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你忘記兌現的那些諾言(1)
第43章你忘記兌現的那些諾言(1)
她與父親之間,一直拘謹而且少言,見了面,還沒等開口,就已經覺得索然無味。她一直認定父親對母親的去世,負有最直接的責任,假若當初他能從外地趕赴回家,而不是為了堅持給一個買家討兩萬塊錢的舊賬,遲遲不歸,那麼或許母親就不會因為無法及時送至醫院,而那麼快地離去。所以在聽到父親被查出胃癌的消息時,她有一個瞬間,覺得那是上天對他曾經無情的懲罰。
但她還是立刻訂了機票,趕去了醫院,為他手術簽字。進門的時候,看到他正躺在床上呻吟,帶著明顯的隱忍,可還是聽得出那種疼痛的劇烈與撕扯。看到她坐在對面,他的呻吟,驟然小了下去,好像一個孩子,遇到面容嚴肅的老師,心裡的畏懼,讓他連身體上剛剛劃開的一個傷口都給忘記了。
兩個人之間依然無話。她只是向護士問了幾句病情和手術的時間,又將身邊那些亂了的杯子、水果和鮮花排列整齊,而後便看著一群護士湧進來,冷靜而且理智地將他朝手術室推。她一直跟隨著到了手術室門口,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卻聽到他在進去的那一刻,停下呻吟,朝她用力地說了一句:我如果死了和你母親葬一起!
這句話讓她覺得有些悲傷,坐在外面的連椅上,好長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她想起生前他與母親,其實關係並不太好,總是吵架,為錢,也為瑣碎的小事,他從未有過男人的寬容,主動向母親道歉,每次都是母親自己哭到頭疼,又無聲無息地獨自睡上兩天,覺得耽誤了活計,才出了門主動向他求和。她因此總是恨他,一個人在外,執拗地連一個電話也懶得打。迫不得己有事的時候,便發簡訊,總是言簡意賅,毫無拖泥帶水的溫情之語。倒是他偶爾還簡訊問候一句,儘管多數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復。
她忘了手術進行了多久,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等他出來的時候,她的雙腿已經麻木沒有知覺。她看到歷經了一場生死般手術的他,愈加地疲憊和枯朽。似乎一有風吹草動,便會倒下再也不起。假若不是他比之前更甚的痛苦的呻吟,她覺得他在被子下的身體,因為瘦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在之後的一周時間裡,她幾乎每晚都無法安靜地入睡,總是被他孩子似的無法剋制的疼痛的呻吟給驚醒。每一次深夜醒來,看到外面走廊上微弱的光,值班的護士慵懶地從門口經過去衛生間,樹枝落在窗戶上的影子被風吹得晃動不安,她的心裡,便會覺得無助,她不知道該如何消除他這樣的疼痛,但同時也會生出恨來,想他都這般年歲,還不能忍受疼痛,當初她的母親病重之時,他怎麼就不能感同身受?
終於有一天,他忍受不了似乎劇烈襲來的疼痛,朝她大叫:再不叫大夫來我就死了!這句話說完不過是兩分鐘,在醫生還在趕來的路上,他便昏厥過去。待醫生打開他的胸腔,看到裡面積滿了血。那些她原本以為是他故意放大了的疼痛,原來都是真的。
他醒來后,向她描述那一刻的感覺,說感到自己的身體瞬間變得很輕很輕,似乎飛升起來,他在半空中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沒有了呼吸,他還看到她在哭泣,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或者迷路找不到家門的小貓小狗,又聽到她的母親輕柔的呼喚聲,似乎很遠,又似乎近在耳畔。他想去尋她的母親,可是又放不下她,想要給她幾句安慰,卻又連她的頭髮都觸摸不到。一切都是虛幻空茫的,就好像,他與她在兩個世界中,隔著鏡子看向彼此。
他這樣描述的時候,聲音很輕,麻醉還沒有完全去掉,所以他臉上的表情,亦是平靜舒緩,甚至還有一絲幸福的微笑,好像回到了舊日全家閑時聊天的時光,恬淡,寂靜,家常而又美好。
可是她很快走開去,不想聽他從死亡中逃脫后的講述。她曾經以為他不愛她,更不愛她的母親,是在那一刻,她才明白,這個男人的心,原來隱藏得那麼深,深到瀕臨死亡,才通過憂傷俯視的靈魂,如此緩慢地傳遞給她。
