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文人逃債
第35章文人逃債
許久之前認識一個文人,說得具體一點,是文化商人。他的正職是在一家單位做會計,業餘寫寫文字。後來有一天大約是寫得累了,又或許職業讓他看清了寫書不如出書賺錢,再加上工作極其清閑,於是便拉了幾個人,自己組了個小的文化公司,給一些有才沒門路卻又想「一寫成名」的年輕人出書。
起初公司做得風風火火,接二連三地有人叩門求見,央求他這連接作者和出版社之間的橋樑,給他們出版。在文字圈裡混跡許久的他,常常眼睛輕輕一掃,便知道此書是否有利可圖。但他從來不會在那些求上門來的作者面前,表現得像伯樂遇見了千里馬一樣的興奮。他總是先微微蹙眉,說,這本書寫得水平一般,想要出版,估計得經歷一番周折,我這裡實在是沒有辦法,不如你去另尋別家吧。被拒的作者,當然不肯放棄,低聲地懇求,並說出這本書的價值所在。他用肥厚的手指再次嘩嘩地翻一下書稿,嘆氣道,看你對待文字如此執著,我且冒風險幫你一次。
這樣簽出來的合同,當然完全對他有利,那些空有才華卻沒有錢自費出書的作者,幾乎不拿稿費,也願意將書稿簽給他出。所以當書出來,作者自對他感激涕零,滿心裡只有樣書,而對那幾千塊的微薄稿費,則全然不放在眼裡。
但也有「小心眼」的,不知是看厭了書,還是突然想起那筆辛苦血汗掙來的稿費,於是便去找他索要。他當然做好了對策,一律以書賣得不好資金需要周轉為由拒絕。於是作者們便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期待哪一日時來運轉,自己的書突然從書店裡被挖掘出來,在市場上大賣,最好能夠二版三版。當然作者也會順便保佑財神爺,能夠讓這文化商人也大賺上一筆,這樣便可以將那筆書費順利付上,而不是周轉上好幾圈,還輪不到自己來分一點粥喝。
大多數作者,在盼了一兩年,都始終盼不來那點稿費之後,終於決定放棄,想,不過是幾千塊,且不跟他計較,反正自己書已經出版,也算是損失不大。而文化商人則在這樣的放棄中,優哉游哉地數著票子,不亦樂乎。
但卻有這麼幾個人,像是一隻咬住手便不肯放鬆的螃蟹,執拗地要討回自己應得的稿費,而不管文人如何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書根本沒有賣掉,全都廢紙一樣堆在了倉庫里。而且這種討債,還採用了持久戰,有計劃、有蓄謀地進行著。文人時不時地就會收到一個催債的簡訊,或者電話,郵件。文人將電話轉接到秘書台,試圖免去直接接聽的煩惱,但那些作者,又會打給他的秘書,或者在網上散布關於他的不良言論。
文人被這樣「死皮賴臉」的作者給整得狼狽不堪,恨不能從地球上消失掉。這樣一個想法,倒是真啟發了文人,他開始換掉手機號碼,廢掉原有郵箱,QQ,又換了辦公地址,並告訴身邊的人,不管誰來打探他的聯繫方式,都不準告知。
那些圍追堵截的作者,果真是遍尋不著文人。有一些人,無奈之下只好住手,網罵一通,全當結識了一個無賴。也有一些,想要打官司,但想想耗日長久,也便罷了。
文人就這樣成功甩掉了大半討債的作者,想想再過上一段時間,自己便可以復出,重新戰鬥江湖,文人不免便得意,想那小鬼還是鬥不過閻王。
後來有一天,文人安靜多日的手機,突然收到一個恐嚇簡訊,說,小心,以後每晚你的夢裡都會有人攔截,你別想逃得掉。文人渾身起了寒毛,思來想去,也不知是誰泄露了天機,將剛剛換掉幾乎無人知曉的手機號碼抖漏了出去。
