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番外 黃粱一夢

90番外 黃粱一夢

「母親今日用飯可好?」病榻旁,一個眉眼清俊卻稍顯瘦弱的青年看著榻上雙目微閉、顯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婦人,轉臉悄聲問著邊上伺候的丫鬟。

那丫鬟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上身穿著撒花棉衫、底下系了條百褶如意月裙,鬢邊海棠絨花,正是花枝招展的時候;見青年專註地等待著自己的回答,她不禁暈生雙頰,聲音甜絲絲得彷彿加了蜜糖一般:「回珠大爺,太太今兒個總共用了半碗雞絲粥、一個奶面卷子,還有三塊桂花糕,用得香甜呢!」原來,此人便是已經長成人的賈珠。

滿心憂慮的賈珠壓根沒注意到她的秋波暗送,聞言,鬆了一口氣,俯下腰來為母親掖了掖被角:「你們大奶奶懷著身子,日常還要照料家中各處事務,難免力有不逮,你好生照看太太,往後自然有你的好處!」

那丫鬟見他無動於衷,心中未免生惱,誰想得最後一句話落入耳中,她心內不由得轉嗔為喜,亭亭福身應下:「大爺吩咐,玉簪哪裡敢不盡心儘力呢?!」見賈珠點點頭轉身便往門外而去,她趕忙快走兩步緊跟上去,將賈珠一直送出了院子。

另一個小院子中,小腹渾圓的俏麗少婦正拿著賬冊子細細對看,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扶著腰靠著案幾站起身來,動作微微有些遲滯艱難,她沖著掀簾而入的賈珠抿嘴微笑:「大爺回來了,太太那兒可還好么?」

賈珠連忙上前來扶住她,點點頭:「聽玉簪說,母親今日用飯卻是比昨兒要多些,難為你這般辛勞,還要費心思在廚房的飯食上面!」邊說著,便扶住妻子的后腰,夫妻倆緩緩行至炕旁並肩坐下。

一晃眼便是十幾年光陰流逝如白駒過隙,當年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經是個年紀輕輕的舉人老爺了。賈珠十三歲便進學,兩年後回鄉參加秋闈,中了舉人,來年春闈卻差了一籌不曾得中,只等下一次入場再試;他同年娶了妻子,便是國子監李祭酒的女兒,名喚李紈,字宮裁,成婚兩載至今,小夫妻倆日子也算甜蜜和睦。

眼見著來年春闈將至,自己需要安心備考,家中老母又病卧在床,一切事務都擔在懷胎六月的妻子身上,看著炕上小几堆著的幾本賬冊子和紙筆,賈珠不由得對李紈心生憐惜愧疚,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肚子:「這些紛繁瑣屑的事情,實在不行,交給周大娘她們幫你運籌著也未嘗不可!宮裁你如今可容不得一絲馬虎呢——」

「大爺安心,年關將至,諸多禮節繁瑣之處,我擔心會出差錯,是以這幾日方才勞碌了些呢!再加上妹妹年紀漸長,這些管家理事兒都要拾起來慢慢學,帶著妹妹一起,我倒還能鬆緩些——想想前年母親那般運籌帷幄精明果斷,我卻實在是汗顏了......」李紈眨了眨眼,微微有些赧顏地偎在賈珠的懷中:「我年輕不知事兒,本該讓周大娘幾位老人幫忙,只是周大娘前日才得了孫子,林大娘家中要嫁女兒,餘下零零總總都有事,我哪裡好意思呢!」

賈珠聽她這番言辭,再一瞧她溫順害羞的模樣,握住她一雙肉肉的手掌笑道:「你呀,還想著和母親比?西邊院子的囂張你也不是不知道,多年前母親惹惱了二舅舅,自此再不來往,京城也沒個撐腰的人,她帶著我和妹妹過得很不容易,若是不強硬些將主母的威嚴撐住,如今這兒哪裡還有咱們說話的份呢——」思及往日母親偷偷咽淚的苦楚,賈珠嘆了口氣:「幸而我進學早,雖說不在族譜上,大伯倒還看重,二舅舅一家也是心慈軟和的,常常暗中照應我一二......」

十三年前,王悅寧與王子騰徹底撕破了臉皮,她無法之下,只得修書一封命人送往金陵。王子勝對這個妹妹多少有些疼愛,因此特特回信給賈政大肆訓斥一番。賈政對上這個身負爵位的大舅子,哪裡敢說什麼不是,憋憋屈屈往正院走了一夜,王悅寧才又得了個女兒。然而經此一茬,賈政對著王悅寧卻更是半點情分都無,從那以後,輕易不踏足正院,與趙依若並其所出一兒一女在西邊小院子里過得是安樂和順。

雖說王悅寧的榮華富貴被浮雲了,然而冥冥之中彷彿真有天意,這個女兒出生時辰仍舊是在正月初一,故而還是叫元春。不過那趙依若的女兒卻不再是紅樓原著中的探春了,賈政為這個庶女取了名字,喚作賈玫。

這些陳年舊事,李紈倒是沒聽賈珠說過,抬眼瞅著丈夫眉眼間的抑鬱之色,她溫聲寬慰道:「何必還要為著不相干的人傷神呢!西邊院子再怎麼樣,如今也翻不起浪花兒來,大爺只管用功溫書,日後給太太掙個誥命!也不枉太太一片慈母之心啊!」

......

