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綁架者的秘密
第四章綁架者的秘密
沈玉書從崔婆婆的屋子裡走出來,外面的陽光太刺眼,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崔婆婆的家停留了不過一個多小時,但是對他來說,卻足有一生那麼長,或許是因為他聽了一個人的故事,故事沒有很長,卻概括了他一生的經歷。
那經歷是可悲的,絕望的,甚至是極度偏激的,他不知道在這個悲劇里,誰是真正的惡人,或許每一個都是惡人,一點點小惡在日積月累后,便演變成了刻骨仇恨,從而引發了這樁血案。
口袋裡揣著崔婆婆的筆供證詞,紙上按了她的手印,只有一張紙,但是對沈玉書來說,卻無比沉重。
端木衡跟在後面走出來,伸手在鼻子前用力扇,苦笑道:「屋子裡的味道太難聞了,我都懷疑鼻子會不會失去嗅覺。」
沈玉書沒有回應,只是加快了腳步。
端木衡覺察到他低沉的心情,再看看馮珺,馮珺的表情同樣凝重,他只好聳聳肩,道:「這就是人性,貪婪極端的人性不是只有在戰場上才會爆發出來的,不過我們找到了真相,也算履行了你對金狼的承諾。」
「所以說我還是喜歡跟屍體結伴,」沈玉書冷冷地道:「世人都恐懼屍體,卻不知真正可怕的是人類本身。」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不過我還是喜歡跟人打交道,尤其是漂亮的人,單純的人。」
馮珺介面道:「還有對你唯命是從的人。」
端木衡一愣,隨即笑了,「誰說不是呢。」
沈玉書沒理會他們,加快了腳步,端木衡追上去,問:「去哪裡?」
「回巡捕房,把資料整理給方探長,讓他翻案。」
「可是案子已經蓋棺定論了,而且金狼也確實殺了人,翻案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金狼確實殺了人,但真正的兇手也該公佈於眾,這樣才能以慰邱家人的在天之靈。」
看著沈玉書風風火火地往前走,端木衡張張嘴,卻沒有再說話。
也許正如沈玉書自己所說的,他還是最適合和死屍打交道,或者……和蘇唯打交道。
至少他跟沈玉書無法成為同路人。
三人來到熱鬧的街面上,路過包子鋪,馮珺打算過去買了帶給長生,誰知對面一輛黃包車跑了過來,車夫說是洛逍遙讓他來的,催促他們上車,趕回巡捕房。
他們坐上車,沈玉書問:「巡捕房出事了嗎?」
「這我不知道,但他們催得很急,說你們越早回去越好。」
沈玉書跟端木衡對望一眼,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馮珺也是這樣想的,放在扶手上的手握緊了。
回到巡捕房,馮珺跳下黃包車,當先沖了進去。
走廊上有幾個巡捕,看到他們,齊刷刷地閃去兩旁,給他們讓開路,再看辦公室那邊,雲飛揚在門口低著頭來回踱步,顯得異常焦急。
「出了什麼事?」沈玉書跑過去,搶在馮珺之前問道。
「太好了,你們總算回來了!」
雲飛揚抬頭看到他們,臉上露出喜悅,急忙把他們拉進辦公室。
方醒笙和兩個巡捕在裡面,巡捕耷拉著腦袋,看樣子是剛被訓過話,洛逍遙也在,雙手插著腰,一副要跟人干架的姿勢。
沈玉書掃過房間,沒有發現長生跟他的寵物,他不安的感覺更強烈了,馮珺也變了臉,抓住洛逍遙,連聲問:「長生呢?長生在哪裡?」
「馮珺,你冷靜,先冷靜下。」
沈玉書安慰道,馮珺看看他,把手鬆開,端木衡先問道:「你們是不是在碼頭和車站發現線索了?」
「是,查到東西了,還抓了人,不過……哥……馮珺,對不起,長生不見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我讓飛揚看好的……」
洛逍遙說的時候都快哭出來了,雲飛揚比他好不了多少,哭喪著臉道:「我是看好的,可是他說要上茅廁,茅廁又不遠,巡捕房裡又這麼多人,我就沒跟……」
