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灘上種花(1)
(代序)
朋友是一種奢華:且不說酒肉勢利,那是說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談何容易,你要打開人家的心,你先得打開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裡容納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裡去;這真心或真性的相互的流轉,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樂。但這是說你內心的力量夠得到,性靈的活動有富餘,可以隨時開放,隨時往外流,象山裡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的溝槽;有時你得冒險,你得化本錢,你得抵拚在巉岈的亂石間,觸刺的草縫裡耐心的尋路,那時候艱難,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這水一般靈動,水一般柔順的尋求同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說朋友是奢華,「相知」是寶貝,但得拿真性的血本去換,去拚。因此我不敢輕易說話,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來源有限,十分的謹慎尚且不時有破產的恐懼;我不能隨便「化」。前天有幾位小朋友來邀我跟你們講話,他們的懇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從命,但是小朋友們,說也慚愧,我拿什麼來給你們呢?
我最先想來對你們說些孩子話,因為你們都還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那裡去了?彷彿昨天我還是個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變了樣。什麼是孩子?要不為一點活潑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裡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壓住了它的生機這年頭問誰去要和暖的春風?
孩子是沒了。你記得的只是一個不清切的影子,麻糊得很,我這時候想起就象是一個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樣的記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雙手到臉上去印下一個模子來,那模子也是個死的。真的沒了。一天在公園裡見一個小朋友不提多麼活動,一忽兒上山,一忽兒爬樹,一忽兒溜冰,一忽兒乾草里打滾,要不然就跳著憨笑;我看著羨慕,也想學樣,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個大人,身上穿著長袍,心裡存著體面,怕招人笑,天生的靈活換來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沒有的了,有的只是一個年歲與教育蛀空了的軀殼,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們天性里的野人來對你們說話。因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幾年過印度時得到極刻心的感想,那裡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體膚容貌,生活的習慣,雖則簡,雖則陋,雖則不誇張,卻處處與大自然上面碧藍的天,火熱的陽光,地下焦黃的泥土,高矗的椰樹相調諧,調,色彩,結構,看來有一種意義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藝術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們的街,街上的牛車,趕車的老頭露著他的赤光的頭顱與紫薑色的圓肚,他們的廟,廟裡的聖像與神座前的花,我心裡只是不自在,就彷彿這景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叫喚,叫你去跟著他,你的靈魂也何嘗不活跳跳的想答應一聲「好,我來了」,但是不能,又有礙路的擋著你,不許你回復這叫喚聲啟示給你的自由。困著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時的難受就比是一條蛇擺脫不了困住他的一個硬性的外殼野人也給壓住了,永遠出不來。
所以今天站在你們上面的我不再是融會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機活靈的孩子:我只是一個「文明人」,我能說的只是「文明話」。但什麼是文明只是墮落!文明人的心裡只是種種虛榮的念頭,他到處忙不算,到處都得計較成敗。我怎麼能對著你們不感覺慚愧?不了解自然不僅是我的心,我的話也是的。並且我即使有話說也沒法表現,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們了解;內里那點子性靈就比是在一座石壁里牢牢的砌住,一絲光亮都不透,就憑這雙眼望見你們,但有什麼法子可以傳達我的意思給你們,我已經忘卻了原來的語,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但我的小朋友們還是逼著我來說謊(沒有話說而勉強說話便是謊)。知識,我不能給;要知識你們得請教教育家去,我這裡是沒有的。智慧,更沒有了:智慧是地獄里的花果,能進地獄更能出地獄的才採得著智慧,不去地獄的便沒有智慧我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