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猶豫的新娘
陳樹發終於回想起來,他第一次聽到費可這個名字是在什麼時候了。
「爸!我就是喜歡費可!我就是要嫁給他!」
「佳佳,爸爸把你送到風險投資基金去實習,是向你學一些東西,不是要你去談對象的。可你倒好……那個窮小子有什麼好的?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了啊!」
「他是真心愛我的!就算他現在窮,可他那麼聰明,那麼有上進心,以後一定會做出一番事業來的!」
「佳佳,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這麼任性!沒有人脈、沒有資源,等他做出一番事業要猴年馬月?結婚講究的是門當戶對,爸爸早就給你安排好……」
「我不要!我就要費可!除了他,我誰都不嫁!」
粉色的裙裾迅速消失在門口,書房的門被狠狠摜上了。有錢的父親和單純的女兒,千百年來都少不了這樣一番對話。
陳樹發無奈抓著自己的頭髮,看著書桌上一張女人的相片,嘆氣道:「唉,老婆,你說怎麼辦才好?好菜都叫豬拱了。要是你在的話,也一定不會讓個窮小子進咱家門的,對吧?」
陳樹發想了想,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喂,方總,我老陳。你好你好!有件事要你幫個忙,我想打聽你們公司一個人……對,叫費可……這樣啊……真的嗎?他表現這麼好……你說是金星資本的王總介紹過來的?那當然,王總的眼光我當然相信了……好好,你忙!你忙!」
陳樹發靠在真皮椅背上,翻著眼睛想著,看來還是有必要會一會這小子。
「爸,你說真的嗎?你真願意見費可了?哦太好了!老爸你真好!我最愛你了!」
「你先別高興太早,一切等見了面再說。」陳樹發掰開摟在脖子上的一雙白嫩胳膊說,「你老爸可是閱人無數,沒那麼容易騙的。」
「爸,我保證只要你見到他就一定會喜歡的。比你介紹的那些富二代要靠譜多了!」
「行了行了,你也好不到哪去,張揚慣了!你告訴他,我周三會請他在外灘八號吃晚飯。」
「外灘八號?這麼高檔的地方?爸爸果然還是最愛我的!」
可轉天,佳佳卻告訴陳樹發費可要請他們去他家裡吃飯。
「你不是說他是在青浦租房子住的嗎?那個破地方有什麼好吃的?」陳樹發坐在賓士轎車裡問女兒。
「他好像搬地方了,這是地址。」
手機屏幕上的熒光反射在了陳樹發的臉上,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
「星河灣?嗯,這個地方還行。」
說到這裡時,陳樹發被程昊打斷了:「星河灣哪裡?具體是哪個門牌號,你還記得嗎?」
「我哪記得清楚,都過去那麼久了。咋啦?」
「沒,沒什麼。」程昊說,「你接著說吧。」
停車場的電梯門打開了,陳樹發和佳佳側了側身,給一個扶著行李箱、西裝革履的男人讓了道,才走進電梯。獨門獨戶的電梯上來后,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已經在電梯外等候了。
費可戴著眼鏡,平頭理得一絲不苟,年輕白凈的臉看上去還像一個剛出大學沒多久的學生。挺拔的身材,一看就是經常運動。一身白襯衫和西褲,仔細看那暗紋的標誌都是價格不菲的牌子。
「佳佳,叔叔,歡迎你們!」費可先從佳佳的手裡接過了包,又從鞋櫃里拿出了兩雙新拖鞋,蹲下身來,放在了佳佳和陳樹發麵前。
陳樹發一直在觀察著費可的一舉一動。雖然自己是長輩,可這個年輕人還是將佳佳擺在了第一位,從這一點上來說就已經贏得他的一些好感了。
陳樹發走進了這套兩室一廳的公寓。他打量著豪華的陳設,心裡評估著租金估計要兩三萬一個月,問道:「這是你租的房子?」
「是很早就買好的房子。我爸給買的。」費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聽說是買的房子,陳樹發心中的數字陡然增加了幾個零。
費可親自下廚,一桌的飯菜不輸於大館子的水準。但吃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還是聊了什麼。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陳樹發心中算盤上那些撥撥弄弄、加加減減的珠子。
