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光與鐘聲
蘇茜出了地鐵,穿過斑馬線,踏上南京西路的馬路牙子,走進匆匆人流里。日復一日,她都要走同樣的路線。日復一日,和任何一個普通白領一樣,她都要走進一個永不停轉的旋轉門去工作。日子過成了流水,自她從英國留學回來,工作、相親、嫁人,五年的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地流逝掉了。
「蘇小姐!蘇小姐!」
馬路對過有人在喊她。費可招著手,大步穿過馬路向她走來。站定在蘇茜面前時,他一臉驚喜:「我沒認錯吧?真的是你,蘇小姐!」
「費總?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在附近談項目。真是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還在原來單位?」
「嗯,沒什麼變化。」
「太好了!我們還真是有緣。你還在財務處吧?找機會一起吃飯。哦,這是我的新名片。」費可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印有某風險投資基金創始合伙人的頭銜。
「費總高升了?」
「瞎折騰,自己做了個基金。蘇小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咱們改天一定要聚下!」
蘇茜點了點頭,溫和地笑了。她看著費可急匆匆地離去,考究的西裝背影,挺拔的身材,握在手中的瑪莎拉蒂車鑰匙,每一處細節都落在了她的眼底。
她慢騰騰地向單位走去,憶起兩年前第一次見到費可時的情景。那是在一個飯局上,蘇茜陪單位領導和他所在的投資基金吃飯。他們倆都坐在下座,聊過幾句,也交換過名片。說實話,要不是費可叫她,她都不確定能否在熙攘的街頭一眼就認出他來。
沒兩天,費可的電話便來了:「蘇小姐,怎麼沒聯繫我?幸好我還留著你的名片呢!」
「哦,最近有點忙,實在抱歉。」
「哈哈,我開玩笑的。怎麼樣,什麼時候賞光吃個便飯?」
蘇茜猶豫了一下,似乎吃一頓便飯也沒什麼不可以。她說:「中飯可以嗎?」
「當然可以!就這周五吧。我知道一個好館子,到時我來接你!」
費可說的好館子,其實是一家隱於鬧市的小麵館。大中午的,麵館門口排起了長隊。蘇茜只是略施粉黛,衣裝樸素,與這充滿煙火氣的地方挺相稱。
太陽有些曬,費可執意為蘇茜撐著陽傘。
「抱歉還要讓你排隊,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多人。」費可低聲在她耳邊說道,卻有種理所當然的坦然。
「沒事,好菜不嫌晚。」
終於坐下吃飯,兩人彙報了各自近況。蘇茜不知費可為何對無聊的財務工作那麼感興趣,事無巨細問了很多。而她也了解到費可在尋找合適的創業項目,三億元握在他手上,還只是第一期資金。
蝦仁鱔絲面的味道是不錯,只可惜一滴滷汁濺到了蘇茜的褲子上。費可趕忙拿了抽紙要擦去,卻被她輕輕一擋。
「沒事,我自己來。」
「除了沒事,你還會說什麼?就不能有點事麻煩我嗎?」費可一手撐在餐桌上,湊了上來,半玩笑半假裝慍怒。
那是怎樣一張引人入勝的面孔啊!成熟與青春,自信與儒雅,精明與和善,都完美融合在了這張面孔上。蘇茜甚至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那目光里的欲求太多,目的太明顯,咄咄逼人、太過強勢。可是又像磁場巨大的旋渦,吸引著人淪陷進去。
她起身道:「我出來太久了,得回去了。」
下車時,費可為蘇茜開門,一手擱在門邊以免她撞到頭。蘇茜覺察到這細微的紳士之舉,她微微頷首,就算在此謝過作別。
「這就算再見了嗎?」費可張開雙臂笑著問她,那意思再明確不過了。
蘇茜只好任由他抱了一下。
「最近我會經常在這一帶開會,附近也沒什麼別的朋友了,可以常來找你吃飯嗎?」
「好吧。」
隔了一個周末沒有動靜,到了周一時,費可簡訊問她是否有空喝下午茶。下午茶對蘇茜這個不能無故離崗的普通員工來說,無疑是個奢侈品。但她還是找了個借口,翹班出來。
那輛黑色的瑪莎拉蒂就停在路對過,三叉戟的車標格外顯眼。蘇茜放慢了腳步,穿過馬路,忽略路人們艷羨的目光,娉娉婷婷地走到車前,拉開了車門。
第二次見面,雙方熟絡了很多。費可說,蘇茜聽。
聆聽其實是順從的表現。對任何錶達慾望強烈的人來說,蘇茜無疑是個稱職的聆聽者。時刻奉上的笑容與讚歎是對他們最好的鼓勵,對費可來說也不例外。蘇茜甚至有些驚訝,費可會對她這個還談不上太熟的朋友如此坦誠,將他的生意近乎是掰碎了給她看。而作為一個財務,要就此推斷他的身家並不是難事。
