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遇兇案
第三章巧遇兇案
兩人一前一後跑到街道上,街上很靜,似乎沒人被槍聲驚動,或是被驚動了卻不敢出來查看。
蘇唯沒看到路上有可疑人,他給沈玉書打了個手勢,兩人兵分兩路,沿街尋找。
四周再沒有響起槍聲,蘇唯提起警覺往前走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附近有人發出驚呼,他急忙順著叫聲跑過去。
臨街有一棟頗大的房子,純西洋風格的建築,院子也很大,要不是院門開著,裡面隱約有光線閃過,蘇唯還不敢肯定聲音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他穿過半開的院門跑進去,院子當中停了一輛黑色轎車,他經過轎車時順手摸了下車頭,車頭還很熱,證明有人進去沒多久。
房子正門是鎖上的,蘇唯轉了一下把手,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裡面再次傳來叫聲,緊接著光亮消失了。
發出叫喊的是個男人,聲音中充滿了緊張和恐懼,蘇唯沒時間多想,掏出鐵絲,插進鎖眼轉了幾下,門開了,他再掏出帽子戴上,又往前壓低帽檐,打開手電筒沖了進去。
眼下是什麼狀況還不清楚,他得保證自己不成為被懷疑對象,所以適當的掩飾是很有必要的——這是蘇唯常年從事神偷這行得出來的寶貴經驗。
洋樓門口的寬敞程度出乎蘇唯的意料,一進去,他就被周圍擺設的古董瓷器與裝飾物晃花了眼,如果說李家別墅的裝潢是富有的話,那麼這裡簡直就可以說是富麗堂皇了,蘇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職業毛病,對眼前的古玩瓷器目不斜視,悶頭跑進客廳。
客廳閃過光亮,並伴隨著一連串的叫喊聲,這次蘇唯聽懂了,那個人用法語大叫:「喔,老天,怎麼會這樣!?」
客廳的面積有李家別墅的幾倍大,即使在豪宅遍布的地段里,這麼大的住居還是令人咋舌,不過此刻讓蘇唯更吃驚的不是洋樓的大小,而是發出叫喊的人。
要說這人也算是熟人了,他不是別人,正是與蘇唯和沈玉書有過兩面之交,還曾經差點動過手的那個洋人雅克。
「喔,老天,怎麼會這樣?」
確定自己沒看錯人,蘇唯的意識被雅克引導了,吐出了相同的話。
如果不是前不久剛見過雅克,蘇唯多半會認不出他,此時雅克單腿跪在地板上,一隻手裡握著打火機,懷裡還抱著一個女人。
女人的臉上和上半身都是血,僅靠手電筒的光芒,蘇唯無法看清她的容貌,也看不清她的傷勢,不過直覺告訴他,女人可能沒救了。
地板上落了許多瓷器碎片,蘇唯將手電筒移向對面,古玩架上慘不忍睹,另一邊牆上的字畫也歪斜了,可見剛才槍戰的慘烈。
除了瓷器碎片外,地上還有一件乳白色的披風,披風上同樣濺著血跡和碎屑,一柄手槍落在披風旁,像是揭示它就是罪魁禍首。
雅克目光獃滯,表情恍惚又震驚,看到蘇唯,他先是一愣,又隨著蘇唯的目光移到手槍上,他這才反應過來,一把推開女人,用法語大叫道:「不不不,人不是我殺的,我什麼都不知道……這都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朝蘇唯靠近,半路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指著他,憤怒地咆哮。
「我知道了,是你殺的人,你這個豬玀,入室行兇殺人,還想陷害我……」
蘇唯整整呆了三秒鐘。
做他們這行的,隨時都抱著被誣陷冤枉的心理準備,但即使如此,被這麼毫無根據地誣衊,還是出乎他的意料,很想說豬玀的那個是雅克,啊不,豬都比他聰明,不會說出這麼蹩腳的理由。
眼下這種狀況要是換了別人,說不定就真的成了替罪羊,但好在蘇唯聽得懂雅克說的話,他猶豫著是逃走還是留下來解釋,最後選擇了前者——不管是在太平盛世還是在亂世中,三十六計都絕對不會有錯。
決定好后,蘇唯關了手電筒,轉身就跑,誰知他剛跑到走廊上,門口就閃過光亮,雜沓的腳步聲響起,好幾個人跑了進來。
其中一個是沈玉書,他大聲叫道:「就是這裡,我聽到槍聲,你們快來看看!」
蘇唯的念頭轉得比閃電都快,聽著那幫人跑過來,他仰頭看了下房子,縱身一躍,攀住牆壁,迅速躍到了作為裝飾用的房樑上。
他剛抓穩,那些人就跑了過來,卻是負責夜間巡邏的巡捕,還好他們沒注意頭頂上的狀況,打著手電筒,在沈玉書的帶領下衝進了客廳。
蘇唯趴在樑上,就聽『殺人了』,『不許動』,『快去叫救援』等說話聲陸續傳來,中間還夾雜著雅克憤怒的叫聲。
他先是說法語,後來又說英語,但巡捕們都聽不懂,所以沒多久他就閉了嘴,接著一個巡捕匆匆跑出來,看來是去叫救援了。
蘇唯看準時機,從樑上跳下,為了不讓雅克認出來,他摘了帽子,又從包里掏出一個圓框眼鏡,再接著是圍巾,分別戴上,稍微打扮后,便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重新走進客廳。
進去后,蘇唯發現他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因為雅克被制伏了,兩個巡捕一人一邊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地上,看他們如臨大敵的樣子,是把雅克當兇手了。
那個女人歪靠在椅子上,這次蘇唯看清楚了,她胸前和頭上都中了槍,已經死了,看到這樣的現場,任誰都會把雅克當兇手吧。
還有一個巡捕舉槍對準雅克,以防他反撲,又不斷地問沈玉書。
「找到拉繩沒有,快把燈打開,這裡說不定還有兇手的同黨……」
他的話聲有點發顫,一看就是沒遭遇過兇案現場的新人,蘇唯猜想他心裡一定恨死沈玉書了,三更半夜的把他們叫來處理這麼大的案子。
沈玉書很鎮定,道:「好像是保險絲燒了,我剛才試過了,燈都不亮……要不我去看看總電閘?」
