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陪你歷經的那些傷悲(1)
第45章陪你歷經的那些傷悲(1)
那一年她到北京讀書,父親跟隨她一起北上打工。
她從沒有去看望過父親,她亦無法找到他工作的地方。她只從父親口中,模糊知道他在一個新開發的工地上,做風餐露宿的民工,每個月領了錢,便會定時地打到她的卡上。她也曾想過要去找他,像別的同學那樣,領著他到學校四處轉轉,哪怕,只是在食堂里吃一頓簡單的飯。但北京那麼大,去任何一個地方,似乎都需要在公交地鐵上輾轉換乘,所以她想,或許他們彼此,在北京,很難會有見面的機會。
她知道自己在心底,其實並不希望父親能來看她。儘管她從小敬畏於他,從不曾因為他身份卑微,而覺得難堪或是尷尬。但來到繁華的北京,她總覺得自己似一粒無助的沙子,被海灘上的行人隨意地踩著,又隨時會有被風浪卷下深海去的惶恐和茫然。宿舍的女孩子們都忙著戀愛,跳舞,或奔各式的藝術展。唯獨她,來自寂寞的鄉村,又拙於言辭,在別人已經很快跳上喧囂熱鬧的列車時,她卻被滯留在了孤獨的小站上,眼看著火車載著那歡笑的一群,開往她再也無法抵達的似錦繁花,而她,連呼喚的力氣,都沒有。
她也羨慕常能收到父母包裹或是電話的舍友,看她們故意大驚小叫地在她面前,將漂亮的衣服、好吃的特產,孔雀開屏一樣地展示給她;或者聽他們在電話里,溫柔地朝父母撒嬌,聲音如一朵花兒,看似羞澀無比,卻是拿最耀眼的色彩,刺傷了她的眼睛。她們與父母家人遠隔千里,卻如同近在咫尺;而她與父親,明明都同在北京,卻似遠隔天涯。常有舍友在掛掉電話后,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她,何時你的父母會來看你?她總是模稜兩可地回答說,他們忙呢。
這也是父親曾給過她的理由。他來到北京,只主動地給她通過一次電話,聽得出是在嘈雜的工地上,借了別人的手機,只匆匆地說,很忙,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我會每月給你寄錢。她還沒有來得及問及父親的情況,便聽見那邊有人喊:「55秒了,快掛!」之後電話那端,便只剩「嘟嘟」的聲音。她記得「話吧」的老闆,怪異地看她一樣,那視線里鮮明的不屑,如一把尖銳的刀子,瞬間插入她的身體。
她一直以為,在北京各個工地間輾轉的父親,除非回家,與她再不會有相見的機會。但沒有想到,她與他,卻以那樣難堪的方式,看到彼此。
是學校社團組織的一次電影展,她的舍友,臨時有事,便讓她在門口,幫忙發放「意見反饋表」,並照顧嘉賓。就在所有票都發完,嘉賓也一一列席,她打算回自己位置上,安心觀看電影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爭吵。她隨了看熱鬧的人,走過去看,見穿了制服的門衛,正拉著一個明顯是民工的男人,朝外走。到台階處的時候,門衛用力地將男人一推,男人一個趔趄,便重重跌倒在台階下的花池旁。周圍一群同樣衣著斑駁的民工,即刻一哄而上,將門衛拉下去。一片混亂的叫嚷聲中,她漸漸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這群在學校建築工地的民工,聽人說晚上禮堂里有免費的電影,便紛紛涌了過來;被推下花池的那個民工,假說找自己女兒,試圖混進去看。門衛當然識破他們伎倆,幾番爭執,便有了她最初看到的那一幕。
禮堂里的燈漸次熄滅下去,她轉身要走,背後突然就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我就是要找我女兒,她叫陳葉,學外語的。她一下子怔住了。那一刻,她覺得似乎被一根針,給定住了,她想要挪動腳步,卻發覺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而且,愈是掙扎著想要逃脫,心底的疼痛,就來得愈是劇烈。
她最終,在人群的擁擠里,沒有回頭,迅速地走開去。但當所有的燈熄滅,電影在黑暗中開始,她的淚水,終於嘩嘩地流下來。
再也沒有想到,父親原是離她,如此地近,近到不過是幾百米,便可以從那片喧囂的工地,走到她的宿舍;近到她每天從5層的教室里,透過窗戶,便能夠看到不遠處的腳手架上,螞蟻一樣忙碌的民工;近到她每天打飯,若是繞一段路,就會看到工地上,在初春的風沙里,坐在鋼筋水泥上,埋頭吃飯的那群勞作者。
