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等待鹹魚翻身
第32章等待鹹魚翻身
讀中學的時候因為家遠,便住在縣城的叔叔家。叔叔家的一個兒子叫峰,比我大一歲,但因為成績不好,留了一級,便與我讀了同一個班,並受我這學習委員的管轄。正是有大把好時光可供浪費的少年,所以兩個人並沒有因為成績的高低好壞,而像大人們一樣,彼此分三六九等,反而同來同往,嘻笑打鬧,頗為投緣。
快高中畢業的時候,學校里頻頻考前模擬,峰的成績,不僅被我遠遠地落在後面,而且距離大學的門檻,也是一副遙遙無期的慘淡模樣。叔嬸就是在這時,開始將內心的焦灼與嫉妒,慢慢表現出來。終於有一天,在峰不過是因為叔叔提問的一個成語寫不出來,而我卻是脫口而出時,叔嬸心底的怒火,噴薄而出。叔叔幾乎將峰的書包全部燒掉,而嬸嬸,則拿了雞毛撣子,追打著峰。我想要阻攔,卻被叔叔推到一旁,並在後退時,被椅子絆倒在地上。聽著峰的鬼哭狼嚎,我的心裡,突然像是被嬸嬸的撣子抽過,有尖銳的疼痛。我終於明白,叔嬸的暴怒,其實更多的,是因為優秀的我,用四射的光芒,刺傷了他們的眼睛。
那年高考,峰趕上擴招,勉強花錢上了省城一所三類大學,而我,則進了同在省城的全國重點大學。我和峰,當然還像中學時那樣,在放假的時候,同來同往。有時候彼此的父母來了,兩個人也是一同去見。我一直以為,我和峰也像別人認為的那樣,如同親的兄妹,沒有嫉妒,也沒有隔閡,哪一個有了成績,都會由衷地覺得驕傲。可是慢慢的,我便發現,兩個人關係再如何地親密,我們終究,還是因為不是同一個父母所生,而有這樣那樣的微微的嫉妒。
我那時憑藉稿費,已經完全可以養活自己,而且能夠有充足的剩餘,可以將稿費寄給父母,讓他們不僅能夠覺得寬慰,而且在親朋面前,有足夠可以炫耀的資本。而峰那時卻是因為奢侈浪費,成為親朋口中敗家子的典型範例。他還時不時地惹一些禍出來,譬如與人打架砸碎了學校里的門窗,或者又跟某個男生為女孩子爭風吃醋,鬧得滿城風雨。幾乎是每隔幾個月,叔嬸便會因了這樣那樣的原因,被學校請去,為峰在老師們面前賠禮道歉。而因此花下的錢,當然更是無法計算。
這樣的差異,儘管叔嬸口頭上並沒有說,但心裡卻是很不舒服,尤其,是在我將錢打到在郵局上班的叔叔卡上,讓他代不識字的父母取錢的時候。我是後來才聽母親說起,一次叔叔笑著幫母親取完錢,又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誇獎我是個懂事的孩子后,旁邊有一個顧客提醒叔叔快點辦匯款業務時,他莫名其妙地就沖人家發了火,還差一點與人打起來,以至因此還被單位扣下了當月獎金。這樣的衝動,他後來在幫母親取錢時,又有過幾次,儘管外人看不明白,以為他真的是因事而起,但我與母親,卻都猜出了叔叔心中充溢的無處可施的無奈與苦澀。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找到一份高薪而且穩定的工作。那時的峰,雖然也已經大學畢了業,卻因為補考超過了三次,而失去了學位證書,最後又因畢業前惹是生非,差一點連畢業證也給弄丟了。而他的懶惰與啃老族的習性,使他錯過了最佳找尋工作的機會,這樣一直拖下去,終於成為讓叔嬸頭疼的待業青年。