「快去快去……啊等等,你是目擊者之一,我記得你的模樣,你別想逃跑啊!」
「你想多了,我弟弟也是巡捕,說起來跟你還是同事呢,我怎麼會逃跑?倒是你們,一定要看緊嫌疑犯,保護好現場,如果破了案,這個頭功可是你們的。」
這最後一句話簡直就是給大家吃了劑定心丸,他們用力點頭,表示絕對不會放走兇犯。
沈玉書交代完,轉身要出去,雅克突然抬起頭,用英語沖他大叫起來。
「我想起你是誰了,你是船上那個人……是你陷害我的,混蛋!豬玀!」
沈玉書腳步微停,看了雅克一眼,又追加了一句,道:「這個疑犯很兇惡,你們要小心,必要時可以適當地讓他閉嘴。」
下一秒雅克發出慘叫,蘇唯吐吐舌頭,有點好奇巡捕們是用什麼方式讓他閉嘴的。
他追上沈玉書,跟他一起去找電閘,小聲問:「你是怎麼找到巡捕的?」
「我聽到這邊有叫聲,你又消失了,就猜可能有情況,剛好夜間巡邏隊經過,我就把他們叫過來了,你知道住在這裡的人非富即貴,一個弄不好,反而會被他們倒咬一口,所以出現的人越多越好。」
蘇唯給沈玉書豎了下大拇指。
「心腸夠黑,我喜歡。」
「幸好你反應快,及時躲起來了,否則被他們撞到,你就有口也說不清了。」
「你一進門就那麼大聲的說話,我當然知道你是在提醒我了。」
「聰明。」
「不聰明能和你合作嘛,真是的,你也太小看我了,不過真沒想到這棟住宅居然是雅克的。」
「我也沒想到,真不幸又遇到他了。」
想起雅克那個還在海底沉睡的錢包,蘇唯噗嗤笑了。
「我想他現在心裡也一定在想——真不幸又遇到我們了。」
兩人在一樓轉了一圈,很快就在後門廊下找到了總電閘,沈玉書左右看看,取了個放花盆的木凳,踩上去檢查電閘。
蘇唯在下面打著手電筒幫他照明,還以為要很久,誰知沈玉書馬上就道:「什麼事都沒有,是有人切斷了電閘。」
「是誰切的?雅克嗎?」
「那要去問他……糟糕,不知道今天要勘查現場,我沒帶工具箱來。」
「雖然我這裡沒有工具箱,但是必要的勘查工具我都帶了,鏘……鏘鏘!」
蘇唯從包里取出一個布袋,展開后,沈玉書平時常用的工具都插在裡面,沈玉書眼睛一亮,搖搖手,示意蘇唯把袋子丟給他。
蘇唯照做了,自誇道:「啊啊,和我這麼聰明的人合作,真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蘇十六你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種永遠充滿自信的人生態度。」
沈玉書隨口應和著,戴上手套,取出工具檢查了電閘把手,又提取了上面的纖維物質,這才將電閘扳回原位。
走廊另一頭有亮光了,客廳的燈亮了起來。
沈玉書從木凳上跳下來,蘇唯問:「有什麼發現?」
「暫時還不知道,要回去做詳細化驗。」
沈玉書走到後門推了一下,後門是虛掩的,在他的推動下應聲開了。
外面是後院,栽種了一些花草,現在都被積雪覆蓋了,當中是一條鵝卵石小路,通向圍牆門,小路上的雪都化掉了,沒有留下腳印。
「好可惜。」蘇唯嘆道。
沈玉書點點頭,深有同感,他用同樣的方式在後門跟圍牆門把手上做了採樣,等全部做完,就聽前面人聲喧鬧,看來援軍到了。
兩人回到客廳。
走廊和其它房間的燈都被打開了,幾位巡捕正在客廳檢查現場,雅克也被銬上了手銬,他用法語和英語交替著吼叫,但很可惜,沒人搭腔。
最後還是一個看似老油條的巡捕上前拍了拍雅克的臉,用法語單詞蹦著說:「我知道……這是你家,這跟……你殺沒殺人沒……關係。」
「人不是我殺的,我是無辜……」
「人不是你殺的,那你身上手上的血是哪兒來的?子彈是自動飛出來的嗎?少啰嗦,帶走!」
這句法語估計太難,所以老油條直接蹦漢語了,他說完揮揮手,命令手下把雅克帶出去。
雅克不斷掙扎,又改用母語辯解,但沒說幾句就被架走了。
沒多久,驗屍官也趕到了,沈玉書觀察了一遍現場,也想過去幫忙,被老油條擋住,插著腰打量他。
「聽說是你報案的?這麼晚了,你在外面晃悠什麼?」
老油條看年紀快六十了,長得沒有十分高大粗壯,但一看就是很精明的那類人。
沈玉書不敢信口開河,道:「我叫沈玉書,這是我的朋友蘇唯,今晚是平安夜,我們準備去教堂參加慶祝,沒想到走到這裡,突然聽到槍聲,剛好附近有巡警,我就叫他們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短短的時間裡,沈玉書已經想好了應對的說辭,他還擔心老油條不信,誰知老油條聽了他的名字,一拍腦袋,指著他叫道:「我知道你,你是不是逍遙的表哥?」
「是的,你認識我?」
「看您說的,這十里洋場,但凡在道上混的,哪有不認識您的啊?那個軍閥被殺案您破得可真漂亮,平時大伙兒說起您,都要豎個大拇指啊,啊對了,我叫閻東山,是霞飛路巡捕房的。」
他一口京片兒,說話中氣十足,蘇唯用手擋住嘴,發出輕咳。
說起來勾魂玉這個案子可以順利破獲,他也功不可沒啊,怎麼大家都只記得沈玉書,沒人提到他呢。
他的咳嗽聲順利地把老油條的目光吸引了過來,跟他打招呼道:「蘇先生你好,真是太好了,有你們兩人在,我這心裡啊就有底了。」
「怎麼說?」
「哎呦,這邊住的不是達官貴族就是富人商賈,再不就是洋人,現在出了人命案,不好辦啊,」閻東山壓低聲音說完,又拉著沈玉書的胳膊把他往現場拖,懇請道:「大偵探,既然你們都來了,就幫幫忙吧,我這底下的兄弟動動粗還行,玩不了動腦子的玩意兒。」
「這不太好吧,我跟蘇唯是外人,師出無名。」
如果不是太了解沈玉書了,蘇唯想他一定會被這傢伙真誠的表情給騙到的,但實際上卻是沈玉書看到案子,眼睛都發光了,他現在一定巴不得馬上去勘查現場。
「你是大偵探啊,而且是你報的案,怎麼能說師出無名呢?我們這就一個驗屍官,忙不過來,看在你表弟跟我們是同僚的份上,你就幫幫忙吧,拜託拜託!」
像是怕沈玉書離開,閻東山硬是把他拉到了現場當中——那件披風與手槍的前方。
現場勘查勝在爭分奪秒,沈玉書就沒再跟他客套,開始認真檢查,又沖蘇唯一伸手,蘇唯和他合作多了,明白他的意思,拿出小本本來做記錄,心裡暗自嘀咕——他啥時成助手了啊?