出了事,洛逍遙和雲飛揚都很著急,為了解釋清楚搶著說,結果反而說得磕磕絆絆,沈玉書打手勢示意他們冷靜。
「別著急,到底是怎麼回事,慢慢講。」
「我要跟夥計們去車站調查,長生就交給飛揚了,頭兒也說幫忙帶的,我就沒擔心。」
洛逍遙看向方醒笙,方醒笙的煙斗也不抽了,臉上露出慚愧的表情,道:「長生那孩子又懂事又聽話,還會下棋嘛,我就陪他玩。」
「是他陪你玩吧,陪你這個臭棋簍子玩。」
被雲飛揚揭了老底,方醒笙砸吧砸吧嘴,不說話了。
這些都不重要,沈玉書問:「那後來呢?」
下棋的時候,長生很有眼色,每次都讓方醒笙贏棋,把他逗得很開心,中午還特意叫了外賣請雲飛揚和孩子吃飯。
飯後方醒笙跑去隔壁打盹,雲飛揚忙著擺弄相機,長生和小松鼠玩了一會兒,說要去茅廁,雲飛揚說要跟,他拒絕了,雲飛揚也就沒留意,後來回過神,發現長生去了半個小時還沒回來,他感覺不對勁了,忙跑出去尋找,卻哪裡還找得到人。
這下雲飛揚慌了神,跑遍了巡捕房打聽長生的下落,有幾個巡捕說看到長生自個兒出了巡捕房。
馮珺一聽就立刻搖頭。
「不可能!長生那麼懂事的,知道我們現在面對危險,他不會不打招呼就出門,他一定是被人劫持出去的!」
「這個還真不是,」方醒笙辯解道:「好幾個人都看到了,是他自己出門的,大概小孩子想吃零食吧,門口有好多零食攤,可能他出去的時候被壞人盯上了。」
沈玉書對方醒笙的話半信半疑,正像馮珺所說的,長生不是個不懂分寸的孩子,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一個人跑出去買零食的可能性不大。
但大家也不可能看花了眼,所以一定有什麼地方被忽略了。
他示意馮珺別急,又問:「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趕緊派人去找了,但哪都找不到啊。」方醒笙苦著臉道。
發現長生不見了后,巡捕們把巡捕房附近都搜了個遍,又打聽街坊鄰居,總算隔壁的豆腐西施提供了一點情報,說好像看到有個孩子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但她當時忙著顧攤子,沒注意那孩子是不是長生。
後來洛逍遙辦完事回來,就看到方醒笙在辦公室里大發雷霆,訓斥手下沒用,連個孩子都看不住,他一聽長生丟了,急得不得了,趕忙找人去叫沈玉書他們回來。
馮珺聽了他們說的,更著急了,但這事急也沒用,只好轉頭看沈玉書。
沈玉書問:「那有沒有人看到那隻松鼠?」
「有有有,說它突然竄去了門口,速度太快,抓都抓不住,它還一個勁兒的叫,後來長生抱住它,它才不叫了。」
花生醬一定是發現小主人有危險,所以發出警告,奇怪的是聽大家說的,長生不是被劫持走的,倒更像是主動離開的,還為了不讓花生醬驚動大家,制止它的吵鬧,難道是……沈玉書沉思不語,方醒笙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急忙拍胸口打包票。
「放心吧,我已經派夥計們出去找了,還拜託了其他巡捕房的人去找,一定可以找到長生的。」
「你的保證靠譜嗎?」雲飛揚不無懷疑地說:「巡捕房裡混進外人來,你這個總探長都沒發現,等你找到了人,說不定人都……」
不悅的目光從各處射來,雲飛揚發現自己說得太不吉利了,縮縮頭閉上了嘴巴。
沈玉書道:「這不能怪探長,是綁架者太狡猾。」
雲飛揚辯解道:「我不是說綁架長生的那個人,我在說昨天的事,就你們在檔案室的時候,不是有人進來倒茶嘛,那人根本不是巡捕房的。」
沈玉書很驚訝,轉頭看方醒笙。
方醒笙更羞愧了,期期艾艾地道:「這不是最近內部各種調動整編嘛,里裡外外多了好多新面孔,我一時就沒注意,是剛才大家聊起嫌疑人時才發現的。」
沈玉書問:「為什麼突然整編?」
方醒笙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端木衡解釋道:「最近公董局警務處那邊人事調動,新官上任三把火,往各個轄區安插自己的人,其實都是換湯不換藥。」