按照規矩,尋到好歸宿的我,本來應該在家族內擺上宴席,大肆慶賀一番的,但我與家人,卻在外人問起時,都選擇了含糊其辭,只說,是一個普通的事業單位,也就勉強能夠養活自己而已。這樣的謊言,讓父母在親朋面前有些尷尬,但卻是悄然緩和了與叔嬸的關係;就像,我與峰,又回到了一起讀中學時的時光,大人們之間彼此信任依靠,而我與峰,亦是沒有利害關係的親密兄妹。
只是,看上去很美的花朵,很多時候,常常將我們靠過去的手,無情地刺得很疼。
張導和李導是我們外語學院的兩個導師。張導年過五十,頭頂微禿,兩張薄嘴唇上下一扇,幾乎無人能敵得過他珠玉般啪啪射出的妙語。所以上張導的課,總能從他口中,聽到外語學院過往老師們的逸聞趣事,或者緋聞八卦。而且他人刻薄,提及誰的時候,從來都是明褒暗抑,語氣里鮮明透著一股子文人的醋意與尖酸。所以但凡選修了他的課的學生,在台下坐著,總時時將心擔著,怕一不小心,自己導師就被張導給揪上了批判台,而且喋喋不休地,將自己導師那點見不得人的破事兒,全曝了光。
而李導則是學院里最愛整點事情出來的老師。兩個人因為學術和職稱上的晉陞,曾經有過多次明暗交鋒,結果都是不分上下,互不服氣;儘管嘴上不說,見面照例稱兄道弟,但那鏡片後面高傲的視線一瞥,還是看得到刀光劍影。
所以擅長嘴上功夫的張導,常在課上尋著機會便對李導一番點評。似乎,那李導是他家書櫥里擺著的某個瓷器,反正在課堂上沒有耳朵,聽不見他的貶損,便盡情地口若懸河,從李導做學生時的雞毛蒜皮小事,說到留校,再到結婚生子,直說得張導唾液橫飛,腦門發亮,興奮不已。
但總有說到厭倦的時候,等到我們這一級學生都聽完了李導的那點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張導自己也覺得再說就有點膩歪了,可惜李導沒有新的新聞來供張導娛樂,所以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還是相安無事了一陣。
不久之後,李導便整出一件大事來。他和學院里一個學生鬧出緋聞,他的妻子幾次三番到學院來鬧,試圖讓陳世美李導回心轉意。這一事件,在我們這所民風保守的大學,幾乎是爆炸性的。而最先爆料的,當然是與李導住對門的張導。
張導提及此事的時候,幾乎是眉飛色舞,那眉眼裡的流光,絕對不亞於自己有了緋聞的興奮度。當張導說章回小說一樣,條分縷析地將李導之所以走上婚外戀之路的原因,講了整整一節課,差一點,就寫成煌煌論著時,台下李導的學生,一個個羞得面紅耳赤,似乎那有了緋聞的,不是李導,而是他們自己。而我們這幾個張導的直系弟子,也在同學潑了油彩般的難堪臉色里,覺得張導的每一句話,都如針刺,刺在李導弟子的心裡,也同樣扎傷了我們的顏面。
大多數李導的弟子,知道張導缺乏口德,況且文人相輕,落井下石,歷來也不稀奇,所以便默默地咽下了這口氣,不打算與張導斤斤計較。但還是有兩個自尊心強的學生,兒不嫌母醜,執意要挽回李導的面子。於是兩個學生便去了李導家裡,憤憤然地將張導課上所言,全都傾倒給李導。
這下簡直是捅了馬蜂窩。李導很快地登門拜訪,直接質問張導,為何在課上講與專業無關的題外話,而且,還花費整整一節課的時間,作為同事,就不能手下留情么?