手槍是勃朗寧,沈玉書拿起槍看了看,彈匣里的子彈都打空了,他放下槍,又去看那件披風,那是件羊毛呢子披風,式樣是當下流行的款式,看質地與做工,價格一定不菲。
沈玉書翻了翻披風衣領的里側,裡面縫製了時裝店的標籤,名字叫雪絨花,右下角還綉著一朵淡金色的小花。
蘇唯在旁邊看到,小聲道:「這名字有點眼熟。」
「是霞飛路的一家服裝店,上次阿衡給逍遙買衣服,也是去的這家。」
「您記得可真清楚。」
「是你貴人多忘事,我們查軍閥被殺案的時候,還去這家店打聽過情報,你當時還跟女店員打得火熱。」
「呵呵,原來是自己沒被青睞,嫉妒了,嫉妒的確可以加深記憶。」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你開心就好。」
沈玉書用眼神向蘇唯示意,蘇唯低頭做記錄,嘴裡嘟囔道:「我怎麼覺得自己變成華生了。」
閻東山湊過來,問:「您還喜歡吃花生啊?」
「不,我隨口說說的,別當真哈。」
沈玉書檢查完物品,又走到死者身旁,蘇唯跟著走過去。
那是個三十齣頭的女人,長得很漂亮,厚密的頭髮挽在腦後,她穿了一件淺白色的旗袍,戴著紅寶石耳墜和粉紅珍珠項鏈,臉上還有旗袍胸前濺了很多血跡,子彈一顆打中她的額頭,一顆打在她的胸口上,都是致命傷。
「她出身富家,養尊處優,很喜歡時髦的物品,已婚,跟丈夫關係不佳。」
沈玉書的眼神依次掠過女人的裝扮、精心塗抹的紅色指甲油、右手的婚戒、半脫落的銀灰色高跟鞋,做出判斷。
蘇唯虛心求教,「你怎麼知道她跟丈夫關係不好?」
「好的話,她會三更半夜來別的男人家裡幽會嗎?這裡應該是雅克的住所,至少這一點他不會說謊,所以他們是情人關係。」
「情殺啊。」
蘇唯在嘴裡嘖嘖嘖,閻東山也湊過來,道:「說不定是女人想分手,洋人不同意,就殺了她,真糟糕,這都快過年了,鬧這麼一出……」
沈玉書沉吟不語,看著驗屍官給女屍做檢查,他問:「我可以提取一些物質成分嗎?」
閻東山撓撓頭,聽不太懂。
蘇唯解釋道:「他是想弄點東西來做化驗,鎖定兇手。」
「兇手不就是那個洋人嗎?不過你想弄什麼就弄吧,有了確鑿的證據,就可以給他定罪了。」
得到閻東山的許可,蘇唯拿出小鑷子跟容器,沈玉書用鑷子夾住女屍指甲里的殘留物,放進容器,在提取的過程中,他發現指甲里也沾了血跡,便一起做了取樣。
驗屍官在旁邊看著他熟練的手法,不由得讚歎連聲,道:「先生的檢驗工具很齊全啊,不愧是神探。」
喂,作為偵探社的一員,他也是神探啊,怎麼就沒人提到他?
蘇唯不爽了,站起來去檢查其它地方。
客廳的設計是典型的歐洲風格,色彩搭配凝重氣派,面積也很大,跟正門相對的是一整面大浮雕,浮雕非常寬,幾乎可以當做牆壁來使用,這種開放性的設計即使開家庭舞會也完全沒問題。
所以槍戰造成的慘狀就更加目不忍睹了,地上除了各種瓷器碎片外,還有散亂的粉盒、口紅等化妝品,以及女性用的淺灰色小皮包,看來這些都是死者的用品。
蘇唯的目光繞著客廳轉了一圈,最後落在浮雕上,浮雕凹凸起伏,像是海浪,又像是雲海或山脈紋絡,再經過不同顏色的點綴,頗具氣勢,讓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可是以他的眼光和見識,居然沒有看懂那上面雕的是什麼,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什麼藝術吧,大家都看不懂的才值錢呢。
巡捕在收集地上的彈殼,蘇唯收回眼神,看著巡捕將彈殼放進證物袋,又轉頭看看女屍,嘆道:「一連開六槍,這是有多大的仇啊。」
沈玉書檢查完畢,公董局的洋人督察也聞訊趕了過來,他為了不給閻東山帶來麻煩,和蘇唯提供了簡單的筆錄后,就告辭離開了。
兩人出了洋樓,外面依舊靜悄悄的,附近有幾戶人家亮了燈光,卻沒人出來看熱鬧,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也沒出現,不知道是不是被限制了不讓靠近,畢竟這是牽連到洋人的案子,還是挺敏感的。
沈玉書站在洋樓院門外看了一會兒,蘇唯陪著他一起看,道:「我有種錯覺,我們接的案子可能會很棘手。」
「這個不叫錯覺,叫直覺。」
沈玉書目光落在洋樓的門牌號上,糾正道。
他們回到李家別墅,取了自己的東西后離開,凌晨叫不到車,兩人準備步行返回,誰知才走到路口,身後就響起車喇叭聲,一輛黑色福特車開了過來,雲飛揚從車裡探出頭,叫道:「兩位大偵探,請上車。」
蘇唯摸了下額頭,嘀咕道:「我感覺上了他的車,一定會被問個不停。」
「那你是決定在雪夜裡步行回家了?」
蘇唯看了沈玉書一眼,兩人幾乎在轎車開近的同時跑過去,打開車門坐上了車。
雲飛揚開著車,透過後視鏡打量他們,就像蘇唯所說的一樣,迫不及待地問:「兩位辛苦了,這次的案子一定很麻煩吧?」
蘇唯顧左右而言他,「你這車不錯啊,這麼新,剛買的?看來你的薪水不少嘛。」
「這是我借的,我這麼窮,哪買得起車啊。」
「穿卡其布的窮人,哈。」
「衣服也是借朋友的,呵呵,快說說你們的案子,是洋樓鬧鬼嗎?我看到好多巡捕都過去了,他們也負責捉鬼?」
「你什麼時候跟蹤我們的?」打斷他的嘮嘮叨叨,沈玉書問。
「我沒跟蹤,我就是剛好路過。」
「我們很忙,如果你沒有情報提供的話,那就下車。」
沈玉書說得太堂堂正正,蘇唯忍不住瞥他——喂,老兄,這好像是人家的車吧,你這口氣沒問題嗎?