沈玉書皺眉不語,半晌又問洛逍遙。
「你剛才說查到東西,是什麼違禁物?」
「是槍支,數量還不少,扣了一些人,但那些傢伙一問三不知,說他們只是負責搬運貨物的,老闆給了他們錢,他們就做,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他們也都不知道。」
在這個動亂的年代,軍閥跟政府就不用說了,有點家底的人家也都有一兩把槍放著,如果只是幾把槍的話,他們也就給過了,但裡面有十幾支,而且都是法國進口槍支。
洛逍遙覺得有問題,就把運貨的人都扣下了,準備請示方醒笙后再做打算,誰想到回來就聽說了長生消失的事,槍支的問題就暫時擱置下來了。
方醒笙道:「槍支來歷不明,先扣住,看有沒有人來領,不過玉書啊,你可真是料事如神,你怎麼就知道有人運這種東西?」
「因為最近鬥毆的事太多了。」
黑幫爭地盤的事常有,但是總發生在碼頭、車站等地方,就耐人尋味了,沈玉書猜想不會有人來認領槍支的,從陸續發生鬥毆事件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該運走的大概都運走了,現在只是留了個小尾巴而已。
他問:「送貨的原本要趕去哪裡的車?」
「是去河北的。」
又是河北。
沈玉書發現原來雜亂無章的線索慢慢彙集到一起,逐漸清晰了起來。
馮珺在旁邊聽他們開始說槍支,她更著急,終於忍不住了,問:「長生怎麼辦?我們該怎麼找?」
「嗯,槍支這事先放下不管它,先找長生,不過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沈玉書安慰道,馮珺不信,問:「你怎麼敢肯定?」
「看大家所說的,長生是主動跟人走的,昨晚才出了事,他不會這麼不小心,除非那個人是他信任的人。」
沈玉書這麼一說,馮珺反應過來了,馬上道:「是馬玿蘭?」
「這個可能性很大。」
「那我馬上去找她!」
馮珺跑了兩步又轉回來,問沈玉書。
「她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帶走長生?她和徐廣源那些人是不是就是一夥的?」
「現在還難說,但肯定的是長生一個小孩子,不會跟人結怨,所以如果有人帶走他,最大的目的是要對付我們,所以在我們沒把他們想要的東西交出去之前,長生都是安全的。」
馮珺氣得一跺腳,道:「那我先去她家找她。」
沈玉書想如果馬玿蘭和徐廣源他們是一夥的話,孩子不可能在她家,不過馮珺這麼著急,他便道:「你先去看下吧,如果發現了什麼線索,再跟我們說。」
馮珺點點頭跑了出去,沈玉書看著她的背影,沒敢說長生的生命安全是沒問題的,但他經歷過很多血腥的事,只怕一個弄不好被刺激到,所以那些人想要機關圖或是虎符令,他可以馬上交出去,只是不知道孩子被帶去了哪裡。
上次他是在大世界裡面把人跟丟的,那裡或許是他們的一個據點,但大世界太大了,又人流眾多,只怕不等他們尋找,行動就先被控制住了。
要不主動打電話給徐廣源,反守為攻?但那隻老狐狸在這種事上肯定不會親自出面,打草驚蛇反而對長生不利……短短的時間裡,數個念頭在沈玉書的腦海中劃過,大家看他沉思,也不敢打擾,直到腳步聲響起,一個巡捕從外面跑進來。
方醒笙馬上沖他揮手讓他出去,別在這時候妨礙大家,巡捕沒敢靠近,舉著手裡的一張紙,小聲道:「剛才有人送來的,說是跟長生有關。」
一石激起千層浪,辦公室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沈玉書衝過去,奪下他手裡的紙張展開,就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長生被關在大世界頂樓房間。
字應該是用左手寫的,沈玉書看完后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字寫得也太難看了!