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金融才俊,能力卓越,前程光明,超凡運氣和遠大理想彷彿是這種人才有的特權。他的思維是如此跳躍鮮活,雄心勃勃的壯志配上飛快的語速和略顯誇張的手勢,這一切在費可身上並未顯得突兀。
蘇茜被費可送回單位時,正巧碰上幾個同事。她匆匆進了公司,到了座位上,才發現將一條披肩落在了車上。
「你的披肩忘在我這兒了,明天我給你送來。」費可的簡訊適時發來。
第二天上班,費可的消息一直沒來。快下班時,蘇茜才等到了一條簡訊:「抱歉,今兒事太多。改日請你晚飯時再把披肩捎來。」
「蘇茜,今天沒有瑪莎拉蒂來接你嗎?」一個女同事從她身邊走過,玩笑道。
蘇茜不屑於回答。她歷來的清高作態為自己鍍了一層金殼,在人們眼中如此顯眼,難免會招來非議。可她本就不屬於那些人的圈子,又何必自降身價,顯得合群?
出了地鐵,穿過斑馬線,踏上南京西路的馬路牙子,走進匆匆人流里。蘇茜站在那個永不停轉的旋轉門前,抬頭仰望,灰色的寫字樓高聳入霾,不見頂端。
兩周過去了,突然闖入她生活的人好像只是流水中偶爾出現的一塊礁石,拐個彎就過去了。該流的水照流,該過的日子照過。
突然手機鈴聲大響,蘇茜嚇了一跳。她按了靜音,走到消防通道里,才平復下來接了電話。
「剛才是不是不方便?」
沒有寒暄,甚至沒有叫她的名字,費可低沉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隔閡還是親密,讓蘇茜一時有些糊塗了。
「嗯,在單位。」
「今晚有空吃飯嗎?我把披肩拿給你。」
手機另一端是兩秒鐘的沉默。
「好。」蘇茜說。
蘇茜走入一座從未聽說過的洋房公館,水晶吊燈的燈光下她邁著故作鎮靜的腳步。這裡的侍者打著黑色領結,輕聲細語地問候著,優雅地為她脫去外套,將她領到座上。那裡已經點燃了一盞燭燈,有人在等她了。
費可起身迎她,伸手輕攬了一下她的腰,低聲在她耳邊問候,一切都那麼自然。一切都和這座公館,和懷舊的壁紙、搖曳的燭火,以及四周服飾高貴的客人們融合得天衣無縫。
「抱歉,這麼久才聯繫。這段時間太忙了……」
「剛投了一個不錯的創業公司,與紅杉一起投的……」
「我們這支基金回報率要到五年十倍……」
費可滔滔不絕的話音一直縈繞在蘇茜耳邊,可她卻時不時地走神。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分出一半心思,沉醉在四周輝煌的燈火中,或是偷偷觀察著其他客人。
然而,沉醉的時光太過短暫。晚飯後,瑪莎拉蒂緩緩行駛在城市的車河中,蘇茜家眼看就要到了。
「晚上你還有事嗎?」費可突然問。
「沒事了。」
「那我們去別的地方轉轉吧。」費可猛地一打方向盤,車頭大拐,帶著蘇茜的心也跟著大拐了。
一個多小時后,還不見終點,蘇茜問:「你這是要把我拐哪兒去?」
「快到了。怎麼,怕被我綁架啊?」
「那倒不至於。」
「我倒希望把你綁架走了呢。」
蘇茜對這公然的調情有些不知所措,低頭擺弄起了裙上的絲帶。
前方的視野逐漸變得空曠,黑夜如海水一般漫至眼前。她打開了車窗,濕潤的空氣傾面而來,隱約能聽到浪潮拍岸的聲音。
「我們到水邊了?」蘇茜驚訝地問。
「嗯,西山太湖大道。」費可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的道路。
他們的車如一葉孤舟,安靜行駛在如水的夜中,沿著道路開始不斷盤升,最後開到了一座小山的頂上。他們下車走到了觀景平台上。太湖大道如一條金黃的鑽石項鏈,圈出了一方蜿蜒水天。一輪圓月高懸,銀輝落在水波上,綽綽浮浮。
蘇茜抱著胳膊,在初秋的晚風中有些瑟縮,嘴裡讚歎著眼前的美景。費可就站在她的身後,離得如此之近,微弱的溫熱若有似無地伏貼在她背上。
「冷不冷?我去拿你的披肩。」費可俯身在她耳邊問道。
「好,謝謝。」
當一條橘色羊絨披肩披在肩頭時,蘇茜看到了披肩上垂下的愛馬仕標籤。她驚訝地說:「這不是我的披肩啊!」
「是你的,送給你的。」費可為她整了整披肩,微微攏了一下她的肩頭說,「原來那條有點舊了,我就換了一條。」
蘇茜急忙把披肩往下捋:「我不能收這個,太貴重了!」
「拿著!配你合適。」
費可按住她的手。蘇茜像觸電一樣往回縮,可被他緊緊按住了。
「我送出去的東西,還從沒有收回來過!」費可說。
蘇茜詫異費可會如此強硬,便也不再堅持了。這個費可,怎麼那麼喜歡自作主張呢?