事實證明,沈玉書這樣說不僅沒問題,還成功地鎮住了雲飛揚。
他不敢再信口開河了,老實交代道:「其實昨晚我偷偷跟著你們去了白賽仲路,後來跟丟了,我就在周圍亂轉悠,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你們,你們也知道,這邊大多都是別墅,大家平時不住在這裡,所以順著燈光找一找,很容易找到的。」
「在恆心這方面,我得向你仰望一下,那麼你找到了嗎?」
「沒有,我走岔路了,去了後面那條街,不過我真的見鬼了,說不定就是你們準備捉的那隻鬼!」
「在哪裡看到的?」
「就是出事那家的後門附近吧,我聽到槍聲,還以為是你們出事了,就趕緊往那邊跑,突然就看到眼前一道白影閃過,嚇得我當時腿都軟了……」
蘇唯跟沈玉書對望一眼,沈玉書問:「看到鬼的長相沒有?」
「他沒臉的,整面都是白的,你們有沒有聽過無臉鬼的傳說?就是那樣的,傳說這種鬼最喜歡跟人家借臉,我嚇壞了,急忙捂住自己的臉,我這麼年輕,還不想死啊,等我再抬頭時,鬼就不見了。」
說了半天,什麼情報都沒提供到。
蘇唯無力地道:「就你這膽子還三更半夜的出來跑新聞,快回家洗洗睡吧。」
沈玉書看了蘇唯一眼,心裡想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你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雲飛揚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很好奇,想知道那棟樓里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命案,不過跟我們接的案子沒關係,如果你對命案好奇,你可以自己去查。」
「這樣啊,可是我很怕再見到無臉鬼啊……」
蘇唯看看沈玉書,斬釘截鐵地道:「相信我,這世上沒有鬼的。」
「可我明明就看不到它的臉啊!」
「難道那人不能戴面具嗎?我那兒就有一個,回頭讓長生拿給你見識見識。」
「不用了,不是鬼就好,我就不用擔心被抓去當替死鬼了,不過我看到的要不是鬼,那就更可怕了,你們想啊,我又不能打,如果遇到壞人,那不就糟了嗎?」
雲飛揚一個人嘟嘟囔囔了半天,見後面兩人都不搭話,他嘆了口氣,不做聲了。
回到偵探社,雲飛揚還不死心,一路跟著他們走到事務所門口,沈玉書不理他,掏出鑰匙要開門,蘇唯忽然攔住他。
他彎腰查看鎖孔,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有人撬過我們的鎖。」
沈玉書轉頭看雲飛揚,雲飛揚連連搖手。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會做犯法的事的。」
沈玉書問蘇唯,「那那人撬開鎖了嗎?」
「沒有,他應該試了很久,不過我蘇十六設計的鎖頭要是能被人撬開,那我以後還怎麼在道上混?」
蘇唯掏出手電筒,觀察著鎖眼裡的狀況,然後打開鎖。
三個人走進去,沈玉書先跑去會客室,裡面的物品都擺放在原有的位置上,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迹,給小松鼠當睡床的抽屜保持稍微打開的狀態,沈玉書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松鼠蜷在裡面睡得正香,不像是被驚動后的反應。
沈玉書又去了實驗室,實驗室的門上了鎖,蘇唯檢查了一下,沒有被撬過。
之後他們又分別檢查了其它地方,門窗緊閉,一切正常,看來小偷在撬鎖失敗后就放棄了。
「啊哈,居然偷到了偷祖宗頭上了,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蘇唯靠在門框上,憤憤不平地道:「我要報案,明天就去小表弟那邊報案!」
「偷祖宗?」
雲飛揚看看蘇唯,沈玉書道:「他就喜歡說大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蘇唯就喜歡誇大其詞,不過你去逍遙那兒報案沒用,這片是歸霞飛路巡捕房管的。」
「我問問長生。」
沈玉書想打電話回藥鋪,看看時間,還太早了,雲飛揚也提醒道:「快到年關了,這種小偷小摸的事層出不窮,根本抓不過來,報案也沒人理你,只能自己長個心眼,回頭跟洛叔說下,讓他也小心點,別讓賊進了屋。」
賊這個字在蘇唯聽來,真是非常不順耳,他道:「可是到偵探社偷東西,根本就是在挑釁我們,還好鎖頭是特別設計的,否則我們這次的損失可就大了。」
聽了蘇唯的話,沈玉書心裡一動,轉頭看向雲飛揚。
雲飛揚被他看得發毛,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沒有撬你們的鎖……」
「對這個案子有興趣?」
「啊?」
「如果有興趣的話,有件事我想麻煩你幫忙打聽一下。」
一聽沈玉書給自己吩咐任務,雲飛揚一秒來精神了,小狗似的哈哈著湊過來,問:「什麼事啊?」
「你幫我去打聽打聽春暉紡織廠老闆家裡的情況,重點是他的女兒李慧蘭,還有李家在白賽仲路一五六號的別墅的情況。」
「好的好的,是跟你們捉鬼有關對吧?那我天一亮就去問,等我的好消息。」
雲飛揚接了任務,沒再啰嗦,開開心心地離開了。
聽到外面的門關上,蘇唯鬆了口氣,笑道:「你這招高明,否則都不知道他要賴到什麼時候。」
沈玉書不說話,拿著現場取樣去了實驗室,蘇唯沖著他的後背問:「撬鎖的會不會是端木?」
「為什麼這麼想?」
「如果只是普通盜賊,撬不開鎖的話,他會直接砸窗,只要能偷到東西就好,但這個賊很明顯是不想被我們覺察到,所以發現進不來后就放棄了。」