方醒笙問那個巡捕,「誰送來的?」
「是個小報童,塞給我就跑了,我一看是有關長生的,就趕緊送過來了。」
其他人湊過來一起看,洛逍遙道:「這好像不是綁匪遞來的口信,更像是引我們上鉤的?」
「把另一張紙條給我。」
洛逍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什麼,他把通知沈玉書被綁架的紙條找出來遞過去。
沈玉書對照著看,不需要特別檢驗也能一眼看出字體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今天這張紙的紙質也不佳,像是時間不夠,隨意從哪裡撕下來的。
方醒笙顧不得抽煙鬥了,抹著汗道:「這個無名氏送信來,到底是什麼居心?要不我多派些便衣去大世界暗中搜查一下?」
「不,他們都是地頭蛇,肯定認識巡捕房的人,便衣去了只會打草驚蛇,還是我一個人去比較好。」
「但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神探你一個人去很危險的!」
「所以要想好應對的辦法。」
說著話,沈玉書看向端木衡,端木衡被他看得心下忐忑——每次被沈玉書用這種眼神注視,他都有種會被利用的感覺。
看來這個人也不是只擅長解剖屍體吧。
「沈竹馬,你又想讓我做什麼?」
沈玉書沒有馬上回答,給端木衡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垂下眼帘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對方醒笙說:「探長,可以借下紙嗎?」
方醒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地點下頭,請沈玉書來到自己的書桌前,把一疊白紙放到了他面前。
沈玉書坐下,將崔婆婆提供的口供拿出來放在一旁,掏出自己的鋼筆,展開紙張,飛快地書寫起來。
其他人默默站在不遠處觀望,大約半個多小時,沈玉書寫滿了三張紙,他放下筆,跟崔婆婆的口供一起交給了方醒笙。
「這是當年邱家血案的真相,我根據崔婆婆的講述將事實全部寫在這上面了,希望方探長將這件案子的始末公諸於眾。」
「這……你……我們現在不是在討論長生的案子嗎?還有柳長春被殺事件,你去管這陳年舊案做什麼?」
「因為這三個案子是連在一起的,我這就去救長生,順利回來的話,會將柳長春被殺的真相也一併告訴你。」
方醒笙接過紙張,又看看沈玉書,似乎想問如果不順利那該怎麼辦?但最後還是沒有問出來。
沈玉書又轉去問雲飛揚。
「馬藍那邊有沒有問到什麼情況?」
「問到了問到了,這是她的照片。」
有關馬藍的事,雲飛揚一早就從包打聽那裡打聽到了,只不過中途插進了長生的案子,他就把這件事忘去腦後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沈玉書。
「這是包打聽弄來的,很漂亮吧?馬藍身邊有不少捧她的富紳貴族,她的感情生活簡直是多姿多彩,三角戀啊五角戀啊什麼都有……」
「我哥讓你打聽正事,你管人家幾角戀做什麼?」
「這關係可大了,就因為她的情人太多,爭風吃醋嘛,結果就搞出了人命案,兩邊為了爭她,在舞廳動了刀子,一個富家小開被捅了,馬藍只好躲去鄉下避風頭,躲了大半年,跟誰都不聯繫,這期間她偶爾才回舞廳轉一轉,看看生意情況,直到風聲逐漸平息了才回來,不過不再跟以前那麼張揚了。」
聽著雲飛揚的講述,沈玉書注視照片里的女人。
那是張半身照,女人穿著旗袍,勾勒出漂亮的腰圍曲線,五官精緻,杏眼含情,眉如柳葉,口紅塗得很濃,再配上誇張的大波浪捲髮,讓她的氣質既有交際花的風情,又有大明星的優雅。
說她快四十了,大概讓人很難相信,也難怪那麼多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了。
看著照片,沈玉書眉頭緊鎖,問洛逍遙。
「動刀傷人的事有沒有備案?」
洛逍遙還沒說話,方醒笙搶著道:「我記得我記得,我捧過馬藍的場,所以有印象,那個小開傷得不重,兩邊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沒驚動巡捕房。」
「這件事發生在什麼時候?」
「大概……」方醒笙歪頭想了想,說:「是去年聖誕節那陣子吧,洋人很喜歡過那個節,到處都熱熱鬧鬧的,可是藍月亮舞廳卻一直關門,我覺得奇怪,一打聽才知道的。」
「謝謝。」
方醒笙點點頭,回了句不用謝,他其實更想說——既然知道了長生被關在哪裡,那為什麼不趕緊行動,卻在這裡問這些有用沒用的東西?
