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止步·結婚(1)
第45章止步·結婚(1)
誰在水之湄,
誰又在水之涘,
即使溯游而上,
也無法到達誰的身邊。
薄一心看向對面幾乎沒動過筷子的佔南弦。
「你怎麼胃口比我還差。」整晚只是對著手機看個不停,難得一見心神不寧的樣子,她夾起一箸鹿角菜,漫不經心地道,「打個電話真的那麼難嗎?要不要我幫你?」
他輕吁口氣,「你慢慢吃,我去抽支煙。」
「手機留下來,要打就當著我的面打,別背著我時忍不住。」薄一心淡淡地笑,「我好不容易惡毒地留下你,要是什麼都聽不到,那多沒意思?」
佔南弦彎了彎唇,依言把手機留下,只人走了出去。
沒有去吸煙區,他邁步走出會所,踱到一枝桂樹下。
夜空中掛著一輪初升的月,月色如水,隱約可見圓盤當中的半邊暗影,小時候書里說那是吳剛的月桂,他每日執著斧無休無止地砍伐,可是月桂總是隨砍隨合,斧頭落下時劈得裂縫見骨,斧刃一起便了無傷痕。
如果人的心也有這種神仙般的自療該多好?那麼兩個相愛的人,不管對方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不管傷心還是悲痛,心頭也只會泛起短暫的波瀾,眨眼消逝無蹤,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恢復到相戀之初。
雙手習慣性插進褲子口袋,右手落空摸不到手機的一霎心裡掠過難以言喻的一絲情緒,而左手隔著煙盒觸到了金屬的冰涼,是那串被他撿到的鑰匙。
縮回指尖,順手撈出煙盒,葉影婆娑的桂樹下燃起一抹藍色火點。
曾經也是這樣的月夜,多少次在他家和她家的樓下,兩個人額抵著額,他捨不得送她回去,她捨不得看他離開,蕩漾在心口的情愫纏綿入骨,只恨不能把對方融進體內與自己合二為一,從此再不會有分離的一刻。
那幾年的經歷太美好,美好得他完全無法適應生命中再沒有她的日子,就如同即使已咬著牙獨自活過來十年,也依然無法排解直到如今仍鎖在內心深淵的空虛寂寥。
還有……強烈思念。
恨她嗎?
為她做了那麼多,把淺宇發展成今日的規模,把其他公司控制於股掌,全不過是為了方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為生意,不是為幾個億,不是為了任何其他,通通都不是,而僅僅只為了想讓她心甘情願回到他的懷抱。
幾乎早生華髮,為等她歸來,費盡百般心思,為讓她重新回到他身邊。
只是恨嗎?
曾那樣毀滅過,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信任該如何重新建立。
只知道曾經的痛他無法承受第二次。
在她上來六十六樓之初,每日里見到她的容顏都不自覺害怕,怕下一瞬她忽然已轉身走掉,怕第二天她忽然已消失不見,那麼怕,怕到只要她有一絲風吹草動,他整個人會焦慮不安。
要如何長久留住她?要如何確定她再也不會一聲不響地離開?
唯一的辦法,既然她愛他,那麼,就按他所想要的方式來愛吧。
他從來善用機會,當察覺她平靜外表下的心性仍如從前一樣執念,當感覺到她對他的感情是那樣克制、反覆和躊躇不決,他給了自己師出有名的借口。
從始至終,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有意無意帶給她傷害,他知道自己在折磨她,逐寸逐寸地摧殘她的心、傲氣和自尊。
但他從來沒有比這樣做時更冷靜理智,比處理有史以來任何一樁生意還要小心翼翼,謹慎得如履薄冰,他比誰都清楚該如何拿捏這份傷害的尺寸,才致讓她愛他不得,又恨他不能,想眷戀他不敢,想離開他又割捨不下,既明白他的心意,亦了解他的堅持,一顆心絞結成對他欲罷難罷。
如果她是斷橋邊那枝驕傲的梅花,那麼,他會把她徹底折下。
他想讓她記憶深刻到,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考慮離開他半步。
當煙蒂在指間熄滅,終於,他忍不住問自己。
還要繼續嗎?
他從來沒有試過做事半途而廢,更何況這次精心謀划何止幾年,若在此時放棄,會不會功敗垂成?
可是,還要繼續嗎?
她仍搖擺不定,但,他還要繼續嗎?