王悅寧撐著身子靠在床頭,冷眼瞧見滿面紅霞的玉簪歡歡喜喜地進了屋子,她輕輕地咳嗽了兩聲,眼角細微的紋路更加深刻:「玉簪,過來——」

玉簪心中回憶著方才賈珠與自己說話的神態,小女兒春心萌動正在興頭,突然聽見那熟悉的陰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她一驚,轉臉看向病榻上那神色冷然的婦人:「太太,有什麼吩咐?」

冷不防被飛擲過來的美人捶砸中肩膀,一瞬間,玉簪痛得眼底含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太太息怒!太太饒命啊!」

「哼——還真是楚楚可憐!」王悅寧看著玉簪一雙眸子秋水盈盈,小臉蒼白柔弱的模樣:「下作小娼婦,裝得這幅模樣作甚?!好好的爺們,全叫你們給勾壞了!」越說越是憤恨,不自覺便將玉簪同西院那個女人掛上鉤來,看著她的目光簡直如一柄雪寒的利刃,恨不得能將她身上皮肉寸寸臠割:「玉璧!把她娘叫進來,帶出她去,我這裡斷斷容不得這等下流種子!」

玉簪聽聞此言,駭得幾要魂飛魄散,心知定是方才自己對著賈珠的情態叫主母給知曉了,她只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饒命啊,太太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只管發落,只求別攆我出去,我感激太太恩德,再不敢做違本的事兒了!」

被她的哭聲吵嚷得頭疼,王悅寧疲憊地合上眼,朝循聲進屋的玉璧揮揮手,外面早有兩個僕婦來拉了玉簪出去。

「太太,到用藥的時候了——」玉璧端著一隻烏漆描金茶盤立在床榻旁,小心翼翼地餘光瞄了一眼窗外,那裡玉簪含羞帶辱、珠淚漣漣,已經被她趕來的老娘帶著出了院門。她腹內不禁嘆了口氣,玉簪還是忒心急了,雖說大奶奶如今確實是有孕在身不方便伺候大爺,可是那東跨院可還有兩個姨娘在呢,哪裡輪得著她一個太太身邊的丫頭?

瞥著那黑漆漆的葯汁,王悅寧眉頭皺也不皺,接過手來一氣灌了下去,玉璧忙將茶盤裡擺著的蜜餞果子遞了上去:「太太,大奶奶吩咐廚房給您備了紅棗糯米粥,您看可要用上一碗?」

搖搖頭,王悅寧聲音喑啞:「這幾天元春都在哪兒?」

玉璧忙答道:「大奶奶說,要姑娘幫著一塊理家,因此姑娘全隨著大奶奶分派事務,看賬冊子呢!」侍奉主母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還能不知曉她的脾氣?凡事只要拿出大爺和姑娘來,保管火氣全消!

果然,王悅寧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點點頭讚許道:「倒還不錯——玉璧,八錦匣子取來,把裡頭那支八寶喜鵲登枝的簪子給大奶奶送過去!」

「是,太太!」玉簪忙應承下來。

王悅寧又一次落進黑甜鄉。

......

「哎呦我的好姑媽,這可是咱們賈家的大喜事兒吶!」喜事兒?什麼喜事兒?王悅寧聽著這陌生的笑語,有些懵懂愣怔地抬頭看向立在一旁那渾身彩綉輝煌、神仙妃子般的俏麗少婦。

只見那柳葉眉、丹鳳眼的華服女子掩口脆生生地笑著,髮髻上綰著一枚朝陽五鳳掛珠釵悠悠蕩蕩,顯得別有風情:「大姑娘做了皇妃,姑媽您不就成了皇上的丈母娘?哎呦呦我的心肝兒哎,侄女兒可是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王悅寧雖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心頭卻也一跳,皇妃?丈母娘?她想問問清楚,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出口的話完全不對心:「鳳丫頭胡說了——什麼皇上的丈母娘?眼見著娘娘在宮裡戰戰兢兢步步為營,咱們可不能給她拖了後腿呢!」

那自稱侄女兒的少婦忙道:「是呢,侄女兒一心只為姑媽和娘娘高興,一時間竟忘了忌諱!真是該打、該打!如今只待娘娘誕下龍子,日後好處風光自然是說不盡呢!」

鳳丫頭、侄女兒?王悅寧突然想起金陵那邊的消息,記得大哥的嫡女閨名便喚作熙鳳,今年也有十五六歲了,難不成便是她?只是並這熙鳳尚未許親,怎麼地竟梳了婦人髮髻?