「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如果是阿衡,他想偷東西的話早就偷了,不會等這麼久,那是個有野心的人,一點寶藏他應該不會放在眼裡。」
「你會這樣說,那是不知道那個寶藏所擁有的價值。」
蘇唯小聲嘟囔,沈玉書回過頭,「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不會真的要查雅克的案子吧?」
「那倒沒有,只是有些事我想不通,不解決的話,我會睡不著覺的。」
「那你慢慢解決吧,我要去睡覺了,沒事別叫我,有事更別叫。」
「晚安。」
沈玉書去了他的實驗室,蘇唯上了二樓蒙頭大睡。
不過他睡得並不踏實。
一開始是做夢剛來到上海那會兒,因為圓月觀音事件認識了陳雅雲,接著李慧蘭也跳了出來,他和沈玉書受李慧蘭的委託去別墅,別墅的門牌號在眼前閃過,緊接著是發生了殺人案的洋樓,還有洋樓院門的樣子……蘇唯大叫起來,他發現了一個非常巧合的地方!
他睜開眼睛,外面早已天亮了,陽光透過窗帘射進來,看起來天氣不錯,他顧不得看天氣,跳下床,隨手扯過外套披在身上,衝下了樓。
「沈玉書,我想到了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叫聲被口琴聲打斷了,會客室里傳來鈴兒響叮噹的聖誕樂曲,看來是長生來了,不過更吸引蘇唯的是來自客廳的早餐香氣。
他順著香氣跑進去,沈玉書正坐在椅子上吃早點,熱氣騰騰的豆腐花配油條,還有夾著雞蛋的煎餅果子,他咽了口唾沫,問:「喂,有早餐為什麼不叫我?」
「是你自己說有事沒事都不要叫你的。」
「美食除外。」
蘇唯跑過去,伸手要拿,沈玉書攔住,「也許你該先去洗一下。」
「馬上就去,你不要偷吃啊。」
「放心,長生帶了你的那份。」
蘇唯跑去隔壁,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又跑回來坐下吃早點,長生也跟著過來了。
小松鼠在睡覺,長生沒事做,幫他們倒了茶后,就坐去一邊,靜靜地翻自己帶來的棋譜。
蘇唯問:「誰給你買的書?」
「不是買的,是洛叔的藏書,他昨晚翻出來給我看的,說如果我可以看明白,就帶我去長春館。」
「洛叔還真想把你培養成象棋國手啊,那你看得懂嗎?」
長生想了想,笑眯眯地說:「還好吧。」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什麼叫還好吧?
蘇唯沖他豎豎大拇指,笑道:「長生你學壞了,你懂得怎麼玩中庸之道了。」
「沒有沒有,我說真的,棋譜還好,沒有很難。」
蘇唯探頭瞅了兩眼,反正他這種臭棋簍子看不出什麼門道來,便問:「你昨晚來過嗎?」
「咦,為什麼你和沈大哥問同樣的問題?」
蘇唯看向沈玉書,沈玉書喝著茶,道:「這個問題我剛才已經問過了,長生沒來,大晚上的小姨也不會讓他過來的。」
出了門鎖被撬的事,蘇唯有點後悔昨天把鑰匙給長生了,看到鑰匙還掛在他脖子上,他想要回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跟剛來時相比,長生活潑了很多,小姨和洛叔對他也像對待親兒子,但他應該還是有寄人籬下的心態的,蘇唯自己也是孤兒,所以很了解那種感受,尤其長生還小,他現在的心思很敏感,才把鑰匙給他轉頭就要回,他肯定難過,所以這話蘇唯實在說不出口啊。
沈玉書也和蘇唯抱了同樣的心思,給他使了個眼色,暗示這事不急,又對長生道:「私塾也快放假了吧,等放了假,花生就可以接回去了。」
「嗯嗯。」
小孩子說完,又低頭看起書來,蘇唯鬆了口氣,心想長生平時也不來,盜賊更想不到他身上有鑰匙,要回鑰匙這話不太好開口,還是回頭和沈萬能商量下,找個好的借口再要吧。
沈玉書吃完了飯,坐去一邊翻看今天的報紙,蘇唯問:「有案件報道嗎?」
「沒有,消息封鎖得很緊。」
案件發生在高級住宅區,嫌疑犯又是洋人,蘇唯有點可憐那些巡捕了,在臨近年關時遇到這麼棘手的案子。
「那你的化驗做得怎麼樣?」
「電閘和兩個後門的門把上都沒有找到指紋,應該是被兇手擦掉了,他是個冷靜又冷酷的傢伙。」
「可是看雅克的樣子,和冷靜冷酷一點邊都沾不上,而且他也沒時間去擦掉指紋。」
「他可以有同黨的,」沈玉書的目光沒有離開報紙,隨口道:「情殺的話,總離不開三角關係。」
「那死者身上有什麼發現?」
「死者的額頭和胸前的血型是A型,她指甲里的血是AB型,所以很大的可能是她在跟兇手搏鬥中抓傷了兇手,另外我還在她的指甲里找到了某種纖維,纖維含有角蛋白的成分,包括羧基、胺基和羥基,還有胱氨酸以及……」
蘇唯抬起手,制止了沈玉書的長篇大論。
「請說我聽得懂的話。」
「簡單來說,物質纖維是羊毛,也就是現場那件呢子披風上的成分。」
「所以很可能是她在掙扎中蹭到指甲里的。」
「是的,暫時我收集到的線索只有這些,你呢?」
「我?」
「你剛才突然衝下來,不是要跟我說什麼嗎?」
啊對,只顧著吃飯,他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蘇唯三下五除二幾口把飯吃下肚,道:「我做夢回到雅克的別墅,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那棟別墅的門牌號是一六五,李家別墅的門號是一五六,這不會是巧合吧?」
「我討厭巧合,如果凡事都用巧合來解釋,那就沒有邏輯了。」
蘇唯的反應是低頭喝茶——他不想再跟沈玉書談什麼巧合或緣分了,因為他的大腦全部都是由邏輯構成的。
喝完茶,蘇唯才道:「原來你讓雲飛揚去查李慧蘭,不是想找借口趕走他啊。」
「我是那麼刻薄的人嗎?」
「你是。」
「好,我是,那你想不想知道這兩個門牌號相近的原因?」
「是什麼?」