電梯里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那雙從前始終含著無限自責和寬容,在那一刻終於浮上隔離之色的悲心瀚然的眼睛,在電梯門合上的最後一瞬燙到了他的雙眸,有一種被熾傷的感覺從眼底蔓延到心頭。
關於孩子,他清楚問過周世為,確認只是溫柔信口胡扯,他一直克制著自己,每一次都謹慎地選擇在她安全的日子裡,他不會讓她在那種情況下懷上兩個人的孩子。
只是縱然掌握得再好,也還是無法百分百避免意外情況的出現。
十有八九的可能,她聽到他和薄一心那番揶揄玩笑的說話了。
心口沒來由地煩躁,一種直覺,一種他的敏銳融合了與她心連心的直覺,總覺得有些什麼事會發生,他一向了解她不比她自己少,他幾乎可以斷定她幾種可能的行事方式,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出門,收拾東西離開不知去哪裡旅行,或是去找朱臨路——
下午那種莫名的恐慌再一次迎胸襲上。
左手伸進口袋,袋中混著那串老房子的門匙還有一串車匙。
在壓制了這許多年後,有些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順利出口,他不知道,一顆心第二度完全交付給同一個人,會否將來某日他依然重複當年可怕的結果?只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在未知的什麼時候她會再度離他而去。
這十年間,每每憶起這個名字這個人,心口都鈍鈍地痛。
良久,當第三支煙在黑暗中熄滅,他告訴自己,最後一次。
這將是最後一次,他屈服於她會將人折磨至死的倔強性子。
長吁口氣,他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就這樣吧。
如果傾他下半生也還留不住她,那麼,就當作是他把當年殘餘的半條命,從此以後為她死盡了罷。
餐廳里,當佔南弦的手機響過三遍時他的人仍沒有回來。
連續響起的三遍鈴聲似三道奪命金牌,不知道對方是否真有什麼急事,薄一心只好拿起桌上他的電話,一看來電的人是高訪,她接通,「高訪?南弦走開了。」
高訪似有些困惑不解,還有些急切,「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稍等一下,我叫人去找他。」
「好,麻煩你讓他儘快打給我。」
薄一心揚手招人。
然而一眾侍者在會所里誰也沒有找到佔南弦。
此時此刻他正站在溫暖的家門口外,敲了幾十次門都聽不見裡面有一絲迴響,心口一點點地往下沉,他的臉色開始微變,有些驚,有些緊張,還有些惶懼。
又等了十分鐘,依然沒有絲毫動靜,他立刻下樓。
看到她的車子靜靜地泊在車位里,一顆心即時沉了一半。
他以幾乎極限的時速狂飆回會所,卻在門口見到服務生,說薄一心交代轉告他,她已經先回去了。
那抹被勉力壓制的恐慌逐漸擴張成沉甸甸的慌亂,心口某種高高提起了的緊窒感揪成尖銳一線,越來越覺得彷彿黑暗中有張巨大的網當頭而來,他有種極不祥的預感。
飛馳至洛岩道,嘶厲的剎車聲還未完全停止他人已跳到地面,在衝上台階前沉喝出聲,「一心!」
門開處一隻手把他的手機遞來,「高訪找你——」電話被劈手奪去,他驚亂的神色嚇了薄一心一跳,「你怎麼了?什麼事急成這樣?」
他恍似未聞,只對著電話道,「高訪?!」
「那邊說溫暖提前去了機場,問還要不要跟,到底怎麼回事?」
佔南弦臉色大變,「什麼時候?」
「四十分鐘前,她原定飛英國的航班本來應該是半夜十二點,但他們發現她提前離開,和朱臨路一起去了機場,朱臨路訂的是九點五十分去拉斯維加斯,飛機還有半小時就要起飛。」
高訪頓了頓,「南弦,她拿的是英國護照,隨時可以離境,所以——」
佔南弦握著電話的白玉手背浮現出淡青血管,力度之大似要將整部手機捏碎,預感如噩夢成真,那個曾一度拋下他的女子再次選擇了離他而去,拉斯維加斯,那天朱臨路特意邀請他去拉斯維加斯觀禮。
她竟然,真的,跟別的男人去拉斯維加斯。
在他等了她十年之後。
薄一心看著百千種難以描述的情緒如潮水般從他臉上一點點地緩慢退去,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似將她摟住,又似借她的肩給自己一點微弱支撐的氣力。
他的神色在蒼涼中有種奇異的平靜。
十年,他終於跑到連自己都覺得蕭索疲累,不想再追。
暗玫色的大辦公桌上放著一封從拉斯維加斯寄來的快件。
佔南弦拆開,閱罷,無聲無息地在椅子里靜坐良久。
直到暮色落下。
他起身,站到落地的玻幕前,看向華燈初上的城市夜空,偌大的空間里只見一道靜如雕像的頎秀長身,暗色穿過半透玻璃,室內室外彷彿連成一個世界,而這個空曠寂靜的世界中只剩下他一個人。
至今仍然無法明白,為何年少時會有那樣驚狂的感情。
是否從遇見的那一瞬開始,冥冥中已經註定?
