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22)
經過了聞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東江嘴,上臨浦義橋的船客,是從此地換入更小的輪船,溯支江而去的。***買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兩個農民,被茶房拉來拉去的拉到了船邊,將換入那隻等在那裡的小輪船去的時候,一個和我講話過的人,忽而迴轉頭來對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覺的回了他一個目禮。啊啊!我真想跟了他們跳上那隻小輪船去,因為一個鐘頭之後,我的輪船就要到富陽了,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個碼頭,就是富陽了,我有什麼面目回家去見我的衰親,見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命運註定的最壞的事,終究是避不掉的。輪船將近我故里的縣城的時候,我的心臟的鼓動也和輪船的機器一樣,仆獨仆獨的響了起來。等船一靠岸,我就雜在眾人堆里,披了一身使人眩暈的斜陽,俯著走上岸來。上岸之後,我卻走向和回家的路徑方向相反的一個冷街上的土地廟去坐了二點多鐘。等太陽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飯的時候,我方才乘了夜陰,走上我們家裡的後門邊去。我側耳一聽,聽見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飯,偶爾傳過來的一聲我女人和母親的說話的聲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和她們去說一句話,但我終究忍住了。乘後門邊沒有一個人在,我就放大了膽,輕輕推開了門,不聲不響的摸上樓上我的女人的房裡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裡來睡的時候,如何的驚惶,我和她如何的對泣,我們如何的又想了許多謀自盡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記下來了,因為怕人家說我是為欲引起人家的同的緣故,故意的在誇我自家的苦處。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
一個人在途上
在東車站的長廊下和女人分開以後,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個。頻年飄泊慣的兩口兒,這一回的離散,倒也算不得什麼特別,可是端午節那天,龍兒剛死,到這時候北京城裡雖已起了秋風,但是計算起來,去兒子的死期,究竟還只有一百來天。在車座里,稍稍把意識恢復轉來的時候,自家就想起了盧騷晚年的作品《孤獨散步者的夢想》頭上的幾句話: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經沒有弟兄,沒有鄰人,沒有朋友,沒有社會了。自家在這世上,像這樣的,已經成了一個孤獨者了。……
然而當年的盧騷還有棄養在孤兒院內的五個兒子,而我自己哩,連一個撫育到五歲的兒子都還抓不住!
離家的遠別,本來也只為想養活妻兒。去年在某大學的被逐,是萬料不到的事。其後兵亂迭起,交通阻絕,當寒冬的十月,會病倒在滬上,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靜息了一年之半,誰知這剛養得出趣的龍兒,又會遭此凶疾呢?
龍兒的病報,本是在廣州得著,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連接了幾個北京來的電報,換船到天津,已經是舊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見了門上的白紙條兒,心裡已經是跳得忙亂,從蒼茫的暮色里趕到哥哥家中,見了衰病的她,因為在大眾之前,勉強將感壓住,草草吃了夜飯,上床就寢,把電燈一滅,兩人只有緊抱的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氣也換不過來,更哪裡有說一句話的餘裕?
受苦的時間,的確脫煞過去得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嘆的連續。晚上上床,兩口兒,哪敢提一句話?可憐這兩個迷散的靈心,在電燈滅黑的黝暗裡,所摸走的荒路,每湊集在一條線上,這路的交叉點裡,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龍兒之墓」的四個紅字。
妻兒因為在浙江老家內不能和母親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當時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時候龍兒正長得肥滿可愛,一舉一動,處處教人歡喜。到了五月初,從某地回京,覺得哥哥家太狹小,就在什剎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間渺小的住宅。夫妻兩個,日日和龍兒伴樂,閑時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處,及門前的楊柳陰中帶龍兒去走走。這一年的暑假,總算過得快樂,最閑適。
秋風吹葉落的時候,別了龍兒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學去為朋友幫忙,當時他們倆還往西車站去送我來哩!這是去年秋晚的事,想起來還同昨日的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