沈玉書讓雲飛揚去馬玿蘭的家叫回馮珺,又給洛逍遙交代了任務,接著是端木衡,端木衡照他說的做了,大家各自分工準備就緒,這才告別方醒笙,出了巡捕房。
端木衡將機關圖拿出來交給沈玉書。
「這東西還是你收著吧,說不定交涉的時候用得著。」
沈玉書收下放好,問:「這是真的嗎?」
「嗯,這是我從你家取來的,但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畢竟真正的圖沒人見過。」
端木衡說得含糊,沈玉書也是聽過便算,東西究竟真偽與否不是取決於他們,而是覬覦它的人。
沈玉書坐上黃包車一路趕到了大世界。
此時已是傍晚,但餘熱不減,大世界門口的服務生都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眼皮都懶得抬,收了錢將門票給他,對他戴著墨鏡壓低禮帽的樣子看都沒看。
沈玉書拿了票,快步走進大世界,他在附近轉了一圈,來到藍月亮舞廳,舞廳里氣氛喧騰,歌女在前面舞台上高歌,客人們在舞池中緩緩起舞,真應了那句話——歌舞昇平。
沈玉書環視著四周,他摘了墨鏡,又再次壓低帽沿,從舞客當中穿過去,準備去後台。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腳步聲,腳步聲急促,跟緩慢的舞曲格格不入,沈玉書留意到了,他停下腳步,按住帽沿正要往後看,腰部一緊,有人將冷硬的物體頂在了他的腰上。
「沈玉書,就知道你會來這裡,我們等你很久了。」
那個拿槍頂住他的人壓低聲音說,沈玉書想轉頭,他馬上又頂了頂槍口,警告道:「不想死的話,就老實點!」
從前方匆匆走過來兩個人,其中一個臉上有一些疤痕,正是劫持過沈玉書的那個人,為了維持舞廳的平和氣氛,他們沒有馬上動粗,大概是認為有槍頂著,沈玉書不敢輕舉妄動。
看到歹徒的同夥到了,沈玉書沒有抵抗,他放下手的時候順便將墨鏡摘了下來。
燈光晃過,照亮了俊秀的臉龐,刀疤打手看到,冷不丁地吸了口氣,眼睛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盯住他。
看到同夥的反應,後面拿槍的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稍微把槍口往後縮了縮,側頭去看,待看清了男人的容貌后,他也大大地吸了口冷氣。
「你、你、你……」
「我、我、我怎麼了?」端木衡臉上堆起笑容,學著他說話,道:「我是來找朋友敘舊的,不知道哪裡冒犯了幾位?」
「不不不,誤會,都是誤會。」
要說在法租界,不認識公董局的董事那不奇怪,但沒幾個人不認識端木衡,他人緣廣又出手大方,可謂是三教九流無一不交,再加上面容俊俏,但凡見過他一面便很難忘記。
這幫地痞流氓都知道他的身份,更聽說過他的手段,就算借他們個膽,他們也不敢去冒犯端木衡。
所以他們怎麼也想不通進來的時候原本是沈玉書的,怎麼一眨眼就變成端木衡了?
