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病變·結束(2)
第41章病變·結束(2)
到了第七日,半夜忽然在虛夢中醒轉。
看到自門縫外往房內投下一線白光,光上有人影閃動,她以為自己眼花,把眼睛閉上再睜開,果然什麼也沒看到,再閉上睜開,依然什麼都沒有,迷糊中人復沉沉睡去。
再醒來已是清晨,見到已好幾天不休不眠的溫柔趴伏在她的病床床沿,臉色灰白,頭髮凌亂,衣服皺痕明顯,在這剎那溫暖完全放下了往事。
第八天她的胃翻江倒海,吐得腸子都翻了卻只吐出一口苦水,奇異的是,吐完之後胃腹反而平穩下來,人漸覺精神,中午和晚上已可以吃下五分之一碗的稀粥。
同樣的情景在下一日重複上演,胃裡鬧騰,惡吐,吐完反常地精神轉好,勉強可以進食——每頓她只吃得下幾調羹的流質食物。
夜裡依然不平實,漫長夜半,每兩小時即從夢中咳醒,睡睡咳咳。
清晨朦朧,翻身間兩眼驟開剎那再次幻覺凝聚,似見一道人影立在她蓋著床單的腳邊,半透明的長身,幽然淡黯的眼眸,心裡想不可能的,復眨眼后也不知是幻影消失還是她又沉迷睡去,翌日清早醒來,只覺依稀一夢。
仍然無法像平常一樣飲食,但已感覺精神好轉良多,晚飯後溫柔用輪椅推著她出去散步,從前所熟悉的自己的身體,大病初癒后仿似已成陌生之軀,此時再見花草人樹,恍惚中如同隔世。
她想站起來,膝蓋卻酸軟無力,腿輕飄飄的似沒著體。
紫藤架下,晚風習習,右手指尖習慣性拂向鬢邊,落空時才記起,早在上一世已剪掉三千煩惱絲,忍不住微微失笑,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原來,已成今古。
經歷有生以來最大病劫,靈魂往他世轉過一趟後人似被點化,心胸豁然徹悟,只覺世間種種都不重要,即使景再好,情再深,呼朋喚友或樹仇立敵,再怎麼投入,若註定無福消受,所謂良辰美景也不過是一場鏡花水影。
夜半時分,月光從窗外灑進來。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溫暖被驚醒,迷茫中看向站在門口的暗影,有兩道幽如淵潭的眸光落在她微微驚惶的臉上。
佔南弦站在原地良久,直到她從迷濛中清醒,臉上驚懼的神色慢慢褪去,他才緩步踱到床邊,拉過椅子坐在她跟前。
「南弦。」她輕聲道,右手從白色被子里抽出,抬起向他。
他伏下身來,握著她的手,把臉頰貼上她的掌心,合上眼輕輕摩挲。
好半晌,他才輕柔道,「我真的恨你。」
微微沙啞的聲線帶出無人知曉的凄酸,埋在心底已多少年。
她苦澀地輕咧嘴角,「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輕吻她的指尖,每一根,然後逐一噬咬,「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記住,在你對我的恨如同我恨你一樣深之前,你不能死,不能走,不能有事。」
她驚惶,不安地看著他,「你要我……恨你?」
「單方面的愛無法維持太久,很容易就會被時光沖走,如果愛和思念沒有變成又深又痛的恨,也許我早已經遺忘了你。」他俯身,氣息在她的唇邊徘徊,如同亟欲勾魂,「恨我吧,用你愛我的心來恨我,用你的恨來牢記我,用我曾痛徹肺腑的思念,來還給我……用你的恨,來還我的恨吧。」
「南弦……」她惶惑無助地抓緊他的手,為什麼要她恨他?他明知她無法做到,恨他,最痛的那個人只會是她。
他喃喃細語,「你不明白,只有當你像我一樣,愛一個人愛到無比痛恨,恨到自己幾乎發狂,恨到了錐心刺骨萬念俱灰求死不能,只有嘗過那種滋味你才會領悟,我曾經愛你多深……只有當你恨我,當你的心經歷我所經歷過的,你才會了解,這些年來我等你等得多苦,曾多痛和多絕望……」一滴冰涼透明的水珠,從他一眨不眨的長睫,滴落在她的掌心,「就算是千百支針齊刺,也比不上你離開后我心頭萬分之一的慘傷……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回來,這一生我無法復原。」