成江大學畢業。加分。
做風險投資。加分。
出差太多。減分。
言談舉止得體自信。加分。
對部委的人名了如指掌。加分。
無意間談起一些圈內人才知道的商業秘聞。加分。
母親早亡。加分。
父親是國土資源部的副部級領導……加分!加分!加分!誰還管之前的分數究竟幾何啊。
等到吃完飯,陳樹發掏出了一包「九五至尊」煙來,問:「來一根?」
費可笑了笑,說:「我平時不抽煙的,但是今天見到了叔叔,覺得特別高興,」他雙手接過煙道,「肯定是要陪叔叔抽上一根的!」
陳樹發拍著他的肩膀,兩人走到了陽台上邊抽邊聊,已然是忘年之交了。可即使如此,陳樹發還是心中存疑,試探著問道:「佳佳說你之前住在青浦?」
「叔叔,有些事您也知道的,我是不得不有所隱瞞。其實我們家……和那誰也是很近的親戚。以前在學校,不小心說多了,馬上就有動機不純的人貼上來,麻煩得很。所以從上大學開始家裡就一直要我低調。」費可泰然自若地解釋道,「工作后,別人問我住哪兒,我都說是青浦。本來打算在這家基金多學一點,以後出來單幹,就沒想著要談戀愛,誰想到遇到了佳佳……」
「理解!理解!我也見過不少想憑自己能力闖出一番事業的年輕人。你們都很優秀哇!」
陳樹發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早已在放爆竹了。他沒想到未來的女婿居然還是個官二代、紅三代,腦中的算盤早就撥拉亂了。他看著費可臉上的笑容,像任何一個墜入愛河的年輕人一樣,羞澀、甜蜜、溫暖。更何況,這還是兩個家境不相上下的年輕人,他們的愛情難道不是更應該被祝福的嗎?
臨走前,陳樹發塞上的一沓臨時湊出的百元大鈔被費可硬推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印著「國土資源部」的姜色信封和一瓶香水,被放到了一個LV包里,作為禮物遞到了佳佳手上。
陳樹發坐在回去的車上,在女兒嘰嘰喳喳的稱讚聲中,打開了那個不起眼的信封,一疊恆隆廣場的購物卡露了出來。費可年紀輕輕,人情往來的一套倒是溜得很,挺懂事啊。
陳樹發把信封塞給女兒說:「你拿去買點衣服吧,難得這孩子有心了。」
「爸,這麼說你同意了?」
陳樹發呵呵笑著看向了車窗外。外面下著大雨,陸家嘴的街頭華燈初上,賓士車行進在如水的車流中。一個個閃過的汽車尾燈和街邊的霓虹燈光,被雨水扭曲成了光纖,在車窗上拉扯成了凌亂的流光溢彩。
接下來的情節,就是一段節奏快得不能再快的雙方家長見面、定婚期、看婚房……費可的父親看上去和陳樹發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大官一樣,架子大、沉默寡言,偶爾說上語焉不詳的幾句話,都能讓他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煤老闆琢磨上許久。而費可,或者費可的父親「不小心」透露給他的一些內部消息,譬如哪只股票要漲,也都很快得到了印證。
尤其是在婚禮前,費可就將星河灣的小套賣了,又在靜安區買了一套大房作為婚房,還買了一輛瑪莎拉蒂轎車。房本遞到了陳樹發麵前,上面赫然有佳佳的名字,這讓陳樹發對他這個女婿更加信賴了。
到婚禮之時,陳樹發也不過才見過費可的父親兩次。每次費可都說他父親太忙,囿於官場的各類事務脫身不得,他倒也覺得合理。
「那婚禮呢?婚禮一定得請很多人來的,他怎麼可能瞞得過去?」聽到這裡,張萱兒急不可耐地問道。
「我猜,費可肯定是借口他父親身份特殊,想要低調進行吧?」蘇茜在一旁淡淡說道。
「沒錯,那個混賬就是這麼說的!」陳樹發解釋道,「當時風聲有點緊,官員子女的婚禮都不讓大操大辦了,我也就沒多想。而且他還是請了不少自己的朋友和同事來充門面的。」
眾人不語。陳樹發的故事說到這裡,怎麼看都是一個愛女心切的父親想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婿而已。也許是有一些虛榮心在作祟,但也能理解,無可指摘。
「那個婚禮,我也記得……」
何姍的聲音細不可聞,但還是引得眾人齊刷刷地看向她。她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水晶杯的弧面上倒映出吊燈的點點晶光,她的思緒飄回到了幾年前……