就在三個人發愣的時候,幾名軍裝打扮的男人快步走進來,伸手將拿槍的流氓推開,喝道:「敢對我們團長無禮,活膩歪了!」
端木衡當兵那會兒,軍銜做到團長,就算現在棄軍從政,跟隨他的士兵還是照以往那樣稱呼他。
這些士兵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個個氣勢洶洶,幾個流氓哪裡敢跟他們對抗,連連點頭哈腰,說認錯了人,請端木衡不要見怪。
端木衡沒在意,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著,微笑道:「不知者不罪,不過說到認錯人,我的長相這麼大眾化嗎?」
刀疤男賠著笑不敢說話,打量著端木衡的西裝馬甲和西褲,心裡說長的倒是不像,就是這衣服這身材太像了,這大熱天的,您老何必一定要戴墨鏡和禮帽呢。
那幾名士兵還要教訓流氓,被端木衡攔住了,環顧了一下四周,道:「我是來找人的,好像他不在,算了,我還約了公董局的幾位董事去聽演奏會,就不在這耽擱了,你們要是有什麼事,就去隔壁的演奏廳找我。」
「沒事沒事,都是誤會,您老請,請請。」
刀疤男點頭哈腰地把端木衡送出舞廳,看著他走遠了,立刻埋怨同伴。
「你倒是看清楚了再動手啊,那人我們可惹不起。」
「沈玉書買票進門的時候兄弟們就盯上了,絕對不會有錯的,誰知道他們半路換人了,你看這事辦的。」
「趕緊去通知馬旅長,沈玉書和端木衡有交情,要是這事端木衡也插一手的話,那事情就麻煩了。」
「好好好,我這就去。」
先前拿槍的那個匆匆跑出了舞廳,一邊跑一邊回想剛才的場景,心裡不由得犯嘀咕——他盯得那麼緊,到底人是什麼時候換過來的啊。
其實對調就是在沈玉書剛進大世界的時候。
照事先的安排,端木衡先穿著長袍馬褂進去,再去洗手間換上和沈玉書相同的衣服,戴上墨鏡跟禮帽,躲到拐角處。
沈玉書稍後才買票進去,兩人在拐角的地方對調,因為速度很快,周圍人又多,所以跟蹤者沒發現,跟著端木衡一路進了舞廳。
就這樣,沈玉書順利甩掉了跟蹤者,跑到建築物的最上層。
樓梯口拉著閑人勿進的警告條,沈玉書視若無睹,直接跳了過去,來到走廊上。
走廊很靜,空氣中瀰漫著灰塵味,看來這裡很久沒人來過了,地面堆積著塵土,可以清楚看到一些雜亂的腳印。
沈玉書順著腳印走過去,看到有門就推一推,在推到第三扇門時,對面傳來響聲,他回頭一看,竟是小松鼠花生。
小松鼠跑到他腳旁,仰頭看看他,又掉頭往前沖,沈玉書急忙跟上,它在盡頭的小木板門前停下來,順著木板往上竄,竄到最上面的通氣孔,又從通氣孔里鑽了進去。
「喂,照顧下身為人類的我啊。」
仰頭看著小松鼠消失在通氣孔里,再看看鐵將軍把守的房門,沈玉書嘆了口氣,松鼠有捷徑,他卻沒有,只好學蘇唯那招了。
好在他一早就有準備,從口袋裡掏出鐵絲,插進鎖孔里搗鼓起來。
撬鎖這招也是以前蘇唯教他的,蘇唯的口號是做他們這行的要隨時面對意外狀況,所以基本招數不可以不會,技不壓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雖然到現在沈玉書也不知道所謂的『做他們這行』指的是盜賊還是偵探,但不得不說會這招的確有用。
有蘇唯這位好老師的教導,沈玉書沒用多久就把鎖頭撬開了,他按住門把手,警惕地推開房門走進去。
已是晚間,屋裡很暗,沈玉書只能藉助走廊上的微光觀察,屋裡堆放著各種雜物,東西很亂,卻不見長生的影子。
沈玉書又往裡走了幾步,輕聲叫道:「長生?長生你在嗎?」
「沈大哥,我在這裡!」
隨著叫聲,長生從一堆舊物後面探出頭來,小松鼠踩在他的頭頂上一起往這邊看過來。
確定是沈玉書後,長生撥開雜物,將手裡的東西一扔,跑到了他面前,雙手抱住他的腰,一臉緊張。
眼睛逐漸適應了房間的暗度,沈玉書發現長生丟在地上的是一個小木凳,剛才假如他不先開口呼喚的話,說不定就會被來一下,想想這兩天接二連三的挨打,他都有點心有餘悸了。
「沒事了沒事了,」沈玉書拍著長生的肩膀安慰他,又問:「你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
長生經歷過多次變故,比普通小孩要堅強得多,放開手,搖了搖頭。
「是誰把你帶到這裡來的?」
「是蘇……咳咳,是我姐姐,她說找到了害我們一家人的兇手,讓我跟著她過來,我就來了。」
果然跟他猜想的一樣,沈玉書看到長生纏在手腕上的一圈繩索,問:「那為什麼她要綁著你?」
「不是姐姐綁的,是跟她在一起的人綁的,她說還有事,把我交給那些人後就離開了,但我看到了……看到了……」
說到這裡,長生突然抓住沈玉書的手,臉上浮出恐懼的神色,沈玉書溫聲問:「看到什麼了?」
「看到殺我爹娘的人,他臉上有一道疤。」
