增,天下妟然。
「父皇可是去了承德館?」徒文憧正被一群宮女內侍們環繞著更換身上的明黃色四爪龍袍,瞧見屏風後面那道明黃色的身影,他抖了抖深海藍色的袍袖,袖口精緻的祥雲紋樣栩栩,彷彿眨眼間便能從衣料上飄然飛出宮門。輕手扶了扶自己腰間掛著的貔貅玉佩,徒文憧轉過屏風,抬頭朝進來的徒高程笑道:「說起來,今兒晚上,兒臣也當去一趟,好叫兄長安心呢!」
這也是令徒高程格外看重徒文憧的一點,哪家父母會不高興看著血脈相連的親兄弟和睦友愛呢?何況徒文憧對徒文慎確實是真心實意的關懷——徒高程點點頭,絲毫不在意自己的這一番話傳出去對旁人會造成何等震動:「去看看也好,雖說如今......到底還是一家子親骨肉;他如今也能收了心思,彈琴喝茶,賞雪玩花,卻比前幾年來安穩多了!」
耳旁那一曲《孤館》彷彿又在浮動,挾卷著殘雪春寒,清澈而冰冷,有如夜風一縷愁思枉然。念及佳人已逝,昔年何其兩相惜,如今孤雁獨飛,徒高程不禁心生戚戚然。
「遵父皇命!」徒文憧餘光瞥見門口一個青衣宮女表情微微錯愕,旋即便又恢復平靜,嘴角揚起,意味深長地眯起了眼。大約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對徒文慎是忌憚的吧,可惜......恐怕要叫某些人失望了呢。
當晚,徒高程、徒文憧去往承德館,與廢太子半夜交談的內容是什麼,除了守在門口的安福之外,再無旁人知曉。
這一來,又是多少暗潮洶湧、風雨波瀾。
「什麼?!」甄希憫聽著宮中傳出來的消息,簡直要跳腳了:「怎會如此?廢太子和四皇子之間,難道不該是水火不容么——這樣一來,這一年來的布置豈不全成了白費力......」他帶著幾分頹然,鬢邊星星點點的斑白使他整個人看起來衰老許多,一下子癱坐在獸足雕夔紋短榻上,恨恨地捶著:「難道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一旁坐著的年輕男子面色陰沉,聞言,咳嗽了幾聲方才開口道:「父親無需焦急,坐了這麼多年的儲君之位被往日里照拂有加的幼弟奪走,兒子不信廢太子真的能夠心無芥蒂!聖上最看重手足孝悌,四皇子肯定是裝出來給聖上看的!」他正是甄易啟,當初六十鞭刑,雖說對他的身體健康不曾造成損害,卻極大程度上照著他和甄家的臉面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如今的甄易啟,沉默寡言再無當年縱馬當街的傲氣張揚。
「要是你祖母和姑母還在,我們甄家何至於此啊!」甄希憫想起曾經權傾江南的榮耀輝煌,不由得滿母悲涼。
兩年前,三皇子被圈禁之事三個月後,一直都是甄家最大靠山的甄老太太偶感風寒,居然就此一病不起,皇帝挂念乳母,特特派了太醫前往診治,誰想太醫們剛到金陵,遠遠卻瞧見甄家掛出了白幡,終究是沒來得及。聽聞噩耗,皇帝悲痛不已,本欲親身前往江南祭奠,卻被一眾御史們勸阻下來;即便如此,甄老太太的後事也極盡哀榮,皇帝派了二皇子與四皇子兩人去到金陵甄家,下旨追封老太太為茂安夫人,並對甄家多有賞賜撫慰。
甄家眾人自然心中大定,雖說前有三皇子之事,然而看此情形,聖上對自家仍舊是眷顧念舊的,至於那前來弔喪的二皇子、四皇子,甄家人也都咬咬牙把一股子怨憤吞下肚去,並不敢在靈堂上有所不敬。
只是朝堂之上變幻多端,甄家近支都務必回鄉守孝,一時間諸多重要職位都空了出來,全被徒高程調兵遣將補足了人數,便連甄家發跡之根本的江南製造所也不例外。
雖說心有不甘,然而甄希憫卻也只能召回族人們在金陵祖宅中守孝。
不過,守孝是一方面,甄家私下裡的動作卻一丁點兒都沒停過。甄家風風光光幾十年的時間,野心早就被養大了,豈能忍受得了日後門庭冷落?甄希憫堅信著,既然當初能夠將深受聖上看重的徒文慎拉下馬來,那麼如今,區區一個乳臭未乾的徒文憧也不在話下!
「父親何須灰心喪氣呢?」甄易啟勸慰著長吁短嘆的甄希憫,將心中考量和盤托出:「兒子這裡有一計,定能使廢太子站在我們這一邊——」
甄希憫湊上前去側耳一聽,不由得瞪大了眼,下巴上山羊鬍子微顫:「這、啟兒,這真的可行么?」他為兒子行事膽大心狠而震驚的同時,卻也頗覺欣慰;所謂無毒不丈夫,雖說這手法卑鄙了些,可若是真地能叫甄家恢復往日的榮光,倒也可以一試......