月色似乎特別能勾起懷舊之情,費可說起了白手起家的過往。不似白日里的意氣風發,此時的他帶著一點落寞。
「我爸反對我學金融、做金融,他一門心思要我進體制內,於是就乾脆連學費也不給了……」
「你恐怕想不到,我什麼都干過,賣電話卡、送快遞、瓦工……我瓦工的技術還不錯呢……」
「我爸總覺得他牛掰,現在我總算比他牛掰了一點……」
「我常來這裡,做金融壓力大,看月亮能讓心靜一點。以後,我要在這裡蓋棟房子,就在這山上……」
他越說越激動,開始慷慨激昂地描繪起他的投資事業來,彷彿那是和平年代里唯一應該策馬揚鞭、浴血奮戰的沙場。那些不可思議的業績指標,被他豐富的辭彙和充沛的情感包裝過後,也變得像超市貨品的價簽一樣真實可信、唾手可得。
月下的湖水有種迷人的靜謐。蘇茜靜靜聽著。這個人,不打招呼地闖到她面前,她對生活出現了久違的波瀾而感到些許不安。然而超出這種不安的領域,卻是更開闊的世界,那裡充滿了令她面頰紅潤、心跳加快的欣喜。
蘇茜回到家,站在樓道的窗口,俯瞰著費可的車從這個外環邊的普通小區里開走。她發了一條簡訊出去:「到家了。」
倏的一下,便有了回復,只是一個嗯字。蘇茜看著這一個字,看了好久。剛剛還充滿期待的心漏出了個窟窿。她慢騰騰地走上樓梯,掏出鑰匙,小心地在鎖孔里轉動著,試圖把開門的聲音降到最小。進了房間,燈也沒開,她摸著黑把費可送的愛馬仕披肩塞進了柜子的角落裡。
最後,她爬上床,伸出手去,從身後抱住了早已睡下的丈夫白明禮。
「加完班了?」白明禮翻過身來抱住她,迷迷糊糊地問。
「嗯。」蘇茜把頭埋在了丈夫的懷裡,摟得更緊了些。
那一晚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漂浮在太湖中,水面淹到了口鼻處,窒息的恐慌鎖住了四肢。她拚命掙扎卻動彈不得,絕望地瞪大眼睛,看到費可的臉映在水面上,憐愛地看著她。她卻只能那樣漂浮著,直到沉入水底。
白明禮和蘇茜在同一個國企集團工作,分屬總部和二級公司的財務部。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安逸穩定。白明禮對她很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寵了。可他們因為相親而結為夫妻,在蘇茜眼裡就算不得愛情。婚前沒有,婚後埋葬於柴米油鹽中,便更是希望渺茫。
她本該知足,也不該抱怨一個老好人般的丈夫。可她對於白明禮那普普通通的樣貌,對他平淡無奇的談話,甚至對他的笑聲,都快要忍無可忍了。她的內心如結滿蛛網的破屋,一直在等待光亮照進來。是的,只需一點從天而降的愛情,她便能煥然一新。
太湖之畔的那晚后,蘇茜的「加班」開始變得頻繁起來。該發生的一切都發生了。一次歡愛過後,蘇茜和費可躺在酒店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費可的手指在蘇茜依舊光滑的胴體上漫不經心地划著。突然,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讓他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蘇茜看著他匆忙下地,連衣服也來不及披上,光著身子拿起手機就走到洗手間去了。她看著他的人影站在磨砂玻璃后,嗡嗡的說話聲傳來。她試圖從那低沉含混的話語里辨別出對方是誰,以及——費可對那人的態度如何。
費可若無其事地回到床上,蘇茜問:「有急事嗎?」
「沒什麼,下雨了,家裡人問窗戶關了沒有。」
「那你要回去關窗戶嗎?」
「不用了,我太太會回去關的。」
長久的沉默。蘇茜的目光游移到了別處。費可一手撐著頭,靜靜地看著她。他開始穿衣服了,蘇茜的眼中漸漸溢滿了淚水。