長生用手在臉上比量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起了一些事,我看到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在我家殺人,看到到處都是火,爺爺把我塞進地道里,他們都死了……嗚嗚……都死了……」
說到這裡,他再也忍不住,撲到沈玉書身上放聲大哭,沈玉書抱住他,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這個孩子,在這種時候,似乎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所以他最後做的是輕輕拍打長生的後背,長生哭了一會兒,忍住了,抽抽搭搭地道:「我不哭,我要報仇,我不會放過那些壞人!」
沈玉書心裡一緊,問:「你有沒有當著他們的面說出來?」
「沒有,我怕他們知道我認出了他們,會害死我,我就是吵著要找我姐姐,要離開,那些壞蛋就堵住了我的嘴,把我綁起來塞在這裡,是花生醬幫我把繩子咬開的,它很厲害吧?」
沈玉書看看蹲在長生頭上的小松鼠,心想很厲害,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松鼠的牙這麼萬能。
他給長生豎了個大拇指,贊道:「你也很聰明。」
被稱讚,長生笑了,他臉上還掛著淚珠,沈玉書把淚珠擦掉,道:「報仇的事我們還要從長計議,現在先想辦法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明白嗎?」
「明白!」
沈玉書帶長生出去,兩人往樓下跑的時候,沈玉書問:「花生醬是你帶過來的?」
「不是,姐姐說它太吵,不讓我帶,後來我被關起來,過了一會兒,它就來了,它特別聰明,沈大哥你說是不是?」
沈玉書點點頭,心裡卻覺得奇怪,小松鼠一開始肯定是不想馬玿蘭帶走長生,才會很激動的吵鬧,可後來怎麼反而安靜了,還懂得偷偷跟蹤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看小松鼠,花生兩邊的嘴巴塞得滿滿的,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的糧食。
發現沈玉書的注視,小松鼠立刻跳去了長生另一邊肩膀上,像是怕食物被搶走似的。
沈玉書心一動,隱約想到了某個可能性,還沒等他靜心思索,走廊上傳來吵嚷聲和腳步聲——歹徒發現人被帶走,追了上來。
他們已經快到一樓了,但長生人小腿短,無法跑快,眼看著追兵越來越近,沈玉書將長生背起來,穿過人群向前跑去。
一樓客人很多,他相信那些人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開槍,所以專門撿著熱鬧的地方跑,兩邊前面跑後面追,沒多久就跑到了正在進行鋼琴演奏會的舞台前。
舞台上方拉著好幾幅長條標語,上面寫著特別邀請國際著名鋼琴演奏家來此表演,當中還標了演奏家的名字,沈玉書沒時間細看,見舞台下坐的不是洋人就是衣著光鮮的達官貴人,在這種場合下歹徒就更不敢放肆了,所以他直接衝進了座位當中。
等兩旁維護秩序的保安反應過來,沈玉書已經跑進去了,那些追蹤他們的人也想跟進,被保安們攔住,他們只好指著沈玉書說是要追債,讓保安去把沈玉書揪出來,可是這時候沈玉書已經衝上了舞台。
準備現場表演的洋人正站在鋼琴旁向底下的觀眾致意,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高大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男人背後還背了個小孩,小孩腦袋上還頂了一隻看不出是什麼品種的松鼠。
洋人呆住了,用他還不是很熟練的漢語說:「中國……雜耍……」
「No,he』sapianist。」
「oh……」
就在洋人發傻的時候,沈玉書把長生放到地上,問:「阿衡說你彈鋼琴彈得很好,敢不敢在這裡彈?」
長生轉頭看看台下,用力點點頭。
「嗯!」
「好,那你就在這裡跟這位洋人先生切磋,我把人引開。」
沈玉書說完就跑,長生慌忙叫道:「可是很危險啊。」
「沒關係,我有辦法。」
沈玉書打手勢讓長生開始演奏,自己穿過舞台跑去了後面。
那幫追他的人看到了,立刻兵分兩路,一部分繞去後面攔截他,餘下幾個跑上舞台想抓長生,被站在邊上的幾名士兵攔住了,指指觀眾,示意他們不要打擾大家聽演奏會。
這幫人沒把觀眾看在眼裡,但他們看到了坐在最前排的端木衡,忍不住同時在心裡想——怎麼又是你?