可是,父親卻從來沒有來找過她,直到那天晚上,他喝了點酒,又被保安欺負,在一群民工的慫恿下,終於在禮堂門口喊出她的名字。
她與父親,原都是沒有勇氣的人。只是,她的怯懦,是因為卑微;而父親的躲閃,則是源自對她,最深的愛。
她總是不甘。從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就不甘於在小鎮上生活。
她很少跟我交流,儘管我只比她小了三歲。但這三歲的距離,卻讓我們之間,隔了千里萬里。她不稱呼我妹妹,我也不喊她姐姐。她覺得我根本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丫頭,做她的跟屁蟲都不夠格。每次父母吵架的時候,她去請鄰人幫忙勸架,我在她身後一路哭著,總是會被她無意中轉身時冷漠的視線嚇住。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害怕父母的爭吵,她在巷子里走著的時候,有沒有過猶豫和膽怯。她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淡定冷寂的,沒有惶恐,也看不出希望,世界在她的心裡,只是一面牆,她如果越過這堵牆,就可以走到外面美好的世界里去。
但這只是一個夢想。她試圖走出小鎮的計劃,一次次被父母和外力無情地碾碎。十六歲的時候,她愛上一個年長的男人,並試圖與他逃走。但我一直懷疑她愛那個男人的意圖,不過是為了藉助於他,來抵達外面的世界。她與其說愛上他,不如說愛上了未知的迷幻般的幸福。她的力量太過弱小,不足以攀越小鎮的圍牆,走到那抹繽紛的色彩里去;所以她要找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來幫她渡過。
這樣的計劃,當然以失敗告終。我記得那個夏日的夜晚,乘涼的人都已搖著蒲扇回家入睡,窗外也聽不見雜沓的腳步聲,連狗的喘息都微弱下去了,父母突然推門進來,掀開她的被子,一巴掌將迷糊睡著的她打醒。但是他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高聲地責罵她,或者羞辱她,他們覺得丟人,儘管小鎮上所有的人都已睡去,可還是將聲音壓到極低。我睡在她的旁邊,假裝已經入夢,耳朵里卻有一根針,一下下地扎著,很疼。我很想抱住一旁的她,給她一些溫暖,儘管那是夏日,蚊子熱得都沒有了力氣。可我還是看到她抖動的雙肩,無處可逃的惶恐。羞恥的掌印,不僅僅打在了她的臉上,還有心裡。她用所有的力氣,證明著自己的清白,卻最終在父母那裡,換來的不過是更嚴厲的苛責。
她的唇彩連同耳環,全部被母親扔到了小鎮的臭水溝里。她引以為傲的身體,依然在綻放和成長,可是她的心,卻在幾年後,被一場父母談定的婚姻,給束縛住,連喘息的機會,都不再有。
她出嫁的時候,我恰好考入大學。我找了理由,沒有參加她的婚禮。聽母親說,她離家的時候,一滴淚都沒有流,而且還笑著,似乎她要奔去的,是一個可以呵護住她的夢想的家園。但我知道那個男人她並不滿意,她只是覺得可以暫時地棲息,離開父母的管束和訓斥。或者,作為一個跳板,到飽滿豐盈的未來里去。
這樣的不甘,註定了這一場婚姻,沒有愛情,也了無希望。她在渺茫中支撐著自己,生了孩子,並將三年的時間,全部交付給了平淡無趣的家庭,而後在送孩子去讀幼兒園的一天午後,她站在擁擠的學校門口,突然覺出一生如此消耗的庸常和悲哀。母親說,她的出走,毫無徵兆。但我卻明白,她從16歲那年,從母親將她的唇彩扔進污水中的那一刻,就已經蓄謀好了這一場出走。她因此心腸變得冷硬,甚至連女兒都可以不要。
她給我打電話要錢的時候,我竟是不知道拒絕,但也不知道如何與她開口說話,又該說一些什麼。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交流過了,在一個家裡,卻像兩個彼此陌生的女子。她只是低聲但卻堅定地說了一句話:借我兩千塊錢,我會還你的。依然是連妹妹都沒有稱呼,可是我的心裡,卻湧起一股源自血脈親緣上的溫暖。就像,那個多年前的夜晚,我用一顆緊張的心,陪她一起歷經了成長中無法逃脫的傷悲一樣。
我沒有問她去了哪裡。或許從一開始出逃,她就特意地將我的手機號碼牢牢地記下,知道只有我才會幫她,知道我們之間多年的隔膜,其實都是偽裝,知道只有一路讀書並逃出了小鎮的我,才可以理解她的種種不甘與逃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