她作聲不得,胸腹中湧起的痛楚堵得心口幾乎不能呼吸,只想牽他的手去就自己的臉,無能為力地想藉此讓他心安,想告訴他,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傷他這樣深。
他反握她的手,站了起身,手掌既眷戀不舍又絕決,輕輕從她的指縫間滑走,只有語聲依舊輕柔,「恨我吧,只有這樣我才知道,這一次,你愛我有多深。」
「南弦……」她驚惶地看著他悄然後退的身影,泣聲叫起來,「我知道我錯了,這次一定不會再和以前一樣!我再也不會離開!我發誓!再也不會,求求你信我一次,別走……南弦,不要走……南弦……南弦……」
西下的斜月隱入黑雲,寂夜中詭異地「砰」聲一響,玻璃碎裂的清脆聲尖銳得驚魂。
黑沉沉中溫暖左右望望,不知自己在何世何方,直至感覺到手背上傳來扯痛才恍然明白,是她別著針帶的右手打翻了床頭的水杯,靜悄中忽然聽見緩慢的輕微的咯吱聲,像是有人從外面合上還是擰開了門鎖。
她馬上緊張地瞪向門后,離奇的夢境仍然清晰地盤踞腦海,還沒來得及感到害怕,電光火石間已脫口輕喚,「是南弦嗎?」
門外一片死寂。
她傾耳細聽,黑暗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她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門板,靜等良久,直等到精神疲乏,終於確定那細微聲響不是夢中殘餘就是錯覺,重新躺下縮回被子里,困意湧上,潛入睡界時她嘴中無意識地輕輕喃道,「南弦……」
不知過了多久,微風穿窗而入,與迴廊的風息連成氣流,將門扇輕輕扯開一線,廊道里的燈光沿著門縫切入,在房中投下細長的白光,過了會兒,似乎微風又過,那一掌寬的白光慢慢收縮為三指寬,然後兩指,接著細成一線。
最後伴隨著一絲微不可聞的合上門的咔嚓聲,全然消失。
發作得毫無緣故如山倒來的一場兇猛大病,在去時卻似抽絲。
恢復緩如一點一滴,又過幾日,溫暖感覺元氣終於回來了百分之六七十,雖然說話鼻音仍然沉重,身體仍時出虛汗,咳嗽還在繼續,嘶啞的聲帶也未完全恢復,但已有精神看看電視。
新聞里說淺宇的代中收購案已發展到白熱化階段,原本計劃周詳且進展順利的案子,因朱令鴻不知從哪裡拉來了大財閥的支持而陡生波折,雙方持股不相上下,已成近搏之勢。
此外,因收受傭金而鬧出醜聞的原大華老總楊文中已被正式落案檢控,目前保釋候審期中,等待開庭日的到來。
佔南弦在洛陽道的房子也終於被媒體刊出大幅圖片,極盡文字奢華地介紹,可同時容納五百人的宴會廳預備在他和薄一心的婚禮當日首次對外公開宴客。
溫暖正看得專心,有個凸著肚子的女人走了進來。
仔細一看,竟然是杜心同,在她的身後還跟著郭如謙。
溫暖意外而驚喜,「幾個月了?什麼時候結婚的?怎麼連消息都沒有?」
郭如謙牽來椅子小心地侍候杜心同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還沒結婚,心同不肯。」
杜心同白他一眼,轉而對著溫暖嘖嘖連聲,「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那時對我不是很兇嗎?怎麼,現在鬥不過薄一心了?那天的報紙真是精彩啊,看得我簡直心花澎湃,如果不是溫柔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在哪個醫院,我早想過來當面對你表達景仰之情了。」
溫暖無奈地搖了搖頭,「別告訴我你的新工作是靠這條毒舌混起來的。」
「奇了怪了,我明明和你不是很熟,你怎麼就那麼了解我。」
溫暖莞爾,看向郭如謙,關心地問,「郭經理還在代中?」
朱臨路辭職時帶走的全是業務和管理人才,技術那邊並不曾動,如果淺宇成功收購代中,那麼郭如謙的身份可能有點尷尬,不知是否已提前作打算到時何去何從?