最終,文人受不了幽靈一樣日日發來的簡訊,只好花錢買個心安,將那筆拖欠的稿費寄給了簡訊的主人,然後要求作者告訴他究竟是如何得到的手機號碼。作者嘿嘿一笑,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收買了你的頂頭上司——出版社老總,除非你此後再也不想靠免費出書賺錢,否則,我必定是見一個,掐一個,一直讓你混到沒有飯吃。
文人打個寒噤,有毛骨悚然的冷,舊袍子一樣,陰森地襲了過來。
認識一大學教授,在省內頗有聲名,所以人也高傲,凡事必要爭先,連去洗手間也要如此。所以學術圈內一起出席某個會議,大家對他都是客氣有加,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他,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他對如我之類的無名小輩,還算溫和,知道我再努力20年怕也趕不上他,所以便不設防備,凡事還愛諄諄教導,無私向我傳授他的所謂處世哲學。一次見我在吃飯時,只顧自己埋頭苦吃,絲毫不知起身給一位最高領導敬酒,說恭維奉承之語,讓領導臉色不悅,覺得受了冷遇,便苦口婆心,教育我說:知道最近一個貪官交代受賄經歷時,說的什麼話么?他說誰給他送過禮他記不清了,但他卻牢牢記得誰不曾給他送過。我聽了呵呵傻笑,覺得這真是一個有趣的貪官。他卻一臉嚴肅,說:所以你要擅長把握這些比你高一級領導的心理,知道他們的喜好,如此才能前程似錦,一路順風,大家都敬酒給他,他不記得,但是只顧低頭吃飯的你,他卻看在眼裡,且恨恨地記在了心裡。
這話讓我聽來駭然,繼而明白為何他在圈內被人詬病指責,卻在事業上如魚得水。據說他是校長面前的紅人,有任何能夠貼金的活動和項目,一定最先考慮給他。他顯然很擅長利用這樣的恩寵,不僅為自己謀得了利益,還討得校長的歡心,並藉助這樣的地位,讓其他同事,皆嫉妒卻又對他的「大紅大紫」,無能為力。
一次會議結束后,我們一行人在夜色下乘興逛街,他大約是在會議上因為發言精彩,過於興奮,於是晚宴喝多了酒,剛剛行了一程,便闌尾炎突然發作,當即因為疼痛難忍,倒在地上。同行人一時嚇呆,竟忘了打電話給120叫救護車。正在亂作一團之時,一臉慘白的他,卻突然亮開了嗓子,大聲呼救:我是X大學知名教授,快來救我!此言一出,即刻讓某個第一次與教授相識的女老師,撲哧一聲,很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笑聲,在當時情境之下,極具殺傷力和傳染性,我一邊安慰教授別急,救護車很快會來,一面卻像教授一樣,手摁著下腹,將一肚子滾動的笑,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在教授被抬上擔架的時候,快速地扭轉過身,彎下腰去,笑出了眼淚。
事後我去看望教授,他剛剛做完手術,尚在恢復,學校幫忙請了看護,照顧他的起居。是在走廊里碰到的他,那天陽光不錯,許多病人都出來曬太陽,所以走廊上來來往往地擁了很多病人。他大約尿急,憋不住了,在一個病人擋了道,卻渾然不覺時,他終於急了,一嗓子吼出來,又是精闢之語:讓路讓路,我是X大教授!那擋道的大約是個沒有文化的人,看著他一臉的憤怒,笑嘻嘻來了一句:X大在哪兒?出名嗎?我怎麼沒有聽說過啊?