「我要一份聖誕禮物,不可以低於五十個大洋的。」
「五十個大洋?昨天你還說那些禮物都是假的……」
沈玉書急忙做了個噓的手勢,又指指長生,蘇唯壓低聲音,氣道:「你都說是假的了,你還要?」
「所以我沒想過要聖誕老公公買啊,我是讓你買,誰讓我是刻薄的人呢?」
沈玉書說得雲淡風輕,蘇唯沒話說了,長生聽到了對話,捂住嘴笑嘻嘻地看他們。
「當然,你也可以不出錢,把你用的那個炸彈給我一顆就行了。」
「想得美,那是我朋友送的,千金不換。」
「那隻能讓我繼續當刻薄的人了,要你破費買禮物,昨天我欠了你五個大洋,今天你欠我五十個,抵消一下還剩四十五個……」
蘇唯伸手讓他打住了,問:「你要葯彈做什麼?」
「原來叫葯彈啊。」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反正裡面塞了好多葯,我就叫它葯彈了。」
「哦,我挺好奇裡面的成分構造的,想要來拆開來看一下。」
「先生你還好吧,你現在已經不滿足於解剖屍體了嗎!?」
「請放心,我的精神很正常,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照著做出來,理論上講應該不困難。」
蘇唯摸摸下巴琢磨起來。
葯彈是方簡生前做的,也是失敗了很多次才做成了幾個,方簡出事後,留下來的只有三個,圓月觀音的時候用了一個,還剩倆,這也算是遺物了,他想留著當個念想。
當然,如果沈玉書可以參考做出新的來,對他們做事也有幫助,尤其是今後他還要調查皇陵墓室的秘密,也許可以用到……蘇唯的腦袋裡開始天人交戰了,沈玉書在旁邊慢悠悠地道:「要不還是買東西吧,四十五塊大洋的那種,我看中了一套西裝,還有圍巾,外加……」
「行行行,我給你一顆還不行?不過先聲明,我只剩兩顆了,要是你失敗了,我是絕對不會把最後一顆送給你的。」
「沒問題!」
想到可以做新研究了,沈玉書兩眼熠熠閃光,蘇唯道:「那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沈玉書正要開口,外面傳來車輛的引擎聲,沒多久,事務所的大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兩人對視一眼,蘇唯搶先跑去走廊,就見門口站了一位瘦瘦高高的男人。
男人大約五十齣頭,戴著禮帽和金邊眼鏡,他外面穿著呢子大衣,手裡拿了一個黑色皮包,氣質介乎優雅跟傲慢之間,簡而概之,不是蘇唯喜歡的那類人。
「請問哪位是沈玉書先生?」
男人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轉了一下,彬彬有禮地問。
沈玉書往前踏了一步。
「我是,請問你是?」
「我叫秦淮,是Jacques.De.Polignac先生的律師,受他的委託來請你們幫忙的。」
沈玉書皺了下眉,蘇唯湊近他,小聲道:「雅克.德波利尼亞克,就是那個討厭的法國人。」
沈玉書恍然大悟,問秦淮,「你想請我們去當證人?」
「不,是德波利尼亞克先生想請你們接手這個案子,幫他洗清罪名,那些巡捕房的人他信不過,他說只有你們出馬才能讓他安心。」
「你就不用往他臉上貼金了,他不會這樣說的。」
被蘇唯嘲笑,秦淮的表情有些僵,加重語氣,道:「總之是德波利尼亞克先生委託我來聘請你們的,酬勞方面不用擔心,他會付給你們一個滿意的價碼。」
「不好意思,我們剛接了其它的案子,無法騰出時間接受你們的委託。」
沈玉書說完,轉身要進去,秦淮叫住他,託了托眼鏡,道:「如果我是你,就會放棄那些不足掛齒的小案,全力以赴幫助德波利尼亞克先生,要知道全上海像你們這樣的偵探社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如果你們想在這裡打響名頭,這是一次非常好的機會,只要把握機會,到時不怕名利雙收。」
沈玉書只當沒聽到,直接進了會客室。
秦淮還想叫他,被蘇唯攔住了,他又追加道:「錢不是問題,酬勞方面還可以再商量。」
「先生,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我們的確是為錢辦事,但並不等於說只要有錢,就可以讓我們辦事。」
蘇唯笑嘻嘻地說完,拍拍秦淮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滾蛋了。
這次秦淮沒再多說什麼,打量了他一番,大踏步走了出去。
蘇唯回到會客室,轉著手腕,嘆道:「你知不知道,要忍住不去拿一個討厭的人的錢包,是多麼難受的一件事。」
沈玉書沒理會他的笑話,正色問:「你說他怎麼會這麼快就找到我們這裡來?」
「這些當律師的,耳朵和鼻子可靈了,他的話換個說法就是——雖然全上海有那麼多偵探社,但可以接下這樁案子的只有我們。」
「這是個燙山芋,沒人敢接的。」
「是啊,要不是他太討厭,看在錢的面子上,我一定會接的。」
長生把餐桌收拾了,趴在門上歪著頭聽他們聊天。
蘇唯問:「你今天不用去上學?」
長生去的私塾是端木衡推薦的,他聰明伶俐,先生很喜歡他,看在端木衡的面子上,只是象徵性地收點學費。
他搖搖頭,道:「今天是聖誕節,先生放我們假了,我今晚要去聽鋼琴演奏會。」
「你……」蘇唯震驚地看著眼前這個小不點,「聽演奏會?」
「嗯,票是端木大哥給逍遙的,逍遙說他太忙,沒時間去聽音樂,就把票給我了,端木大哥可能會生氣。」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生氣。
自從勾魂玉的身份被揭穿后,端木衡脫去了偽裝,反而更大膽了,常去巡捕房問問案子什麼的,要不就是去洛家玩,洛逍遙很煩他,偏偏他又投了洛正夫婦的眼緣,所以洛逍遙即使看他不順眼,也不得不容忍,哪可能陪他去聽演奏會?