端木衡正在跟鄰座的洋人董事交談,看到他們,微笑著舉手打招呼,那些人只好當看不到,為了抓人,硬是推開士兵想要上舞台。
不說他們著急,台上的洋人更著急,皺眉看著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小不點兒。
長生本來穿得很得體,但遭遇綁架后又被塞在舊物倉庫,搞得臉上頭上都是灰塵,衣服就更不用說了,再加上頭上還頂了只松鼠,一整個的小乞兒形象。
第一次在大世界舉辦鋼琴演奏會就遇到這種情況,洋人很不高興,指著後台的人讓他們趕緊把這孩子拖走,他一著急說的都是英語,那些人聽不懂,眼睛都盯著翻譯官,等待他的翻譯。
洋人氣急了,又責罵長生,嘰里呱啦一頓英語說下來,半路被長生打斷了,同樣用英語回敬道:「先生,亂髮脾氣是無能的表現。」
洋人震驚了,來上海這麼久,他還沒見到英語說得這麼地道的當地小孩,瞪著他,忘了下面該說什麼。
長生趁機跳到了演奏椅上,不等洋人再啰嗦,手指在鋼琴鍵上一滑,一串音符便流淌了出來,他接著飛快地彈動鋼琴鍵,進入演奏狀態,卻是膾炙人口的英雄交響曲。
英雄交響曲是貝多芬的代表作之一,曲調既歡樂又嚴肅,既壯闊又充滿了浪漫主義氣息,洋人聽得呆了,萬萬沒想到一個中國小孩可以彈奏出貝多芬的鋼琴曲,還彈奏得如此嫻熟,他忘了推搡長生,站在他身旁,瞪大眼睛看他演奏。
後台維持秩序的人聽了翻譯的話,總算弄懂了演奏者的意思,跑上來想拖長生,洋人演奏家急忙沖他們揮手,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們又弄不懂這傢伙的意圖了,只好再跑回後台請教翻譯官。
就在他們在這邊折騰的時候,綁架長生的人也推開保安,跳到了台上,但長生已經開始彈奏,台上台下的觀眾都聽得入了迷,看到他們搗亂,立刻有人發出斥責聲,公董局的幾位董事也站了起來,不滿的態度溢於言表。
被群起圍攻了,那幾個人擔心壞了上頭的正事,不敢再胡亂行動,相互看看,都覺得他們抓這孩子,無非是為了引沈玉書出現,現在沈玉書既然已經是瓮中之鱉了,那再捉這孩子也沒意義,便在眾人的斥責聲中灰溜溜地跑下了舞台。
長生完全沉浸在了演奏狀態中,沒覺察到眼下發生的狀況,端木衡在下面隨著樂曲聲輕輕打著拍子,旁邊的洋董事問他。
「我記得你曾帶這孩子去公董局玩過,他彈得這麼熟練,是專業鋼琴家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專業的,我只知道他彈得挺好聽。」
「那現在就是即興小插曲了?你們中國人可真會玩氣氛。」
「是啊,您不知道,大戲還在後頭呢。」
說著話,端木衡向舞台一側看去,洛逍遙站在那裡,沖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這邊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