眼錯不見間,王悅寧恍恍惚惚又到了一處。只見得一所大園子,花繁柳茂,奼紫嫣紅,細細瞧去,卻皆是取了通草綾羅綢紙等物,紮成柔瓣細蕊,裁出碧葉嫩芽,精緻非常;再有珠簾綉幕,桂楫蘭橈,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遠可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鐘鳴鼓響,香煙繚繞,好不奢華熱鬧。

王悅寧心中只慨嘆人間哪曾見得這般世界,欣羨不已,瞧見不遠處逶迤而來的儀仗,她心下一愣,自己莫不是闖入哪家貴人的宅所了?她慌忙只尋了個偏僻角落躲下,偷偷覷著。

瞥見那金頂金黃綉鳳版輿上下來的麗服女子,端麗姣好,王悅寧頓時如遭雷擊,瞠目結舌,這、這樣貌,不正是自己的寶貝女兒元春么?雖說元春如今才十二歲,可是眉眼輪廓是騙不得人的!

「賢德妃娘娘萬福金安!」

眼見著兩旁眾人皆是跪伏在地,請安不迭,各色各樣的聲響混雜著不斷地往耳朵里鑽,王悅寧只覺得心跳如鼓般難以抑制,手心早已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她神思恍惚地跟隨著一干人等緩緩在園中走過一遭,乃有個白面無須的內侍太監在旁恭請升座受禮,王悅寧便懵懵懂懂地隨波逐流地跟著一眾女眷們自東階升月台上排著班,所有人竟彷彿全沒瞧見這兒有個格格不入的中年婦人似的。

茶已三獻,賢德妃降座后,自去側殿更衣,翩然重登車架不知欲往何處去。王悅寧失了魂,仍舊是合著一堆人往外而去。

待她清醒過來時,入目之景便是那被稱為賢德妃的女子執著兩位華服婦人之手暗暗對泣,口呼「祖母」、「母親」,王悅寧定睛一瞧,其中那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赫然正是已逝的婆母賈史氏!她悚然一驚,只覺得背後一股寒氣直竄到頭頂。

「那旁立著的是誰家親眷?怎生瞧著如此眼熟呢?」賢德妃收住了淚,反來勸慰兩位長輩,餘光突然瞥見邊上獃獃立著面色不定的王悅寧,仔細端量半晌,心中止不住疑惑,出聲問道。

此時,滿室老老少少循著賢德妃手所指方向看過去,也是詫異不已:「我等委實不知這位是何人?卻也覺得眼熟哩!」其中已有兩個聰穎靈慧的人兒,悄悄地朝立在賢德妃手下第二位的中年美婦看去。

王悅寧如夢初醒一般,對上賢德妃便出聲呼喚道:「元春兒,我是你母親呀!你怎麼不認得我了?」

「這是哪裡來的瘋婦!」賢德妃聽她言語,忿然怒道:「本宮是一品榮國府之嫡女,出身高貴,母親乃金陵王氏嫡女,又哪裡冒出一個母親來?快些來人,將此瘋婦給叉出去!掌嘴!」話音方落,便見兩個粗使僕婦進來兩邊架住王悅寧,不管她掙扎力氣,直接便帶了出去。

王悅寧眼睜睜看著蒲扇似的巴掌朝自己揮來,火辣辣的痛感在兩頰蔓延開來,她一聲痛呼出聲,那兩個粗使僕婦手下不察,竟叫她掙脫開來,直直地便穿過一群不設防的太監宮女,衝撞得儀仗七零八落。

「捉住她!」聽見身後兇狠而壓抑在喉嚨里的呼喊聲,王悅寧驚忙之下也顧不得別的,扯著裙擺彷彿無頭蒼蠅般四下亂撞,眼前燈影幢幢,鼻尖滿是香燭煙火的燎燒氣味刺鼻,她只覺得腦袋嗡嗡地越發暈眩起來。

玉璧急急匆匆地進了屋子,瞧見榻上王悅寧額頭上冷汗涔涔,不時發出一聲悶哼,不由得大驚失色,她明白這是被魘住了,趕緊上前來,擰了冰涼的帕子擱在王悅寧額頭上,一邊晃著她的手臂:「太太!太太!」

王悅寧猛地睜開了眼,盯著床頂上藕荷色撒花帳子半晌不曾挪開視線,良久后,她緩緩地轉過臉來,看著床榻邊滿面焦急的玉璧,疲倦地開口道:「怎麼了?」

玉璧慌張地收回手來,想起自己要說的事兒來:「回太太,西院姑娘奪了大奶奶給大姑娘的白玉簪子,現下里正在大奶奶院子里鬧呢!」

即便是躺在病榻上,此時的王悅寧渾身氣勢也容不得人小覷:「你們大奶奶臉皮子薄就是了,怎麼你們也不懂?她正懷著身子,去叫人把那小賤人拖到前院書房去!告訴老爺,要是趙依若不能教導,那就索性不要教養了!」

見玉簪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面,王悅寧頹然地復又合上眼皮來,想著方才夢中種種景象,不由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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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王氏有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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