洗手池鏡子里的燈光下,何姍在唇上塗抹了兩遍硃紅色的口紅,抿了抿嘴。她又掏出了眉筆,在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細心勾勒著。即使粉底打了一層又一層,即使白亮的燈光已自帶柔化效果,鏡中的那個人仍然和白開水一樣了無趣味。
她微微側頭,又微微收進點下巴,嘴角牽強地扯動了一下,也沒能讓自己的相貌增色一點。她輕嘆了口氣,就準備回到門外正在發生的婚禮上。
就在這時,一陣嗚咽聲從某個隔間傳來。嗚咽漸漸又變成了抽泣。洗手間里也沒別人了,安慰這個姑娘似乎變成了何姍義不容辭的任務。
「你……你沒事吧?」何姍走到隔間旁問道。
哭聲止住了。過了幾秒鐘,隔間里一個年輕的女聲應道:「我沒事……這裡沒紙了,你有嗎?」
何姍趕忙掏出一包紙巾,從門縫遞了過去。一隻小巧的、指甲上貼滿了水晶鑽飾的手伸了過來,拿走了紙巾。
何姍有些窘迫地站在隔間外,不知道該不該就此離去。沒一會兒,隔間里傳來了沖水聲,門打開了,一捧白色紗裙從隔間里涌了出來。
「剛才謝謝你了。」女孩的聲音里仍然有揮之不去的悲傷和無奈。
「你是新娘?」何姍問道。
「是啊,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新娘背對著何姍,走到水池邊上,洗起了手。
此時何姍的眼中只有女孩高級定製的新娘紗裙,光潔修長的脖頸,以及長發上價值不菲的鑽石綴飾。「香奈兒五號」的香水濃郁得令她一時眩暈。她輕舔了一下嘴唇,站在新娘身後,說:「恭喜啊!結婚是件高興的事,你該開開心心地去結呀!」
可新娘那天鵝頸一般的脖子卻垂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我有些害怕。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呢?你是來參加婚禮的?我怎麼沒見過你?」新娘看著鏡中的何姍問道。
「哦,我是新郎的同學……」
還未等何姍說完,新娘就突然轉身問:「那你認識他很久了?他人好嗎?」那雙望著何姍的眼睛里,有荊棘雜草慌亂又急切地叢生出來。
這話問得可真是有些奇怪。何姍移開了目光,猶疑了片刻。她瞥見了新娘有些局促的絞在一起的雙手,護在微微隆起的腹前,應該已有一段時間的身孕了。那纖纖細指上一枚碩大的鑽戒閃著讓人目眩的光芒。
也許她是被這光芒閃暈了頭,也許她是顧慮到了既成的事實。當再次正視那雙期盼而哀傷的眼睛時,她語氣堅定道:「他人很好,各方面都很優秀。」
對面原本是挺直了腰背的身軀一下彎癟了下去。
「我知道了……我該去迎賓了。」伴隨著有氣無力的聲音消失的,還有那捧純白的蕾絲紗裙。
陳樹發像是被人扇了一個大耳刮子,呆看著何姍。他半張著嘴,半晌沒發出聲來,緩緩地低下頭,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架住了沉重的頭顱。
「佳佳,佳佳……」他念著女兒的名字。
何姍低頭看著他聳動的肩膀。她抬起頭時,正好對上程昊注視她的複雜的目光。程昊走了過來,何姍似乎想辯解些什麼,可程昊卻走到了陳樹發身後,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慰了他幾句,然後問道:「佳佳是怎麼死的?」
婚禮之後沒多久,佳佳就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陳樹發高興壞了,想要獎勵小兩口一套在湯臣一品的房子。費可卻提出要辭職單幹,勸陳樹發不如將買房的錢投到自己創立的風險投資基金里。
「爸,新基金,您做董事長,我做經理人替您打理。掙的錢還不都是您和佳佳的?我留點煙錢就夠了。」費可這麼說。
陳樹發對女婿如此大方懂事很是滿意。公司都是自己的,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好好!我果然沒看錯人!我的生意的確需要多元化,不能總投在那些黑石頭上面。那個什麼移動手機網、『歐突歐』,都給我投一些啊!」
新公司的法人是陳樹發。費可開始頻繁出差,全國各地到處跑著看項目。很快陳樹發的三個億就全都投出去了。
陳樹發跟著費可去看過其中投資的幾家創業公司,都是坐落在北京中關村或者深圳南山區的創業園中。蜂巢般的格子間里,坐滿了工蜂一樣的程序員,埋頭於電腦屏幕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不知所云的代碼。