費可嘆了口氣道:「對不起,是我混蛋,沒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
啪嚓一聲,陳樹發將手中的水晶杯砸到了對面牆上。水晶杯幾乎是貼著蘇茜飛過去的,把她嚇了一跳。
「陳老闆,對不起……」蘇茜說。
「對不起?你還知道對不起啊?」
「可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結婚了,更不知道您女兒就是他太太啊!」
其他人都噤住了聲。何姍偷偷瞄了一眼蘇茜,只見蘇茜捋了一下額前的碎發,不見慌亂,也沒有她預想的狼狽神態。
「你!你!唉……」陳樹發一手指著蘇茜,氣得嘴唇哆嗦,「我說這臭小子怎麼成天出差看項目,敢情都看到床上去了!佳佳居然還被蒙在鼓裡!我說,你不是也結婚了嗎?你怎麼好意思做出這種事?」
「對不起……」蘇茜囁嚅著,眼圈都紅了。
「對不起管屁用?你真該去死!你該去和佳佳說對不起!」陳樹發沖了過來,揚手便要打她。
蘇茜尖叫了一聲,巴掌還未落到她身上,她就跌坐在了地上,捂著臉哭了起來。何姍看著蘇茜這一氣呵成的動作和神態,標準的柔弱姿態,誰見了都得心軟。可是,光聞哭聲卻不見淚水,表演還是差了點火候。
但她還是趕忙扶起蘇茜,並勸說道:「陳老闆,你怎麼好動手打女人呢?這也不完全是蘇茜的錯,她也是受害者啊。」說著,她踢了踢程昊的椅子,示意他也幫幫忙。
蘇茜抽泣著:「我知道您一定會生氣,但我還是說出來了,希望您能原諒。這幾年來,我一直很自責。我知道對不起的人太多……但是,我也是被騙的,費可他騙了我們所有人啊!」
程昊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為蘇茜說話道:「是啊老哥,不知者無罪嘛。」
「呵呵,不知者無罪……」不知為何,張萱兒這次倒沒有打抱不平。她譏笑了一聲,端起紅酒就猛灌了一大口。
陳樹發收了手,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問道:「蘇茜啊蘇茜,不是我說你。那小子幾句花言巧語,你就能著他的道了?」
「費可把自己的故事編得那麼感人,騙的就是你們這樣的傻女人啊!」程昊也附和道。
「是啊,他可能騙過的還不止一個。」說這話時,何姍看著張萱兒。後者卻心不在焉地在手機上操作著。
蘇茜下意識地又去輕撫她的月亮胸針,說:「那時候我以為他是認真的。我也知道不應該,可就是……可就是……唉,我也沒想到會碰到陳老闆,我是欠您女兒一個道歉。若是您不想聽了……」
「不,不,繼續說!」陳樹發坐回到位子上,「你也得說說,他是怎麼騙你的。這賬今天得一起跟他算清楚咯!」
「愛情,有著不顧一切的力量,有著大膽卻心細的聰慧,也有著體貼與耐心的美德……」
娟秀的筆跡在紙上流淌著,沙沙的摩挲聲是蘇茜心中急切又灼熱的衝動。再次出現的費可是一個驚喜。他是那麼與眾不同,那麼恣意妄為,那麼隨心所欲,像一團縱情燃燒的火焰,不知不覺就將她裹挾進去。
輾轉反側、自憫自憐,她在與費可的不倫之戀中難以自拔,卻又無法忽視她那光明正大的丈夫。她將所有的思念和矛盾都付諸書信,又似乎是在一遍遍地說服自己,令自己心安。
「你在寫什麼呢?都這麼晚了。」冷不丁地,白明禮走進了書房。
蘇茜放下筆,整理了一下紙張,放入了一旁的文件夾里,這才轉過身來,鎮定地說:「個人陳述的材料,我先寫個草稿。你怎麼起來了呢?」
白明禮倚著書房的門邊,睏倦地打著哈欠說:「渴了,起來喝口水,就看到你這兒還亮著燈。最近你怎麼那麼忙呢?」
「誰知道領導發什麼瘋,突然來勁了。」
白明禮走了過來,雙手搭在了蘇茜肩上,指頭在她裸露的鎖骨上來回摩挲著。
「回去睡吧。」他整個人扒在了蘇茜的後背上,一手勾住了她的脖頸,一手從睡衣的領口探了進去。
蘇茜握住了白明禮還在繼續下探的手,拿了出來,背對著他說道:「你先去吧,我一會兒就來。」
所有的動作都戛然而止。白明禮直起身:「好吧。你也早點睡……乖。」