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就連無時無刻放在心口,也猶怕自己的專情會不會把她嚇到了。
許多時候明明是她少不更事,是她體會不到他心意,是她刁蠻過分,然而只要她小嘴一嘟眼眶一紅,他一顆心便軟得無以復加,不管她錯得多厲害、要求多離譜,他通通都會依她,因為,捨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不開心。
那時不知多怕,怕有日與她分開自己會即時死去,誰知道越是提心弔膽,事情越是毫無預兆地發生,他措手不及,他接受不了。
整個人幾乎瘋掉。
那段時間,覺得自己真的在一點點死亡。
隨後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像一波波連綿襲來不容人喘息的巨浪。
此後許多年間,他都會想,如果當初他的性格不那麼剛強,反應不那麼激烈,如果他沒有怨恨為什麼他可以對她全無二心而她卻不能愛他更多一點,如果他不是那樣在意她可以為她姐姐全然犧牲,卻為什麼不能對他有足夠信任。
如果當時他再耐心一點,冷靜一點,最後的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
可惜世事無如果,不能回頭,所以,最終他亦無答案。
只知道,若然她的一去不返是自懲也是為給他懲罰,那麼他也會默然承擔自己該負的責任。
漫長的七年過去。
七年,他以為在苦海無邊的等待中對她的感情已經變淡,他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她再也不會回來的命運,卻在某個如同這樣無人的寂寞的夜,也是站在同樣的這一處地方,俯視黑暗中只需一念一瞬便可縱身飛下的塵空,壓抑過度的心緒終究破出一絲裂縫,原來,即使時光也敵不過某些思念早深滲骨髓。
原來,他對她的渴望在七年之後仍然沒有分毫變改。
原來,在這個只留下他一人的孤獨世界里,他始終在等著她回來。
那一刻只覺得奇怪,為何自己竟然不會流淚。
愛她?還是恨她?
一顆不完整的心已被漫長年月腐蝕得銹跡斑斑。
當最後一個等待的黑夜被白晝取代,終於,他決定放過自己。
如果她的刑罰註定漫漫無期,他又何苦再無止境守候?他決定訂婚。
是決定與前半生從此割裂,還是潛意識背水一戰?他不想自問。
一顆心在七年裡已被折磨成恐懼,又絕望得他刻意選擇了遺忘,當消失了幾乎一輩子的她終於出現在面前,他不肯承認,在強烈浮現的百般情緒的最底下,自己是如何悄悄地深深鬆了口氣。
明白到她以朱臨路女友的身份出現是還沒準備好面對他,事隔多年後重新歸來,顯然她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舊人舊事,於是他不逼她,他尊重她的意願,他甚至做到了不去接近她。
又三年不知不覺地消逝。
他甚至已把她從前夢想中的華宅建造完畢,而她依然故我,即使上來淺宇六十六樓在他的身邊工作之後,也仍對他迴避如是,竟能那樣客氣有禮地就只把他當作上司,彷彿從前什麼都不曾發生。
每一次從辦公室里靜靜看著門外那道嬌俏身影,他都勸誡自己不能走過去把她直接掐死,他告訴自己,他是男人,他應該大度,應該寬容。
在她最無助的那些歲月,是朱臨路代替他陪在她的身邊,他知道她重視和感激那個男子,由是他默許了她對他的依戀,即使心裡略微介懷,也放任她稍有不順心便投奔去尋求一份安全,她欠那個男人一份真情義嗎?他幫她還,就由他來成全朱臨路想搞垮代中的心愿。
然而,他長久的等待,最終換來的是什麼呢?
是她一次又一次濃重的戒備,對朱臨路的維護和對他的抱怨,是他親眼看著她淚流滿臉地在大街上撲進另一個男人的懷裡,是他親耳聽到她兒戲地對另一個男人說出他當年真摯的誓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