據說我們本就理虧的張導,被李導當面諷刺得體無完膚,但迫於顏面,還是虛假地給李導道了歉,說自己並無此意,只是為他焦慮,所以才沒有守住嘴。李導彼時正被婚外戀搞得焦頭爛額,大有辭職另覓新位之意,也便沒有太過計較,只告誡張導以後還是少說為好。
但李導走後,我們的張導,卻是做了福爾摩斯,一個個「審訊」李導的幾個學生,軟硬兼施,終於成功逼供出,那兩個告了密的學生的名字。兩個學生皆戰戰兢兢,以為張導會給他們穿小鞋,或者直接將他們驅逐出課堂。但卻什麼也沒有發生,張導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們,以後別再如此多事,便放過了他們。
可是兩個同學自此在他的課上,看見他發亮的腦門,和穿過鏡片犀利的目光,便心生懼怕,總感覺,那視線會化作兩把鋒利的匕首,唰一下向他們飛來,瞬間便刺入胸前。
這樣擔驚受怕到學期末的時候,張導都沒有再找他們的麻煩。等到放假回來,一進教室,便聽到兩個同學凄慘的哭聲,細問之下,方知他們期末的考試,沒有及格,而且,連補考的機會,都沒有給。據說試卷上,張導打下的分數,分外用力,那恨,一看就是積下許久了的。
兩個導師間的這點破事兒,終於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做了了結。
剛剛畢業參加工作的朋友萱,每次聚會,向我提及那個將她招聘進來的上司的時候,語氣里總是抱怨與忿恨。
據說這上司兩面三刀,當初招聘她時,對優秀的她百般讚賞,又用公司的種種優越條件誘惑於她,而且一再提及公司人際關係融洽,讓初出校園不擅人事交往的她,很快地對這家公司生出一種見了兄弟姐妹般的親切感,並不顧外人的勸阻,簽了「賣身契」。可惜,自從簽了約,那個上司便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歡顏,每次她有問題打電話過去,或者去他辦公室詢問,他總是一臉高高在上、無法親近的威嚴,那種冷淡,讓推門進去的萱,每每都不知道是該將那隻腳踏進去,還是悄無聲息地拔出來。當然萱最終還是硬著頭皮,進去彙報工作,最初盛情讓座的那個上司,此時見萱進來,連頭也不抬,照例忙自己的公務,是萱叫一聲上司的稱呼,這才讓他懶懶抬一下眼皮,但依然不會主動開那金口,萱每每將想說的話,三言兩語簡潔概括完,便溜之大吉。
當初曾被多家公司搶簽的萱,一時忍受不了這樣的落差,亦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才讓剛剛工作的她,遭了上司的冷眼。想來想去,萱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自己未曾出過差錯,所以只能是上司用當初的熱情欺騙了她,而且以這樣的冷傲,來強調她當下的位置,不過是他手中的一個卒子,他讓她衝鋒陷陣,她就要毫無條件地服從和聽命。
這樣想明白了,萱便對上司生出了隔膜與距離,並乖乖地將自己放到了公司的最底層,牢騷滿腹卻又無可奈何地一日日熬著時日。
而我和萱共同的朋友松聽后卻不屑一顧萱的煩惱,他說有什麼可以煩惱的呢,你們上司都奔50而去的老男人了,怕他作甚?過不了幾年,他就退休下台了,他一退位,這江山便是你我馳騁的天下了。一群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說松真是刻薄歹毒,一番話大有一股子推翻舊山河建立新王朝的氣勢。松說這叫歷史規律,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咱們現在就是氣勢洶洶的後浪,所以別看那前浪朝你囂張,但其實是心裡存著畏懼呢,他臉上有多少氣勢,心裡便有多少恐慌。
松的解釋讓我和萱不約而同想起一個笑話,說某人位低,不被重用,但又卧薪嘗膽,時刻想著鹹魚翻身,所以每天路過上司的辦公室,總會在心裡祈禱般默念幾句,說,過不了幾年,這個辦公室和裡面那張高傲轉動的老闆椅,就是我張某的天下了。那在辦公室里正志得意滿的上司,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素日對他畢恭畢敬、小心虔誠的下屬,會每日這樣恨恨地算計著自己,並時刻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不過恍然大悟的萱並不計較做那個有狼子野心的下屬,而且想到上司的那股子得意其實是只紙老虎,不會持續太久,便覺得心內暢通,似乎一口清涼的山泉水進了喉嚨,那些淤積的煩惱即刻被沖刷得了無痕迹。
後來聽說萱突然煥發出的自信和生機,不僅讓她自己每日心情愉悅,不再因為擔心上司給自己穿小鞋而日日驚惶,而且讓上司也生出疑惑,並進而試探著向她微笑示好,那股子張揚的耀武揚威勁,猶如一個被扎破了的輪胎,一點點癟了下去。
一年後萱果然升了職,我打電話去祝賀,她朝我得意炫耀,說:看來那個毫不畏懼地時刻等待著鹹魚翻身的小職員,應該得到的是讚許而不是嘲笑才對,哪個人不是從金字塔的最下面開始往上爬呢,儘管那個高高在上的塔尖,動不動就將那隻向上攀爬的螞蟻用大風大浪席捲下去,但是總有一天,那個螞蟻會登上輝煌的塔頂吧,而如我們之類不斷爬的底層人,眼睛里再不帶著點不懼和自信,氣勢上勝人一籌,怕是永遠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
我大笑,回她:從今以後,你這爬到半山腰的螞蟻,要警惕的,不只是頂頭上司,還有下一個等待鹹魚翻身的新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