陳樹發也看不懂,只知道費可在手機上點了幾下,據說樓下的早點攤就會將一杯豆漿和兩個包子在半小時內送到門上。就這麼一個軟體,據說值十個億,投資人打破頭骨都不一定能投進來。
「這錢也賺得太容易了吧?比成天灰頭土臉地挖煤要輕鬆多了!」
「爸,風險投資,風險投資,高風險才有高收益。您還能不相信我的眼光嗎?您就當是投資在了您女婿身上吧!」
「你剛才說這叫啥公司來著?」
「爸,這個就是『歐突歐』,多省事!等這些公司都上市了,咱們的三個億就要變成三十個億甚至三百個億了!」
……
聽了這些話,陳樹發已經開始坐在家裡暢想,他的火眼金睛在高科技行業里發現下一個騰訊阿里了。
然而騰訊阿里沒等來,陳樹發在西北的煤礦倒接二連三地出問題了。先是某個礦井瓦斯爆炸死了八個人,幸好沒到重大安全事故的警戒線,他只是賠錢了事,但最賺錢的這個礦必須關停整頓一段時間。
緊接著,中央要將一些小煤礦收歸國有,他有好幾個礦都在收歸範圍內。
「費可,這事你無論如何得去問問你爸!這事他一定能說上話的!這事要是辦不成,咱家可就完了!」
陳樹發一臉苦瓜相,坐在費可家的書房裡大倒苦水。他望向書房外,女兒佳佳正逗弄著外孫,她那微微隆起的腹中正懷著第二個孩子。
費可也順著陳樹發的目光望了過去,信誓旦旦承諾道:「爸,你放心,這事我爸一定會幫忙的!」
過了兩天費可告訴陳樹發,他爸說這事不好辦,現在中央管得嚴。眼看陳樹發臉皮耷拉下來,費可卻一笑道:「但是我爸給想了個招。他給介紹了一些上市公司,如果上市公司能提前收購,您就不用被收歸啦,還能落一大筆錢!」
「這主意好!這主意好!」
但陳樹發嘴上說著,心裡還是有點打鼓。他問了幾個業界的朋友,似乎的確有這種說法,連是哪些上市公司都傳得有鼻子有眼了。他這才放下心來,還給了費可一筆錢去打點此事。
可是當陳樹發在第二十次催問費可時,費可卻徹底消失不見了。一同消失不見的,還有家裡的存摺和女兒的陪嫁珠寶。
費可管理的風險投資基金的員工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等到陳樹發想起來去查費可投資過的創業公司,才發現都是空殼而已,三個億早就不知去向了!
「高風險才有高收益……」
「……您就當作投資在了您女婿身上吧!」
原來,陳樹發的錢真的是一分一厘都投給了女婿。他癱倒在人去樓空的辦公室里。地上散落的廢紙像為人送葬的紙錢,那些所謂的商業計劃書上密密麻麻的字,此時看上去就像超度的經文。他趴在地上,爛泥樣的身子在紙錢上顫抖個不停。
他發瘋似的滿世界尋找費可,還去了星河灣那間公寓。開門的是一個鐘點工老阿姨,並不認識什麼費可。
過了許久,陳樹發才緩過勁來,強打起精神開始應付後續的事。首要的一件,就是不能讓早被費可以躲避霧霾為借口,送到三亞待產的佳佳知道。
誰會想到,一個騙子的謊言卻要由一個受害者去圓。然而說費可出國考察項目這種借口又能維持多久?當佳佳懷著快七個月的孩子回家待產沒多久,就有一個陌生男人找上門來,說費可已經拖欠了一個多月的房租了。
陳樹發在接到女兒泣不成聲的電話之後,就匆忙趕往佳佳的住處。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當他趕到小區門口時,院子里已經被警車、救護車和看熱鬧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了。
他下了車,腳底打晃地從人群里擠了過去,仰頭上看,那個熟悉的、嬌弱的身影就坐在樓頂上。隱約的,那一抹白裙上還有一片紅色。
陳樹發被警察們架到了樓頂上去勸說佳佳,他幾乎是手腳並用爬到了樓頂。佳佳背對著他,散亂的頭髮披在肩上。一陣風吹過,那一頭長發就在風中狂舞,舞得陳樹發的心更糟更亂了。
陳樹發扒住欄杆,他有恐高症,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站起身來,望了出去,卻看到佳佳的白裙上是一大片血跡。血腥味如此濃重,借著風勢飄散得到處都是,他的口鼻中都是血腥味,愈發眩暈了,卻不得不死忍著胃裡翻江倒海的噁心,強撐著站在那裡。
「佳佳……跟爸回去吧!」
佳佳回過頭來,白紙片一樣的臉上結著霜一樣慘淡的笑容。