蘇茜愣了一下。白明禮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親昵地叫她了。乍一聽,讓她猛然有種剛結婚的感覺。她坐在書桌前愣神了一會兒。等聽到卧室門關上后,她又拿出了未寫完的信,繼續寫了起來。
聖誕夜,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從校門口走出來,都是要出去玩的。校園裡的樹枝上都掛上了彩燈,新年的氣息洋溢在閃爍的燈光中。
費可和蘇茜站在成大的禮堂前。費可指著展板上的演出信息說去看場芭蕾吧。蘇茜一看,是《天鵝湖》。她的心搐動了一下,對她來說那是一個悲大於喜的故事。
禮堂里座無虛席。費可告訴蘇茜,以前他在成大上學時,就在這兒看過芭蕾。現在和她一起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期。
「要是大學時遇見你就好了。」費可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說。
蘇茜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愛情中的假設往往都有著一個悲劇的暗示。她是感動於這深情的假設,可也對這背後的暗示哀傷了起來。
大學時……聽到這三個字,何姍又忍不住看向了張萱兒。後者卻蹙著眉頭,臉上像山雨欲來的前夕般陰鬱。
「何小姐,張小姐,我記得你們倆也是成大畢業的吧?」程昊問。
「是啊。」何姍輕快地說,「聖誕夜的芭蕾舞演出是成大舞蹈社的保留項目,每年都會演的。」
哐當一聲,張萱兒失手將叉子掉進了盤子里。她趕忙拿起餐巾布擦拭了一下嘴邊,一開始嘰嘰喳喳的她現在倒成了最寡言的一位。
何姍在對面看著,目光悲憫又疑惑,可張萱兒卻一眼都沒有看她。管家推門進來了,為各位送上了白粥。何姍嘗了一小口,粥里淡淡的杏仁奶香讓她有些意外。她又舀了一大勺吃下去,才確認這味道並不是記憶混淆現實所帶來的錯覺。
「後來呢?」陳樹發耐不住性子問,顯然不相信蘇茜的經歷只是一段卿卿我我的婚外戀而已。
蘇茜看向舞台,天鵝公主正在從懸崖上縱身一跳。白羽劃過夜幕,公主墜落在王子眼前。在場的觀眾發出了驚呼聲,她的心也懸了起來。她一直覺得,這個故事若是在此結束,反而會比皆大歡喜的結局更讓人惦念。可她沒有想到,芭蕾舞劇急轉直下的發展一如之後她和費可的故事。
費可突然消失了。
蘇茜怎麼也聯繫不上他,他的公司也人去樓空。她快急瘋了,甚至在警察局門口徘徊了許久,差點就要去報案。可關鍵時刻費可又打來了電話要在酒店見面。
一見面,蘇茜就被費可疲憊的樣子嚇了一跳。
「出什麼事了?怎麼一連幾天都找不到你?」
「是出了點事,唉……」費可鬍子拉碴,眼睛里都是血絲,看上去沒怎麼睡好。
蘇茜一下撲過去抱住了他:「究竟怎麼了?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唉……不應該告訴你的。你還是別問了吧。」
「不!你得告訴我,告訴我我才能幫你啊!」
「聽著,」費可捧起了蘇茜的臉龐,「萬一我發生什麼事,你自己要好好的。」
「你怎麼了?怎麼好端端的說這種話?」蘇茜又心疼又著急,「到底出什麼事了?是公司還是家裡出事了?你從來不會這樣的,快告訴我啊!」
「好吧……我這幾天被人給綁了。」
「被綁了?這什麼意思?」
「就是被人關了幾天。我和別人一起投資的項目出了點問題,做砸了,對方非要拿回他的錢。可我的基金已經把錢都投完,實在沒有多餘的給他,就被這幫蠻不講理的人給扣了。」
「這不是非法關押嗎?應該報警去啊!」
「報警沒用的。對方神通廣大,要是報警未必真治得了他們,反而會遭報復的!」
「那……他們到底要什麼呢?」
「十天之內還他們五千萬。還不上的話……」
「還不上會怎樣?」
費可慘笑了一聲:「他們要我一條胳膊。」