他是被學校開除出去的,自此便在小鎮上跟著一群痞子瞎混,而且很快地,因為一起行兇搶劫案件,被關進了監獄,判了三年的刑期。他的父親,是一所中學備受人尊敬的老師,他卻從沒有喜歡過父親,而且,固執地在任何人面前只肯稱呼他沈。他被抓走的那天,小鎮上很多熟識的人來圍觀。沈哭著從人群里瘋狂擠進來的時候,他已被強行塞進了警車。他看見沈在一大堆人的勸說里,慢慢蹲下身去,雙肩急劇地顫抖著,那個一向腰桿筆直的男人,那一刻,靈魂轟然倒塌;而帶著手銬的他,心裡,竟然是快慰的。
他從小便恨沈。他三歲的時候,母親便因病離開了他。每年都被評為優秀教師的沈,便立刻成了許多女子愛慕的對象。那時候的沈,在他的眼裡,是略略得意的。有好幾次,沈馬上要定下來的愛情,都被他半路攔下了。他無法容忍有另外一個女子,插入他們的生活。儘管這樣,他們的家裡可以窗明几淨,溫馨和暖。可是,憑什麼這個男人擁有這麼多女人的愛,而他,卻是失去了母愛,連父愛,也要任由人分割了去?他千方百計地破壞掉沈一次又一次的約會,直到最後,沈終於對組建新的家庭,心灰意冷,一心撲到工作和對他的教育上。為了他,沈失去了許多升遷的機會,他知道,但並沒有感激過。他生性頑劣,亦不肯讓自己受半點的委屈,把心從玩鬧中收回來,為了沈做父親的榮耀,努力拚上一回。沈越是為他犧牲,他越是不去珍惜,而且用更滿不在乎的姿態,讓沈傷心。似乎只有如此,他缺失的那份母愛,和沈曾經為了愛情,對他的忽略,才會得到心靈上的彌補。這樣他的功課便被遠遠地落下,直到他對學習完全地厭倦,和校外的無業游民們廝混在一起,給在事業上如日中天的沈,尊嚴上以重重的一擊。
他對自己的入獄,是早有預料的,所以並沒有多麼地難過,照例在監獄里動不動便與人打架,挑起事端。他想沈也定是對他絕望了吧,從他開始放棄學習,到惹是生非,再到開除學籍,四處遊盪,沈早已比他還要早地看開了吧。他註定無法給沈想要的驕傲和榮光,他也不願意看到沈活得如此地體面且風光。所以,當他在監獄里依然一次次犯錯誤,獄警因此屢屢打電話到學校,將沈叫來,把他的惡習,一項項通知沈時,他的心裡,並沒有絲毫的愧疚。即便是他們面對面坐著,沈看見他因被獄警懲罰去剝滿屋的蒜,皆已鬆動的指甲時,立刻泣不成聲,他也沒有因此而落點滴的眼淚。
這樣地放縱自己,便使他在一年後,被獄警告知,又得到一年的刑期。他是在幾天後,才見到的沈。他以為這次沈會咆哮著罵他,或者不顧旁邊的獄警,狠狠地給他幾個巴掌。他甚至渴盼會有這樣的場面,這樣他心底浮起的內疚,即會瞬間地消逝,再不來折磨他。但是,什麼也沒有。隔著一張窄窄的桌子,沈很奇怪地伸手過來,最後,猶豫著,將一雙還沾著粉筆末的手,落在他的臉上。這是第一次,他和沈,有肌膚的接觸。那麼粗糙的大手,為什麼以前,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已是青筋暴露,瘦骨嶙峋?他一直以為,它們是和沈昂揚的身體一樣,粗壯有力的。
他終於淡漠地開口問沈:你還好吧。而沈,卻是很奇怪地,並沒有接他這一句示好似的問候,只是絮絮叨叨地反覆說,孩子,你怎麼瘦了,爸爸求你,好好表現,早點出來,這樣爸爸就可以天天給你煲粥喝,再不讓你受一點的委屈。他以為沈沒有聽見,又把這句話丟給沈,但沈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他終於煩了,站起身,自動要求結束這次會面。穿過一道走廊的時候,他從窗戶里,又看見了沈,被一個獄警領著,顫顫巍巍地向前走,卻是一不小心,還是被什麼東西給絆了一下。那個瞬間,他的心,倐地一痛,然後想,沈怎麼忽然間,就像個遲暮的老人,如此地無用起來?
他感覺沈越來越陌生了。當年被小鎮上所有女子敬仰著的成功男人呢?那個眼睛從來不斜視、走路永遠大踏步的優秀老師呢?那個對他的抱怨一向是側耳傾聽而後給予逆耳忠言的父親呢?為什麼沈忽然地對每一個人,都那樣地現出無助和不安來?這樣的疑惑,沈每一次來,都會從他的心底浮起。他突然地想要躲避沈,他無法忍受沈用枯枝一樣的手,猶疑著觸摸他的臉。他總是左躲右閃著,讓沈的手,在一團空氣里沉重地落下來。他亦煩惱沈見了年輕的獄警時,低頭小聲問好的謙卑。甚至,沈連走路,都是一臉的膽怯和小心,似乎一步留神,便會摔倒了,引來外人的嘲弄和嘻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