正聊著,外面傳來開門聲,蘇唯道:「不會又是那位律師先生吧,看來他還是不死心,長生,找個借口把他打發走。」
長生往外看了看,又轉回來,沖他們搖了搖頭。
「好像打發不走呀。」
「為什麼?」
「因為端木大哥也來了。」
聽到端木衡的名字,蘇唯看向沈玉書,沈玉書向蘇唯一攤手。
「我找到那位大律師來委託我們的原因了。」
蘇唯打了個響指。
「啊哈,原來都是那根木頭搞的鬼啊。」
隨著腳步聲接近,秦淮在端木衡的陪同下,再次出現在會客室的門口。
端木衡穿著灰色毛呢大衣,配格子圍巾,手上戴著黑皮手套,舉手投足都帶著優雅風範,他太出色了,一出現就搶走了所有人的風頭。
覺察到蘇唯跟沈玉書想說什麼,端木衡搶先舉起手。
「二位二位,先不要忙著拒絕,先聽我把話說完。」
兩人沒說話,端木衡的目光又往會客室里瞟瞟,笑著問:「也許我們可以在室內慢慢聊?」
「也許不用,」蘇唯上前一步,擋住他們的路,「剛才我們已經拒絕了。」
「有關這件事,我要跟你們說聲抱歉,是我向秦先生推薦你們的……」
「意料之中。」
「但秦先生並不相信在現今這個社會,還會有人肯不為了名利而做事。」
「意料之中。」
「所以我就請他做了個小小的測試。」
蘇唯挑挑眉,這個倒是意料之外的,不過不管對方的出發點是什麼,這都是一個令人不愉快的測試。
「真是令人不愉快的測試。」
旁邊有人把他的心裡話說出來了,蘇唯覺得沈玉書這種耿直的回應有時候還挺實用的,他忍著笑,扳住沈玉書的肩膀,道:「兄弟,先聽他們把話說完。」
秦淮道:「因為這件事牽扯到德波利尼亞克先生……」
「雅克,姓太長,懶得記。」
「牽扯到雅克先生的生死,我要慎重對待,剛才已經見識到了兩位先生的風骨,我相信端木先生沒有推薦錯人,在這裡還請原諒我剛才的粗魯行為,也請接受我的委託。」
秦淮收起了最初的傲慢,說完摘下禮帽,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蘇唯這人一向吃軟不吃硬,看到他這個樣子,沒轍了,用目光詢問沈玉書,沈玉書依舊面無表情,但腳步已經撤開了。
「進來慢慢說。」
四人進了會客室坐下,長生看他們要談公事,跑去茶水間泡了茶,不一會兒,端著茶水送過來。
蘇唯心驚膽顫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還好還好,是花茶,他把長生叫過來,小聲問:「有些茶挺難喝的,你知道嗎?」
「知道啊,所以我事先嘗了嘗茶葉,蘇大哥你下次先嘗嘗,就不會中招了。」
「不不不,我才沒中招呢,我就那麼一說。」
長生笑眯眯的看著他,不說話了,蘇唯心想這孩子真是太聰明了,就沒啥事能瞞得過他的,就是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麼事,才會導致以前的記憶消失的。
眾人落座后,沈玉書對秦淮道:「我要先聽完你的講述,再決定是否接受委託。」
「應該的,應該的。」
秦淮的高傲氣勢被徹底打敗了,他連聲說完,開始談正事,長生沒有打擾他們,乖乖坐在一邊翻看沈玉書訂的日報。
「是這樣的,當年我在法國留學時,受雅克的父親頗多照顧,雅克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所以雖然我是德波利尼亞克家的顧問律師,但對我來說,雅克更像是我的孩子,他的確有很多糟糕的毛病,但絕對不會做殺人這麼可怕的事。」
「對父母來說,再糟糕的小孩都是寶貝,可以理解,」蘇唯拿出筆記本,開始做記錄,問:「這就是你委託我們幫他的原因嗎?」
「不單單如此,還有就是這個案子牽扯的範圍和背景都太複雜,別說巡捕房的人不敢調查,就連公董局的那些董事們也都很頭痛。」
「有多複雜,難道複雜過上次的軍閥被殺案?」
面對蘇唯的疑問,端木衡點了點頭,沈玉書冷笑道:「所以你就把這個麻煩丟給我們了。」
端木衡堆起笑,誠懇地說:「這個案子很棘手,我相信整個上海灘如果連你們都不敢接的話,那就沒人敢接了。」
一頂大高帽子戴過來,就算知道端木衡言過其實,蘇唯的虛榮心還是被滿足了,他問:「是因為罪犯牽扯到洋人身上,才會棘手嗎?」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還牽扯到了警察廳的人。」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人……」
「不錯,那個女人叫胡君梅,是淞滬警察廳財務處處長孫涵的妻子,而雅克的叔叔弗蘭克.德波利尼亞克先生是公董局的董事之一,所以現在案子變得很難辦,霞飛路巡捕房根本撐不住,公董局那邊已經派了警務處的人去協助查案,但老德波利尼亞克先生……」
看了蘇唯跟沈玉書一眼,端木衡道:「弗蘭克還是希望有更值得信賴的人幫忙調查此案,我就向他推薦了你們。」
蘇唯在指間無聊地轉著筆,哼道:「一邊是政府機關要員,一邊是法租界的大亨,難怪你們掌控不了了,你們兩邊都得罪不起,就把麻煩踢給我們了。」
端木衡微微挑眉。
「我想身為局外人,你們調查起來更方便,至於在調查過程中所需要的證件和程序,我會提前都安排好,你們只管查案就行了。」
蘇唯看向沈玉書,這個案子他很有興趣跟進,現在就看沈玉書的想法了。
沈玉書稍微沉吟,突然問秦淮。
「雅克是什麼血型?」
秦淮被問了個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才道:「AB型,怎麼了?」
「死者指甲里的血液鑒定是AB型。」
秦淮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沈玉書接著道:「這個案子我決定跟了。」
秦淮的臉色更難看了,因為他跟不上沈玉書的思維速度了。