「什麼都沒了……」佳佳指著被血浸紅的裙子說,「孩子沒了,他也沒了……爸,你來了就好。我就是想等你來,看著我……」
陳樹發剛伸手去夠女兒。可佳佳卻微微向外一歪身子,墜落了出去,連一秒鐘的時間都沒有給他。
「佳佳!」
女兒的身影在陳樹發放大的瞳孔中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了十八層下的地面上紙片人一樣的屍體。
陽台上的一片落葉被風託了起來,打著旋,飄悠到了空中,飄悠到了太湖上空。然後,突然失去了風的借力,一頭栽了下去,掉進了廣袤的汪洋中。
「天啊!」張萱兒捂著嘴叫了起來,「真是太可憐了!太慘了!」
陳樹發頹喪地垂著頭。那些不忍回望的記憶,僅僅是講述出來就已經掏空了他的身體。他花了六年時間才將傷口深埋進土裡,在上面豎起了一座墓碑。每當他在荒漠中遙望這座墓碑時,胸口都被牽扯得生疼。剛才那些歇斯底里的喊叫和哭泣,現在已經變成了無力的輕聲乾哭了。張萱兒傾身過去,胳膊攏著他的後背,輕輕拍著他。
一個人的死亡,不管是否和自己有關,總是一件讓人哀傷的事。因為死亡是最容易讓人感同身受的話題了。每個人都會從一個近在身旁的死亡中,想到自己的未來。
當這哀傷的情緒充斥房間時,餐廳的門被推開了,一輛放滿了食物的餐車被推了進來。管家有些惶恐不安,似乎一進來就感受到了壓抑的氣氛,生怕五位客人會遷怒於他。
「費可回來了?」陳樹發抬頭問道。
「還沒有。老闆說路上有些堵車,還要有一會兒。他讓諸位先開餐。」
「你跟他說什麼了?這明顯是在拖延時間!他是不是又要跑路了?!」陳樹發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管家連忙擺手:「我什麼都沒說啊!」
「哎呀陳老闆,你就別為難他一個打工的了,咱們還是邊吃邊等吧。反正我們現在都在他家裡了,他總不能不回家吧。」張萱兒安撫道。
「嗯,我也有些餓了。何姍,你呢?」程昊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主動向何姍獻殷勤了。
何姍看看豐滿妖嬈的張萱兒,又看看優雅文靜的蘇茜,有點納悶程昊為什麼偏偏對她那麼熱情。但她點了點頭,癟著嘴,聲音比之前帶著點嬌氣道:「嗯……我也有點餓了。」她心裡品評了一下,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嬌柔的程度了。要她像張萱兒那樣嗲著聲說話,還不如把她的嘴給縫上。
眾人紛紛選了位子坐下。張萱兒最先坐到了陳樹發旁邊。何姍本想和張萱兒坐一起,可看到張萱兒似乎對陳老闆的興趣比對自己大多了,覺得硬插在其中也挺無趣的,於是便坐在了張萱兒的對面。
程昊自然而然也坐了過去。他將餐布打開攤在腿上,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雖並未以眼神與何姍相通,但那嘴角的笑意已經說明一切了,不是嗎?
蘇茜則坐在了何姍的另一邊,坐下時還對何姍客氣地笑了一下。
晚宴是西餐,第一道是煙熏三文魚沙拉。何姍他們這些年輕人倒還適應,可對陳樹發來說卻跟上刑一樣痛苦。他放下了使不利落的刀叉,隔空指了指程昊問:「你小子是怎麼認識費可的?」
程昊放下刀叉,用餐布擦了擦嘴道:「陳老闆,難道你不知道吃西餐時應該少說話嗎?」
「你這小子,跟我在這兒裝什麼文明人?」陳樹發已然從傷痛的陰影中恢復了,咄咄逼人道,「還是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沒臉說出來?」
「我能有什麼秘密?」
「那行,既然沒什麼好隱瞞的,你倒是說啊!」
三位女士也頗為期待地看著程昊。程昊默不作聲,拾起刀叉,認真切起一片薄薄的三文魚肉。銀色的刀刃沿著魚肉的紋理平緩地劃了過去。魚肉被一分為二,幾縷橘紅的肉絲被刀片黏帶了出來,要斷未斷。
「要是不方便就別說了。」何姍輕聲說。
程昊仍然專註地在切肉,像個虔誠的清教徒在精細地分配一日三餐的定量。他緊盯著盤子,好像在和這盤魚肉進行某種私密的對話。
其餘幾人也不再多話,都只專註於食物了。
「我其實一直拿他當好哥們兒的,可沒想到……」程昊卻開口了。在分割好了三文魚肉的同時,他也釐清了自己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