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乾涸的噴泉
人們常認為運氣與天氣有某種神秘的聯繫。若某天有重要的事要做,大好天氣似乎就預示了成功的一半。這種脆弱又迷信的心理如此常見,大抵因為世上的幸運兒總是少數,大多數普通人才會將生活的期冀寄托在天氣上。
但也有人對此不屑一顧。一次次的失望和磨礪會滋生出他們自己的信仰,而這種信仰根本就無須依賴天氣這種虛無的自我暗示。
何姍便是這樣的人。
才四月份,太湖的水位就已經很高了,預示著今年的汛期不會太平。何姍沿著太湖大道開車,一邊從車窗望了出去,腦中不知為何關心起了其實並不在乎的汛期。
分不清到底是霧霾還是烏雲,天空陰沉得不透一點陽光。遠處的天空有些發白,那已是陽光奮力展現的最好結果了。煙波浩渺的太湖只是天空的投影,渾濁的湖面亦是灰色,泛著點白色波紋,無風無浪。清明時節,太湖邊並沒有草長鶯飛的動人景色,換作大多數人也許都會失望,可何姍卻無動於衷。她對春景既無期望,也不關心。
她在向西山半島進發。湖邊葳蕤的楊梅樹林中藏著一些小樓,中式的翹檐和琉璃瓦由西式的立柱撐著,看著怪誕。
前方突然岔出了一座環橋。不知為何,放著貼著岸邊的路不修,愣是從岸邊繞了一個巨大的弧線,像設計師心血來潮的惡作劇。湖面被長橋一分為二,湖水快淹到了橋面。何姍像開著快艇掠過湖面,微微有些驚嘆這不可思議的體驗。
繞過這一段,環橋又並回到了太湖大道上。沒多久她就開上了一條坡路,楊梅樹林從旁快速閃過,林木的間隙里湖面越來越低。直到開上了山坡的頂端,一扇緊閉的鐵門終於出現了。
何姍停下車來。眼前的鐵門紋絲不動,上方有個攝像頭亮著燈。她按了幾下喇叭,可大門仍然緊閉。她想起什麼,翻了翻手提包,找出了一封邀請函。
「親愛的何姍小姐,……晚宴定於四月三日晚六點在太湖西山半島白馬別墅舉行……密碼是:09543……」
何姍在門禁裝置上按下了數字。鐵門徐徐打開,一條種著球形松柏的小路出現了。小路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她好奇又興奮,還有一絲隱隱的不安,沿著小路繼續開了兩百米,一座帶噴泉的院子毫無徵兆地出現了。
噴泉頂上是一尊奮蹄向上的白馬雕塑,雕刻不算細膩,馬尾甚至缺了一角,馬眼像得了白內障一樣灰濛濛的。馬嘴張開著,隱約能看到一個黑洞,也許那裡本該有一縷清泉噴出。然而噴泉似乎枯竭了很久,水池裡只有褐色的沙土和銹鐵般的枯荷。
噴泉後面的台階上佇立著一座白牆藍頂的別墅,看其體量,稱之為城堡也不為過。別墅的主人似乎偏愛獨處,才選擇在遠離人煙的地方居住。可如此龐大的房子又未免太過浪費。
何姍的視線里晃進來了一個黑影。剛才明明是空無一人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穿黑色西裝、面容模糊的男人。男人欠了下身,指了指院子的右側,示意她把車停過去。
右側的柏樹下停著一輛奧迪車,何姍停在了旁邊。她脫下平底鞋,換上了高跟鞋,又掰過反光鏡,抹上深紅色的口紅,抿了抿嘴。昨晚沒睡好,黑眼眶是補救不了了,只能勉強靠口紅提氣色了。
她理了理新燙的頭髮,望著鏡中的自己,鼓勵地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打開了車門。高跟鞋踩在了碎石子的地上,腳掌和心裡都疼痛了一下。
一轉頭,黑衣男人已在車旁恭候她了。
「何小姐你好,我是管家。」黑衣男人一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是第一個到的客人,歡迎。」
何姍的目光卻望向了奧迪車。
「那是我老闆的車。請你跟我來,我帶你去餐廳。」
何姍哦了一聲,雙手攥著手提包的把手,亦步亦趨地跟在管家後面。
管家推開厚重的木門,一片燈火從門裡涌了出來。何姍仰頭望去,一盞巨大的水晶燈從二樓的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像一條銀河掛在眼前。在毫不吝嗇的光照下,別墅內的景象一覽無餘。裝修仿西式風格,牆壁上貼著墨綠的花紋壁紙,傢具都是棕色的橡木的。凡是桌子都擺著名貴的瓷器或雕塑,凡是腳能踩到的地面都鋪著羊毛地毯。
而凡是牆面都掛上了西式油畫。這些畫作像十八、十九世紀的風格,展現著不太可能在中國出現的水果花卉、帶著哀怨表情的貴族夫人,或是面容嚴肅的貴族老爺。畫面都透著一種灰濛濛的色調。可能藝術品一旦積滿了灰塵,才會引起關注。
何姍眼中滿滿當當,不知目光該在哪兒落腳。隱約地,她還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氣味。這氣味苦澀又沉重,像煙熏木頭,初聞有點不舒服,但她很快就習慣了,也就忽略了。
管家送她到了二樓餐廳外,說了句「請自便」就離開了。何姍隨口應了一句,她的目光難以從眼前挪開。餐廳中央是張長飯桌,長枝紅玫瑰擁擠地塞在三個藍色琺琅花瓶里,並排放在酒紅絲絨的桌布上。長桌周圍放了六把椅子,三把三把地面對面放著,好像會有一場談判在此進行。每把椅子面前都擺好了餐具,骨瓷盤子、銀質刀叉、水晶杯、象牙筷子……頗具儀式感,讓人不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是否配得上它們的精緻。
從門口望進去,被門框框住的景象有一種虛張聲勢的華麗。何姍踩著高跟鞋,步伐不穩地走進了餐廳。她左右看看,餐廳里除了一張長桌外,也就只放了一組真皮沙發、一個放滿了洋酒的酒櫃和一座落地鍾而已。此時,落地鐘的指針快走到下午四點了。鐘擺規律地擺動著,製造出整棟房子里唯一的一點聲息。
酒柜上方也掛著一幅油畫。畫上是一個年輕女人,她那嫵媚卻缺乏生氣的雙眼正俯瞰著屋裡的一切。何姍仰臉看著畫中人,居然羨慕起她的美貌來。
餐桌後面是八扇高大的落地窗。一排蕾絲窗帘遮住了窗外的大半景色。偶爾的風將層疊的窗帘費力吹起,在一起一落的間隙中出現了一座寬大的陽台。
除了地上掉落了幾片樹葉,陽台上空無一物。陽台兩側各自有一棟塔樓。何姍小心地探頭看下去,陽台下是楊梅樹林。樹林下有一條蜿蜒的公路,緊貼著岸邊,像一條鑲嵌在半島上的銀邊,應該就是剛剛開過的路。
她直面向前方,眼前的世界只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湖泊。天空像蒙塵的畫布,湖水依然混濁得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的眼睛。沒有漁船、沒有水鳥,就連漂浮的水草都沒有。
風停了,周圍一片靜謐。世界盡頭恐怕也就是這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