就見郭如謙和杜心同對視一眼,神情顯得略為窘迫。
溫暖微微一笑,「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就直說吧,毒婦。」
杜心同抗議,「我現在可是孩子的娘,別把我叫得那麼不積德好不好。」說完瞥了郭如謙一眼,悶聲道,「你自己說吧。」
郭如謙不安地低著頭,「溫小姐,對不起,其實……我,我一直和管學長有聯絡。」
溫暖怔了怔,心念電轉,淺宇、代中和益眾的種種霎時在腦中飛掠而過,漸漸全部歸位串成一條清晰的線,頃刻后她恍然大悟。
佔南弦越是不給任何解釋地以郭如謙個人請辭為由讓他離開淺宇,業界就越想知道郭如謙出走的真正原因,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招欲蓋彌彰反而會使郭如謙其實是被革職眾所周知,由是朱令鴻也就越相信他和淺宇確實是撕破了臉。
郭如謙的技術才能在業內小有名氣,在朱臨路把他引進代中后,朱令鴻就算未必盡信,但在人手告急的情況下也不得不暫時倚重他,於是他便乘機建議朱令鴻和ODS合作——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解釋,為什麼佔南弦可以先發制人,在代中和ODS簽訂合同前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把ODS買了下來。
就算朱令鴻選的不是ODS而是別的公司,結果也會是一樣,只要郭如謙把消息告訴了管惕,佔南弦都會想方設法把該公司買下來,造成代中對益眾最終違約。
杜心同愧疚非常,「對不起,溫暖,我也才知道不久,沒想到會是這樣,當初你幫了大忙才把他介紹進代中,誰想到他卻……我覺得真是很對不起你,為了這件事我已經和他吵翻了天,我跟他說了,如果沒有取得你的諒解,我決不會同意結婚!」
溫暖側頭想想,問郭如謙,「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幫淺宇做事的?」
郭如謙紅了紅臉,「是在我和心同陷害你之後,其實離開淺宇前的最後那天管學長有幫我向佔總裁求情,佔總裁已經答應只是撤去我副經理的職務,薪資減三分之一,但還是可以讓我繼續留在淺宇工作,我知道后還沒來得及告訴心同,沒想到她去找你幫忙,那麼巧她回來和我說時剛好被管學長聽到了,所以,所以就……」
溫暖理解地點點頭,「所以管惕和佔南弦就順水推舟。」
「什麼順水推舟?」人沒到聲先到的朱臨路大踏步從門外進來。
「朱、朱總。」郭如謙緊張得結舌,和杜心同兩人神色局促到了極點。
朱臨路的眼光在他們三人臉上狐疑地掃過,笑了笑,坐在溫暖的病床邊上,不說什麼。
溫暖微笑著對杜心同道,「你們先回去,趕緊去補辦喜酒,別等孩子滿月了還沒寄請柬給我。」
杜心同囁嚅一下,溫暖已搖了搖頭,「沒關係的,他不會介意。」
在兩人離去后朱臨路才捏捏她的鼻尖,「誰不會介意?說我嗎?」
「嗯,你當初答應我讓郭如謙進代中時,是不是已經猜到了他會幫淺宇做事?」
「不算百分百猜到,但確實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為什麼你會想到有那個可能?佔南弦也不過是臨時起意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