見父親眼中只有訝異卻並無反對,甄易啟點點頭:「廢太子當初和太子妃鬧翻,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為了上表懇請將這個女兒記入宗譜,如今她在一個五品小官的家中,雖說年歲漸大容貌長開了,不過以往跟隨廢太子的幾個人卻還能認出她來,與她那母親眉眼肖似,確定無誤的!太子妃想必恨毒了她,咱們只需要兩邊同時作為蒙著他們,借力打力——徒熙晨是正統的嫡長孫,可比四皇子來得名正言順!」
仔細地左思右想一番,甄希憫不得不承認,這也許是最可行的一條路子了。畢竟如今唯一流有甄氏血脈的皇家子嗣只有已經失聲的徒熙妟,身有殘疾便等於廢了,自然是不能納入考慮之中,只能忍痛捨棄;五皇子徒文憬與其兄感情甚篤,即便排開之前自己妹妹和林汀的恩怨,林家與甄家也有些齟齬,同樣是拿捏不得;撿來挑去,也只有徒熙晨這個選擇了......
他們在這兒如意算盤打得響亮,卻忘了,世事豈能都任由他們安排?
......
看著自己面前興緻勃勃遊說的丰韻婦人,崔氏眼底劃過一絲不耐煩,維持住自己多年來被教導的禮節,將手裡空空如也的茶盞蓋起擱下,她朝旁邊的丫鬟招招手:「今晨起早,現下里卻有些乏了,鄭夫人,恕我不能作陪!」
那婦人正在興頭上,被崔氏這一出打斷,霎時間臉色漲紅羞窘尷尬不已。她也算是交際圈子裡出了名遊刃有餘的人物,此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圓場,只得勉強扯著嘴角笑得僵硬:「瞧瞧我這記性,一說起話來便不住嘴!天色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看著婦人翡翠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崔氏嘴角一勾冷漠地笑了笑,旋即起身轉入內室。
一掛珊瑚色的珠簾被撩了起來,瞧見坐在紫檀雕花圓桌旁的少女言笑晏晏,崔氏瞬間地愣怔后,無奈地搖搖頭:「怎麼悄沒聲地便躲在這兒了——方才那鄭夫人的話,你可聽見?」
徒月書重新拿起桌上針線籃子里做了一半的衣裳,以與崔氏如出一轍的弧度嗤笑著:「都當別人是傻子呢!母親,您打算怎麼做?」
施施然坐到女兒身旁,看著她手中那件青色袍子,衣襟上綉著大小錯落的卍字流紋,顯得精緻而並不花哨,崔氏摸了摸女兒的面頰,瞧著她眼底微微的浮腫,話中有些責備之意:「若教晨兒知曉你為了給他做衣裳又熬晚了,他定然要自責的,針線上又不是沒有手藝好的丫鬟——」
搖搖頭,徒月書蹭了蹭母親溫熱的手掌,難得的小女兒嬌態惹得崔氏窩心得很:「不礙事兒的,熙晨又不會知道,等他知道了只有高興的份兒——母親可得給我瞞著,這件衣裳眼瞧著就要收尾啦!等熙晨過生辰,恰好能穿得!」
「你呀......」崔氏自然樂見他們兄妹情深,撇開不提,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道:「鄭家原本算是三皇子一派,和甄家關係匪淺;過來為我打抱不平?這種程度的謊話也未免拿咱們太不當回事兒了!我是有幾年不曾出門,可還沒到睜眼瞎子的地步——月書,你皇祖父不是宣你明兒進宮去說話么?你隱晦著與你皇祖父提上一句,瞧瞧你皇祖父有什麼反應!」
廢太子曾有個愛寵的外室,這在京城中早就算不上秘密,故而為了皇家的聲名著想,清屏細作的身份被深深隱藏起來,並無人知曉。不過,徒高程卻曾經通過崔豫章對崔氏提點過一二,崔氏不是蠢笨之人,猜測其中必有自己不能碰觸的蹊蹺,因此雖說對這個外室女心中很是膈應,卻也按捺下來不再多事。
崔氏眼底寒芒一閃而逝,本打算帶著兩個孩子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是,誰想這些不安好心的玩意兒卻欺負到自己頭上來了!徒文慎確實被貶斥為庶人不錯,可自己和兩個孩子卻記在皇室宗譜上呢——
徒月書今年已經十二歲,她素來玲瓏剔透、做事兒說話都大方得體,完全不負樂康郡主的名號;許是因為接連親手圈禁了兩個不孝子,徒高程近些年來對天倫之樂越發看重,孫輩裡面徒月書最是穩重又寵辱不驚的,因此徒高程對她更是偏心幾分。
「母親知道,你與晨兒都不喜歡那個丫頭,不過好歹也流著一半相同的血脈,有人敢來挑撥骨肉相殘,你們皇祖父不會視而不見的!」崔氏想著方才鄭夫人言中之意,甄家能查到的消息,想來皇上也應當清楚,雖說不明白他們的意圖,想來打的不是什麼好主意!自己就看著,看看這些詭譎小人最後的下場!
聞言,徒月書抿著嘴興味地笑著,一雙杏核眼狡黠而靈動:「柿子挑軟的捏,那也得看究竟是柿子、還是扎手的刺玫瑰!再怎麼著,這是皇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他們插手左右......這一趟,我可也要仗勢欺人一次啦!」
摩挲著女兒腦後梳起來一綹柔順髮絲上纏著的米粒大粉色珍珠,崔氏含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