蘇唯道:「我這位同伴的意思是——案子我們接了,但我們要做的是找出真相,很可能這個真相不如你的預期,即使這樣,你還是要委託我們嗎?」
「要!我相信雅克不會殺人,所以請兩位先生務必幫忙,有需要我協助的地方,也請直說無妨。」
「對於雅克與胡君梅的交往關係,你知道多少?」
「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年輕人的事也不會跟我說,不過法國人風流多情,外面有一兩個情人,那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公董局裡的那些董事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相互之間還經常炫耀攀比。」
「雅克為什麼來上海?」
「那孩子品行不差,不過沒什麼遠大志向,是個花花公子,兩年前他父親過世后,就更沒人管他了,他在法國玩夠了,就跑到了這裡,他叔叔在這裡經營貿易商行,又是公董局的董事,養他一個閑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說過什麼時候回國嗎?」
「沒有,他做事一向隨心所欲,今天還說要長居,明天說不定就突發奇想要回去了,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唉……」
「大致情況我了解了,有關案子的部分,我想由雅克自己來講述更好。」
沈玉書看向端木衡,端木衡道:「沒問題,我會先跟霞飛路巡捕房打好招呼,安排你們會面。」
「這是預付的酬勞,那就靜候二位的佳音了。」
秦淮從皮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到茶几上,蘇唯觀察著它的厚度,盤算裡面的金額。
委託的事情說完,秦淮又客套了幾句,起身告辭。
端木衡沒有跟他一起離開,而是坐在沙發上,悠閑自得地品茶。
沈玉書問:「目的?」
「什麼目的?」
「你幫雅克的目的,你不是個樂於助人的人,這次這麼熱心地幫忙,是出於什麼目的?」
「玉書你對自己的好友抱懷疑態度,這樣真的好嗎?難道我就不能偶爾做做好事了?」
沈玉書跟蘇唯同時搖頭,端木衡聳聳肩。
「好吧,我的確是有目的的,我不甘心在庶務處做個小文職,所以拉攏人心是很有必要的,弗蘭克有錢有勢,我想利用他鞏固自己的地位,這個回答你們滿意嗎?」
「不能說滿意,但至少邏輯上沒問題,所以我想讓你幫忙打聽一件事。」
沈玉書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遞給端木衡。
端木衡接過去,紙上寫著李慧蘭與春暉紡織廠的名字。
「這位李小姐是春暉紡織廠老闆的女兒,她有一個法國情人在公董局做事,我想知道這個法國情人的情報。」
「跟雅克的案子有關嗎?」
「也許有。」
「那好,我查一下,不過正如秦律師所說的,那些法國人個個都有情人,有的還不止一個,可能不好查,不管怎麼說,我會儘快給你消息的。」
端木衡將紙折好放進口袋,繼續品茶。
蘇唯幫忙倒茶,順便道:「另外,我要糾正一下你剛才的話,你們倆不是好友,最多是竹馬,而人總是會變的。」
「唉,這話說得真令人傷感。」
「還有更傷感的,昨晚你有沒有來撬我們家的鎖?」
端木衡沒防備,差點把茶噴出來,他咳嗽著問:「撬鎖?這裡的門鎖?」
「對。」
「當然沒有……不,應該說,我為什麼要來撬你們的鎖?」
「因為這裡可能有你想要的東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蘇唯坐去端木衡身邊,扳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咱們都清楚是怎麼回事。」
端木衡也笑了,把他的手推開,「不管你們在懷疑什麼,那不是我,我如果要偷,會偷得堂堂正正。」
「啊哈。」
「所以你們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要知道楚人無罪,懷璧其罪,如果你們對那東西沒興趣,就不要執著,免得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端木衡說完,起身穿上大衣,準備離開。
長生看完報紙了,在那兒翻沈玉書英文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他看得聚精會神,端木衡有些好奇,走過去問:「看得懂么?」
「有些單詞不認識,不過對照上下句可以猜出來。」
蘇唯知道長生有學問,但沒想到他還懂英文,問:「你是在哪兒學的呀?」
「嗯……教堂……常聽人說……」
長生歪歪頭,下意識地在胸前做了個划十字的動作,可迷惘的表情證明他還是想不起以前的事。
端木衡笑道:「你都可以看英文書了,那我推薦的私塾先生可能教不到你什麼了。」
「不會啊,先生教的古詩詞比英文難多了,不過我很喜歡,啊對了,端木大哥,你是不是很忙啊?那今晚還有時間去聽鋼琴演奏會嗎?」
端木衡一愣,蘇唯忍著笑,道:「逍遙把你給他的票轉送給長生了。」
長生急忙搖手,對端木衡道:「你不要怪逍遙啊,他真的很忙的。」
端木衡臉上堆起微笑,柔聲道:「我怎麼會怪他呢?我這麼閑的人,是無法體會到忙人的感受的,我準備去看時裝,長生,你也一起來吧。」
長生轉頭看沈玉書,沈玉書道:「去吧,想要什麼禮物,儘管跟他說,聖誕老公公會幫他付錢的。」
「好啊!」
長生還是孩子,一聽有禮物拿,開心地跳下椅子,跑去穿外衣。
端木衡朝沈玉書聳了聳肩,臉上的微笑變成苦笑,蘇唯搖頭嘆道:「即使是惡魔,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