教授當即臉色鐵青,卻是不發一言,又或許是覺得跟此等文盲解釋,有礙自己身份,所以繞過那人,便氣咻咻奔去了廁所。等他回來,坐在床上,心裡依然氣結,一遍遍地朝我發泄心內不平:跟這樣沒有素養之人住一個醫院真是憋屈,想我堂堂一知名大學的知名教授,竟然受人這種貶損,簡直是莫大的侮辱。
我不知該如何勸他,卻沒忘自私地八卦一番,問他:病房裡這麼多鮮花、水果和禮品,一定有不少朋友同事都來看望過了吧?教授拿過一本書,嘩嘩翻了幾頁,這才冷冷道:具體誰來過,不記得了,但是沒來過的幾個人,卻是都記著,他們是嫉妒著我呢,恨不能我一病不起才好。
我報以理解的溫柔一笑,心內卻是竊喜,想,還好,自己是被打入他忘記一欄里的,否則,若被他狠狠記住了,怕是像被鬼惦記著,日日膽戰心驚,一不小心,便成了冤魂。
朋友的弟弟琪大學畢業,想在省城找份工作,四下里撒網,最後我所在公司旁邊的一家事業單位,恰好缺個人手,便給琪打了電話,讓他過去參加面試。
朋友在社會上闖蕩多年,知道像這樣的單位,一旦給了面試機會,重要的便不是你能不能在面試官面前,有鶴立雞群、脫穎而出的能力,而是看你私下裡活動能力的高低。很多時候,所謂的面試不過是個噱頭,其實是提醒各位,現在他們站在了同一個起跑線上,能否成為最終勝出的那位,全看各自的身手了。
在面試的前兩天,我陪朋友去了這家單位,找到一位負責人事的領導。這位領導起初見到我們,一臉的冷淡,以一個又一個的電話來時不時地打斷與我們的交談。言語里更是充滿了官腔,一副包青天的公正模樣,似乎這件事沒有什麼可商量的餘地,朋友弟弟儘管來參加面試就是,是走是留,全看他當天的表現。
朋友一臉堆笑,說,自己是北京一家電視台的編導部主任,聽說貴單位在很多方面都給省城帶來了不小的貢獻,有好幾次機會想要採訪貴單位的,但都因事錯過了,以後有時間再經過省城,一定會前來學習你們的先進經驗。
這一席話,即刻讓這個領導放下了手頭的工作,仔細看了朋友一眼。而後啜一口茶,微笑道,哎呀,其實這次本來是沒有名額進人的,是我覺得這批應聘的人選里,的確有幾個很優秀,本著要儲備人才的意思,所以才有了這次面試。你弟弟的材料我早就看過了,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如果他發揮好,還是很有希望進來的。
朋友聽出這個領導的話里,有了緩和的意思,如果她再努力一把,或許就有可能將這個領導拿下。於是我們當天便等在這家單位附近,等著快要下班的時候,給這個領導打電話,說請他吃頓便飯,出乎意料,領導竟是很痛快地就答應下來。
吃飯的時候,領導似乎對朋友在京城電視台的工作很感興趣,幾次將我們的話題扯向電視台的採訪,又說自己近年來為單位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也非常熟悉本單位的業務,如果朋友要採訪,他無疑會是最好的被訪問人選。朋友與我相視一笑,遞上自己的名片,說,那到時還要麻煩您對我工作的大力支持了。
這一頓飯吃后,領導的態度的確有所轉變,但等到面試過後的當天下午,我和朋友又過去打探結果的時候,他卻又吱吱唔唔起來,一會說朋友弟弟面試表現不是太好,一會說還有兩個人跟弟弟實力不相上下,實在難以抉擇,後來又拿出朋友弟弟簡歷,指著上面專升本的學歷說,哎呀,專升本的學生還是比不上本科院校的學生底子好。
朋友謙卑地聽著,並不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是等他將所有的刺都挑完了,這才將一張面值三千元的購物卡拿出來,說,這次來得匆忙,本應給您從北京帶份禮物的,事情一多就給忘了,如果您不嫌棄,這點小意思還請收下。領導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那張卡,並鬆了口說,會在其他兩個領導面前幫朋友弟弟推薦一下。
朋友身經百戰,知道只他一個人的力量,或許並不能夠成事,便又通過重重關係,對這家單位的另一個領導也實施了同樣的收買政策。三個主要領導搞定了兩個,朋友的心裡,才算稍稍放下心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朋友的弟弟果真成為最幸運的那一個面試者。幾乎是結果剛剛公布出來,朋友便差不多同時收到了兩位領導的電話,他們語氣里皆帶著一種邀功請賞的味道,說,如果不是自己在討論會上的關鍵一薦,朋友弟弟差一點就被刷掉了。
朋友帶著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謙卑地感謝著二位領導,又說如果以後有什麼事,盡可以找她幫忙;而兩位領導,則不約而同地提及以後朋友從京城來採訪,一定記得要先去找他們的話題。
掛斷了電話,我和朋友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問她笑什麼,朋友歪頭說,笑我看到了兩個在舞台上跳躍騰挪的小丑,你呢?我也歪頭,說,笑我假如某一天也成了個有點權力的小頭目,是不是同樣會成為別人眼中這樣滑稽可笑的小丑?
兩個人對視一眼,再一次笑彎了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