蘇茜一時有點眩暈,跌坐進了沙發里。
費可坐過來,把她摟進了懷裡:「別擔心,我在想辦法湊。但是這幾天我們就不要見面了,我怕他們盯上你就不好了。」
「不!我不能和你分開啊!」蘇茜已是淚水漣漣,她扒著費可的領子說,「無論如何,你得讓我知道你在哪兒。如果見不到你我會瘋的!這幾天我們多待在一起好不好?」
「好吧。」
費可拍著蘇茜的後背,淺淺地吻在她的額頭上。蘇茜卻掰過他的頭來,回以狂吻。
可是五千萬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之後的幾天,蘇茜眼睜睜地看著費可越來越焦慮。但是他的精神氣還好,一直口口聲聲地說他不會輕易被打倒,一定會東山再起的。
夏日夜晚,他們把瑪莎拉蒂停在蘇茜家附近的馬路邊。費可開著車門,坐在駕駛座上,蘇茜摟著他的脖子,側身坐在他腿上。這樣的一幕,在任何人看來都會以為是對幸福的情侶,無憂無慮在享受著夏夜的涼風。卻不知道親密背後是疲倦,柔情之外是隱憂。
「親愛的,如果你突然聯繫不到我的話,千萬不要試圖去找我。這是為了你好。」費可看著蘇茜,眼裡儘是無奈和頹喪,可還是硬撐著開玩笑道,「我也不想讓你看到我缺胳膊少腿的樣子,那太有損我的光輝形象了。」
蘇茜沒心思玩笑。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們真的那麼狠心?」
「唉,怪我一時大意,惹上了不該惹的人。一幫山西挖煤的,黑得很!其實我正在談出售一家公司的股份,就等銀行放款了。只是現在時間太緊迫,一時半會兒的程序走不完啊。否則別說五千萬,五個億我都能馬上拿出來!」
「那你的其他資產呢?不能都賣了救急嗎?」
「房子都已經抵押出去了,能借的人都借過了。唉,這車我明天也得賣了。」費可不舍地拍了拍車門。
蘇茜低下了頭,似乎為自己還安穩地坐在車裡而羞愧。
「也許……也許我可以幫上你一點。」
「別!你千萬別!我不能連累你。」費可一把摟她在懷,吻著她的頭髮說,「蘇茜,我已經很內疚了。你本來是那麼無憂無慮、那麼單純的一個人。可現在因為我,你看,你都好久沒笑過了……」
蘇茜回到家后,一直恍惚地不知做些什麼才好。坐在書房裡,目光始終停留在書桌最下面的抽屜上,那裡放著她的所有家當。
當蘇茜把全部積蓄和抵押房產得來的三百萬元銀行卡放在費可手裡時,費可又急又氣地推脫不要。
「你瘋了嗎?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我是瘋了,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蘇茜嘴裡說出來的,都是她平時最鄙夷的那些平凡女子才會說的話。
「聽著,我還差一千萬。就算我拿了你這三百萬也不夠的,他們還是會卸了我胳膊的。所以你這錢我要和不要都沒什麼區別。你拿回去吧!」
蘇茜倒是出奇地鎮定了下來:「一千萬是嗎?只要一千萬他們就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是的。」
「好,我給你!」像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蘇茜清晰地說道。
費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眼中閃動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你說什麼?」
「我給你一千萬,我有辦法弄到。」
「你要怎麼做?」
「這你就別管了。但是上次你說的,可以出售公司的股份來償還所有欠款,大概還要多久時間,銀行才會放給你錢?」
「最短三天,最晚一周,只要一周時間就夠了!」費可馬上信誓旦旦地說道。
蘇茜算了算:「一周夠了。我明天就給你拿一千萬過來。」
