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24)

152.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24)

自從龍兒生病以後連日連夜看護久已倦了的她,又那裡經得起最後的這一個打擊?自己當到京之夜,見了她的衰容,見了她的眼淚,又哪裡能夠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裡小住了兩三天,我因為想追求龍兒生前的遺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復搬回什剎海的住宅去住它一兩個月。***

搬回去那天,一進上屋的門,就見了一張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燈。聽說這張花燈,是南城大姨媽送他的,因為他自家燒破了一個窟窿,他還哭過好幾次來的。

其次,便是上房裡磚上的幾堆燒紙錢的痕迹!系當他下殮時燒的。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兩棵棗樹,去年採取葡萄棗子的時候,他站在樹下,兜起了大褂,仰頭在看樹上的我。我摘取一顆,丟入了他的大褂兜里,他的鬨笑聲,要繼續到三五分鐘,今年這兩棵棗樹,結滿了青青的棗子,風起的半夜裡,老有熟極的棗子辭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時候且哭且談,總要到更深人靜,方能入睡。在這樣的幽幽的談話中間,最怕聽的,就是這滴答的墜棗之聲。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墳墓。先在一家南紙鋪里買了許多冥府的鈔票,預備去燒送給他,直到到了妙光閣的廣誼園塋地門前,她方從嗚咽里清醒過來,說:「這是鈔票,他一個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車轉來,到琉璃廠去買了些有孔的紙錢。她在墳前哭了一陣,把紙錢鈔票燒化的時候,卻叫著說:

「龍!這一堆是鈔票,你收在那裡,待長大了的時候再用,要買什麼,你先拿這一堆錢去用吧。

這一天在他的墳上坐著,我們直到午後七點,太陽平西的時候,才回家來。臨走的時候,他娘還哭叫著說:

「龍!龍!你一個人在這裡不怕冷靜的么?龍!龍!人家若來欺你,你晚上來告訴娘吧!你怎麼不想回來了呢?你怎麼夢也不來托一個呢?」

箱子里,還有許多散放著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氣,到七月中旬,已經是很冷了。當微涼的早晚,我們倆都想換上幾件夾衣,然而因為怕見到他舊時的夾衣袍襪,我們倆卻儘是一天一天的挨著,誰也不說出口來,說「要換上件夾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裡睡午覺,她驟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鞋也不拖,光著襪子,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並且更掀簾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著她跑到外面的時候,只見她在那裡四面找尋什麼。找尋不著,呆立了一會,他忽然放聲哭了起來,並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問說:「你聽不聽見?你聽不聽見?」哭完之後,她才告訴我說,在半醒半睡的中間,她聽見「娘!娘!」的叫了兩聲,的確是龍的聲音,她很堅定的說:「的確是龍回來了。」

北京的朋友親戚,為安慰我們起見,今年夏天常請我們倆去吃飯聽戲,她老不願意和我同去,因為去年的六月,我們無論上那裡去玩,龍兒是常和我們在一處的。

今年的一個暑假,就是這樣的,在悲嘆和幻夢的中間消逝了。

這一回南方來催我就道的信,過於匆促,出之前,我覺得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做了。

中秋節前新搬了家,為修理房屋,部署雜事,就忙了一個星期。出之前,又因了種種瑣事,不能抽出空來,再上龍兒的墳地里去探望一回。女人上東車站來送我上車的時候,我心裡儘是酸一陣痛一陣的在回念這一件恨事。有好幾次想和她說出來,教她於兩三日後再往妙光閣去探望一趟,但見了她的憔悴盡的顏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講成。

現在去北京遠了,去龍兒更遠了,自家只一個人,只是孤零丁的一個人。在這裡繼續此生中大約是完不了的飄泊。

一九二六年十月五日在上海旅館內

燈蛾埋葬之夜

神經衰弱症,大約是因無聊的閑日子過了太多而起的。

對於「生」的厭倦,確是促生這時髦病的一個病根,或者反過來說,如同燒過後的人在嘴裡所感味到的一種空淡,對人生的這一種空淡之感,就是神經衰弱的一種徵候,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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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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