「你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錢?你到底要怎麼做?」
「這你就別管了,先應了你的急再說。」
「這麼說你也是被費可騙了錢去?」陳樹發緩和了語氣,剛剛的怒火被這感同身受的遭難抵消了一些。
「嗯。」蘇茜有些失神地看著面前的白粥。
「唉,他太擅長用這種欲擒故縱的招數啊!」程昊也在一旁同情地感慨道。
蘇茜抬起頭道:「陳老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說的那些山西挖煤的人把他扣了三天,是真的嗎?」
陳樹發笑了一下,蘇茜想問的不是這個,她想問是不是他做的。他大方地承認了,那正是他和費可關係最緊張的時候。他沒有扣住費可,但是要求費可連續幾天都要向他彙報煤礦收購的進程。最惡劣的時候,他是說了狠話,要找人砍費可。至於是不是要卸掉費可一條胳膊,嗯,可能是說過。
陳樹發說:「即使現在知道了又怎樣呢?」
蘇茜小聲道:「至少他說的不全是謊話。」
「當——當——當——」屋子裡的落地鐘敲響了數下,聲音震得人耳膜疼。
張萱兒拍著胸口,像是從夢遊中嚇醒了一樣,迷茫又有些憤怒地說:「這鐘聲怎麼這麼響?」
何姍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說:「這鐘不準啊,怎麼才四點呢?」
管家見何姍在琢磨那落地鍾,便走過去說:「這鐘壞了好幾年了,一直沒找到會修的人。」
「別管那個了,多半是放著裝樣子的。蘇小姐,不知道該問不該問,你這多餘出來的七百萬是哪兒來的呢?」程昊問道。
「對啊,哪兒來的?總不能是搶銀行來的吧?」陳樹發也問。
蘇茜露出了一種奇異的笑容:「搶銀行?其實也差不多了。」
男人犯罪的理由可能多種多樣,女人幾乎就只有一種——為了愛情。蘇茜搶的不是銀行,而是自家公司。
白明禮顯然因蘇茜在午飯時的突然造訪而受寵若驚。他討好地帶妻子去單位附近最好的餐館吃飯,又留她在辦公室里午休。蘇茜沒來由地同他溫存了一會兒,更是讓他激動得頭都昏了。
蘇茜在偷到丈夫掌管的財務章后,將一張七百萬的票據開了出來,連同先前的三百萬一起轉給了費可。自然,這筆錢和那個人一同人間蒸發,杳無音信了。
在蘇茜確認了被騙后,她拖著虛脫的身子回到了家裡。白明禮還一無所知,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蘇茜走了過去,坐在他身旁,倒在了他懷裡。
倦鳥終要歸林。
她閉上了眼睛,耳畔恍然響起了《天鵝湖》的音樂。天鵝墜落下懸崖,她覺得那就是她自己。她經歷了愛情,也想起了死亡。
「可你怎麼還會好好地坐在這裡?」程昊不解地問,「挪用公款不是要坐牢的嗎?」
蘇茜摩挲著胸針,失魂落魄地說:「我差點就要去坐牢了,但是……我老公替我頂了罪。」
何姍不禁捂嘴驚叫了起來。她突然想起來,幾年前好像報紙上是登過一個國企處長挪用七百萬的案子。
「白明禮……難怪名字這麼耳熟。當時這個案子的報道還是我們報社首發的!」何姍唏噓道。
陳樹發憤憤地說:「你呀你,你怎麼那麼糊塗!好好的一個出軌,非搞成要卧軌的結果!」
蘇茜不再作聲。她取下胸前的胸針,捂在手裡,18在唇上親吻著。兩行淚水流淌了出來,也沖刷不去恥辱和慚愧。摧毀愛情的最好方式之一就是金錢,而欺騙也許都比金錢造成的痛苦要小一些。
「蘇茜,你那個胸針是費可給你的嗎?我記得你說過他喜歡月亮吧。」張萱兒問道,隱約有種挑釁的語氣。
「是我老公送的,他也喜歡月亮。」蘇茜把胸針放在眾人眼前。胸針上的珍珠圓潤可愛,呈現出歲月賦予的柔和光輝。
窗外,雲層終於薄了一點。天空中一道聚集的光束斜射進屋裡,飛揚的灰塵在光束中顆粒可見,與一片落葉一起飛向空中,擁抱這久違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